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任釗
(中國社會科學院 古代史研究所,中國社會科學院 中國思想史研究中心,北京 100101)
戚繼光是明代杰出的軍事家,一生戎馬征戰(zhàn),肅清倭患,戍守薊鎮(zhèn),戰(zhàn)功卓著。而同時,他又有著深厚的儒學根柢,允文允武,“扣衷富有甲兵,投筆深通章句”[1]12,以儒將而聞名當世。戚繼光“喜事經(jīng)書,尤長詩翰古文”[1]2,12 歲即以“讀書”為志[1]6,15 歲便“博極群書”,“裒然以經(jīng)術鳴于時”[1]7。戚繼光所著除了《紀效新書》《練兵實紀》等軍事著作,還有一部《止止堂集》?!吨怪固眉肥瞧堇^光的詩文合集,包括《橫槊稿》三卷、《愚愚稿》二卷。郭朝賓《止止堂集序》稱“公秉鷹揚之氣,抱死綏之志,其在師中,凡誓戒、祭告、奏凱、悼亡、紀行、贈答,則因事抒思,搦管成章。故其文宏壯,可追乎古;其聲慷慨,自合乎律也”[2]?!睹魇贰贩Q戚繼光“有能詩名”[3],《四庫》館臣亦稱贊“其詩伉健,近燕趙之音”[4]。觀其詩文,儼然一派儒者氣象。在戚繼光的《止止堂集》中,除了大量的詩文,更有一篇解經(jīng)之作——《大學經(jīng)解》,融貫《周易》等經(jīng)典與朱熹、王陽明等先賢之說,而自成一家。
“止止堂”是戚繼光的書房名,按照戚繼光自己的解釋,“蓋取之艮而止,忠之義在是矣”[5],即艮卦《彖傳》所講的“艮,止也。時止則止,時行則行,動靜不失其時,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6]。此義也正是戚繼光解釋《大學》時所說的:“《大學》之道三言盡之,然亦何由而得所止耶?要必先知所止,而后得所止也。”[7]128這顯示出戚繼光對《周易》與《大學》思想的深刻把握,同時也反映了戚繼光的人生境界。
戚繼光素有儒將之名,時人贊其“才猷虎變,當收儒將之功;意氣鷹揚,可望干城之寄”[1]13?!叭鍖ⅰ辈粌H是時人對戚繼光的印象,也是戚繼光對自己的期許。戚繼光有文曰:“兵者,兇器也,圣人不得已而用之。只‘不得已’三字,能用心詳玩,擴充即成仁將、儒將。節(jié)制之師,殺人安人,無不是使天下歸仁,死而不怨者,此其效矣。”[7]140
“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為將者,莫不追求赫赫戰(zhàn)功,不惜殺伐。而戚繼光卻強調(diào)要做仁將、儒將,將用兵視為不得已之事,要有節(jié)制,其目的是使“天下歸仁”。他還主張,“盡分以為心,安民以為志,庶功名富貴是非毀譽不足以累”[7]140,“用兵不以安民為心者,是功而已矣;業(yè)舉不以達道為心者,是利而已矣”[7]141,明言以“安民”為職志,而不計功名利祿。早在嘉靖二十五年(1546)年方19歲時,戚繼光即作詩“封侯非我意,但愿海波平”[1]9,表達了不求戰(zhàn)功,以維護天下安定為己任的遠大志向。《愚愚稿》中,他更詳細闡述了自己的這種選擇:
世之為武夫者,積金帛、廣田宅、侈功名、保首領,與時遷移,今人謂之上智。竭心力,治職事,盡其在我,利鈍付人,時運不齊,為國忘家,不能封侯,必期廟食,今人謂之下愚。謀不合,道不行,疲有限之精力,必欲維持職守,于必不可為之中,陷阱在前,斧鉞不懼,今人謂為愚而又愚者。吾將為智乎?人欲之,而吾心之知不欲也。吾將為愚乎?吾心欲之,而人不與也。必不得已,吾寧將無違吾心,其為愚乎?愚而又愚乎?宜號曰“愚愚子”。吾儕當知所擇矣。[7]131-132
對于當時將領爭名奪利的種種“聰明”之舉,戚繼光卻選擇走一條“無違吾心”的“愚而又愚”的道路,不計個人榮辱安危,以天下蒼生為念,為國家為黎民恪盡職守。因此,他自號“愚愚子”,更以“愚愚稿”來命名自己的詩文集。
