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齊洲
(華中師范大學 文學院, 湖北 武漢 430079)
眾所周知,漢代的經(jīng)學有古文經(jīng)學、今文經(jīng)學之分。所謂今文、古文,最初只是指稱不同書體,今文是指秦漢人使用的篆書和由其簡化而成的隸書,古文是指先秦諸國(秦除外)所使用的其他書體。而漢代的今文經(jīng)學,是指漢人研究今文所記述的儒家經(jīng)典的學問;古文經(jīng)學,則是指漢人研究古文所記述的儒家經(jīng)典的學問。今文經(jīng)學和古文經(jīng)學自西漢后期開始便紛爭不斷。儒家經(jīng)典在漢代被定型和被定義,今文經(jīng)學和古文經(jīng)學的紛爭正是經(jīng)學家們?yōu)榱藸帄Z經(jīng)典定型和定義的權(quán)力,從而鞏固其思想政治地位,擴大其社會文化影響的重要手段。漢武帝立《詩》、《書》、《禮》、《易》、《春秋》五經(jīng)博士,獨《樂經(jīng)》未立。漢平帝立《樂經(jīng)》博士,不久王莽篡政,建立新朝,十余年即告滅亡,《樂經(jīng)》也隨著王莽政權(quán)的垮臺而湮沒。《樂經(jīng)》之有無或存亡于是成為千古之謎,長期困擾學術界。而要解決這一問題,必須結(jié)合漢代古文經(jīng)學的發(fā)生以及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來討論,才能有深入的理解,從而推進問題的解決。故筆者不揣谫陋,嘗試從古文經(jīng)學的發(fā)生以及今、古文經(jīng)學之爭入手,先來解決《樂經(jīng)》是否成立的問題。
據(jù)《史記》記載,始皇二十六年(前221年),秦并六國,實現(xiàn)了國家統(tǒng)一,下令“一法度衡石丈尺,車同軌,書同文字”;二十八年(前219年),始皇登瑯琊山并刻石,文中有“器械一量,同書文字”等語;三十四年(前213年),李斯上書:“臣請史官非《秦紀》皆燒之;非博士官所職,天下敢有藏《詩》、《書》、百家語者,悉詣守、尉雜燒之;有敢偶語《詩》、《書》,棄市;以古非今者,族;吏見知不舉者,與同罪;令下三十日不燒,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yī)藥、卜筮、種樹之書。若欲有學法令,以吏為師?!笔蓟手圃唬骸翱伞!?1)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6《秦始皇本紀》,《二十五史》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上海書店出版社,1986年,第29-30頁。焚書之令遂得以在全國施行。秦代“書同文”,禁止使用六國文字,強制采用秦人的篆書或隸書,統(tǒng)一了境內(nèi)的文字書寫。篆隸后來也成為漢人普遍使用的“今文”,而六國文字(即漢人所稱的“古文”)被拋棄;始皇“焚書”,將《詩》、《書》等儒家經(jīng)典在民間徹底掃除,以便統(tǒng)一社會思想,這一舉措對漢代的經(jīng)學發(fā)展也產(chǎn)生了重大影響。
漢代經(jīng)學的興起和發(fā)展,經(jīng)歷了一個漫長的過程?!妒酚洝と辶謧餍颉吩疲骸胺螨R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故漢興,然后諸儒始得修其經(jīng)藝,講習大射、鄉(xiāng)飲之禮。叔孫通作《漢禮儀》,因為太常,諸生弟子共定者,咸為選首,于是喟然嘆興于學。然尚有干戈平定四海,亦未暇遑庠序之事也。孝惠、呂后時,公卿皆武力有功之臣,孝文時頗征用,然孝文帝本好刑名之言。及至孝景,不任儒者,而竇太后又好黃老之術,故諸博士具官待問,未有進者。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xiāng)(向)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自是之后,言《詩》,于魯則申培公,于齊則轅固生,于燕則韓太傅;言《尚書》,自濟南伏生;言《禮》,自魯高堂生;言《易》,自菑川田生;言《春秋》,于齊、魯自胡母生,于趙自董仲舒。及竇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而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xiāng)(向)風矣?!?2)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121《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340頁。在序言中,司馬遷準確地描述了“今上”漢武帝之前儒學發(fā)展的概況:由于秦始皇焚書坑儒,由于漢初社會尚不夠穩(wěn)定,也由于漢初統(tǒng)治者高祖、惠帝、呂后、文帝、景帝以及竇太后都不喜歡儒者,因此,儒學在漢初處于被忽視和頗沉寂的狀態(tài)。具體來說,《禮》雖然有叔孫通所作的《漢禮儀》,但那是為朝廷設計的區(qū)分上下等級秩序的儀注,且主要采用的是秦人朝儀(3)《史記·叔孫通列傳》載:漢初,“悉去秦苛儀,法為簡易。群臣飲酒爭功,醉或妄呼,拔劍擊柱,高帝患之”,叔孫通建議制定禮儀。上曰:“可試為之,令易知,度吾所能行為之?!薄坝谑鞘鍖O通使征魯諸生三十余人”,“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以成朝儀?!皾h七年,長樂宮成,諸侯群臣皆朝十月……至禮畢,復置法酒,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壽。觴九行,謁者言‘罷酒’,御史執(zhí)法,舉不如儀者,輒引去。竟朝置酒,無敢讙嘩失禮者。于是高帝曰:‘吾乃今日知為皇帝之貴也!’”;文帝雖使晁錯赴濟南伏生受《尚書》,但那已是《尚書》的劫后之余,晁錯所受之《書》也只藏于秘府,并未立于學官或向社會傳播(4)《史記·儒林列傳》:“伏生者,濟南人也,故為秦博士。孝文帝時欲求能治《尚書》者,天下無有,乃聞伏生能治,欲召之。是時伏生年九十余,老,不能行。于是乃詔太常使掌故朝(晁)錯往受之。秦時焚《書》,伏生壁藏之。其后兵大起,流亡。漢定,伏生求其《書》,亡數(shù)十篇,獨得二十九篇,即以教于齊魯之間,學者由是頗能言《尚書》,諸山東大師無不涉《尚書》以教矣?!薄稘h書·晁錯傳》:“晁錯,潁川人也。學申、商刑名于軹張恢生所,與雒陽宋孟及劉帶同師,以文學為太常掌故。錯為人陗直刻深。孝文時,天下亡治《尚書》者,獨聞齊有伏生,故秦博士,治《尚書》,年九十余,老不可征,乃詔太常使人受之。太常遣錯受《尚書》伏生所,還,因上書稱說,詔以為太子舍人、門大夫?!保痪暗蹠r,胡毋生、董仲舒先后為《春秋公羊傳》博士(5)《史記·儒林列傳》:“胡毋生,齊人也。孝景時為博士,以老歸教授。齊之言《春秋》者多受胡毋生,公孫弘亦頗受焉。”又:“董仲舒,廣川人也。以治《春秋》,孝景時為博士,下帷講誦,弟子傳以久?!?;《詩》雖然在文帝時立有魯申培公、燕韓嬰為博士,在景帝時立有齊轅固生為博士,但他們并非同時任職,罷官后也無弟子繼任。更為重要的是,文、景時期的所有博士都不是儒家“經(jīng)學”博士,也不從事儒學教育,而是與秦代相同的聊備顧問的文學侍從。
博士之稱,并不始于漢代,戰(zhàn)國時的魯、魏、秦皆有博士?!叭逍g之盛自魯、魏,是則博士建官本于儒術”;齊之“‘稷下先生’,不稱‘博士’,二者蓋異名同實”(6)錢穆:《兩漢博士家法考》,《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北京:商務印書館,2001年,第184頁。。不過,稷下先生“不治而議論”,最多時達“數(shù)百千人”(7)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46《田敬仲完世家》,《二十五史》本,第224頁。,并不限于儒者;當時頗為知名的學者如鄒衍、淳于髡、田駢、接予、慎到、環(huán)淵、宋钘、騶奭等,便都不是儒者;其間先后問世的學術著作如《管子》、《宋子》、《接子》、《蜎子》、《田子》等,也并非儒學著作;著名儒家學者荀子雖然“三為祭酒”、“最為老師”(8)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74《孟子荀卿列傳》,《二十五史》本,第266頁。,但稷下學宮的主流思想?yún)s是黃老道家和陰陽五行學說,而不是儒家學說。秦國博士也復如是,《漢書·百官公卿表》謂:“博士,秦官,掌通古今,秩比六百石,員多至數(shù)十人?!?9)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19上《百官公卿表》,《二十五史》本,第437頁。與“稷下先生”的“不治而議論”同義,也不限于儒者;秦廷有占夢博士、歌詩博士,便是明證。漢文帝、景帝時期,《春秋》學博士也好,《詩》學博士也罷,其實都與經(jīng)學無關。即是說,不是因其為《詩》和《春秋》是儒家經(jīng)典而立為博士,而是因為所立博士個人有一學之長、可備顧問的緣故?!胺侵^文、景兩朝博士,限于儒生經(jīng)師也。其他尚可考見者,如魯人公孫臣,以言‘五德終始’召拜博士,在文帝時。賈誼年二十余,以頗通諸子百家之書,亦召為博士。晁錯學申商刑名于軹張恢生所,文帝時亦為博士。轅固生與黃生爭論于景帝前,黃生無所考見,疑亦博士也?!稘h舊儀》:‘文帝時,博士七十余人,朝服玄端章甫冠,為待詔博士?!瞧鋾r博士員數(shù),仍仿秦舊,亦七十余人”??傊?,“漢代儒術之盛,與夫博士之限于儒生經(jīng)師,其事始武帝,而其議則創(chuàng)自董仲舒”(10)錢穆:《兩漢博士家法考》,《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第193-194頁。。因此,劉歆在《移太常博士書》中說:
