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梅,侯 杰
(1.淮北職業(yè)技術(shù)學院 基礎部;2. 淮北師范大學 外國語學院;翻譯文化研究中心,安徽 淮北235000)
綜合性期刊《東方雜志》持續(xù)辦刊近半個世紀,有“雜志之雜志”“近現(xiàn)代史研究的資料庫”之美稱,學界重視該雜志思想文化價值的挖掘,而對其新文學實踐的實績卻關注不夠。發(fā)表文學作品1000 多篇,創(chuàng)作作品500 多篇,“就作品的數(shù)量和規(guī)模而言,《東方雜志》不亞于一般的文藝期刊”[1]137。為擺脫1910年代與《新青年》論戰(zhàn)造成的“落后”“保守”的形象,提高市場銷售量,《東方雜志》于1920 年實行“大改良”。改良的宗旨之一就是“大力輸入新文藝”[2],1920到1932年的《東方雜志》從封面設計到欄目的設置帶有濃厚的文藝色彩,先后設置“世界新潮”“世界論壇”“新思想與新文藝”“文藝情報”“東方與西方”等欄目譯介西方文藝思潮和文學流派,并在“文苑”等欄目中將翻譯與創(chuàng)作作品并置刊載十幾年,文學氣象蔚為大觀。1932年以后,由于戰(zhàn)爭和更換主編,雜志的文學內(nèi)容減少,政治色彩變濃。近年來,《東方雜志》的翻譯研究逐步增多,如陳發(fā)明、趙黎明論述了1920 年以后《東方雜志》歐美現(xiàn)實主義文學的譯介[3],侯杰分別論述了《東方雜志》1904—1911年的科 學 翻 譯[4]、1911—1919 年 的 政 治 翻 譯[5]以 及1920—1932 年的文學譯介與創(chuàng)作的關系[6],而對《東方雜志》戲劇文學的譯介和創(chuàng)作關注不夠。本文旨在以《東方雜志》1920—1932年的戲劇理論譯介、作品翻譯及其與創(chuàng)作關系為例,探討雜志五四新文學的實踐與貢獻。
1920年1月,主編錢智修在“改革宣言”《本志之希望》把文學置于很高的地位,“能描寫自然之美趣,感通社會之情志者,莫如文學”,然少數(shù)文言譯籍“于西洋文學,將彌失其真”,故他提出雜志“擬以能傳達真恉之白話文,多譯名家之代表著作,且敘述文學之派別,纂輯各家之批評,使國人知文學為何物”[7]。五四后,新文學創(chuàng)作不濟,白話翻譯西洋文學仍是各大期刊的首要選擇。從數(shù)量上看,《東方雜志》1920—1932年“文學介紹”共298篇,其中戲劇及戲劇家介紹42 篇。雜志翻譯戲劇作品54篇,僅次于小說翻譯的數(shù)量,可見戲劇譯介是《東方雜志》文學翻譯之大宗。
“文學介紹”是五四新文學運動的產(chǎn)物,為普及國人文學常識,《東方雜志》倡導“把西洋文學做綜合地研究”[8],國別文學史概況譯介包含了歐美各國戲劇介紹。雁冰(沈雁冰)的《近代文學的反流——愛爾蘭的新文學》(17卷6-7期,1920年2-4月)就譯介了愛爾蘭的諷刺劇、歷史劇和農(nóng)民??;愈之(胡愈之)的《近代英國文學概觀》(18卷2期,1921年1月)介紹了英國近代悲劇家比內(nèi)羅、喜劇家瓊斯以及擅于心理描寫的戲劇家高爾斯華綏等,又介紹了夏脫(后譯“夏芝”“葉芝”等)、沈琪、葛雷古夫人及蕭伯納等戲劇家;愈之的《近代法國文學概觀》(18 卷3 期,1921 年2 月)譯介了“自然派”劇作家小仲馬、諷刺劇作家沙爾道、浪漫派劇作家弗朗西等;愈之的《近代德國文學概觀》(18卷7 期,1921 年4 月)介紹了萊森的劇評和薇蘭的莎士比亞劇翻譯。宋春舫譯介的《法蘭西戰(zhàn)時之戲曲及今后之趨勢》(18 卷21 期,1921 年11 月)介紹了戲劇家白爾斯登、浦而顯等人的作品;宋春舫譯介的《現(xiàn)代意大利戲劇之特點》(18 卷20 期,1921年9月)介紹了意大利的新興劇種。張毓桂譯介的《文學與戲劇》(17 卷17 期,1920 年9 月)則以歐洲歷史著名戲劇家為梗概,論證了“戲劇并不只是文學的一部分”。
