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愛國,盛 夏
(廈門大學(xué) 哲學(xué)系,福建 廈門 361005)
據(jù)《論語·里仁》載,子曰 :“ 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痹釉?:“ 唯 ?!弊映?。門人問曰 :“ 何謂也?”曾子曰 :“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睂Υ耍祆湔f :“ 此一段是《論語》中第一義 。”[1]2475據(jù)《朱子語類》載,問“ 一以貫之”。曰 :“ 且要沉潛理會,此是《論語》中第一章。若看未透,且看后面去,卻時時將此章來提省,不要忘卻,久當(dāng)自明矣 。”[2]669
然而,“ 一以貫之”之義,正如民國時期出版的程樹德《論語集釋》所言 :“ 自漢以來不得其解 ?!盵3]260漢唐諸儒大都以“ 忠恕”解“ 一以貫之”。這與《中庸》曰“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認(rèn)為“ 忠恕”與“ 道”相去不遠(yuǎn),似有不合。北宋的二程明確講《論語》“ 忠恕”與《中庸》“ 忠恕”的不同。二程門人做了進(jìn)一步發(fā)揮,甚至有人把二者對立起來。朱熹繼承二程,對《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及其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的不同,做了深入討論,以“ 圣人之心,渾然一理”為一,以“ 一本萬殊”解“ 一以貫之 ”,既講“ 忠恕本未是說一貫 ”,但“ 曉得忠恕,便曉得一貫 ”,又講“ ‘忠恕違道不遠(yuǎn)’,正是說忠恕。‘一以貫之’之忠恕,卻是升一等說 ”,從而建立了“ 一以貫之”與“ 忠恕”既互相區(qū)別又互相統(tǒng)一的理論結(jié)構(gòu)。清人反對把《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分別開來,并將“ 一以貫之”解讀為“ 一以行之 ”,提出“ 忠恕之道,即一以貫之之道”[4]154,實(shí)際上是把“ 忠恕”看作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對后世影響很大。
馮友蘭早年的《中國哲學(xué)史》認(rèn)為,“ 孔子一貫之道為忠恕,亦即謂孔子一貫之道為仁也”[5]317,把孔子“ 一以貫之”等同于“ 忠恕 ”,又等同于“ 仁”。楊伯峻《論語譯注》也把孔子“ 一以貫之”說成是“ 忠恕”。[6]39但錢穆對此存有疑義,指出 :“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撕竺献釉唬骸畧蛩粗?,孝弟而已矣?!苏梢砸妼W(xué)脈。然謂一部《論語》,只講孝弟忠恕,終有未是 ?!盵7]99實(shí)際上不贊同把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歸于忠恕。
《論語》先講子曰“ 參乎!吾道一以貫之 ”,后講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按照唐寫本《論語鄭氏注》,先是孔子對曾子說 :“ 我之道雖多,一以貫知之 。”孔子出。門人“ 不曉一者 ”,而問曾子曰 :“ 何謂也?”曾子告訴門人 :“ 夫子之道,中(忠)恕而已意(矣) ?!编嵭⒃?:“ 告仁(人)以善道,曰中(忠)。己所不欲,物(勿)施于仁(人),曰恕(乎)也 ?!盵8]35就字面而言,曾子這段話是說,“ 忠恕”即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南北朝皇侃《論語集解義疏》疏曰 :“ 云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者,曾子答弟子,釋于孔子之道也。忠,謂盡中心也。恕,謂忖我以度于人也。言孔子之道,更無他法,故用忠恕之心,以己測物,則萬物之理皆可窮驗(yàn)也 ?!盵9]50北宋的邢昺疏曰 :“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者,答門人也。忠,謂盡中心也。恕,謂忖己度物也。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統(tǒng)天下萬事之理,更無他法,故云‘而已矣’ 。”[10]2471在皇侃、邢昺看來,“ 忠恕 ”,或?yàn)橹宜≈?心 ”,或?yàn)橹宜≈?理 ”,即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
對于《中庸》“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鄭玄注“ 違”曰 :“ 猶去也 ?!碧瓶追f達(dá)疏曰 :“ ‘忠恕違道不遠(yuǎn)’也,忠者,內(nèi)盡于心。恕者,外不欺物。恕,忖也,忖度其義于人。違,去也,言身行忠恕,則去道不遠(yuǎn)也 ?!盵11]1627在孔穎達(dá)看來,《中庸》“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其中“ 忠恕”被解讀為“ 身行忠恕 ”,則去道不遠(yuǎn)。