漢興,去圣帝明王遐遠,仲尼之道又絕,法度無所因襲。時獨有一叔孫通略定《禮儀》。天下唯有《易》卜,未有它書。至孝惠之世,乃除挾書之律,然公卿大臣絳、灌之屬咸介胄武夫,莫以為意。至孝文皇帝,始使掌故朝(晁)錯從伏生受《尚書》?!渡袝烦醭鲇谖荼?,朽折散絕,今其書見在,時師傳讀而已?!对姟肥济妊?。天下眾書往往頗出,皆諸子傳說,猶廣立于學官,為置博士。在漢朝之儒,唯賈生而已。至孝武皇帝,然后鄒、魯、梁、趙頗有《詩》、《禮》、《春秋》,先師皆起于建元之間。當此之時,一人不能獨盡其經(jīng),或為《雅》,或為《頌》,相合而成?!短┦摹泛蟮?,博士集而讀之。故詔書曰:“禮壞樂崩,書缺簡脫,朕甚閔焉?!睍r漢興已七八十年,離于全經(jīng),固已遠矣。(1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36《楚元王傳》附《劉歆傳》,《二十五史》本,第551頁。
劉歆說的“全經(jīng)”,是指先秦儒家的“六經(jīng)”(《詩》、《書》、《禮》、《樂》、《易》、《春秋》)全本。“六經(jīng)”之說見于《莊子·天運》,荊門郭店楚簡《六德》、《語叢一》以及《禮記·經(jīng)解》也有類似表述(12)《莊子·天運》載云:“孔子謂老聃曰:‘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孰知其故矣。以奸者七十二君,論先王之道,而明周、召之跡,一君無所鉤用。甚矣,夫人之難說也!道之難明邪?’老子曰:‘幸矣,子之不遇治世之君也。夫六經(jīng),先王之陳跡也,豈其所以跡哉!’”此為傳世文獻最早提到“六經(jīng)”。郭店楚簡《語叢一》(李零校讀記題為《物由望生》)有言:“《禮》,交之行述也;《樂》,或生或教者也;(《書》,□□□□)者也;《詩》,所以會古今之詩也者;《易》,所以會天道、人道也;《春秋》,所以會古今之事也?!憋@然也有“六經(jīng)”之義?!抖Y記·經(jīng)解》云:“孔子曰:‘入其國,其教可知也。其為人也,溫柔敦厚,《詩》教也;疏通知遠,《書》教也;廣博易良,《樂》教也;絜靜精微,《易》教也;恭儉莊敬,《禮》教也;屬辭比事,《春秋》教也。’”這里雖沒說“六經(jīng)”,但“六經(jīng)”之義甚明。。這些經(jīng)典除《易》外,在秦代都在禁毀之列,而《易》也僅用于卜筮,并非指儒家《易經(jīng)》傳論,與經(jīng)學無關。因此,在高祖時期,實際上是沒有儒家經(jīng)典的學習和傳播的?;莸鬯哪?前191年)三月,朝廷下令除挾書之律,即解除了秦代給與挾書(包括藏書)人滅族(“挾書者族”)的律令,于是有了山崖屋壁所藏儒家經(jīng)典的出現(xiàn)。而當時發(fā)現(xiàn)的《尚書》已經(jīng)不是全本,僅剩29篇(后亡佚1篇)。詔書所云“禮壞樂崩,書缺簡脫”,確是當時的實情。根本原因,是秦代的焚書坑儒造成了儒學典籍的散佚,漢初對儒學的輕忽又造成了儒家教育的衰敗。從漢興(前206年)到建元元年(前140年),武帝采納董仲舒建議“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直到建元五年(前136年)阻擾推行儒術的竇太后死,朝廷才正式設立五經(jīng)博士,再到元朔五年(前124年)為博士置弟子員,“復其身”(即免除其賦役),把博士由文帝、景帝時的顧問官改為掌教弟子的教育官,才真正完成了儒家經(jīng)典與儒學教育的制度建設,其間有近八十年光景。
關于西漢博士官的設立,胡秉虔《西京博士考》、張金吾《漢魏博士考》、王國維《漢魏博士考》等都有考辨,皮錫瑞《經(jīng)學通論》也有論說,但都比較粗略。即便是后來的錢穆《兩漢博士家法考》,也仍然不夠細致。沈文倬在《從漢初今文經(jīng)的形成說到西漢今文〈禮〉的傳授》和《黃龍十二博士的定員和太學郡國學校的設置》等文中進行了細致考辨,他認為:“漢初博士的職掌仍然沿襲秦制的所謂‘通古今’,也就是在它專業(yè)知識范圍內(nèi)備皇帝的顧問。文、景時代增加《詩》、《春秋》博士,與以前的傳記博士性質(zhì)并無不同,轅固生與黃生在景帝前爭論湯武受命,就是‘通古今’備顧問的例證。從制度上看,這時候博士還不是教育官,自然不可能在太常官署傳授弟子,因此申公等《詩》、《春秋》今文大師,雖曾一度擔任博士官,而他們的傳授弟子仍然在民間?!?13)沈文倬:《從漢初今文經(jīng)的形成說到西漢今文〈禮〉的傳授》,《宗周禮樂文明考論》,杭州:浙江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02頁。到武帝時,由于“漢興以來第一代大師都已老病或死亡;他們的弟子中能承受師說而微有發(fā)揚者,寥寥無幾;新學后進完成家法,也需要時間”,所以,“武帝建立經(jīng)學五博士和博士弟子員并不一帆風順,經(jīng)過三十多年搜訪遺逸、培養(yǎng)后進的努力,才陸續(xù)完備和健全起來”(14)沈文倬:《黃龍十二博士的定員和太學郡國學校的設置》,《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第465-470頁。。這一認識是正確的。他還考定,“西漢今文《易》三大家(施讎、孟喜、梁丘賀——引者)都出于田王孫的傳授”,“楊何與丁寬師法略同,而武帝又傾向楊何,所以田王孫即用楊何師法而立于學官的。這就是武帝時‘《易》楊’的由來”(15)沈文倬:《黃龍十二博士的定員和太學郡國學校的設置》,《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第473-474頁。。據(jù)班固《漢書·儒林傳》載:“丁寬,字子襄,梁人也……遂事(田)何。學成,何謝寬,寬東歸。何謂門人曰:‘《易》以東矣?!暗蹠r,寬為梁孝王將軍距吳、楚,號丁將軍,作《易說》三萬言,訓故舉大誼而已,今《小章句》是也。寬授同郡碭田王孫,王孫授施讎、孟喜、梁丘賀?!?16)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88《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697頁?!稘h書·儒林傳》又載:“讎為童子,從田王孫受《易》。……田王孫為博士,復從卒業(yè)?!?1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88《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697頁。田王孫雖受丁寬《易》學,但朝廷所授卻是楊何師法的《易》學博士。因此,《史記·儒林列傳》載云:“漢興,田何傳東武人王同子仲,子仲傳菑川人楊何,何以《易》元光元年征,官至中大夫。齊人即墨成以《易》至城陽相,廣川人孟但以《易》為太子門大夫,魯人周霸、莒人衡胡、臨菑人主父偃皆以《易》至二千石,然要言《易》者本于楊何之家?!?18)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121《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341頁。當然,楊何《易》的源頭其實也是田何《易》學。沈先生的這些結(jié)論也可以成立。此外,《禮經(jīng)》博士在武帝時立有博士,只是時間最晚。沈先生考定后認為:“從漢初高堂生傳《禮經(jīng)》十七篇,歷蕭奮、孟卿都未完成師法……后倉從夏侯始昌受齊《詩》在武帝建元、元光間,從孟卿受《禮經(jīng)》在元狩、元鼎間,以后撰作《曲臺記》,完成師法,從征和以后開始傳授弟子,即在此時立為‘《禮》后’博士,已是武帝末年?!?19)沈文倬:《黃龍十二博士的定員和太學郡國學校的設置》,《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第474頁。