同時,《東方雜志》認為西洋文化之所以能夠開創(chuàng)近代文化的新局面,全賴“各種專門學術(shù),有精深之研究,不絕之發(fā)明”,而中國的新文化運動重“橫向發(fā)展”,而輕“縱深發(fā)展”[9]。戲劇的“縱深研究”一方面體現(xiàn)在對戲劇流派專業(yè)性介紹,另一方面體現(xiàn)在對相關流派作品的翻譯。
《東方雜志》的譯者群體大多是文學研究會會員,也是《小說月報》的譯者,這兩個雜志都推崇現(xiàn)實主義文學。《東方雜志》重要譯者胡愈之認為新文學只有經(jīng)過“寫實主義”的洗練才能放出燦爛的光輝,“這寫實主義的擺渡船,卻不能不坐”[10]。宋春舫譯介了《戲曲上的德??死髦畠A向》(17卷3期,1920 年2 月)描述了西方戲劇發(fā)展的宏觀規(guī)律,梳理了現(xiàn)實主義“平民戲曲”的由來,把“平民戲曲”分為四種不同主題的類型:“研究資本家與勞動家之問題”“改良法律問題”“描寫人類墮落狀況”“解放婦女問題”,而這些戲劇共同的主旨“皆具不平則鳴之趣旨,而為平民一吐氣揚眉也”。顯然,宋春舫定義的19世紀的“平民戲曲”沒有脫離歐洲19世紀現(xiàn)實主義文學范圍,這些“問題劇”屬于五四文學推介的“為人生”文學。宋春舫不僅關注“平民戲曲”的歐洲歷史,而且還把歐洲的戲劇運動和中國的戲劇改良結(jié)合起來,他在《小戲院的意義由來及現(xiàn)狀》中這樣寫道:
在近代戲院的歷史里面,最有趣味,最有意義,而且同時對于我們講改良中國戲劇的時候,最有研究的價值的,就是這個小戲院運動。[11]
《東方雜志》仍持1910年代“包容”“多元”的文化立場,還譯介了對于寫實主義、自然主義持“反對態(tài)度”的浪漫主義、未來主義、唯美主義等現(xiàn)代主義戲劇流派。宋春舫譯介的《近世浪漫派戲劇之沿革》(17 卷4 期,1920 年2 月)梳理了歐洲浪漫主義戲劇的沿革。除了宋春舫的《現(xiàn)代意大利戲劇之特點》介紹了“未來劇”,早在1914年《東方雜志》就刊載了《風靡世界之未來主義》(11 卷2 期,1914 年8 月),改良后又翻譯了《未來派跳舞》(18卷9期,1921年5月)、《未來派建筑之奇觀》(22卷16期,1925年8月)、《意大利未來派的食物》(28卷14期,1931年7月)等。對于表現(xiàn)主義戲劇的譯介有編者譯介的《戲劇上的表現(xiàn)主義運動》(18 卷3期,1921 年2 月)、俞寄凡譯介的《表現(xiàn)主義小史》(20卷3期,1923年2月)、章克標譯介的《德國的表現(xiàn)主義劇》(22卷18期,1925年9月)、華林一的《表現(xiàn)主義的文學批評論》(23 卷8 期,1926 年4 月)等。幼雄(胡愈之)翻譯的《叇叇主義是什么》(19卷7 期,1922 年4 月)是中國最早介紹“達達主義”的文章。胡愈之高度評價了唯美主義先驅(qū)克次(John Keats)(后譯“濟慈”):
像五六十年以前史文朋(Swinburne)莫理士(Morris)等人所唱導的藝術(shù)的生活觀,和后來王爾德(Wilde)“為藝術(shù)的藝術(shù)”的極端的主張,都可以說,多少是淵源于克次的。[12]
對一些作家的綜合性譯介,也會提及作家本人在戲劇方面的建樹,如愈之譯介的《介紹愛爾蘭詩人夏芝》一文就介紹了夏芝為了建立愛爾蘭的國民劇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并且重點介紹了夏芝的《加絲倫尼霍立亨》。介紹戲劇理論或流派以后,《東方雜志》往往緊接著翻譯相關作品,進一步加深國人對西方戲劇的理解。
