袁小云
(湖南師范大學 文學院,湖南 長沙 410081)
馬克思說神話是“在人們幻想中經(jīng)過不自覺的藝術加工過的自然界和社會形態(tài)?!薄叭魏紊裨挾际怯孟胂蠛徒柚胂笠哉鞣匀涣Γ渥匀涣?,把自然力加以形象化?!盵1]神話可以說是人類早期不自覺的藝術創(chuàng)作,它往往借助想象和幻想把自然力和客觀世界擬人化。神話是遠古人民所創(chuàng)造的反映人與自然社會關系的具有高度幻想性的故事,是“野蠻時期低級階段”的產(chǎn)物,是人類童年時期的作品。
神話最初是靠口耳相傳的,中國的神話沒有像古希臘神話那樣形成系統(tǒng)的體系保存下來,而是散見于經(jīng)史子集中。但不可否認的是,中國的神話也是十分豐富多彩、輝煌燦爛的,《山海經(jīng)》《淮南子》《尚書》等古代典籍中保存了大量的中國遠古神話。作為我國最早的詩歌總集,《詩經(jīng)》中也保存和記錄了相關的神話。
大禹是中華民族的始祖之一,是三代的首君,是我國從原始社會向奴隸社會過渡的關鍵人物,關于大禹的神話傳說也是后世研究的重點,在以展現(xiàn)商周社會面貌的《詩經(jīng)》中也可找到大禹的身影。
《詩經(jīng)》中關于禹的事跡記載共有六處,分別位于《小雅》《大雅》《魯頌》《商頌》之中。即:
信彼南山,維禹甸之。畇畇原隰,曾孫田之。我疆我理,南東其畝。
(《小雅·信南山》)
豐水東注,為禹之績。四方攸同,皇王維辟?;释鯚A哉!
(《大雅·文王有聲》)
奕奕梁山,維禹甸之。有倬其道,韓侯受命:“纘戎祖考,無廢朕命!夙夜匪解,虔共爾位!朕命不易。榦不庭方,以佐戎辟?!盵2]
(《大雅·韓奕》)
閟宮有侐,實實枚枚。赫赫姜嫄,其德不回。上帝是依,無災無難。彌月不遲。是生后稷,降之百福。黍稷重稑,稙稚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有稷有黍,有稻有秬。奄有下土,纘禹之緒。
(《魯頌·閟宮》)
濬哲維商,長發(fā)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殞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
(《商頌·長發(fā)》)
天命多辟,設都于禹之績。歲事來辟,勿予禍適,稼穡匪懈。[2]
(《商頌·殷武》)
從這些詩句中我們可以很清晰地看出《詩經(jīng)》中關于大禹的記載主要集中在大禹治理洪水和山川大地等功績方面。他重新劃定了世界版圖和大地格局,在治理好洪水災害的同時創(chuàng)造了一個新的安定而祥和的世界。因而,概括起來說《詩經(jīng)》中關于大禹的神話可分為兩類,即洪水神話和創(chuàng)世神話。
洪水神話是以洪水為主題或背景的神話,在世界各地普遍存在。中國古代關于洪水的神話很多,其中最為著名的當為鯀禹治水的神話。
大禹最大的貢獻在于治理洪水,疏通河道。大禹治水神話是中國社會流傳最為廣泛的神話故事之一。堯在位之時,洪水泛濫,“湯湯洪水方割,蕩蕩懷山襄陵,浩浩滔天”[3],危害百姓。堯于是命禹之父鯀治水,鯀采用“堵”的辦法歷時九年而不見成效,于是鯀再無心治水,放浪形骸,最終被流放羽山。虞舜時期,洪水問題仍然沒有得到解決,群臣向舜推薦了禹。禹于是臨危受命,他吸取父親鯀治水失敗的教訓,采用“疏”的辦法,通過導山,疏通河道的辦法來治理洪水?!坝韨热烁铬吂χ怀墒苷D,乃勞身焦思,居外十三年,過家門不敢入”[4],終于將洪水引入大海。并用同樣的辦法來梳理全國各地的河流,徹底解決了洪水泛濫的危害。后人為了紀念大禹的功績,尊稱他為“禹神”,整個中國也被稱為“禹域”。
“豐水東注,為禹之績”(《大雅·文王有聲》),大禹通過疏導山川,將洪水東引入海,成功解決了洪水災害,這是大禹最大的功績。“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商頌·長發(fā)》,洪水問題的解決平定了四野的紛爭局面,呈現(xiàn)出太平的局面。禹的治水成為建立國家基業(yè)和人民生活安定的前提,只有人民安居樂業(yè)了才能帶來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發(fā)展和國家的長治久安。