這些考證都很細致精確。同時,他又認為,武帝“元狩五年為《五經(jīng)》博士置弟子員后,隨即有博士到職講授的,只有兩經(jīng)”,即《書經(jīng)》和《春秋經(jīng)》,并推定《書經(jīng)》可能是“一個世守歐陽生師法為夏侯勝所師事的歐陽某擔任過博士”,而“有明文記載的只有兩人,即孔安國及其兄子孔延年”,“至于任職時間,綜合《倪寬傳》、《張湯傳》、《百官公卿表》的記載,推定為元狩五年以后”。《春秋經(jīng)》最初是傳公羊?qū)W師法的公孫弘,而“元狩五年招收博士弟子員,講授經(jīng)學,只有孔安國講《尚書》歐陽學,褚大講《春秋》公羊董氏學”(20)沈文倬:《黃龍十二博士的定員和太學郡國學校的設置》,《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第474-478頁。。沈先生這里講的漢人傳經(jīng)之“師法”,是和“家法”相對而言的。所謂“師法”,一般是指撰有訓詁某經(jīng)大義且自成體系的章句記傳的經(jīng)師之學,師徒傳授。所謂“家法”,一般指某經(jīng)于某家有某氏之學,世代傳授。朝廷立經(jīng)學博士后,凡言某經(jīng)有某氏之學,實為“師法”,此博士由朝廷選聘,博士弟子員也由朝廷遴選;而未立學官者則稱“家法”,其傳授在民間。自宣帝以后,一經(jīng)“師法”又分為數(shù)家之學,同時立于學官,于是“師法”、“家法”紛爭延于朝廷。由“師法”入手探討武帝五經(jīng)博士設立的情況,無疑是正確的方法。
不過,沈先生的考證及其結(jié)論也存在一些疏漏,需要加以補充和糾正。其疏漏主要有以下幾點:
一是對武帝置博士弟子員的時間記述有誤。武帝置五經(jīng)博士的時間是建元五年(前136年),為博士官置弟子員則在元朔五年(前124年),而非元狩五年(前118年)。據(jù)《史記·儒林列傳》載:“公孫弘以《春秋》白衣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學士靡然鄉(xiāng)(向)風矣。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為博士官置弟子五十人,復其身。太常擇民年十八已上儀狀端正者,補博士弟子??h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者,令相長丞上屬所二千石,二千石謹察可者,當與計偕,詣太常,得受業(yè)如弟子。一歲皆輒試,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其高第可以為郎中者,太常籍奏。即有秀才異等,輒以名聞。其不事學若下材及不能通一藝,輒罷之。而請諸不稱者,罰?!?21)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121《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340-341頁?!妒酚洝て浇蚝盍袀鳌份d:“元狩二年(公孫)弘病,竟以丞相終?!迸狍S集解引徐廣曰:“《大臣表》曰:元朔五年十一月乙丑,公孫弘為丞相?!豆Τ急怼吩唬涸啡晔辉乱页螅馄浇蚝??!?22)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112《平津侯列傳》,《二十五史》本,第325頁。公孫弘請“為博士官置弟子”在元朔五年(前124年),而非元狩五年(前118年),元狩五年公孫弘去世已三年。沈先生將置博士弟子員誤記為元狩五年(前118年),造成了一些推斷上的失誤。
二是忽略了《詩經(jīng)》在武帝時也有博士到職講授的史實。據(jù)《史記·平準書》載:“自造白金五銖錢后五歲,赦吏民之坐盜鑄金錢死者數(shù)十萬人……犯者眾,吏不能盡誅取,于是遣博士褚大、徐偃分曹循行郡國,舉兼并之徒,守相為利者?!?23)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30《平準書》,《二十五史》本,第179頁。文中“利”,原作“吏”,據(jù)《漢書·食貨志下》改。其循行時間在武帝元狩六年(前117年)。褚大乃董仲舒弟子,為《春秋》公羊?qū)W博士,徐偃乃申培公弟子,為《魯詩》學博士,既同為在職博士官,在太常中必定都有對弟子員的講授,不能只承認褚大講《春秋》公羊?qū)W,不承認徐偃講《魯詩》學。又《漢書·終軍傳》載:“元鼎中,博士徐偃使行風俗,偃矯制,使膠東、魯國鼓鑄鹽鐵。還,奏事,徙為太常丞。御史大夫張湯劾偃矯制,大害,法至死。偃以為《春秋》之義,大夫出疆,有可以安社稷、存萬民,顓之可也。湯以致其法,不能詘其義。有詔下(終)軍問狀?!娮噘瘸C制顓行,非奉使體,請下御史征偃即罪。奏可。上善其詰,有詔示御史大夫?!?24)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64下《終軍傳》,《二十五史》本,第625-626頁?!妒酚洝ば⑽浔炯o》載:元鼎四年(前113年),“上為封祠器示群儒,群儒或曰不與古同。徐偃又曰:‘太常諸生行禮不如魯善?!馨詫賵D封事。于是上絀偃、霸,盡罷諸儒弗用”(25)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12《孝武本紀》,《二十五史》本,第52頁。。即是說,徐偃為武帝時《魯詩》學博士,元鼎四年(前113年)因封禪祠器和禮儀事忤上意而被罷去。
三是對武帝所立博士規(guī)模的理解有些狹隘和保守。武帝設立《五經(jīng)》博士,罷黜此前設置的諸子百家、詩歌技藝等各種博士數(shù)十人,其時選為博士者都是通《五經(jīng)》之人,一定不只沈先生所舉數(shù)人。沈先生所舉僅是姓名可考、師法傳承清楚者。而史闕有間,有些武帝所立博士,因為各種原因,有的無法確定他們的姓名,也多不知他們究竟立為何種經(jīng)學博士,但他們確是武帝所立經(jīng)學博士,則是肯定的。例如,武帝元朔五年(前124年),公孫弘奏請為博士置弟子員,引“(馬)謹與太常臧、博士平等議”(26)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121《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340-341頁。,此博士名“平”,其為經(jīng)學博士可以肯定。建元五年(前136年)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至此時已過12年,所有博士都一定是《五經(jīng)》博士,只是我們只知其名,不知其姓,也不知其為何經(jīng)博士。再如,《漢書·張湯傳》載:“匈奴求和親,群臣議前,博士狄山曰:‘和親便?!睆垳Q:“此愚儒無知?!?2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59《張湯傳》,《二十五史》本,第610頁。此時張湯為御史大夫,湯任御史大夫始于元狩三年(前120年),元鼎二年(前115年)自殺,這位名“狄山”的博士應該在元狩之前就已任職,至于他是何種經(jīng)學博士,我們也無法落實。另外,《漢書·武帝本紀》載:元鼎二年(前115年)夏大水,關東餓死者以千數(shù),秋九月,詔“遣博士中等分循行,諭告所抵,無令重困”(2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4《武帝紀》,《二十五史》本,第384頁。。這位名“中”的巡行博士也該是經(jīng)學博士??傊?,武帝所立《五經(jīng)》博士也許沒有文帝、景帝時博士那樣多(一般為七十人),但一定不是沈先生所指數(shù)人是毋庸置疑的。
綜上所述,可以得出結(jié)論:漢武帝通過三十多年努力,才形成了《五經(jīng)》“師法”博士的完全在崗,并遴選出博士弟子員在太常署接受博士教育,最終完成了《五經(jīng)》博士的設立和經(jīng)學教育的制度建設。