自北宋開始,《中庸》受到極大重視,《中庸》所謂“ 忠恕違道不遠(yuǎn)”及其與《論語》“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的關(guān)系得到關(guān)注。尤其是二程及其門人強(qiáng)調(diào)二者之不同。
程顥說 :“ 以己及物,仁也。推己及物,恕也。違道不遠(yuǎn)是也。忠恕一以貫之。忠者天理,恕者人道。忠者無妄,恕者所以行乎忠也。忠者體,恕者用,大本達(dá)道也。此與‘違道不遠(yuǎn)’異者,動以天爾 ?!盵12]124在程顥看來,《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 ”,講仁與恕有別;《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 ”,就“ 忠者天理,恕者人道 ”,“ 忠者體,恕者用”而言,講“ 動以天爾 ”,不同于《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程頤也說 :“ 忠者,無妄之謂也。忠,天道也。恕,人事也。忠為體,恕為用?!宜∵`道不遠(yuǎn)’,非一以貫之之忠恕也 。”[12]274顯然,二程較多講《論語》“ 忠恕”與《中庸》“ 忠恕”的不同。
程頤還說 :“ 圣人之教人,各因其才,故孔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w惟曾子為能達(dá)此,孔子所以告之也。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曾子之告門人,猶夫子之告曾子也。忠恕違道不遠(yuǎn),斯下學(xué)上達(dá)之義,與‘堯舜之道,孝弟而已矣’同 ?!盵13]152認(rèn)為《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 ”,而《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 ”,是教人下學(xué)上達(dá),二者是不同的。
對于二程講《論語》“ 忠恕”與《中庸》“ 忠恕”的不同,其門人做了進(jìn)一步發(fā)揮。謝良佐對《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做了進(jìn)一步解釋,說 :“ 忠恕之論,……且當(dāng)以天地之理觀之,忠譬則流而不息,恕譬則萬物散殊,知此,則可以知一貫之理矣 ?!盵13]154侯仲良則講《論語》“ 忠恕”與《中庸》“ 忠恕”的不同,說 :“ 子思之忠恕,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此已是違道。若圣人,則不待施諸己而不愿,然后勿施諸人也 ?!盵13]156應(yīng)當(dāng)說,謝良佐、侯仲良強(qiáng)調(diào)《論語》的忠恕“ 一以貫之 ”,并以此區(qū)別于《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 ”,與二程是一致的。
與此不同,二程門人游酢、楊時和尹焞則強(qiáng)調(diào)《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 ”,并以此否定《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游酢說 :“ 夫道一而已矣。天地一指也,萬物一馬也,無往而非一,此至人所以無己也,豈參彼己所能預(yù)哉!此忠恕所以違道,為其未能一以貫之也 ?!盵13]154楊時說 :“ 忠恕固未足以盡道,然而違道不遠(yuǎn)矣,由是而求之,則于一以貫之,其庶矣乎!”[13]155尹焞說 :“ 道無二也,一以貫之,天地萬物之理畢矣。曾子于圣人之門造道最深,夫子不待問而告,曾子聞之亦弗疑也,故唯而已。其答門人則曰‘忠恕’者,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然則忠恕果可以一貫乎?忠恕違道不遠(yuǎn)者也 。”[13]156
與朱熹同時的陸九淵的門人楊簡贊同曾子所言“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而反對子思所言“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說 :“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此語甚善。子思曰:‘忠恕違道不遠(yuǎn)?!苏Z害道。忠恕即道,豈可外之?以忠恕為違道,則何由一貫?”[14]304還說 :“ 《中庸》篇曰‘忠恕違道不遠(yuǎn)’者,子思記言之訛歟!”[14]305強(qiáng)調(diào)《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 ”,而否定《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
由此可以看出,宋代學(xué)者已經(jīng)關(guān)注到《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的不同。二程及其門人謝良佐、侯仲良既講忠恕“ 一以貫之 ”,又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 ”,將二者區(qū)別開來,講二者并列而不悖。然而,二程門人游酢、楊時和尹焞則強(qiáng)調(diào)忠恕“ 違道不遠(yuǎn)”而否定忠恕“ 一以貫之”;楊簡則強(qiáng)調(diào)忠恕“ 一以貫之”而否定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無論如何,他們都將《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對立起來。