《詩經(jīng)》中關于大禹的記載并非僅僅是為了贊揚大禹的治水之功,更為主要的是在記述與大禹相關的創(chuàng)世神話。[5]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包括開天辟地、人類起源、萬物起源及洪水遺民等方面的內(nèi)容,創(chuàng)世神話也被稱為開辟神話?!对娊?jīng)》中關于大禹的創(chuàng)世神話主要是解釋和描述大禹創(chuàng)生大地的神話,大禹治水也是其創(chuàng)世神話的組成部分。
雖然盤古開天辟地創(chuàng)造了世界萬物,女媧造人開始了人類活動,但直到大禹“開九州,通九道,披九澤,度九山”[4],定甸、侯、綏、要、荒五服,中國大地才真正得以安定,開始走向文明發(fā)展的歷程。
“信彼南山,維禹甸之”(《小雅·信南山》)和“奕奕梁山,維禹甸之”(《大雅·韓奕》)所敘述大禹事跡大致相同。“甸”,《毛傳》和朱熹《詩集傳》等都解釋為“治”的意思,都是贊揚了大禹治理大山的功績?!缎拍仙健肥敲鑼懼芡醭漓肫砀5拿窀?,側(cè)重于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描繪。終南山是大禹開辟的地盤,在此基礎上,子孫后代不斷開拓疆土,在這片土地上安居樂業(yè),進行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活動?!俄n奕》主要記述了周宣王時期年輕的韓侯入朝受封及歸國的過程,韓侯的領地梁山是先祖大禹曾治理過的地方。二者都隱含著大禹開辟大地,整治山川的創(chuàng)世神話色彩。
《大雅·文王有聲》講述周文王和周武王分別遷都豐和鎬京的事跡,兩次遷都離不開大禹的功績?!柏S水東注,維禹之績”,豐水得到很好的疏導,在此附近建立了西周的國都,四方諸侯匯集于此。此詩主要是贊揚了大禹的治水之功,重新梳理了中國大地的河流,也流露出重新規(guī)劃大地格局的痕跡。
《魯頌·閟宮》追述周部族的歷史,先從姜嫄履帝跡生稷的神話寫起。首章以“奄有下土,纘禹之緒”作結(jié)。《毛傳》:“緒,業(yè)也?!薄多嵐{》:“緒,事也。堯時洪水為災,民不粒食。天神多予后稷以五谷。禹平水土,乃教民播種之,于是天下大有,故云繼禹之事也。”認為后稷教民稼穡而“奄有下土”是繼承了大禹的功業(yè),大禹平水土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得以進行的有效保證,對農(nóng)業(yè)文明的發(fā)展有著重要的意義。
《商頌·長發(fā)》是歌頌成湯及其先王功業(yè)的樂歌。其中“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敷”與《尚書》“禹敷土,隨山刊木”和《史記·夏本紀》“命諸侯百姓與人徒以敷土”中的“敷”含義相當,《尚書》和《史記》中都解釋為“敷,分也”,即分布、散布的意思。“下土方”即“下土四方”,洪荒時代洪水滔天,大禹治水土施政于天下四方。商王朝的建立是基于大禹的功業(yè),大禹治理水土、平定四野,是王國建立和延續(xù)的基礎?!跋峦痢焙汀吧咸臁毕鄬?,蘊含著濃郁的創(chuàng)世神話色彩。
《商頌·殷武》極力贊揚高宗對成湯事業(yè)的繼承及其所建立的中興業(yè)績?!疤烀啾?,設都于禹之績”,上帝命令商王在大禹治理的地方建立都城,這本身就是對大禹功績的肯定,詩句中很直接地表明了對大禹創(chuàng)造大地的認同,帶有很明顯的創(chuàng)世神話特征。
《詩經(jīng)》中通過對大禹治理河山大川、平定水土、劃定九州等功績來闡述與大禹相關的創(chuàng)世神話,詩篇中洋溢著濃郁的祖先崇拜思想。大禹平定洪水所創(chuàng)造的大地是建立國家和人民幸福安定的前提,商周王朝的建設和發(fā)展是建立在大禹所創(chuàng)生的大地之上,商周王朝所作的經(jīng)營都是大禹治水事業(yè)的延續(xù)性成果。[6]