歐洲十九世紀的現(xiàn)實主義經(jīng)典小說受到《東方雜志》的青睞,如俄國白銀時代的現(xiàn)實主義小說等,但《東方雜志》戲劇翻譯卻呈現(xiàn)多姿多彩的“多元特色”。除了翻譯少量的現(xiàn)實主義戲劇,還翻譯大量未來派、表現(xiàn)主義及唯美主義等現(xiàn)代主義作品。總體來說,戲劇選材以胡適提倡的“名家名譯”為主,既重視俄、日、英、法等文學強國的經(jīng)典或流行作品,也重視比利時、愛爾蘭、瑞典及猶太民族及世界語等“小國”或“小語種”戲劇。
《東方雜志》翻譯的俄國戲劇都是短小的喜劇,如濟之(耿濟之)翻譯了乞呵甫(后譯“契訶夫”)的獨幕短劇《熊》(20卷3期,1923年2月)(又名“《蠢貨》”),還翻譯了盧那卻爾斯基的喜劇《愛藝術(shù)的國王》(21 卷13-14 期,1924 年7 月),曹靖華翻譯了屠格涅夫的《在貴族長家里的早餐》(21卷19、21 期,1924 年10-11 月)。英美現(xiàn)實主義戲劇翻譯有子貽翻譯美國M.C.Davies 的寓言劇《兩副面孔的奴隸》(19 卷11 期,1922 年6 月),鄧演存翻譯高爾斯華綏的《小夢》(19卷13-14期,1922年7 月),趙惜遲翻譯英國Alfred Sutro 的獨幕劇《街頭人》(19卷19期,1922年10月),欽榆與芳信合譯Sarah Jefferis Curry 的《惡魔的黃金》(23 卷19 期,1926年10月)等。
《東方雜志》比較關注日本“白樺派”、法國的古典主義與自然主義戲劇。仲持(胡仲持)翻譯了日本古典主義戲劇——古狂言《莫須有》(19 卷5期,1922年3月);張定璜翻譯了有島武郎的《死及前后》(20 卷19 期、24 期,1923 年10、12 月);仲云(樊仲云)翻譯了武者小路實篤的《沒有能力者》(21卷11期,1924年6月);葛綏成翻譯了菊池寬的《時間之神》(23卷8期,1926年4月);章克標翻譯了武者小路實篤的《愛欲》(23卷14-17期,1926年7-9 月);宜嫻(胡仲持)翻譯了菊池寬的《復雜以上》(26卷17-18期,1929年9月)等。王了一翻譯了法國喜劇大師莫里哀的《無可奈何的醫(yī)生》(27卷15-16期,1930年8月),他還翻譯了法國哥克多的獨幕劇《人類的呼聲》(27卷20期,1930年10月)及勒納爾的《絕交的樂趣》(27 卷23 期,1930 年12月)等。
《東方雜志》對新潮的現(xiàn)代主義戲劇獨有情鐘。宋春舫是“未來派”戲劇的主要譯者,他先后翻譯了法國San Seondo 的“未來派”獨幕劇《眼睛閉了》(18 卷14 期,1921 年7 月),意大利獨幕劇四種:《換個丈夫吧》《月色》《朝秦暮楚》《只有一條狗》(18卷13期,1921年7月)?!稏|方雜志》也翻譯了幾部德國的表現(xiàn)主義戲劇,如仲持翻譯Karl Ettlinger的《利他主義》(18卷16期,1921年8月),余芷湘翻譯Roderick Benedix 的《好的預兆》(20 卷6-7 期,1923 年3-4 月)等。雜志也捕捉到當時歐洲“流行”現(xiàn)代主義戲劇,如旅魂翻譯了法國喜劇《盲人與驢》(20卷12期,1923年6月),王靖翻譯意大利Giuseppe Giacosa 的《靈魂的權(quán)利》(19 卷2期,1922年1月),芳信翻譯了夏芝的《加絲倫尼霍立亨》(21卷7期,1924年4月)等。
比利時、瑞典、奧地利、西班牙、意大利等歐洲小國或者小語種民族的戲劇,也是《東方雜志》關注的重點。追逐文化熱點的市場效應是《東方雜志》選材標準之一,歐洲小國或小語種民族文學,曾有多人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這或許可以解釋雜志翻譯這些小國或小語種戲劇的動因。