朱熹很早就對《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的不同做了討論。他早年問學(xué)于李侗時,認(rèn)為《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 ”,而《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 ”,“ 乃是示人以入道之端”。[15]319在《與范直閣》中說 :“ 蓋曾子專為發(fā)明圣人‘一貫’之旨,所謂‘由忠恕行’者也。子思專為指示學(xué)者入德之方,所謂‘行忠恕’者也。所指既殊,安得不以為二?然核其所以為忠恕者,則其本體蓋未嘗不同也 ?!盵1]1606稍后還在《答陳齊仲》中說 :“ 蓋忠恕之理則一,而人之所見有淺深耳,豈有所揀擇取舍于其間哉?學(xué)者欲知忠恕一貫之指,恐亦當(dāng)自‘違道不遠(yuǎn)’處著力,方始隱約得一個氣象,豈可判然以為二物而不相管耶?”[1]1756顯然,朱熹強(qiáng)調(diào)《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的不同,但反對將二者對立起來,因而要更為深入地思考忠恕“ 一以貫之”與忠恕“ 違道不遠(yuǎn)”二者的相互關(guān)系。
對于《論語》載“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釉唬骸??!敝祆洹墩撜Z集注》曰 :“ 圣人之心,渾然一理,而泛應(yīng)曲當(dāng),用各不同。曾子于其用處,蓋已隨事精察而力行之,但未知其體之一爾。夫子知其真積力久,將有所得,是以呼而告之。曾子果能默契其指,即應(yīng)之速而無疑也 ?!盵16]72在朱熹看來,孔子講“ 吾道一以貫之 ”,是以圣人之心貫通天下事物。為此,朱熹還說 :“ ‘一以貫之’,猶言以一心應(yīng)萬事 ?!薄?一是一心,貫是萬事??从猩跏聛?,圣人只是這個心 。”[2]669至于圣人之心如何貫通天下事物,他說 :“ 圣人之心渾然一理,蓋他心里盡包這萬理,所以散出于萬物萬事,無不各當(dāng)其理 ?!盵2]676還說 :“ 圣人之心于天下事物之理無所不該,雖有內(nèi)外本末之殊,而未嘗不一以貫之也 ?!盵1]1364
朱熹早年撰《忠恕說》,討論“ 一以貫之 ”,認(rèn)為孔子以“ 一以貫之”告訴曾子,曾子則“ 默契其旨,然后知向之所從事者莫非道之全體,雖變化萬殊,而所以貫之者,未嘗不一也”[1]3272。朱熹《論語集注》則注孔子曰“ 吾道一以貫之”以及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蜃又焕頊喨欢簯?yīng)曲當(dāng),譬則天地之至誠無息,而萬物各得其所也。自此之外,固無余法,而亦無待于推矣。曾子有見于此而難言之,故借學(xué)者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欲人之易曉也。蓋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以此觀之,一以貫之之實(shí)可見矣。[16]72
這里既講“ 圣人之心,渾然一理 ”,又結(jié)合道之體用講“ 一本萬殊 ”,并以此解“ 一以貫之”。后來,朱熹還說 :“ ‘一以貫之’,乃圣門末后親傳密旨,其所以提綱挈領(lǐng)、統(tǒng)宗會元,蓋有不可容言之妙。當(dāng)時曾子默契其意,故因門人之問,便著‘忠恕’二字形容出來,則其一本萬殊、脈絡(luò)流通之實(shí)益可見矣 。”[1]2059這里明確認(rèn)為,曾子借“ 忠恕”二字,把“ 一以貫之”解釋為“ 一本萬殊”。
朱熹《論語集注》對于“ 一以貫之”的解釋,在晚年做了進(jìn)一步闡發(fā),特別強(qiáng)調(diào)“ 一以貫之”是以一心貫萬事。他說 :“ 曾子一貫,是他逐事一做得到。及聞夫子之言,乃知只是這一片實(shí)心所為。如一庫散錢,得一條索穿了 ?!盵2]673又說:
曾子未聞一貫之說時,亦豈全無是處。他也須知得“ 為人臣,止于敬;為人子,止于孝;為人父,止于慈;與國人交,止于信”。如何是敬,如何是孝,如何是慈,如何是信,件件都實(shí)理會得了,然后件件實(shí)做將去。零零碎碎,煞著了工夫,也細(xì)摸得個影了,只是爭些小在。及聞一貫之說,他便于言下將那實(shí)心來承當(dāng)?shù)茫w認(rèn)得平日許多工夫,許多樣事,千頭萬緒,皆是此個實(shí)心做將出來。卻如人有一屋錢散放在地上,當(dāng)下將一條索子都穿貫了。[2]683
在朱熹看來,曾子未聞孔子“ 吾道一以貫之”時,“ 他只是見得圣人千頭萬緒都好,不知都是這一心做來。及圣人告之,方知得都是從這一個大本中流出。如木千枝萬葉都好,都是這根上生氣流注去貫也”。[2]681所以,朱熹還認(rèn)為,孔子以“ 一以貫之”告訴曾子,是要說明“ 吾只是從這心上流出,只此一心之理,盡貫眾理”。[2]676他還說 :“ 這一個道理,從頭貫將去。如一源之水,流出為千條萬派,不可謂下流者不是此一源之水。人只是一個心。如事父孝,也是這一心;事君忠,事長弟,也只是這一心;老者安,少者懷,朋友信,皆是此一心。精粗本末,以一貫之,更無余法 。”[2]686