需要指出的是,武帝時期的五經(jīng)博士所教的經(jīng)學都是“今文經(jīng)學”。所謂“今文經(jīng)學”,是指用秦漢篆隸書所記錄的經(jīng)學。具體而言,關于《詩》,《漢書·藝文志》云:“凡三百五篇,遭秦而全者,以其諷誦,不獨在竹帛故也?!?29)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30《藝文志》,《二十五史》本,第528頁。即是說,雖然秦人焚《詩》、《書》,但由于《詩》能夠諷誦而保存在人們的記憶里無法焚毀,漢興后很容易恢復,《魯詩》、《韓詩》、《齊詩》便都是漢初人憑記憶以漢隸記錄的文本,故都是今文經(jīng)學?!稌冯m是齊人伏生(名勝)所傳,但伏生是秦博士,其所藏屋壁的《尚書》應該是用秦篆隸文書寫,而后來傳其師法的張生、歐陽生等所撰大意的傳文更毫無疑問是今文(30)伏生(名勝)所教弟子甚多,最知名者為張生、歐陽生?!渡袝髠餍颉吩疲骸啊吨信d書目》云:伏生為秦博士,至孝文時且百歲。張生、歐陽生從其學而授之。生終后,數(shù)子各論所聞,以己意彌縫其間,別作章句,因經(jīng)屬指,名之曰傳。劉向校書,得而上之?!??!洞呵锕騻鳌窊?jù)說源于子夏弟子公羊高,其出現(xiàn)卻是在漢景帝時,由胡毋生著于竹帛(31)王應麟《漢書藝文志考證》卷3:“《公羊傳》十一卷,戴宏《序》云:‘子夏傳與公羊高,高傳與子平,平傳與子地,地傳與子敢,敢傳與子壽,至漢景帝時,壽乃共弟子齊人胡毋子都著于竹帛?!度辶謧鳌罚骸闵鸀榫肮┦浚c董仲舒同業(yè),齊之言《春秋》者宗事之,公孫弘亦頗受焉。’”《公羊傳》成書雖然定于胡毋生,但撰著解說、完成師法則應該是董仲舒。,至董仲舒形成師法,自然是今文經(jīng)學?!洞呵锕攘簜鳌窊?jù)說源于子夏弟子谷梁赤(一名俶,字元始),由瑕丘江生著于竹帛,其書出現(xiàn)于漢武帝元朔、元狩年間,在《公羊傳》之后,并受到《公羊傳》的影響,也是用漢隸書寫,同樣屬于今文經(jīng)學(32)《史記·儒林列傳》:“瑕丘江生為《谷梁春秋》,自公孫弘得用,嘗集比其義,卒用董仲舒。仲舒弟子遂者:蘭陵褚大,廣川殷忠?!标愬ⅰ稏|塾讀書記》卷10《春秋三傳》:“《谷梁》在《公羊》之后,研究公羊之說,或取之,或不取,或駁之,或與己說兼存之,其傳較《公羊》為平正者,以此也?!薄V劣凇抖Y》與《易》,秦焚《詩》、《書》、百家語,本不包括《禮》和《易》?!兑住吩谇卮挥糜诓敷?,取其日用,自然是用今文書寫。而漢武帝所立《易經(jīng)》博士田王孫,因用楊何師法而立于學官,楊何“以《易》元光元年(前134年)征,官至中大夫”(33)司馬遷撰、裴骃集解:《史記》卷121《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341頁。,楊何師法為今文經(jīng)學自無異議?!抖Y》也與日用相關,叔孫通制作《漢禮儀》,頗采古禮與秦儀雜就之,便是朝廷禮儀的實用需要,也必用今文記錄?!稘h書·衛(wèi)宏傳》載:“魯高堂生漢興傳《禮》十七篇,后瑕丘蕭奮以授同郡后蒼,蒼授梁人戴德及德兄子圣、沛人慶普。于是德為《大戴禮》,圣為《小戴禮》,普為《慶氏禮》,三家皆立博士?!?34)范燁撰、李賢注:《后漢書》卷109下《儒林列傳·衛(wèi)宏傳》,《二十五史》本,第1027頁。后倉《禮》立為博士已是武帝晚年,同樣為今文經(jīng)學??傊涞蹠r期的五經(jīng)博士都是今文經(jīng)學,沒有例外(35)參見沈文倬:《從漢初今文經(jīng)的形成說到西漢今文〈禮〉的傳授》,《宗周禮樂文明考論》,第194-243頁。。
宣帝以降,漢代經(jīng)學發(fā)生了重大變化,古文經(jīng)學的出現(xiàn)是產(chǎn)生這些變化的導火索。大體而言,宣帝時期的官方經(jīng)學仍然是今文經(jīng)學的天下,但古文經(jīng)學在民間得到有效傳播和較大發(fā)展,到成帝時已經(jīng)頗具社會影響,對今文經(jīng)學產(chǎn)生了巨大的沖擊。因利益驅(qū)動而產(chǎn)生的今文經(jīng)學內(nèi)部的學派之爭,也動搖著今文經(jīng)學的學術信譽和權(quán)威地位。哀帝時期,劉歆請立古文經(jīng)學博士,受到今文經(jīng)學博士抵制和朝中大臣們的反對,雖然劉歆只能以請求外放以平息眾怒,但已經(jīng)顯示出了人們對今文經(jīng)學信仰的動搖,同時也展示了古文經(jīng)學的力量。到平帝時期,古文經(jīng)學受到朝廷重視,被設立博士學官,從而奠定了古文經(jīng)學的學術地位,也形成了今、古文經(jīng)學紛爭的態(tài)勢。從此,今、古文經(jīng)學互相攻擊,勢同水火,影響中國學術發(fā)展二千年之久,許多學者囿于自己的學術立場而不能客觀公平看待對手,因而形成許多錯誤的認識。而《樂經(jīng)》博士的設立正是在平帝時期,由王莽提議。其后不久,《樂經(jīng)》文本便被湮沒在今、古文經(jīng)學的紛爭和國家政權(quán)的頻繁更替之中,成為經(jīng)學史上的千古之謎。
清理西漢古文經(jīng)學的誕生與發(fā)展,必須首先正視古文經(jīng)學文獻的發(fā)現(xiàn)及其傳播,獻王劉德和孔子十世孫孔安國與其有著直接的關系。
關于劉德與古文經(jīng)學的關系,《漢書·景十三王傳》載:“河間獻王(劉)德以孝景前二年立,修學好古,實事求是。從民得善書,必為好寫與之,留其真,加金帛賜以招之。繇是四方道術之人不遠千里,或有先祖舊書,多奉以奏獻王者,故得書多,與漢朝等。是時淮南王(劉)安亦好書,所招致率多浮辯。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jīng)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修禮樂,被服儒術,造次必于儒者。山東諸儒多從而游?!?36)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53《景十三王傳》,《二十五史》本,第590頁。劉德得“古文先秦舊書”之可信,與秦“焚書”執(zhí)行方式有關,正如錢穆所說:“其所謂‘詣守、尉雜燒’,是未嚴切搜檢也。民間之私藏,以情事推之,不僅難免,實宜多有。自此以下,至陳涉起兵,不過五年,故謂秦廷焚書,而民間書籍絕少留存,絕非事實。惟《詩》、《書》古文,流傳本狹,而秦廷禁令,特所注重,則其遏絕,當較晚出百家語為甚?!?《兩漢博士家法考》,《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第188頁。)獻王劉德所得善書皆民間所藏“古文先秦舊書”,并在自己的王國設立《毛詩》、《左傳》古文經(jīng)學博士,對漢代古文經(jīng)學的誕生起到了發(fā)凡起例的作用,意義特別重大。盡管武帝時古文經(jīng)學在朝廷未能立為學官,但地方和民間對古文經(jīng)學的重視以及傳習,無疑改變了今文經(jīng)學統(tǒng)治漢代思想領域的獨霸局面,對于漢代學術的繁榮和中國文化思想的發(fā)展是具有積極意義的。
關于孔安國與古文經(jīng)學的關系,《漢書·藝文志·六藝略》書類小序云:“《古文尚書》者,出孔子壁中。武帝末,魯共王壞孔子宅,欲以廣其宮。而得《古文尚書》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皆古字也。共王往入其宅,聞鼓琴瑟鐘磬之音,于是懼,乃止不壞。孔安國者,孔子后也,悉得其書?!?37)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30《藝文志》,《二十五史》本,第527頁??装矅鴱目鬃诱械谩豆盼纳袝芳啊抖Y記》、《論語》、《孝經(jīng)》凡數(shù)十篇,這是古文經(jīng)學文獻的一次重要發(fā)現(xiàn)。其時間在武帝末,比獻王劉德得古書的時間為晚,但意義同樣巨大。據(jù)《漢書·儒林傳》載:“孔氏有《古文尚書》,孔安國以今文字讀之,因以起其家《逸書》,得十余篇,蓋《尚書》茲多于是矣。遭巫蠱,未立于學官。安國為諫大夫,授都尉朝。而司馬遷亦從安國問故,遷書載《堯典》、《禹貢》、《洪范》、《微子》、《金縢》諸篇多古文說。都尉朝授膠東庸生;庸生授清河胡常少子,以明《谷梁春秋》為博士、部刺史,又傳《左氏》;常授虢徐敖;敖為右扶風掾,又傳《毛詩》,授王璜、平陵涂惲子真;子真授河南桑欽君長。王莽時諸學皆立。”(3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88《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698頁。不僅司馬遷撰《史記》吸收了孔安國古文經(jīng)學的一些說法,而且古文經(jīng)學被民間傳承,《古文尚書》、《毛詩》及《禮記》、《論語》、《孝經(jīng)》在王莽時都被立為學官,古文經(jīng)學的勢力由此壯大,直可以與今文經(jīng)學相抗衡。需要指出的是,盡管孔安國熟悉《古文尚書》,但在武帝時,他只是《尚書》今文經(jīng)學博士,而非《古文尚書》博士(39)《史記·儒林列傳》:“伏生教濟南張生及歐陽生,歐陽生教千乘兒寬。兒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yè),受業(yè)孔安國?!斨馨浴⒖装矅?、雒陽賈嘉頗能言《尚書》事?!薄稘h書·孫期傳》:“濟南伏生傳《尚書》,授濟南張生及千乘歐陽生,歐陽生授同郡兒寬,寬授歐陽生之子世,世相傳至曾孫歐陽高,為《尚書》歐陽氏學。張生授夏侯都尉,都尉授族子始昌,始昌傳族子勝,為大夏侯氏學。勝傳從兄子建,建別為小夏侯氏學,三家皆立博士。又魯人孔安國傳《古文尚書》,授都尉朝,朝授膠東庸譚,為《尚書》古文經(jīng)學,未得立?!薄_@充分說明,武帝之前的古文經(jīng)學是備受朝廷壓抑的。