《東方雜志》一向倡導“世界語運動”,據(jù)“《東方雜志》全文數(shù)據(jù)庫”,①參見“《東方雜志》全文數(shù)據(jù)庫”:http://cpem.cp.com.cn僅胡愈之在1920年代宣傳世界語的文章就達15 篇,天月從法國世界語雜志Revuo 選譯了H.J.Bulthuis 的戲劇《美洲來的姨母》。雁冰翻譯了意大利James M. Beck 的《和平會議》(19 卷14 期,1920 年7 月),愛爾蘭作家唐珊南的《遺帽》(19卷16期,1920年8月),愛爾蘭葛雷古夫人的《市虎》(19卷17期,1920年9月);愈之翻譯了猶太劇作家賓斯奇的《外交》(18 卷12 期,1921 年6 月),瑞典劇作家淮特的自然主義戲劇《秋之火》(18 卷20 期,1921 年10 月);王靖翻譯了西班牙龔少爾兄弟(Quintero)的獨幕劇《光明的早晨》(19 卷10 期,1922 年5 月),愈之翻譯了獲得諾貝爾文學獎金的西班牙戲劇家倍那文德(Jacinto Benavente)的《懷中冊里的秘密》,鐘顯謨翻譯了西班牙戲劇家Olave Bilac 的獨幕喜劇《黑蝴蝶》(23卷24期,1926年12月);楊袁昌翻譯了奧地利顯尼志勞的《生存的時間》(22 卷14 期,1925 年7 月)、《最后的假面孔》(22 卷24 期,1925 年12 月),趙伯顏翻譯了奧地利Arthur Schnitzler 的《綠鸚鵡》(25卷15-16期,1928年8月);徐蔚南翻譯了比利時著名劇作家梅特林克的《茂娜凡娜》(23 卷3-6 期,1926年2-3月)等。
文學欄目中,《東方雜志》經(jīng)常把翻譯與創(chuàng)作作品并置,暗示翻譯與創(chuàng)作之間的關系。除戲劇理論譯介從宏觀層面涉及到戲劇思想及語言特色介紹,許多作品翻譯的“譯者識”充當“閱讀引導”,常常分析作品思想價值及對國內(nèi)戲劇改良的啟發(fā)意義。
從予在《茂娜凡娜附言》中諷刺了該劇改編電影的中文譯名《為國犧牲》不切原作中心思想,并借用日本文藝家廚川白村的評論加深國人對這部戲劇的理解:
我則以為梅氏此劇完全在暗示文藝復興時代的新精神與新氣運。脫離中世以來的因襲道德的羈絆,而趨向清新美妙的生活,創(chuàng)造自由的天地;這是當時的時代精神,梅氏藉著戀愛把這精神表現(xiàn)出來,這便是本篇中心思想之所在。[13]
同樣,從予在《第二夢的著者倍雷》中分析了《第二夢》作者倍雷的寫作技法和語言特征:“把人物的情性,用對話體明白的說出;至于布景敘事則但用記述的文筆”[14]。
洪深在《東方雜志》發(fā)表了不少戲劇作品,雖沒有直接論述戲劇的理論文章,但在其改寫的《少奶奶的扇子》正文前附有長篇“序言”,以“劇本與說部”“何謂像真”“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劇本之三件事”“改譯”等9 個部分向讀者普及了戲劇理論。特別是在“改譯”部分,洪深認為:“改譯云者,乃取不宜強譯之事實,更改之為觀眾習知易解之事實也。”[15]宋春舫在“未來劇”《換個丈夫吧》(18卷13期,1921年7月)篇首認為中國戲劇改良向歐洲借鑒,不能只翻譯理論,還應注意翻譯劇本,加深對西方戲劇理論的理解:“要研究未來派的戲曲,先得譯出幾種未來派的劇本來?!覀兡X筋里,向來是沒有這種東西。所以一定先要看了劇本,然后可以下幾個評語。不然,就是‘盲人騎瞎馬’了”[16]。《光明的早晨》篇尾“記者附志”介紹了龔少爾兄弟的滑稽風格,并提醒讀者《小說月報》有關此兄弟二人的譯作?!毒G鸚鵡》篇尾的“記者附志”介紹了這部戲劇“對句”的語言特征