當(dāng)然,朱熹認(rèn)為,對于孔子“ 一以貫之 ”,不僅要理會“ 一 ”,還要理會“ 貫”。他說 :“ 理會‘貫’不得便言‘一’時,天資高者流為佛老,低者只成一團(tuán)鶻突物事在這里 。”[2]674據(jù)《朱子語類》“ 黃榦戊申(1188年)所聞 ”,朱熹說:
所謂一貫者,會萬殊于一貫。如曾子是于圣人一言一行上一一踐履,都子細(xì)理會過了,不是默然而得之。……圣人知曾子許多道理都理會得,便以一貫語之,教它知許多道理卻只是一個道理。曾子到此,亦是它踐履處都理會過了,一旦豁然知此是一個道理,遂應(yīng)曰 :“ 唯!”及至門人問之,便云 :“ 忠恕而已矣 。”忠是大本,恕是達(dá)道。忠者,一理也;恕便是條貫,萬殊皆自此出來。雖萬殊,卻只一理,所謂貫也。[2]679
在朱熹看來,“ 一以貫之”是以一心貫萬事,所謂“ 貫 ”,就是“ 會萬殊于一貫 ”,就是他所說“ 雖萬殊,卻只一理”。因此,他又強(qiáng)調(diào)萬殊。他說:
圣人未嘗言理一,多只言分殊。蓋能于分殊中事事物物,頭頭項(xiàng)項(xiàng),理會得其當(dāng)然,然后方知理本一貫。不知萬殊各有一理,而徒言理一,不知理一在何處。圣人千言萬語教人,學(xué)者終身從事,只是理會這個。要得事事物物,頭頭件件,各知其所當(dāng)然,而得其所當(dāng)然,只此便是理一矣?!又?,逐件逐事一一根究著落到底??鬃右娝霉θ绱?,故告以‘吾道一以貫之’。若曾子元不曾理會得萬殊之理,則所謂一貫者,貫個什么!蓋曾子知萬事各有一理,而未知萬理本乎一理,故圣人指以語之。曾子是以言下有得,發(fā)出“ 忠恕”二字,太煞分明。[2]677-678
據(jù)《朱子語類》“ 沈亻閑戊午(1198年)以后所聞 ”,朱熹說:
曾子答門人說忠恕,只是解“ 一以貫之 ”,看本文可見。忠便貫恕,恕便是那忠里面流出來底。圣人之心渾然一理。蓋他心里盡包這萬理,所以散出于萬物萬事,無不各當(dāng)其理。[2]676
由此可見,朱熹是以“ 圣人之心,渾然一理”為一,以“ 一本萬殊”解“ 一以貫之”。對此,朱熹門人黃榦說 :“ ‘一本萬殊’四字,朱先生于一貫處言之。以其一,故曰一本;以其貫,故曰萬殊。一以貫之,以此之一貫彼之萬。故忠為一本,恕為萬殊也 ?!盵17]185
朱熹以“ 一本萬殊”解孔子“ 一以貫之 ”,但從《論語》的字面上看,曾子是用“ 忠恕”解“ 一以貫之 ”,所謂“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對此,朱熹認(rèn)為,曾子講“ 忠恕 ”,并不是將它等同于“ 一以貫之 ”,《中庸》“ 忠恕違道不遠(yuǎn)”才正是說“ 忠恕”。
二程強(qiáng)調(diào)《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的不同,而且對于忠恕是否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進(jìn)行了討論。程頤說 :“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中庸》以曾子之言雖是如此,又恐人尚疑忠恕未可便為道,故曰:‘忠恕違道不遠(yuǎn),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擞致酉陆倘??!盵12]8-9認(rèn)為曾子言“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但又必須講“ 忠恕違道不遠(yuǎn)”以教人。程頤又說 :“ 曾子言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忠恕果可以一貫之乎?若使它人言之,便未足信,或未盡忠恕之道,曾子言之,必是盡也?!吨杏埂酚盅浴宜∵`道不遠(yuǎn)’,蓋恐人不喻,乃指而示之近,欲以喻人 。”[13]152程頤認(rèn)為,曾子言“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并不等于講忠恕就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所以又要以《中庸》“ 忠恕違道不遠(yuǎn)”予以說明。
朱熹吸取二程思想,認(rèn)為《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 ”,是要借“ 忠恕”二字以明“ 一以貫之”之道。如前所述,朱熹說“ 曾子答門人說忠恕,只是解‘一以貫之’,看本文可見”。據(jù)《朱子語類》載,問忠恕一貫。曰 :“ 不要先將忠恕說,且看一貫底意思。……忠恕本未是說一貫,緣圣人告以一貫之說,故曾子借此二字以明之 ?!盵2]676在朱熹看來,“ 忠恕本未是說一貫 ”,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并非是講忠恕即是孔子“ 一以貫之 ”,而是借“ 忠恕”二字以闡明“ 一以貫之”。朱熹還說 :“ ‘忠恕而已矣’,不是正忠恕,只是借‘忠恕’字貼出一貫底道理 ?!盵2]671又說 :“ ‘忠恕’,‘一以貫之’。曾子假‘忠恕’二字,以發(fā)明一貫之理。蓋曾子平日無所不學(xué)??础抖Y記》諸書,曾子那事不理會來!但未知所以一,故夫子于此告之,而曾子洞然曉之而無疑 ?!盵2]680還說 :“ 圣人之應(yīng)事接物,不是各自有個道理。曾子見得似是各有個道理,故夫子告之如此。但一貫道理難言,故將忠恕來推明。大要是說在己在物皆如此,便見得圣人之道只是一 ?!盵2]677認(rèn)為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只是“ 假‘忠恕’二字,以發(fā)明一貫之理”。