從中國古代的神話和傳說體系來看,創(chuàng)世神話與治水傳說是兩個相互聯(lián)系又有區(qū)別的系統(tǒng)。自春秋戰(zhàn)國以來,在人們的觀念中,天地開辟的創(chuàng)世神話已經(jīng)與傳說中的洪水災難相混淆,有關禹的創(chuàng)世神話也開始向治水英雄傳說演變。大禹的形象也逐漸從一個開天辟地的神轉(zhuǎn)化為一個治理洪水,有著顯著功績的人。神性逐漸減弱,從原先的山川大地之神轉(zhuǎn)化為治理洪水的英雄人物、開國君主。
古來學者對《商頌》的創(chuàng)作年代爭議頗多,為人所接受的主要有商詩(殷商時人所作)和宋詩(周代宋人所作)兩種說法?!秶Z·魯語》記載“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頌十二篇于周太師,以《那》為首?!盵7]中國古代研究者有的認為是正考父把商代的頌歌拿到周太師那里去校正音律,有的則認為是正考父作詩獻給了周太師,至此拉開了“商詩說”與“宋詩說”長達千年論爭的序幕。漢代的魯、齊、韓三家詩認為《商頌》是春秋時期殷商后裔宋國的宗廟祭祀樂曲。毛詩則認為,正考父不過是得到了殷商亡佚的12篇頌詩,只是對其做了一番整理工作,《商頌》應為殷商時人所作。唐宋元明等朝代,古文經(jīng)學逐漸取代今文經(jīng)學,三家詩逐漸消亡,毛詩說得到更多人的認同,唐代孔穎達的《五經(jīng)正義》、北宋歐陽修的《詩本義》、南宋朱熹的《詩集傳》等研究《詩經(jīng)》的著作都傾向于《商頌》乃殷商時殷人所作,“商詩說”較為流行。
但到了清代關于兩派的爭論又掀起了高潮,以胡承珙、馬瑞辰、陳奐等為代表的古文學派力主商詩說;而以魏源為代表的啟蒙學派和今學大師皮錫瑞等,提出12條論證,力主《商頌》是宋詩。此外,王國維、俞平伯、顧頡剛、郭沫若等大家均從不同角度和方向論證《商頌》非殷商時人所作,因此“宋詩說”占據(jù)了清代到20世紀的主流。但關于兩派的論證并沒有結(jié)束,《商頌》為商人所作還是宋人所作,一直沒有明確的定論。
不管《商頌》是殷商時人所作,還是殷商后裔祭祀先祖所作,它都是記述了商代起源發(fā)展等內(nèi)容,都反映了商代人的認識思考和價值觀念?!渡添灐分嘘P于大禹事跡的記載塑造了商人記憶或想象中的大禹形象。
《商頌·長發(fā)》“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下土”與“上天”相對,在古人心中,天與地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大禹是受上帝的命令到人間來治理水土的,大禹來自上天而不是人間,是上天派至人間的天神,是純粹的神。《商頌·殷武》,商的國家是上帝所立,上帝讓禹下來布土,然后建立商朝,商人在大禹曾經(jīng)治理過的土地上設立都城。因此,總體上來說,在商人的觀念中,大禹是上帝派來的天神。
到西周時期,大禹的形象發(fā)生了一些改變?!缎⊙拧贰洞笱拧分嘘P于大禹的詩篇都是寫于西周時期,根據(jù)《毛詩序》對《小雅·信南山》的解釋“《信南山》,刺幽王也。不能修成王之業(yè),疆理天下,以奉禹功,故君子思古焉?!薄缎拍仙健窇亲饔谖髦苤苡耐鯐r期?!洞笱拧の耐跤新暋肥歉桧炍耐?、武王的功績,鄭玄《鄭譜》認為其作于文王、武王之時,朱熹《詩集傳》認為鄭玄的認識是錯誤的,該詩應作于成王、周公以后。[8]《大雅·韓奕》一詩很明確地交代了創(chuàng)作時間,為周宣王時期。這三首詩都是講述大禹治理山川的功績,含有創(chuàng)世神話的色彩。這里大禹既可以看成是整治大地秩序的山川之神,正如《史記·夏本紀》所記載:“于是天下皆宗禹之明度數(shù)聲樂,為山川神主”,也可以看作是擁有神力的能夠治理山川、平息洪水的英雄人物和遠古先王。