除了譯介,《東方雜志》還刊登國人原創(chuàng)的戲劇理論。周作人認為“新劇當興而舊劇也決不會亡的”,他提出了中國戲劇的三條道路:“一、純粹新?。簽樯贁?shù)有藝術(shù)趣味的人而設。二、純粹舊劇,為少數(shù)研究家而設。三、改良舊劇,為大多數(shù)觀眾而設”[17]。由此觀之,改良舊劇是戲劇創(chuàng)作較為可行的一條道路。但是,吸收了西洋戲劇的“寫實”和“模仿”技巧的“北劇”,演化成所謂的“文明戲”,在五四前后已經(jīng)出現(xiàn)頹勢。歐陽予倩認為這類戲劇是“舊戲與歐洲戲劇的雜交產(chǎn)物”,“不中不西,不倫不類”。[18]洪深力圖引進西方戲劇的現(xiàn)代主義的表現(xiàn)手法來進行戲劇改良,來完成傳統(tǒng)戲劇向現(xiàn)代戲劇的過渡,以《趙閻王》進行的“突圍”,這種意在革除“文明戲”商業(yè)習性的實驗卻失敗了。
此期間,《東方雜志》共刊載白話新劇46篇,其中包括不少名家改寫或改譯的西方戲劇。發(fā)表在《東方雜志》上的《趙閻王》(20 卷1-2 期,1923 年1月)實際上是洪深對奧尼爾現(xiàn)代主義戲劇《瓊斯皇》的改寫,意在影射中國當時的軍閥混戰(zhàn)及戰(zhàn)爭對人性的摧殘。作品發(fā)表后,讀者市場反響平平,而該劇在上海的公演可以說是徹底的失敗了。洪深把“怪異”的表現(xiàn)主義手法搬上舞臺,來表達類似說教的啟蒙主題,遠遠超過了當時觀眾的審美情趣。這些“文明戲”的看客習慣了“消遣”的主題,對怪異舞臺表演和嚴肅現(xiàn)實主義戲劇主題不感興趣,而更看中注重中國傳統(tǒng)倫理道德的“文明戲”。事后竟有人罵主演“趙大”的洪深是“精神病人”:“前夜實演時,觀眾頗不明了,甚至有謂此人系有精神病者?!盵19]61接受了《趙閻王》的教訓,洪深的改譯唯美主義代表王爾德的Lady Windermere′s Fan(后譯《溫德米爾夫人的扇子》),定名為《少奶奶的扇子》,劇本的發(fā)表和公演卻都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原劇是反映英國上層社會的風俗喜劇,被洪深改編為一部充滿道德勸誘的“道德劇”。洪深在“序錄”中提及了“布景之佳”和“扇子”在劇中發(fā)揮的八大妙用,而沒有提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扇子”的文化隱喻含義——“與人為善”。扇子作為核心道具,是打通中西戲劇的一個重要的文化符碼,中國觀眾對“少奶奶”“扇子”這種本地化改譯策略會欣然接受而無文化沖突之感。配角人物,原劇中只有男仆“帕克”,而洪深在《少奶奶的扇子》中憑空附加了貼身丫頭“菊花”,這是出于中國傳統(tǒng)禮儀的考慮,使改譯更為真切。洪深發(fā)揮了原劇中“善”的因素:良家婦女對于婚姻的不忠誠、不檢點,最終差點導致女兒走上和她自己相似的墮落之路。這種道德情結(jié),十分吻合中國傳統(tǒng)倫理文化價值觀及佛教中宣揚的“果報”或“現(xiàn)世報”的道德邏輯原理。在中國古代小說和戲劇中,“報應”思維是一種重要的寫作模式,這個原則符合了儒教文化核心的倫理價值觀,起著對大眾“教化”的作用。因此,《少奶奶的扇子》用中國的傳統(tǒng)倫理“歸化”了異域文化價值,贏得了讀者和觀眾的認同。