關(guān)于“ 忠恕”概念,程頤做了闡述。他說 :“ 人謂盡己之謂忠,盡物之謂恕。盡己之謂忠固是,盡物之謂恕則未盡。推己之謂恕,盡物之謂信 。”[12]306又說 :“ 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M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忠,體也;恕,用也 ?!盵12]1138
朱熹吸取二程思想,也講“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16]72,并且說 :“ 盡己為忠,推己為恕。忠恕本是學(xué)者事,曾子特借來形容夫子一貫道理。今且粗解之,忠便是一,恕便是貫。有這忠了,便做出許多恕來 。”[2]671朱熹還說 :“ ‘盡己之謂忠,推己及物之謂恕’。忠恕二字之義,只當(dāng)如此說。曾子說夫子之道,而以忠恕為言,乃是借此二字綻出一貫。一貫?zāi)耸ト斯驳览?,盡己推己不足以言之。緣一貫之道,難說與學(xué)者,故以忠恕曉之 ?!盵2]692在朱熹看來,所謂“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并不足以言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而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只是“ 借此二字綻出一貫”。為此,朱熹還明確說:
這不是說一貫便是忠恕,忠恕自是那一貫底注腳。只是曾子怕人曉那一貫不得,后將這言語來形容,不是說圣人是忠恕。今若曉得一貫,便曉得忠?。粫缘弥宜?,便曉得一貫?!袢粢瞿侵宜∪惓墒ト酥宜?,做那忠恕去湊成一貫,皆不是。某分明說,此只是曾子借此以推明之。[2]689
在朱熹看來,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并非指孔子“ 一以貫之”即是忠恕,忠恕即是“ 一以貫之 ”,而是借“ 忠恕”以推明“ 一貫 ”,“ 曉得一貫,便曉得忠??;曉得忠恕,便曉得一貫”。
問題是,既然“ 忠恕”并非即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而曾子又借“ 忠恕”二字以闡明“ 一以貫之”之道,那末這至少說明“ 忠恕”與“ 一以貫之”之道是相通的。
如前所述,北宋邢昺疏曾子所謂“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曰 :“ 言夫子之道,唯以忠恕一理以統(tǒng)天下萬事之理,更無他法,故云‘而已矣’ 。”朱熹不贊同邢昺把忠恕看作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但又說 :“ 其曰而已矣者,邢氏以為萬理一貫,更無他說之辭,亦得其文意者也。蓋盡己為忠,道之體也;推己為恕,道之用也。忠為恕體,是以分殊而理未嘗不一;恕為忠用,是以理一而分未嘗不殊。此圣人之道,所以同歸殊涂,一致百慮,而無不備、無不通也 ?!盵18]689顯然,朱熹肯定邢昺疏所包含的萬理一貫的思想,而且還進(jìn)一步以二程“ 忠為體,恕為用”為依據(jù),并結(jié)合“ 一本萬殊 ”,揭示出忠恕所蘊(yùn)含的“ 一以貫之”思想。
宋淳熙六年(1179),朱熹知南康軍。南康軍所轄都昌縣學(xué)諸生問 :“ 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映觯T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宜」梢员M一,一果止于忠恕乎?”對此,朱熹答曰 :“ 此一段是《論語》中第一義,不可只如此看,宜詳味之。……忠恕相為用之外無余事,所以為一。故夫子曰‘吾道一以貫之’,而曾子曰‘忠恕而已矣。’”[1]2475認(rèn)為孔子曰“ 吾道一以貫之 ”,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既不可據(jù)此而簡單地把“ 一以貫之”等同于“ 忠恕 ”,又要看到只有忠與恕的相互統(tǒng)一,才是孔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
在朱熹看來,孔子言“ 吾道一以貫之 ”,就是要求曾子于萬殊中求得一理,而曾子講“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就是借“ 忠恕”二字以闡明孔子“ 一以貫之”即“ 一本萬殊 ”,并非是把“ 忠恕”等同于孔子“ 一以貫之 ”,而是借“ 忠恕”所蘊(yùn)含的“ 一本萬殊 ”,闡明“ 一以貫之”。這就是前面所引述朱熹《論語集注》言 :“ 至誠無息者,道之體也,萬殊之所以一本也;萬物各得其所者,道之用也,一本之所以萬殊也。以此觀之,一以貫之之實(shí)可見矣 ?!卑凑罩祆涞倪@一詮釋,曾子所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應(yīng)當(dāng)解讀為,夫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只有以忠恕才可以推明;而不能解讀為,夫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只是忠恕。
