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東輝
(哈爾濱市社會科學院,黑龍江 哈爾濱 150010)
《易經(jīng)》是中華文化的元典之一,歷來被奉為“群經(jīng)之首”“三玄之冠”。《易經(jīng)》是對中華文明滋養(yǎng)最厚、對中華民族精神影響最深、最具代表性的傳統(tǒng)文化經(jīng)典。但有關(guān)《易經(jīng)》的成書性質(zhì),幾千年來一直爭論不休。從《易傳》產(chǎn)生時起,人們就已無法確知《易經(jīng)》的作者、成書年代和性質(zhì)等根本性問題。筆者不揣拙陋,擬從法文化的視角對《易經(jīng)》一書的性質(zhì)進行探研,以就教于方家。
從易學史的角度看,根據(jù)研究路徑的不同,易學主要有義理易與象數(shù)易之分。隨著近代科學技術(shù)的發(fā)展和研究方法的進步,又出現(xiàn)了科學易(包括天文、歷法、建筑、中醫(yī)、音樂等領(lǐng)域)與人文易的分野。為了便于把握《易經(jīng)》的成書性質(zhì),我們綜合歷代易學大家的研究成果,大體歸納了對《易經(jīng)》性質(zhì)研判的幾種比較有代表性的觀點。
通常人們是將《易經(jīng)》作為卜筮工具來使用的?!吨芏Y·春官宗伯·大卜》明確大卜的職責是“掌三易之法,一曰《連山》,二曰《歸藏》,三曰《周易》”,明白無誤地告訴我們《易經(jīng)》乃三種卜卦的方法之一。漢代經(jīng)學大師鄭玄在《易贊》中也重申“夏曰《連山》,殷曰《歸藏》,周曰《周易》”,進一步指出了“三易”乃夏、商、周三代各自適用的筮占方法。夏、商兩代的筮書今天已無法窺其全貌,從古籍的零星記述中我們只能知道夏代的《連山》乃首艮之卦,殷代的《歸藏》乃首坤次乾。而首乾次坤的《易經(jīng)》作為周代的筮書流傳至今,早在春秋時期就有用《易經(jīng)》進行占卜吉兇、預(yù)測決疑的記載?!蹲髠鳌贰秶Z》中出現(xiàn)過22則用《易經(jīng)》占問的筮例。漢代隨著京房、焦循、孟喜等象數(shù)學派的生發(fā),《易經(jīng)》的卜筮理論日益完善,到了宋代邵雍創(chuàng)制了“梅花易數(shù)”,《易經(jīng)》在卜筮方面又前進了一大步。即便在今天,不僅易學家劉大均等堅持卜筮說,而且民間大眾通常也把《易經(jīng)》作為一本算卦書來看待。
此說是對象數(shù)派的反動。早在戰(zhàn)國時期,就有“善為易者不占”(《荀子·大略》)的說法。但自漢初以來,象數(shù)易學一統(tǒng)天下,京房、孟氏相繼列于學官。象數(shù)、卦氣、爻位、陰陽災(zāi)異等成為闡釋《易經(jīng)》的主流話語和官方意志。最初的義理派出現(xiàn)在民間,主要是以費直為代表的費氏易學,費氏堅持以《彖》《象》《系辭》《文言》解說《易》上、下經(jīng)。到了魏晉時期,以王弼為代表的玄學易興起,義理派始得真正創(chuàng)立。義理派不講卜筮和占驗,而是偏重于研究《易經(jīng)》及《易傳》中的哲理內(nèi)涵。后來,則有象數(shù)和義理合流的傾向。唐代李鼎祚在《周易集解》序中指出:“鄭(指鄭玄)則多參天象,王(指王弼)乃全釋人事,且易之為道,豈偏滯于天人者哉。”并兼采鄭注、王注。宋易進一步融合象數(shù)、義理兩派,如朱熹在《朱子語類》卷六十六中說:“易本為卜筮之書,后人以為止于卜筮。至于王弼用老莊解,后人便只認為理,而不認為卜筮,亦非。”義理派在把《易經(jīng)》作為哲理書來解讀時,又進一步分為哲學派和倫理派。哲學派認為《易經(jīng)》通過對天人關(guān)系的探研,提出了天道宇宙觀、本體論、形上說等哲學范疇的問題。倫理派認為《易經(jīng)》通過對夫婦、人倫、義利、人性等問題的占問,實際是要闡釋“和順于道德而理于義,窮理盡性以至于命”(《易·說卦傳》)的義理,故又有《易經(jīng)》乃“窮理盡性之書”一說。今人黃壽祺、金景芳等也都持哲理說。