戚繼光的這種“愚而又愚”的選擇,是因為他內(nèi)心堅守著儒家以民為本、以仁為本的精神。他非常推重《論語·學而》“道千乘之國,敬事而信,節(jié)用而愛人,使民以時”一句:“趙普半部《論語》治太平,予曰不必半部,只節(jié)用愛人一節(jié),萬乘之國可治矣?!保?]137在解釋《大學》引《尚書·康誥》“如保赤子”之句時,戚繼光說:
赤子謂未能言之子也,饑不能言食,渴不能言飲,寒不能言衣,惟有呱呱而已,惟在保母默通其情而預為之所耳。若夫齠齔以上,饑寒飲食悉能言,求保之何難?正則下民之情,饑寒、疾苦、患難、冤抑不得上達,在為民父母者如保赤子,默通其意而已。況吾民疾苦,能訟于楮筆,饑寒能通于言語,非齠齔者比,尚不能保之,將誰責哉?[7]132
戚繼光強調(diào)為官者一定要像父母愛護嬰兒一樣愛護百姓,民間疾苦不得上達,正如嬰兒口不能言,因此為官者一定要與百姓“默通其意”,知民情、懂民意,以百姓之心為心。他強烈抨擊那些不顧百姓疾苦而一意“建功立業(yè)”的官員,痛斥“今之所謂能宦,古之所謂民賊也”[7]135。
在將者之德中,戚繼光最重仁,其言“勇生于廉,廉生于仁,仁者必謹敕,動如禮義,孰謂貪詐之人而知仁,而知謹敕禮義乎?”[7]142他認為,將者有“智、信、仁、勇、嚴”五德,而“仁居中”,因為仁是五德之根本,所謂“智者仁之辨也,信者仁之實也,仁者人之本也,勇者仁之志也,嚴者仁之助也”。戚繼光指出,“茍智信勇嚴而不重夫仁,則皆為虛器,為禮文矣”[7]142,一旦脫離了“仁”,則其余四德皆失根基而成為空文。
戚繼光訓練選拔將士,也以此作為首要的目標,對將士進行以正心術、立志向、明死生、辨利害、做好人、堅操守為主要內(nèi)容的培養(yǎng)訓練,要求“為吾將者,須是看定兵馬真為安國保民之物,事事報恩之本,無問文武分涂,展布難易,一心從保安民社上起念”[8]153。戚繼光還主張,“練兵與司牧二字正相對”[7]132,為將者也當“如保赤子”那樣對待士兵,要“愛士如嬰兒”,與士兵同甘共苦,真心實意地愛護他們,士兵必會深受感動而“可以之赴深溪”,最后“愛行恩結,力行氣奮,萬人一心,何敵不克”[8]150。而愛士兵,則必須對士兵進行教育,其中首先就是要對士兵進行儒家禮義、名分的教育,然后才是行軍打仗的訓練。戚繼光認為:“士卒愛矣,與我同死生而不辭矣,茍不加教習之亦是以卒予敵耳。《語》云愛而不教,禽犢之愛也。故凡禮義、名分、行伍、進退、營陣、武藝,不教不能知?!保?]150
對于將才的教育,戚繼光則有更高的要求,他主張進行專門的儒學培養(yǎng):
為今之計,先選年力資干相應者,每道為一會,俱附各道常住地方學宮之內(nèi),列于儒生之后,總聽學官提調(diào)。另擇合格師長,老成生儒,曾歷邊方及游將門者尤善,有號房則于號房,無號房則別求館舍以教之。……首教以立身行己,捍其外誘,明其忠義,足以塞于天地之間,而聲色貨利足為人害者,必正其心術。其所先讀則《孝經(jīng)》《忠經(jīng)》《語》《孟》白文、《武經(jīng)七書》白文,……俟其尚志既定,仍復如前,曉以禍福利害之數(shù),成仁取義之道,須心中有定主,不為害撓,不為禍惕,無見于功,無見于罪,常惺惺矣。然后益之以《春秋左傳》《資治通鑒》以廣其才,又授之《學》《庸》大義,使知心性之源頭?!缓筮M之以雜習器伎行伍之務,將之于桴鼓實用之間,則將材成矣。[9]158-161
在戚繼光看來,要成為將才,不能沒有儒學的訓練,而且要如生員一起,入學宮,擇師長,進行系統(tǒng)學習。戚繼光要求先正心術,摒外誘,注重為學次第,從不附注疏的《孝經(jīng)》《忠經(jīng)》《論語》《孟子》《武經(jīng)七書》的白文本開始學習。接下來,在知曉“禍福利害之數(shù),成仁取義之道”,能做到“不為害撓,不為禍怵,無見于功,無見于罪”之后,才能學習《左傳》《資治通鑒》《大學》《中庸》等經(jīng)史,明心性之學。只有在完成儒學的系統(tǒng)訓練的基礎上,最后才能進入軍事訓練。戚繼光主張的這種培養(yǎng)將才的次第,深刻反映出他對將士儒學素養(yǎng)的重視。而事實上,這也的確取得了良好的效果,“戚家軍”軍紀嚴明,戰(zhàn)無不勝。戚繼光在奏議中說:“臣之用南人,所以得其死力。一呼數(shù)萬而莫后,去家萬里而不辭,杖戮犯者而不怨。是豈真為升合之養(yǎng)乎?蓋有大義存焉?!保?0]戚家軍之所以有這樣強大的戰(zhàn)斗力,從根本上講,就是在于經(jīng)過如此培養(yǎng)訓練的將士們,心中都存有“大義”。