朱熹不僅認(rèn)為曾子講“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并非將“ 忠恕”等同于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只是借“ 忠恕”推明“ 一以貫之”之道,而且又將曾子講“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與《中庸》講“ 忠恕違道不遠(yuǎn)”統(tǒng)一起來。一方面,他認(rèn)為,曾子講“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與《中庸》講“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雖然二者都講忠恕,但是“ 其跡雖同,而所以為忠恕者,其心實(shí)異”;另一方面,他又說 :“ 然盡己推己,乃忠恕之所以名,而正為此章違道不遠(yuǎn)之事。若動以天,而一以貫之,則不待盡己,而至誠者自無息;不待推己,而萬物已各得其所矣。曾子之言,蓋指其不可名之妙,而借其可名之粗以明之,學(xué)者默識于言意之表,則亦足以互相發(fā)明,而不害其為同也 ?!盵18]574也就是說,《中庸》講“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講的是忠恕的盡己、推己;孔子講“ 一以貫之 ”,講的是“ 不待盡己”“ 不待推己 ”,而曾子借忠恕的盡己、推己,以明“ 一以貫之 ”,從而說明“ 忠恕”與“ 一以貫之”可以互相啟發(fā),可以統(tǒng)一起來。
朱熹對“ 忠恕”一詞做了綜合考察,除了講“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還認(rèn)為忠恕“ 自有三樣”。他說 :“ 曾子所言,只是一個道理,但假借此以示門人。如程子所言,‘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此天地?zé)o心之忠恕。夫子之道一貫,乃圣人無為之忠恕。盡己、推己,乃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固是一個道理,在三者自有三樣 。”[2]695在朱熹看來,“ 忠恕”有三個層次 :“ 天地?zé)o心之忠恕”“ 圣人無為之忠恕”“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他還說 :“ 仁是道,忠恕正是學(xué)者著力下工夫處?!┲T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子思之說,正為下工夫?!蜃又?,忠恕而已矣’,卻不是恁地。曾子只是借這個說‘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乾道變化,各正性命’,便是天之忠??;‘純亦不已’‘萬物各得其所’,便是圣人之忠?。弧┲T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便是學(xué)者之忠恕 ?!盵2]693這里講“ 天之忠恕”“ 圣人之忠恕”“ 學(xué)者之忠恕”。
第一,朱熹特別強(qiáng)調(diào)“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他說 :“ 圣人本不可說是忠恕,曾子假借來說。要之,天地是一個無心底忠恕,圣人是一個無為底忠恕,學(xué)者是一個著力底忠恕。學(xué)者之忠恕,方正定是忠恕 ?!盵2]685朱熹認(rèn)為,在三樣忠恕中,只有“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才是忠恕。他還說 :“ 學(xué)者是這個忠恕,圣人亦只是這個忠恕,天地亦只是這個忠恕。但圣人熟,學(xué)者生。圣人自胸中流出,學(xué)者須著勉強(qiáng)。然看此‘忠恕’二字,本為學(xué)者做工夫處說。子思所謂‘違道不遠(yuǎn)’,正謂此也 ?!盵2]492在朱熹看來,忠恕講“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講的是“ 學(xué)者做工夫處 ”,所以,“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才是忠恕;同時,《中庸》所謂“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講的就是“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如前所述,程頤認(rèn)為,《中庸》講“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是教人下學(xué)上達(dá)。朱熹則進(jìn)一步指出 :“ 《中庸》說‘忠恕違道不遠(yuǎn)’,是‘下學(xué)上達(dá)’之義,即學(xué)者所推之忠恕,圣人則不待推 。”[2]687認(rèn)為《中庸》講“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下學(xué)上達(dá),就是“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 ”,并非“ 圣人無為之忠恕”。