盡管武帝前的漢朝廷是今文經(jīng)學的天下,然而,古文經(jīng)學在民間傳習,影響逐漸擴大,而今文經(jīng)學內(nèi)部的學派之爭也為古文經(jīng)學的發(fā)展創(chuàng)造了空間。到宣帝時,今文經(jīng)學各學派分歧越來越大,朝廷不得不在石渠閣舉行會議,企圖統(tǒng)一今文經(jīng)義。據(jù)《漢書·宣帝紀》載:甘露三年(前51年)“三月己丑,丞相(黃)覇薨。詔諸儒講《五經(jīng)》同異。太子太傅蕭望之等平奏其議,上親稱制臨決焉。乃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谷梁《春秋》博士”(40)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8《宣帝紀》,《二十五史》本,第391頁。。會議由太子太傅蕭望之(《齊詩》學者)主持,由黃門侍郎梁丘臨(梁丘《易》學者)擔任“奉使問”和監(jiān)議,傳達宣帝提出的問題并宣布宣帝的裁決。參加會議的有《魯詩》學、《齊詩》學、歐陽《尚書》學、大小夏侯《尚書》學、后倉《禮》學、施孟《易》學、梁丘《易》學、公羊《春秋》學、谷梁《春秋》學等今文經(jīng)學派的著名學者,以及對某經(jīng)某學有成就者若干人,除已經(jīng)立為學官的博士外,也有未立學官的今文經(jīng)學者,他們在會后也多被立為學官。會議討論的問題最后編輯為《石渠奏議》,按照《漢書·藝文志》著錄,分別有《〈尚書〉奏議》42篇、《〈禮〉奏議》38篇、《〈春秋〉奏議》39篇、《〈論語〉奏議》18篇、《〈五經(jīng)〉雜議》18篇。不過,這些文獻后來都沒有能夠保存下來,僅存后人引用的佚文二十余條。從這些佚文來看,當時討論的所有問題都是今文經(jīng)學的問題,所有分歧都是今文經(jīng)學內(nèi)部學派的分歧。然而,這些分歧和爭論表明,今文經(jīng)學各經(jīng)的論傳解說沒有一家一派能夠被其他各家各派完全接受,只能依靠皇帝的政治權(quán)威來解決學術爭議問題。這一現(xiàn)狀和事實,為古文經(jīng)學的成長壯大提供了充分的學術空間和實際的社會需求。
古文經(jīng)學受到有識之士的重視,劉歆是其中的關鍵人物。據(jù)《漢書·劉歆傳》載:“歆字子駿,少以通《詩》、《書》,能屬文,召見成帝,待詔宦者署,為黃門郎。河平中受詔與父向領校秘書,講六藝、傳記、諸子、詩賦、數(shù)術、方技,無所不究。向死后,歆復為中壘校尉。哀帝初即位,大司馬王莽舉歆宗室,有材行,為侍中太中大夫,遷騎都尉,奉車光祿大夫,貴幸,復領五經(jīng),卒父前業(yè)。歆乃集六藝群書,種別為《七略》。語在《藝文志》。歆及向始皆治《易》,宣帝時詔向受《谷梁春秋》,十余年大明習。及歆校秘書,見古文《春秋左氏傳》,歆大好之。時丞相史尹咸以能治《左氏》,與歆共校經(jīng)傳。歆略從咸及丞相翟方進受,質(zhì)問大義。初,《左氏傳》多古字古言,學者傳訓故而已。及歆治《左氏》,引傳文以解經(jīng),轉(zhuǎn)相發(fā)明,由是章句義理備焉。歆亦湛靖有謀,父子俱好古,博見強志,過絕于人。歆以為左丘明好惡與圣人同,親見夫子;而公羊、谷梁在七十子后,傳聞之與親見之,其詳略不同。歆數(shù)以難向,向不能非間也,然猶自持其《谷梁》義。及歆親近,欲建立《左氏春秋》及《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哀帝令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諸博士或不肯置對?!?4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36《楚元王傳》附《劉歆傳》,《二十五史》本,第550-551頁。劉歆隨其父劉向校讎中秘書事始于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見中秘藏古文《春秋左氏傳》,大好之,丞相史尹咸與他同好,而丞相翟方進也熟習《左傳》,說明朝廷秘閣藏有古文經(jīng)《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而古文經(jīng)學在民間和學者中均頗有市場。自劉歆引傳解經(jīng)后,《左傳》章句義理始備。而劉歆曾以《左傳》難明習《谷梁春秋》的父親劉向,更說明劉歆對古文經(jīng)學的喜愛和信心。漢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劉歆請將古文經(jīng)《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立于學官,遭到朝廷大臣反對。哀帝令劉歆與《五經(jīng)》博士講論其義,希望以此確立古文經(jīng)學的學術地位,但“諸博士或不肯置對”。
這一狀況既可以看出朝廷大臣和今文經(jīng)學博士的保守,也可從中感受到古文經(jīng)學對今文經(jīng)學
的巨大威脅,以及古文經(jīng)學家為爭取古文經(jīng)學地位的艱苦努力。無奈之下,劉歆只得以書信形式責讓太常博士,以表達自己的不滿,同時也為古文經(jīng)學進行宣傳。其書有云:
周室既微,而禮樂不正,道之難全也如此,是故孔子憂道之不行,歷國應聘,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乃得其所。修《易》序《書》,制作《春秋》,以紀帝王之道。及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終而大義乖……及魯恭王壞孔子宅,欲以為宮,而得古文于壞壁之中,《逸禮》有三十九篇,《書》十六篇。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發(fā)。孝成皇帝閔學殘文缺,稍離其真,乃陳發(fā)秘臧,校理舊文,得此三事,以考學官所傳,經(jīng)或脫簡,傳或閑編。傳問民間,則有魯國桓公、趙國貫公、膠東庸生之遺學,與此同抑而未施。此乃有識者之所惜閔,士君子之所嗟痛也。往者綴學之士,不思廢絕之闕,茍因陋就寡,分文析字,煩言碎辭,學者罷老且不能究其一藝,信口說而背傳記,是末師而非往古。至于國家將有大事,若立辟雍、封禪、廵狩之儀,則幽冥而莫知其原,猶欲保殘守缺,挾恐見破之私意,而無從善服義之公心?;驊褗伡?,不考情實,雷同相從,隨聲是非,抑此三學,以《尚書》為不備,謂《左氏》為不傳《春秋》,豈不哀哉!今圣上德通神明,繼統(tǒng)揚業(yè),亦閔文學錯亂,學士若茲,雖昭其情,猶依違謙讓,樂與士君子同之,故下明詔試《左氏》,可立不遣。近臣奉指衘命,將以輔弱扶微,與二三君子比意同力,冀得廢遺。今則不然,深閉固距,而不肯試,猥以不誦絕之,欲以杜塞余道,絕滅微學。夫可與樂成,難與慮始,此乃眾庶之所為耳,非所望士君子也!且此數(shù)家之事,皆先帝所親論,今上所考視,其古文舊書皆有征驗,外內(nèi)相應,豈茍而已哉!夫禮失求之于野,古文不猶愈于野乎?往者博士《書》有歐陽,《春秋》公羊,《易》則施、孟,然孝宣皇帝猶復廣立谷梁《春秋》、梁丘《易》、大小夏侯《尚書》,義雖相反,猶并置之。何則?與其過而廢之也,寧過而立之?!秱鳌吩唬骸拔奈渲?,未墜于地,在人。賢者志其大者,不賢者志其小者。”今此數(shù)家之言,所以兼包大小之義,豈可偏絕哉!若必專己守殘,黨同門,妬道真,違明詔,失圣意,以陷于文吏之議,甚為二三君子不取也。(4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36《楚元王傳》附《劉歆傳》,《二十五史》本,第551頁。
劉歆所述古文經(jīng)學之事理不謂不清楚,對《左傳》、《逸禮》、《古文尚書》“三事”的來歷交代得不謂不明白,對今文經(jīng)學博士們的批判也不謂不嚴厲,其憫學之心和憤怒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見,直到西漢末年的哀帝時期,為古文經(jīng)學爭取學術地位仍然是多么艱難,爭取者幾乎要搭上身家性命。由于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其言甚切,諸儒皆怨恨。是時名儒光祿大夫龔勝以歆移書上疏,深自罪責,愿乞骸骨罷;及儒者師丹為大司空,亦大怒,奏歆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上曰:‘歆欲廣道術,亦何以為非毀哉?’歆由是忤執(zhí)政大臣,為眾儒所訕,懼誅,求出補吏為河內(nèi)太守,以宗室不宜典三河,徙守五原,后復轉(zhuǎn)在涿郡,歷三郡守數(shù)年”(4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36《楚元王傳》附《劉歆傳》,《二十五史》本,第551頁。。今文經(jīng)學博士的怨恨可以理解,而光祿大夫龔勝以退休相要挾,大司空師丹以“改亂舊章,非毀先帝所立”相構(gòu)陷,一軟一硬,顯然是要置劉歆于死地,因為他們本來都是今文經(jīng)學者,立古文經(jīng)學博士就會動搖今文經(jīng)學的統(tǒng)治地位,這是他們與劉歆勢不兩立的根本原因。如果不是哀帝的支持,劉歆恐怕只有死路一條了。今文經(jīng)學對古文經(jīng)學的壓制,古文經(jīng)學爭取學術地位的努力,在這里得到了最充分的展現(xiàn)。