《魯頌·閟宮》應該是記載大禹事跡最晚的詩篇,它是贊揚魯僖公興盛祖業(yè)、恢復疆土、重建新廟的樂歌,寫作于魯僖公年間,即產(chǎn)生于春秋中葉的詩篇。在這里是將大禹作為農(nóng)業(yè)文明的創(chuàng)造者之一來進行歌頌的,也就是開國君主。[9]在這個時期大禹不再是上帝派遣的天神或擁有神力的先王,而是實實在在的“人”。[10]
禹是《詩經(jīng)》記載的商代以前唯一的帝王,春秋戰(zhàn)國時期盛行的黃帝到堯舜時代的傳說,在《詩經(jīng)》中沒有任何的蛛絲馬跡,因而在當時周人的認知中大禹是最古的人王。《閟宮》首章記述后稷在農(nóng)業(yè)種植方面的貢獻,“黍稷重稑,稙稚菽麥。奄有下國,俾民稼穡?!闭腔诖耍箴⒉拍軗碛刑煜赂鲊?,而禹只是被當作稷之前的國君,因而稷需要繼承他的功業(yè)。在這里,禹是沒有神性的人,是周人已知的最古的人。
綜上所述,大禹最初是上帝派遣到人間治理水土山川的天神。但隨著社會的進步與發(fā)展,春秋戰(zhàn)國時期兼并戰(zhàn)爭頻繁,華夏民族日益成為一個整體。人們開始認識到天神只是存在于信仰中的虛幻,不能真正為民造福,只有人間的圣王方能解救禮崩樂壞的世界。因而,對于大禹,人民更樂意將他塑造為一位治理洪水、劃分九州、為民造福的圣王形象,大禹形象逐漸褪卻了神性走向人性?!对娊?jīng)》雖然記載大禹的事跡有限,但仍能從中窺見大禹形象從神過渡到人的演化過程。
商以前的古帝王之中,禹是唯一見于《詩經(jīng)》的帝王。[11]在《詩經(jīng)》的敘述中大禹被看成是商周民族的始祖,商周王朝的建立和發(fā)展離不開大禹的功績,商周文化是對禹文化的繼承,這深刻地反映了商周民族對禹文化的認同和接受態(tài)度。
《文王有聲》是西周初年的作品,周人認為周族先后定都豐、鎬京,其基礎都是大禹奠定的。《信南山》是祭祀周族祖先的樂曲,周族先民得以開墾南山,大禹治水是其前提,故而將大禹與其先祖放在同等的地位?!俄n奕》是宣王時期的樂歌,從詩歌中可以看出直到宣王中興時期,人民仍牢記大禹治水的功績。周族先民在祭祀本族祖先的過程中,歌頌大禹的功績,將大禹放在與其先祖同等的位置,把西周王朝所做的經(jīng)營看成是大禹治水事業(yè)的延續(xù)性成果,把周天子當做大禹的后繼者看待,充分顯示出周人對禹文化的認同。
在《商頌》中明確記載了商人對大禹的態(tài)度?!盀F哲維商,長發(fā)其祥。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國是疆,幅殞既長。有娀方將,帝立子生商?!?《商頌·長發(fā)》)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商朝的建立與大禹息息相關,因而商人在祭祀先祖的樂歌中會一再強調(diào)大禹的功績。
在《詩經(jīng)》中幾次贊揚大禹,把周族看成是禹代表的夏文化的繼承者。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情況,是由其相互間的密切交往決定的。周族先民從其始祖棄開始,一直到不窟,十余代人相繼擔任夏朝的官職。此外,太王王季、文王昌分別娶夏族的女子為妻。這種政治上的合作和相互通婚使得周族先民與夏族建立了密切的關系,由此有關大禹的傳說也在周族先民中流傳開來,并被寫入雅頌之中。這深刻地體現(xiàn)了華夏一體、文化相互傳承的觀念。
《詩經(jīng)》中共有六處關于大禹事跡的記載,在贊揚大禹治水之功的同時,主要記述了與大禹相關的創(chuàng)世神話。大禹平水土、治理山川、劃定九州,奠定了河流的格局和中國疆域版圖,其中流露出創(chuàng)造大地的創(chuàng)世神話的痕跡。在《詩經(jīng)》中大禹的形象隨著時代的發(fā)展發(fā)生了變化,大禹逐漸褪卻了神性的痕跡,從神走向人?!对娊?jīng)》所有記載大禹的詩篇都贊揚了大禹的功績,把夏禹看成是民族的始祖崇拜,充分體現(xiàn)了商周民族對禹文化的認同和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