朱熹還說 :“ 盡己為忠,推己為恕,忠恕本是學(xué)者事,曾子特借來形容夫子一貫道理?!簟吨杏埂匪f,便正是學(xué)者忠恕 。”[2]671又說 :“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吨杏埂费浴宜∵`道不遠(yuǎn)’,是也。此是學(xué)者事,然忠恕功用到底只如此 ?!盵2]694在朱熹看來,“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就是《中庸》“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是“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 ”,說的正是忠恕。為此,他說 :“ ‘忠恕違道不遠(yuǎn)’,乃是正名、正位 。”[2]671“ ‘忠恕違道不遠(yuǎn)’,正是說忠恕?!灰载炛宜。瑓s是升一等說 。”[2]693
第二,朱熹所謂“ 圣人無為之忠恕 ”,就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忠恕。在朱熹看來,忠恕,“ 盡己之謂忠,推己之謂恕 ”,講的是“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 ”,也就是《中庸》所謂“ 忠恕違道不遠(yuǎn) ”,與此不同,“ 圣人渾然天理,則不待推,自然從此中流出也?!M’字與‘推’字,圣人盡不用得”[2]694。朱熹還說 :“ 圣人一貫,是無作為底;忠恕,是有作為底 ?!盵2]676所以“ 在圣人,本不消言忠恕”[2]672,“ 圣人本不可說是忠恕,曾子假借來說”[2]685。據(jù)《朱子語類》載,問“ 忠恕而已矣”。曰 :“ 此只是借學(xué)者之事言之。若論此正底名字,使不得這‘忠恕’字 ?!盵2]671但是,不能由此而言圣人不講忠恕。據(jù)《朱子語類》載,亞夫問“ 忠恕而已矣”。曰 :“ 此曾子借學(xué)者忠恕以明一貫之妙。蓋一貫自是難說得分明,惟曾子將忠恕形容得極好。學(xué)者忠恕,便待推,方得。才推,便有比較之意。圣人更不待推,但‘老者安之,少者懷之,朋友信之’,便是。圣人地位,如一泓水在此,自然分流四出。借學(xué)者忠恕以形容一貫,猶所謂借粗以形容細(xì) ?!盵2]698朱熹還說 :“ 圣人是不犯手腳底忠恕,學(xué)者是著工夫底忠恕,不可謂圣人非忠恕也 。”[2]672所以,朱熹講圣人忠恕與學(xué)者忠恕的不同。他說 :“ 圣人之恕與學(xué)者異者,只爭自然與勉強(qiáng)。圣人卻是自然擴(kuò)充得去,不費(fèi)力。學(xué)者須要勉強(qiáng)擴(kuò)充,其至則一也 。”[2]672雖然圣人忠恕與學(xué)者忠恕不同,但根本上是一致的。需要指出的是,朱熹既講學(xué)者忠恕才是忠恕,又講圣人忠恕高于學(xué)者忠恕。據(jù)《朱子語類》載,或問 :“ 一貫如何卻是忠???”曰 :“ 忠者,誠實(shí)不欺之名。圣人將此放頓在萬物上,故名之曰恕。一猶言忠,貫猶言恕。若子思忠恕,則又降此一等。子思之忠恕,必待‘施諸己而不愿’,而后‘勿施諸人’,此所謂‘違道不遠(yuǎn)’。若圣人則不待‘施諸己而不愿’,而后‘勿施諸人’也 。”[2]675又說 :“ 曾子忠恕,與子思忠恕不同。曾子忠恕是天,子思忠恕尚是人在 ?!盵2]693
第三,朱熹繼承二程而講“ 天地?zé)o心之忠恕 ”,是最高一階的忠恕。程頤說 :“ 維天之命,于穆不已,忠也;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 。”[12]392對此,朱熹解釋說 :“ ‘維天之命,于穆不已,忠也’,便是實(shí)理流行;‘乾道變化,各正性命,恕也’,便是實(shí)理及物 ?!盵2]358又說 :“ 忠貫恕,恕貫萬事。‘維天之命,于穆不已’,不其忠乎!是不忠之忠?!雷兓?,各正性命’,不其恕乎!是不恕之恕。天地何嘗道此是忠,此是?。咳艘允敲渲遗c恕 ?!盵2]695這就是朱熹所謂“ 天地?zé)o心之忠恕”。朱熹還認(rèn)為,“ 天地?zé)o心之忠恕”“ 圣人無為之忠恕”“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三者有不同等級。他說 :“ 論著忠恕名義,自合依子思‘忠恕違道不遠(yuǎn)’是也。曾子所說,卻是移上一階,說圣人之忠恕。到程子又移上一階,說天地之忠恕。其實(shí)只一個忠恕,須自看教有許多等級分明 ?!盵2]695-696顯然,在朱熹看來,“ 天地?zé)o心之忠恕”是最高一階的忠恕。
從朱熹所建立的“ 天地?zé)o心之忠恕”“ 圣人無為之忠恕”“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的理論結(jié)構(gòu)中可以看出,“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作為正忠恕,不同于圣人“ 一以貫之”之忠恕,但又相互統(tǒng)一,它們只是處于不同等級的差異,由“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可以達(dá)到“ 圣人無為之忠恕”“ 天地?zé)o心之忠恕 ”,由“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可以推明“ 圣人無為之忠恕”“ 天地?zé)o心之忠恕 ”,推明圣人“ 一以貫之”之道。