古文經(jīng)學真正被朝廷認可,并被立于學官,發(fā)生在漢平帝(1—5年在位)時,而這時的西漢王朝已經(jīng)名存實亡了。漢哀帝死后,年僅九歲的平帝繼位,實權(quán)落入王莽之手。而王莽頗好古文經(jīng)學,這便為古文經(jīng)學的發(fā)展帶來了前所未有的機遇?!稘h書·儒林列傳》有贊云:“自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開弟子員,設科射策,勸以官祿,訖于元始,百有余年,傳業(yè)者寖盛。支葉蕃滋,一經(jīng)說至百余萬言,大師眾至千余人,蓋祿利之路然也。初,《書》唯有歐陽,《禮》后,《易》楊,《春秋》公羊而已。至孝宣世,復立大、小夏侯《尚書》,大、小戴《禮》、施、孟、梁丘《易》,谷梁《春秋》。至元帝世,復立《京氏易》,平帝時又立《左氏春秋》、《毛詩》、《逸禮》、《古文尚書》,所以罔羅遺失,兼而存之,是在其中矣?!?44)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88《儒林列傳》,《二十五史》本,第700頁。班固在這里所述平帝之前的漢代所立經(jīng)學都是今文經(jīng)學,而平帝所立經(jīng)學都是古文經(jīng)學,于是今、古文經(jīng)學對峙的局面終于形成,而學術紛爭與政治斗爭也如影隨形地糾結(jié)在一起,成為西漢末年至東漢時期學術與政治發(fā)展的一個顯著特點。
平帝元始四年(4年),剛加尊號宰衡的王莽“奏起明堂、辟雍、靈臺,為學者筑舍萬區(qū),作市常滿倉,制度甚盛。立《樂經(jīng)》,益博士員,經(jīng)各五人。征天下通一藝教授十一人以上及有《逸禮》、《古書》、《毛詩》、《周官》、《爾雅》、天文、圖讖、鐘律、月令、兵法、史篇文字,通知其意者,皆詣公車。網(wǎng)羅天下異能之士,至者前后千數(shù)”(45)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99上《王莽傳上》,《二十五史》本,第741頁。。所謂“異能之士”,主要是指掌握古文經(jīng)學的士人。王莽能夠在很短的時間內(nèi)網(wǎng)羅“前后千數(shù)”的“異能之士”,這充分說明古文經(jīng)學在民間已經(jīng)有了深厚基礎,培養(yǎng)出了大批杰出人才。王莽希望倚靠他們能夠?qū)崿F(xiàn)社會的轉(zhuǎn)變,這種轉(zhuǎn)變既是學術思想的轉(zhuǎn)變,也是現(xiàn)實政治的轉(zhuǎn)變。這時的王莽已經(jīng)完全掌握朝廷權(quán)力,正在醞釀如何仿效周公故事,居攝踐祚,實現(xiàn)他的社會政治理想。他所依據(jù)的儒家經(jīng)典不是今文經(jīng)學,而是《周官》(《周禮》)、《古文尚書》、《毛詩》、《左傳》等古文經(jīng)典及古文經(jīng)學,史書的記載是很清楚的。就在王莽上奏的第二年,平帝死,已經(jīng)加九錫的王莽被太皇太后詔立為“假皇帝”。次年春,立二歲“孺子”劉嬰為皇太子,兩年后王莽正式登基,成為“真天子”,定國號為“新”。十五年后,王莽被反莽漢軍攻殺于未央宮之漸臺,新朝滅亡。
從平帝即位(1年)到王莽垮臺(23年)的二十多年時間里,古文經(jīng)學被正式立為學官,得到朝廷重視,根本改變了它在西漢二百余年被壓制、被排斥的命運。而古文經(jīng)《左傳》、《毛詩》、《周官》(《周禮》)、《古文尚書》、《樂經(jīng)》等從民間學術走向官方學術,其強力推動者便是劉歆和王莽。在王莽主政和踐祚之后,古文經(jīng)學成為朝廷重大決策的學理依據(jù),并被用來進行社會政治改革和文化建設,然而,其效果并不理想,不僅原有的社會矛盾未能解決,反而造成了新的社會問題,新莽政權(quán)也在此伏彼起的反對浪潮中被推翻?!蹲髠鳌?、《毛詩》、《周官》(《周禮》)得以流傳下來,至東漢大儒鄭玄大量采用古文經(jīng)學成果遍注群經(jīng)之后,古文經(jīng)學的學術地位更加鞏固,后來竟壓倒今文經(jīng)學而被學術界普遍接受。而《古文尚書》、《樂經(jīng)》則若存若亡,成為經(jīng)學的兩個懸案,也是歷代今文經(jīng)學家與古文經(jīng)學家爭議最多、斗爭最為激烈的兩個話題。
古文經(jīng)學在西漢末年的“輝煌”給予今文經(jīng)學以沉重打擊,今文經(jīng)學家自然不能接受,而這一“輝煌”的主要推手是劉歆和王莽,于是他們二人便成為今文經(jīng)學家攻擊的口實。清末今文經(jīng)學家康有為撰《新學偽經(jīng)考》,全面否定古文經(jīng)學,認為古文經(jīng)都是偽經(jīng),而古文經(jīng)學是“新學”,不是真“古”學,“始作偽,亂圣制者,自劉歆;布行偽經(jīng),篡孔統(tǒng)者,成于鄭玄”,矛頭直指劉歆和鄭玄,同時也涉及王莽新朝。他在《新學偽經(jīng)考》凡例中說:
夫“古學”所以得名者,以諸經(jīng)之出于孔壁,寫以古文也。夫孔壁既虛,古文亦贗,偽而已矣,何“古”之云!后漢之時,學分今古,既托于孔壁,自以古為尊,此新歆所以售其欺偽者也。今罪人斯得,舊案肅清,必也正名,無使亂實。歆既飾經(jīng)佐篡,身為新臣,則經(jīng)為“新學”,名義之正,復何辭焉!后世漢宋互爭,門戶水火。自此視之,凡后世所指目為“漢學”者,皆賈、馬、許、鄭之學,乃新學,非漢學也。即宋人所尊述之經(jīng),乃多偽經(jīng),非孔子之經(jīng)也?!靶聦W”之名立,學者皆可進而求之孔子;漢宋二家退而自訟,當自咎其夙昔之瞇妄,無為謬訟者矣。(46)康有為:《新學偽經(jīng)考》,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98年,第3頁。
實事求是地說,康有為是著名政治家,而不是嚴謹?shù)膶W者。古文經(jīng)學雖然歷代有人批判(47)例如,唐賈公彥《序周禮廢興》云:“《周官》孝武之時始出,秘而不傳。《周禮》后出者,以其始皇特惡之故也?!粍t《周禮》起于成帝劉歆,而成于鄭玄,附離之者大半。故林孝存以為武帝知《周官》末世瀆亂不驗之書,故作《十論》、《七難》以排棄之。何休亦以為六國陰謀之書。唯有鄭玄遍覽群經(jīng),知《周禮》者乃周公致太平之跡,故能答林碩之論難,使《周禮》義得條通。”林孝存、何休等對《周禮》的批判,僅是《周禮》早期流傳時的反對派的代表而已,后世的批判者代不乏人。,但還沒有人像康有為這樣對古文經(jīng)學采取徹底否定的態(tài)度,更沒有人像康有為這樣完全不顧歷史事實,信口雌黃??凳喜粚嵵o主要有以下幾點:
其一,康氏以為劉歆“既飾經(jīng)佐篡,身為新臣”,所以古文經(jīng)學應該稱為“新學”。即是說,劉歆偽造古文經(jīng)是為王莽新朝服務的,不僅學術上是作偽,政治上也不正確。這是故意混淆視聽之說。誠然,劉歆在成帝時與王莽同為黃門郎,有舊交,成帝綏和二年(前7年),新任大司馬不久的王莽曾薦劉歆為侍中,領?!段褰?jīng)》;平帝元始元年(1年)王莽為安漢公后,又舉薦劉歆為光祿大夫、典文章,后來朝廷立古文經(jīng)《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都與劉歆有關,似乎這些經(jīng)典就是劉歆偽造而服務于王莽篡政的。然而,劉歆于成帝河平三年(前26年)隨其父劉向入中秘校書,就已經(jīng)看到了在中秘所藏的這些古文經(jīng)典,并且對《左傳》進行了整理和疏解,使其經(jīng)傳有機結(jié)合,在哀帝建平元年(前6年)就提議將《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皆列于學官,怎么可能是他“飾經(jīng)佐篡”,為王莽篡奪政權(quán)而偽造了這些經(jīng)典呢?何況那時的王莽因得罪哀帝而遭罷免,師丹已經(jīng)接替其大司馬職務(詳見下面的論述),劉歆請立古文經(jīng)學博士與王莽毫無關涉。并且,《毛詩》的傳承線索清晰,與劉歆本無關系,且其“家法”的確立也早在劉歆事王莽之前(48)關于《毛詩》,鄭玄《詩譜》曰:“魯人大毛公為訓詁,傳于其家,河間獻王得而獻之,以小毛公為博士?!标懎^《毛詩草木鳥獸蟲魚疏》曰:“孔子刪《詩》,授卜商,商為之序,以授魯人曾申,申授魏人李克,克授魯人孟仲子,仲子授根牟子,根牟子授趙人荀卿,荀卿授魯國毛亨,毛亨作訓詁傳以授趙國毛萇,時人謂亨為大毛公,萇為小毛公?!睋?jù)此,《毛詩》家法成于毛亨,遠早于劉歆。劉向、劉歆校中秘書,已有《毛詩》29卷,著錄于《別錄》、《七略》,也早于劉歆事王莽時。說《毛詩》為劉歆偽造,完全罔顧事實,無須多辯。。康氏提供的證據(jù)完全站不住腳,卻為劉歆扣上一頂政治騙子的大帽子,這是政治家的做派,不是學者應有的態(tài)度。