戚祚國在《戚少保年譜耆編》中說其父戚繼光“私淑陽明,大闡良知,胸中澄澈如冰壺秋月,坐鎮(zhèn)雅俗有儒者氣象”[1]2。我們從《戚少保年譜耆編》的一些記載中,也能看到戚繼光的此番氣象。
嘉靖四十年(1561)十一月,戚繼光帥軍于江西討流寇,“兵抵宜黃之廖坊,賊聞兵至,預遁出境。前上坊殘寇知建昌無兵,復自光澤縣由外流入水口以突犯,計欲往樂安以趨湖西”。在這種情勢之下,尤其當時總督胡宗憲對戚繼光還有不滿之語,戚繼光卻“不以介意,第與葉山人涵講良知自如也”[11]。
嘉靖四十一年(1562)七月,戚繼光帥軍自溫州行舟至平陽,“自平陽從間道入閩,比時途中惟與葉布衣論正靜,講良知,未嘗言兵。兵之行止,悉中規(guī)矩?!逼溟g葉、戚二人有一段問答。問:“得無有雜念乎?”戚繼光答:“念不可起?!庇謫枺骸办o時如何?”戚繼光答:“君認默坐時為靜乎?若以是為靜,則遇感應時靜著何處?予終日紛紛,不敢起憎厭與勞倦,只見得動、靜無二境。譬之臨陣時,止知剿賊未務,又何暇易慮?使雜念一動,便即張皇,予所以無懼而輒效者,以此也?!保?2]
以上兩則記載,戚繼光王門學者的形象躍然紙上,講良知,談心學,而且用工很深。行軍布陣之中,即使軍情緊急,戚繼光也始終注意修養(yǎng)心性,同時又將心學實踐于軍務。在戚繼光的各種著作之中,我們也能看到他大闡良知之學。如說:
凡我同儕,荷國恩于茲二百余年,受娠之初,此身即為國家之身,但壯年以來,為貨財色欲口體勢利所奪,如是愛樂惡苦貪生畏死有所顧惜,則良知遂泯。[7]131又如:
近世人輕易看書,辭日繁,道益晦,只是欠身體力行四字耳。但將數(shù)圣賢真儒說過的話頭字字認真體貼,來我身上行之,只一良知便可徑到圣賢地位,便可日日見堯舜。若不實行,總讀盡講盡數(shù)圣人之書,必竟是水面看月而已。[7]137
陽明之學,尤為強調(diào)“知行合一”,戚繼光于此多有承襲,大力提倡“身體力行”,認為從書本學來知識,一定要“認真體貼”,切身實踐,否則終究是水面看月,終落于空。在軍事學習和訓練中,他也強調(diào)一定要結合實踐,知行合一:
夫如是而教養(yǎng)之矣,而不履夫實境,是猶瞽目者談五色之絲,雖離婁不足過之,逮以絲付手命之曰某為某色,則依然瞽矣。況兵兇戰(zhàn)危,場肆營陣之習,固所必由而不可廢,亦不過筌蹄之學,而非忘言之境也。必也無論南北,但于用兵地方,將所儲諸士輩分置行間,出戰(zhàn)則置之戰(zhàn)陣之后,于實境以試之,試之既真,且小委以嘗之,嘗之無疑,然后可用。[9]163
將士學習兵法、掌握軍事知識,是必須的。而學到的知識,一定要接受實戰(zhàn)的檢驗,否則就如同盲人可以把絲綢的顏色說的很明白,但是真的把絲綢拿來辨認時,卻又無法辨別。因此,兵法必須在實境中經(jīng)過試驗,才知道何者可用,何者不可用,最后才能真正拿到戰(zhàn)場去應用。在為將才進行儒學培養(yǎng)的主張中,他特別要求老師“曾歷邊方及游將門者尤善”,最好能對邊地及將門有所了解,也正是希望這些老師能結合實際需要,對學生進行有針對性的培養(yǎng),避免陷入空談。