《東方雜志》刊載的改譯作品還有,洪深改譯英國劇作家倍雷的Dear Brutus而成《第二夢》(22卷9-11 期,1925 年5-6 月),汪梧封改譯英國H.A.Jones 的《謊》(28 卷13-14 期,1931 年7 月)。顧仲彝也是善于將外國劇“中國化”的劇作家,他改譯法國Arnold Bennett 的作品而成《結(jié)婚的一天》(25卷14 期,1928 年7 月),改譯Hamilton 的Jack and Jill and a Friend而成的《兩小說家一畫師》。顧仲彝改譯美國劇作家Eugene Walker 的The Easiest Way定名為《梅蘿香》(23 卷20-23 期,1926 年10-12月),洪深在該劇“序言”中評價道:“改譯本有幾處小事實,不很像上海。大概顧君是個學者,終年埋首在書本子里,所以對于這種惡劣的生活,不能十分熟悉;雖然,這就是顧君的幸福了?!?/p>
受現(xiàn)實主義思潮的影響,《東方雜志》刊載的其他新劇作品大多關注社會問題。20 世紀20 年代初倡導婦女運動的語境下,洪深由宋朝民間故事改編的中國第一部電影文學劇《申屠氏》(22 卷1-4期,1925年1-2月),頌揚了敢想敢做的中國婦女形象。熊佛西是另一位在《東方雜志》發(fā)表劇作較多的劇作家,共在《東方雜志》上發(fā)表8部戲劇作品和2篇戲劇理論的文章。他的《一片愛國心》(23卷10期,1926年5月)反映了異國戀青年的愛國與愛情的沖突;四幕劇《蟋蟀》以三兄弟為追求女主人公而自相殘殺的故事,暗諷了中國的軍閥混戰(zhàn),熊佛西因此遭到張作霖的逮捕;三幕劇《愛情的結(jié)晶》(27卷17-18期,1930年9月)仍然反映了婦女問題。歐陽予倩的獨幕劇《回家以后》(21 卷20期,1924 年10 月)描寫了一個不忠貞的留學生發(fā)現(xiàn)結(jié)發(fā)妻子具有新式女子不具有的優(yōu)點,戲劇令人反思不同文化影響導致的道德倫理問題。洪深在顧仲彝改譯的《梅蘿香》“序言”中評價道:“這劇本是描寫繁華場中墮落女子種種生活的社會劇”,顧仲彝創(chuàng)作的《張將軍》(28卷24期,1931年12月)同樣是有關婦女問題的社會劇,該劇塑造了一位不畏軍閥、機智勇敢的女主人公“二姑娘”形象。一些短劇,也從側(cè)面反映了當時社會的熱點問題,20世紀20年代初,《東方雜志》是“科學與人生觀”論戰(zhàn)的重要平臺,科學劇《愛之光》(19 卷24 期,1922年12月)正是普及哲學和科學知識的一個短劇。
《東方雜志》為達“使國人知文學為何物”之目的,戲劇翻譯和創(chuàng)作既體現(xiàn)了新文化運動的“橫向研究”——“綜合地”譯介戲劇理論常識,又體現(xiàn)了新文化運動縱深發(fā)展——深入地介紹戲劇專業(yè)理論、翻譯經(jīng)典及流行戲劇作品,進而促進國內(nèi)戲劇改良和創(chuàng)新。作品的翻譯以“名家名譯”為主,精準把握讀者市場的文化熱點,除了翻譯歐洲及日本的現(xiàn)實主義、自然主義戲劇,還十分熱衷翻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小國”及“小語種”戲劇作品。在譯介理論與翻譯作品的基礎上,《東方雜志》以中外比較文學的視野,將翻譯作品與創(chuàng)作作品并置,暗示創(chuàng)作與借鑒之間的關系,名家改譯、改寫和創(chuàng)作的戲劇,充分吸收西洋戲劇的技法與思想內(nèi)容,并把作品的主題與社會現(xiàn)實問題密切關聯(lián)起來,顯示了現(xiàn)實主義思潮對中國戲劇改良與創(chuàng)作的深入影響。整體上,《東方雜志》為一大批譯者和戲劇家提供了展現(xiàn)才華的舞臺,戲劇翻譯和創(chuàng)作實績體現(xiàn)了該刊踐行五四新文學“穩(wěn)健”“包容”的文化立場,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建構(gòu)必要的組成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