其二,康氏以孔安國得孔子壁中書為虛構(gòu),因此根本否認“古學”,企圖釜底抽薪,也是既不符合學術規(guī)范,也不合乎學術道德的。因為有許多反證他沒有采用而刻意隱匿,隱匿證據(jù)即為不德。關于魯恭王壞孔子宅,孔子后裔孔安國得古文典籍于壞壁之中,不僅司馬遷《史記》、班固《漢書》都有記載,而且劉歆于哀帝時所撰《移讓太常博士書》中也說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承認司馬遷、班固為誠實史家,不會刻意造假,至少也應該承認,劉歆《移讓太常博士書》中所述是真實可信的,不敢造假。這是因為,劉歆是以孔壁中所出古文經(jīng)典為依據(jù),來指責今文經(jīng)學博士的保守與蠻橫的,而且將孔壁所出“《逸禮》有三十九篇,《書》十六篇”寫得明明白白,如果造假,今文經(jīng)學博士肯定會抓住把柄,奏他欺瞞皇上、侮辱圣賢,其罪不可謂不大。況且,劉書上還有“天漢之后,孔安國獻之,遭巫蠱倉卒之難,未及施行。及《春秋左氏》,丘明所修,皆古文舊書,多者二十余通,臧于秘府,伏而未發(fā)”之說,這些都是可以到中秘去查驗的事情。劉歆再蠢,也不敢當眾扯謊,讓自己死無葬身之地。劉歆敢如此說,是因為他多年在中秘校書,看過這些古文典籍??凳蠗夁@些反證于不顧,一口咬定劉歆作偽,實在讓人驚訝。這主要是今文經(jīng)學的立場讓他蒙蔽了雙眼,也或許是政治考量讓他有意去曲解史實。至于孔壁所出“《書》十六篇”是否即東晉梅賾所獻《古文尚書》,二者有何種關系,這是另外的問題,不該由劉歆負責。
其三,撇開孔壁不談,康氏說漢代的“古”學都托于孔壁,也與歷史事實不符,是不負責任的妄說。在孔壁之前,已有古文經(jīng)面世?!稘h書》劉德本傳載其“從民得善書”,“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jīng)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其學舉六藝,立《毛氏詩》、《左氏春秋》博士”(49)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53《景十三王傳》,《二十五史》本,第590頁。,其時在武帝前期。這說明先秦舊書在漢代出現(xiàn)不是出于有人偽造,而是漢文帝“除挾書律”后漢代文化政策發(fā)生變化,促進了先秦學術的復興,從而讓藏于民間的先秦古書重見天日,也證明漢代確有一部分學者喜愛古文經(jīng)學,不始于西漢末年。漢成帝綏和二年(前7年),劉歆受命典領經(jīng)籍,卒父前業(yè)。劉歆在劉向《別錄》的基礎上“總?cè)簳嗥洹镀呗浴贰?,成為《漢書·藝文志》的藍本。劉歆對今、古文經(jīng)典都很熟悉,他在撰寫《七略》時對今、古文經(jīng)采取了同等對待的正確態(tài)度,東漢鄭玄注經(jīng)時繼承的正是劉歆的傳統(tǒng),他們都是值得后人尊敬的杰出學者。康氏罔顧事實,硬說古文經(jīng)都是劉歆偽造,實在是既大膽又蠻橫。
其四,康氏將劉歆與王莽綁在一起,暗示劉歆有道德瑕疵,從而加強其作偽的指控,也是很不合適的。成帝綏和二年(前7年),因劉向于上一年去世,王莽薦劉歆為侍中,奉車都尉,遷光祿大夫,復領《五經(jīng)》,卒父前業(yè),并非出于私心,而是因為劉歆堪當此任。劉歆接替劉向職務后,典領經(jīng)籍,總?cè)簳唷镀呗浴?,完成了中國文化史上第一部校讎學和目錄學著作,開藝文經(jīng)籍志之先河,證明王莽舉薦得人。哀帝元壽二年(前1年),哀帝崩,太皇太后詔王莽為大司馬,王莽舉薦劉歆為右曹太中大夫,遷中壘校尉,典文章,促成古文經(jīng)《左傳》、《毛詩》、《逸禮》、《古文尚書》立為學官,對中國文化思想的發(fā)展也起到了重要作用,不能說舉薦非人,培植黨羽。試問,當時還有誰比劉歆更有學問更有資格“典文章”呢?何況,劉歆并非阿諛之人,從他在哀帝時所撰《移讓太常博士書》中即可看出。王莽始建國,盡管以劉歆(此時已經(jīng)改名劉秀)為國師,封嘉新公,不可謂不倚重,劉歆也參與了王莽建國的一些制度建設和禮樂活動,但始建國二年(10年),王莽以符命事誅殺劉歆子棻、泳和門人丁隆,說明劉歆與王莽之間存有矛盾,并非鐵板一塊。新莽地皇四年(23年),反莽漢軍立淮陽王劉玄為漢更始皇帝后,劉歆與王莽大司馬董忠謀劫王莽降漢,事泄自殺,也說明他并非與王莽沆瀣一氣,狼狽為奸。
錢穆對康有為不顧基本事實污陷劉歆偽造經(jīng)典深為不滿,在《劉向歆父子年譜》中反復予以批駁。他說:
康氏亦知劉歆爭立古文諸經(jīng)時,王莽尚未有篡漢之兆,則謂歆造偽經(jīng),預為莽者非矣。乃轉(zhuǎn)辭自遁,謂歆畜志篡孔學,又點竄偽經(jīng)以媚莽,是歆一偽再偽也。然《周禮》不似媚書,因又謂莽受歆欺,則進退失據(jù)矣。且歆又能預布為其學者千余人以待莽征,白日行詐,天下絕無知,寧不可怪?康說前后橫決,無一而可。彼固徒肆臆測,全無實證。然即就其臆測者論之,亦未能條貫,更不需再責實證也。(50)錢穆:《劉向歆父子年譜》,《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第124頁。
根據(jù)政治需要隨意曲解史料,甚至純憑臆測即為學術下斷,難免顧此失彼,不能自圓其說,處處露餡。從這一角度來看,康氏《新學偽經(jīng)考》是為了政治目的罔顧學術事實的最具代表性的一部著作。
就《樂經(jīng)》而言,奏立學官的其實不是劉歆,而是王莽。這就帶來另一個問題:《樂經(jīng)》是否王莽偽造?而要回答這個問題,必須了解王莽其人,回答他為何要奏立《樂經(jīng)》,以及他所奏立的《樂經(jīng)》是否有造假的可能。
先說王莽其人。
據(jù)《漢書·王莽傳上》載:“王莽字巨君,孝元皇后之弟子也。元后父及兄弟皆以元、成世封侯,居位輔政,家凡九侯、五大司馬?!Ц嘎樗?,不侯。莽群兄弟皆將軍、五侯子,乘時侈靡,以輿馬聲色佚游相高。莽獨孤貧,因折節(jié)為恭儉,受《禮經(jīng)》,師事沛郡陳參,勤身博學,被服如儒生。事母及寡嫂,養(yǎng)孤兄子,行甚敕備。又外交英俊,內(nèi)事諸父,曲有禮意。陽朔中,世父大將軍鳳病,莽侍疾,親嘗藥,亂首垢面,不解衣帶連月。鳳且死,以托太后及帝。拜為黃門郎,遷射聲校尉。久之,叔父成都侯商上書,愿分戶邑以封莽。及長樂少府戴崇、侍中金涉、胡騎校尉箕閎、上谷都尉陽并、中郎陳湯,皆當世名士,咸為莽言。上由是賢莽。永始元年,封莽為新都侯,國南陽新野之都鄉(xiāng),千五百戶。遷騎都尉、光祿大夫、侍中,宿衛(wèi)謹敕。爵位益尊,節(jié)操愈謙,散輿馬衣裘,振施賓客,家無所余。收贍名士,交結(jié)將相卿大夫甚眾,故在位更推薦之,游者為之談說,虛譽隆洽,傾其諸父矣?!?51)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99上《王莽傳上》,《二十五史》本,第738頁。成帝綏和元年(前8年)十一月,王莽被擢為大司馬,仍然克己不倦。綏和二年(前7年)三月,成帝崩,哀帝即位。朝廷在未央宮置酒,王莽以為哀帝祖母傅太后、母親丁姬按禮制不應在乘輿幄坐,于是責內(nèi)史令撤去,更設坐,從而觸怒傅太后,得罪哀帝。其后哀帝將其罷免,王莽卻因此獲得犯顏守禮的好名聲。元壽元年(前2年),群臣上書訟冤莽者以百數(shù),在朝中許多大臣的呼吁下,哀帝重新將王莽征召回京。次年,哀帝死,太皇太后以王莽為大司馬、領尚書事,迎元帝庶孫中山王箕子為嗣,主持新皇帝登基,是為平帝。王莽勉力輔佐幼主(平帝當時年僅九歲),以周公輔佐成王自比,勤勤懇懇。元始元年(1年),王莽以劉歆為羲和官(即漢京兆尹),始治明堂、辟雍。元始二年(2年),平帝嘉獎功臣,王莽辭讓不受,條奏孔光、王舜、甄豐功賞。元始三年(3年),王莽奏建制度、立官稷,郡國、邑縣、鄉(xiāng)聚皆立學校,置經(jīng)師。元始四年(4年),王莽加號宰衡,位上公,奏立明堂、辟雍,為學者筑舍萬區(qū),立《樂經(jīng)》博士。