陽明有“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13]的名言,戚繼光于陽明此意也多有闡發(fā),尤為強調(diào)要“治心寇”。他把自己的《愚愚稿》就說成是一部“盡皆談兵秘訣,治心做好人龜鑒”,并將之“逐章解示諸將”[14]。戚繼光說:“孔明兵法莫過于寧靜致遠一句,故謂去外寇易,去心寇難。能去外寇而不能懲忿窒欲,以治腹心竊發(fā)之寇者,不武也?!保?]140又說:“將兵治邊寇,惟恐不勝,至于治心寇,卻弗加意功名利欲。與心為敵無異于寇,能剿外寇者卻不能攻心寇,可不省旃。心為主將,氣為士卒。治心則得良將,治氣則得猛卒。理相須也。善將心者,以意為偏裨,忠信為甲胄,禮義為干櫓,戒慎恐懼,防乎其防。人知治外寇而不知治心寇,視以禮而色寇遠矣,聽以禮而聲寇遠矣。聲色之伏也無盡,當于慎獨攻起,則無遁寇矣。”[7]139戚繼光以“治心寇”為要務,其所用之法,則以禮義忠信祛除聲色之擾,這與王陽明通過致良知,而掃除蕩滌“聲、色、貨、利”[15]122的功夫頗為類似。
戚繼光論學道之法,亦是以陽明之說來立論。其言:
學道者以漸進為愚,以頓悟為賢,天下之人皆欲求頓悟,恥從漸進,而不思吾人生稟中人之材多,上智之材少,只要一步便到圣賢地位,卻將下學工夫不肯討論,氣習之病,一毫不除,日夜只求頓悟,如沃田栽秧,不刈草而加糞,惟望禾稼一茂便偃于草,此所以聲色貨利私欲之情依舊痼蔽于中。陷溺既久,或以利敗,或以色敗,或以種種過惡敗,至死不見真性而后已。愚謂學道之人須將自己資性看做鈍的,還從十五而志于學,又從四勿上定立規(guī)矩繩墨,兢兢業(yè)業(yè)做出來,則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意自誠,意誠而心自正,還是正門路。便不得至圣人,決不失為端士,庶無病痛可指,聰敏者還有見性時耳。下學工夫,莫切于體認,實踐至于熟則不勉而中矣,大端吾人學道必是如此做去。[7]134
戚繼光強調(diào)學道必重下學工夫,認為智力超群的人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人都是普通人,因而學道應該漸進而不能指望頓悟。王陽明說:“上智絕少,學者無超入圣人之理,一起一伏,一進一退,自是功夫節(jié)次。”[15]101“凡可用功可告語者皆下學,上達只在下學里。凡圣人所說,雖極精微,俱是下學。學者只從下學里用功,自然上達去,不必別尋個上達的工夫。”[16]13由下學而上達,戚繼光的學道之法即也就是從陽明那里出來的。而其所說“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意自誠,意誠而心自正,還是正門路”,也就是王陽明說的“工夫難處,全在格物致知上,此即誠意之事。意既誠,大段心亦自正,身亦自修”[16]25。
戚繼光在對將才進行儒學培養(yǎng)方面特別提出,讀書“毋牽意解,不專句讀,每一章務要身體神會,其義庸有諸身乎,其理果得于心乎”[9]160。他強調(diào),學習不能拘泥于字句,也不能限于理解大義,而一定要做到切身領會。這種讀書的方法應當也是深受陽明影響。陽明回答友人問“讀書不記得”時說:“只要曉得,如何要記得?要曉得已是落第二義了,只要明得自家本體。若徒要記得,便不曉得;若徒要曉得,便明不得自家的本體。”[15]103由此可見,所謂戚繼光“私淑陽明”,確非空言。
儒家講求“三不朽”,即立功、立德、立言。就戚繼光而言,立功自不必言,其戰(zhàn)功足以彪炳史冊,而對他自己來講,這反倒是并不足道的成績。戚繼光對董仲舒所說的“正其誼不謀其利,明其道不計其功”[17]非常推崇,其作文屢屢稱引,又稱:“善立功者蕩一方之寇而平之,善立德者蕩一身之寇而平之。”[7]140戚繼光不求功名,只求安民平天下,立志做儒將,則心寇已平,足以立德。戚繼光著兵書多部,影響巨大,更有經(jīng)解之文,闡論心性之學,更足以立言。戚繼光堪為既立功,又立德,又立言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