通過以上分析可以看出,朱熹在對《論語》孔子曰“ 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以及《中庸》曰“ 忠恕違道不遠(yuǎn)”的解讀中,以“ 圣人之心,渾然一理”為一,以“ 一本萬殊”解“ 一以貫之 ”,并進(jìn)一步分析“ 一以貫之”與“ 忠恕”的相互關(guān)系,同時,不僅把《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區(qū)別開來,而且把二者統(tǒng)一起來,建立起“ 天地?zé)o心之忠恕”“ 圣人無為之忠恕”“ 學(xué)者著力之忠恕”的理論結(jié)構(gòu),并在這一結(jié)構(gòu)中闡釋《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區(qū)別,討論“ 一以貫之”與“ 忠恕”既互不相同又互相統(tǒng)一的關(guān)系。在這樣的結(jié)構(gòu)中,曾子所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 ”,可以解讀為,夫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以學(xué)者的“ 違道不遠(yuǎn)”的忠恕便可以推明;而不能解讀為,夫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即是學(xué)者的“ 違道不遠(yuǎn)”的忠恕。
對于朱熹把“ 一以貫之”與“ 忠恕”分別開來,以為曾子曰“ 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只是借“ 忠恕”以明“ 一以貫之 ”,清人予以反對。顧炎武《日知錄》說 :“ 若以為夫子一以貫之之旨甚精微,非門人所可告,姑以忠恕答之,恐圣賢之心不若是之支也。……而《集注》乃謂借學(xué)者盡己推己之目以著明之,是疑忠恕為下學(xué)之事,不足以言圣人之道也。然則是二之,非一之也 ?!盵19]237焦循《論語通釋》強(qiáng)調(diào)“ 一以貫之”即是“ 忠恕”。他說 :“ 孔子以一貫授曾子,曾子云‘忠恕而已矣’。然則一貫者,忠恕也。忠恕者何?成己以及物也?!鬃痈骖?zhàn)釉唬骸思簭?fù)禮為仁?!┛思核鼓苌峒?,故告顏?zhàn)右匀剩孀迂曇运?,告曾子以一貫。其義一也 。”[20]36阮元《論語一貫說》指出 :“ 孔子呼曾子告之曰:‘吾道一以貫之?!搜钥鬃又澜杂谛惺乱娭?,非徒以文學(xué)為教也。‘一’與‘壹’同,壹以貫之,猶言壹是皆以行事為教也。弟子不知所行為何道,故曾子:‘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思础吨杏埂匪^‘忠恕違道不遠(yuǎn),施諸己而不愿,亦勿施于人?!盵21]53劉寶楠《論語正義》引述焦循和阮元所說,同時又引述王念孫依據(jù)《論語·衛(wèi)靈公》“ 子貢問曰:‘有一言而可以終身行之者乎?’子曰:‘其恕乎!’”以及《論語·里仁》“ 子曰:‘吾道一以貫之?!彼?:“ 一以貫之,即一以行之也 ?!辈⑶抑赋?:“ ‘一貫’之義,自漢以來不得其解,若焦與王、阮二家之說,求之經(jīng)旨皆甚合 ?!盵4]152-153又說 :“ 自古圣賢至德要道,皆不外忠恕,能行忠恕,便是仁圣,故夫子言‘忠恕違道不遠(yuǎn)’也。忠恕之道,即一以貫之之道 ?!盵4]154
應(yīng)當(dāng)說,在孔子的思想體系中,“ 仁”是最根本的概念,以為孔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只是“ 忠恕 ”,終究是有欠缺的。馮友蘭早年的《中國哲學(xué)史》將孔子“ 一以貫之”等同于“ 忠恕 ”,但又等同于“ 仁 ”,實(shí)際上是把“ 仁”與“ 忠恕”等同起來;而他晚年出版的《中國哲學(xué)史新編》(修訂本)認(rèn)為,“ 忠恕”不是“ 仁 ”,只是“ 為仁之方 ”,[22]133但對孔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是“ 忠恕”還是“ 仁 ”,并沒有做出進(jìn)一步的分析。因此,孔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到底是什么的問題,依然沒有答案。勞思光《中國哲學(xué)史》則堅(jiān)持認(rèn)為,“ 忠恕”為孔子所持之“ 一以貫之”之道,并指出 :“ 孔子所謂‘道’,即相應(yīng)于‘仁’說;而‘忠恕’則是‘仁’之兩面表現(xiàn) ?!盵23]79但是,將“ 忠恕”看作孔子的“ 一以貫之”之道,而等同于“ 仁 ”,終究無法避免與《中庸》“ 忠恕違道不遠(yuǎn)”的不相一致。
朱熹認(rèn)為“ 忠恕”并非即是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而以“ 忠恕”所內(nèi)涵的體用相合以及“ 一本萬殊”加以解讀,從而揭示孔子之道貫通內(nèi)外、精粗、本末的特質(zhì),正如前面所引述朱熹說 :“ 圣人之心于天下事物之理無所不該,雖有內(nèi)外本末之殊,而未嘗不一以貫之也 ?!边@樣的解讀,不僅能夠消解《論語》講忠恕“ 一以貫之”與《中庸》講忠恕“ 違道不遠(yuǎn)”的不相一致,而且指出了由“ 違道不遠(yuǎn)”的忠恕進(jìn)到孔子“ 一以貫之”之道的路徑,對于今天的學(xué)術(shù)以及經(jīng)典詮釋具有重要的參考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