從以上簡略描述中,可以看出,奏立《樂經(jīng)》之前的王莽,秉持了“克己復禮”的精神,在世人面前所展示的是一個簡樸、勤勉、忠君、愛民的股肱大臣形象。王莽秉政以后,平帝元始元年(1年),“頒教化,禁淫祀,放鄭聲”,封周公后裔公孫相如為褒魯侯、孔子后裔孔均為褒成侯,追祀孔子為褒成宣尼公,罷明光宮及三輔馳道,遣大司農(nóng)部丞下州郡勸農(nóng)桑;元始二年(2年),時郡國大旱,蝗蟲成災,王莽捐錢百萬、田三十頃,付大司農(nóng)助給貧民,帶動公卿大臣獻田宅者二百三十人;遣使者捕蝗,獎勵民眾捕蝗;令“天下民貲不滿二萬,及被災之郡不滿十萬,勿租稅;民疾疫者,舍空邸第,為置醫(yī)藥;賜死者一家六尸以上葬錢五千,四尸以上三千,二尸以上二千;罷安定呼池苑以為安民縣,起官寺市里,募徙貧民,縣次給食;至徙所,賜田宅、什器,假與犂、牛、種、食;又起五里于長安城中,宅二百區(qū),以居貧民”(52)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12《平帝紀》,《二十五史》本,第397頁。。朝廷賞賜王莽錢三千萬,莽復以其千萬分予九族貧者;勸降江漢劫擾者成重等二百余人送還鄉(xiāng)里,賜田宅。元始三年(3年),大興學校,郡國、縣道邑、侯國學校各置經(jīng)師一人,鄉(xiāng)村庠序也置《孝經(jīng)》師一人。元始四年(4年),“春正月,郊祀高祖以配天,宗祀孝文以配上帝”(53)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12《平帝紀》,《二十五史》本,第397頁。錢穆《劉向歆父子年譜》稱:“此亦見莽尚無蓄志篡漢之心?!?《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第99頁);“敇百寮婦女非身犯法,及男子年八十以上、七歲以下,家非坐不道,詔所名捕,它皆無得系。其當驗者即驗問”;遣太仆置副假節(jié)分行天下,覽觀風俗;賜天下鰥寡孤獨高年帛。每有水旱,王莽輒素食。所有這些,為王莽帶來巨大聲譽。這只要看看此時孫竦為大司徒司直陳崇草奏的上王莽功德表,就不難明白王莽當時聲譽之隆,如日中天。所謂“受策以至于今,斖斖翼翼,日新其德:増修雅素,以命下國;俊儉隆約,以矯世俗;割財損家,以帥群下;彌躬執(zhí)平,以逮公卿;教子尊學,以隆國化;僮奴衣布,馬不秣谷,食飲之用,不過凡庶……此皆上世之所鮮,禹稷之所難,而公包其終始,一以貫之,可謂備矣”,以致“公卿咸嘆公德,同盛公勛,皆以周公為比”(54)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99上《王莽傳上》,《二十五史》本,第740頁。。其所述并非全是編造,確有現(xiàn)實依據(jù)。不論篡政以后的王莽有多少乖張的舉措,可以肯定的是,奏立《樂經(jīng)》時的王莽正是積累聲譽、愛惜羽毛的關鍵時期,“終日乾乾,夕惕若厲”。因此,符合邏輯的解釋只能是,當時確有《樂經(jīng)》文本,并且應該是古文,王莽仿效周公“制禮作樂”,故將其立為學官,以完成其改革現(xiàn)行政治體制、實現(xiàn)其社會理想的制度建設。因為就在元始三年(3年)春天,即立《樂經(jīng)》的前一年,王莽已請?zhí)侍笤t光祿大夫劉歆等雜定禮儀,夏天奏請頒布車服及吏民養(yǎng)生、送終、嫁娶等禮制。這雖然能夠說明王莽奏立《樂經(jīng)》是與他的執(zhí)政理念和國家制度改革聯(lián)系在一起的,但卻不能說他是在有意造假。因為造假要付出高昂的代價,喪失社會對他的信任,毀壞他多年積累起來的良好聲譽。以王莽之精明老練,這種造假肯定是他所不愿意做也不會去做的。況且,王莽年輕時從禮學家沛郡陳參學習《禮經(jīng)》,對《禮》學有深入研究,此后一直注意《逸禮》的收集,“禮”與“樂”在先秦本來相輔相成,相須為用,《禮經(jīng)》與《樂經(jīng)》有著不可分割的緊密聯(lián)系,《禮記》中有《樂記》就是最好的證明。因此,我們有充分理由相信,《樂經(jīng)》文本在當時確實是客觀存在的(55)其實,《漢書·藝文志》便透露過《樂經(jīng)》的一些線索。例如,其《樂小序》云:“周衰俱壞,樂猶微眇,以音律為節(jié),又為鄭、衛(wèi)所亂,故無遺法。漢興,制氏以雅樂聲律,世在樂官,頗能紀其鏗鏘鼓舞,而不能言其義。六國之君,魏文侯最為好古,孝文時,得其樂人竇公,獻其書,乃《周官·大宗伯》之《大司樂》章也。武帝時,河間獻王好儒,與毛生等共采《周官》及諸子言樂事者,以作《樂記》,獻八佾之舞,與制氏不相遠?!边@里所說《周官·大司樂》和《樂記》的關系,是可以作為了解和尋覓漢代樂學發(fā)展和《樂經(jīng)》存佚的線索的。因論題和篇幅所限,這里不予展開。,它是王莽奏立學官的文本依據(jù),切不可因為王莽后來的失敗而懷疑他此時的誠實,更不可說劉歆與他共謀作偽。白居易有《放言》詩云:“贈君一法決狐疑,不用鉆龜與祝蓍。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周公恐懼流言后,王莽謙恭未篡時。向使當初身便死,一生真?zhèn)螐驼l知?”(56)白居易:《白居易集》卷15《放言五首》,北京:中華書局,1979年,第319頁。的確,如果王莽在奏立《樂經(jīng)》以后去世,人們大概是不會懷疑《樂經(jīng)》的真實性的,作偽之說也許根本不會產(chǎn)生。誠如錢穆所說:“(王)莽專漢自此(指綏和元年十一月拜王莽為大司馬——引者)始。亦會哀帝不壽,無子,丁、傅二后皆先卒,王太后乃得重握朝柄。當其前,雖智者不能逆知莽之必出,何論于篡?此數(shù)載中,莽、歆亦尚疏,謂二人先已同謀,預布偽局以欺后世,乃踞中秘遍偽群經(jīng),夫誰信之?”(57)錢穆:《劉向歆父子年譜》,《兩漢經(jīng)學今古文平議》,第90頁。
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王莽確有依靠古文經(jīng)學以仿效周公實現(xiàn)社會改良的政治野心。元始五年(5年)正月祫祭眀堂后,王莽便上奏太皇太后,稱:“臣莽前欲立奏,止恐其遂不肯止。今大禮已行,助祭者畢辭,不勝至愿。愿諸章下議者皆寢勿上,使臣莽得盡力畢制禮作樂事。事成以傳示天下,與海內(nèi)平之?!?58)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99上《王莽傳上》,《二十五史》本,第741頁。他希望能夠?qū)W習周公“制禮作樂”,完成漢制改革的壯舉。王莽居攝期間和稱制以后,按照《周官》改名官制,設置公、侯、伯、子、男五等爵以封功臣,實行由國家經(jīng)營鹽、酒、鐵、名山大澤、錢布銅冶、五均賒貸稅收的“六筦”(一稱“六斡”)之法,試行井田制,禁止奴婢買賣(59)《漢書·王莽傳上》載王莽言:“古者設廬井,八家一夫一婦,田百畝,什一而稅,則國給民富,而頌聲作?!倍鴿h代“厥名三十稅一,實什稅五也。父子夫婦終年耕蕓,所得不足以自存。故富者犬馬余菽粟,驕而為邪;貧者不厭糟糠,窮而為奸?!窀煜绿镌煌跆铮驹凰綄?,皆不得賣買。其男口不盈八而田過一井者,分余田予九族鄰里鄉(xiāng)黨。故無田今當受田者如制度,敢有非井田圣制無法惑眾者,投諸四裔以御魑魅”。,收諸軍吏及邊吏大夫以上奸利致富者家產(chǎn),“制禮作樂,實考周爵五等”(60)班固撰、顏師古注:《漢書》卷99上《王莽傳上》,《二十五史》本,第741頁。。這些措施,都有模仿《周官》和《禮記》所述上古理想社會的痕跡,其用心不能說是不好,只是因為這些改革并不適應西漢末年社會經(jīng)濟和政治的客觀實際,所以效果并不理想。而按照《周官》所設計的有些改革,如改官名為古稱、定行政區(qū)劃為十二州之類,拘古紛更,徒增滋擾,并無實際社會效用,所以很快便失敗了。其迂闊誠有之,奸詐則未也。至于王莽“毒殺平帝”之說,《漢書·平帝紀》、《王莽傳》、《元后傳》皆不載,獨見于翟義《移檄》,恐怕是當時反莽勢力所構(gòu)擬的討莽之辭,不能全信。當然,如何評價王莽其人,是一個異常復雜的課題,也不是本文的任務。這里我們只是想說明,對王莽的評價,不能隨著今文經(jīng)學家和一些正統(tǒng)史學家起舞,應該在全面掌握材料、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基礎上,給以符合歷史和邏輯的科學評價。
以上我們綜合考察了劉歆和王莽奏立古文經(jīng)學的客觀形勢和主觀動機,結(jié)合傳世文獻,可以確證他們都沒有作偽。王莽在漢平帝元始四年(4年)奏立的《樂經(jīng)》文本是客觀存在的,《樂經(jīng)》作為儒家經(jīng)典可以成立,不容懷疑。行文至此,本文的預定目標已經(jīng)實現(xiàn)。至于此《樂經(jīng)》后來是否真的失傳,如果仍然存在,《樂經(jīng)》的文本究竟是什么,這些問題漢以后學界始終沒有放棄探尋與爭論,直到今天仍然沒有結(jié)果。筆者新撰《〈樂經(jīng)〉探秘》一文(61)王齊洲:《〈樂經(jīng)〉探秘》,《江西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1期。,試圖跳出今、古文經(jīng)學的思想藩籬,來尋求解決這一長期困擾學界的復雜問題。讀者如有興趣,可以參看。這里就不贅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