用《易經(jīng)》來研究歷史,古已有之。司馬遷將《史記》定位為“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就是受了《易經(jīng)》的影響。歷代也不乏有以殷周之際史事解易者,但把《易經(jīng)》中的一些卦爻作為史事來進行系統(tǒng)探究還是近現(xiàn)代的事。20世紀上半葉,隨著西學的傳入,研究者開始從社會學、民俗學、文化學等視角研究古代歷史和上古經(jīng)典,《易經(jīng)》研究由此掀開了新的一頁。當時,沈竹礽、章太炎等皆倡《易經(jīng)》古史說?!豆攀繁妗返淖髡哳欘R剛受王國維甲骨文研究成果的啟發(fā),認為大壯卦和旅卦中的“喪羊于易”“喪牛于易”,說的乃是殷商先君王亥與有易部落之間的事。進而顧頡剛又論證了高宗伐鬼方、帝乙歸妹、康侯用錫馬蕃庶、箕子之明夷等故事在《易經(jīng)》中的反映[1]。胡樸安著有《周易古史觀》一書。20世紀80年代以來,學術(shù)研究再度活躍,《易經(jīng)》古史派也不乏新成果,如杭州大學黎子耀的《周易秘義》就把《易經(jīng)》看作是一部“奴婢起義史”。北京大學李大用繼承乃父李世繁遺志著成《周易新探》,認為《易經(jīng)》是周人記述從周文王到周成王這段歷史的史書。20世紀末,民間學者黃凡利用統(tǒng)計學方法,考之古籍,將《易經(jīng)》六十四卦推定為周文王受命七年五月丁未日到周公攝政三年四月丙午日共2 880天的史筮記錄,而寫出了《周易——商周之交史事錄》。此外,香港學者謝寶笙在《易經(jīng)之謎是如何打開的》等系列著作中,認為《易經(jīng)》是周初大臣南宮括記載周興殷亡歷史的史書[2]。
余敦康堅持“《易》為撥亂反正之書”,認為《易經(jīng)》主要是講撥亂反正、安邦定國的經(jīng)綸之道的。有學者從《易經(jīng)》對社會政治產(chǎn)生影響的角度,認為《易經(jīng)》是上古政治決疑方面的咨詢、建議。“《周易》對社會政治的影響是非常巨大的,換言之,上古社會(或曰青銅時代)的政治,需要占卜來決疑吉兇,運用占卜來治理國家,安定社會?!辈⒁C《左傳》等史籍,指出先秦時期王朝及諸侯往往“以《周易》的筮占來決定國家的嗣位、建侯等大事,把國家政治生活的吉兇都納入《周易》的統(tǒng)攝之中”[4]。更有論者從管理學的視角把《易經(jīng)》看做是講管理的書,認為易道是中國管理藝術(shù)的價值之源?!啊吨芤住钒素赃@種無論從形式上看,還是從內(nèi)容上論,都是極其古老的文化符號,在現(xiàn)代管理學的發(fā)展以及管理變革中,仍然有顯著的現(xiàn)實意義?!盵5]還有學者認為《周易》是“我國古代科層制管理的萌芽”[6]。
對《易經(jīng)》中若干卦爻的詩歌形式問題,古人論述的較少,倒是現(xiàn)代特別是當代的研究者對此多有闡發(fā)。20世紀初,郭沫若先生就對《易經(jīng)》中的詩歌進行了研究。他在《〈周易〉時代的社會生活》中明確指出:“《易》經(jīng)文的爻辭多半是韻文,而且有不少是很有詩意的?!盵7]并以有關(guān)爻辭為例,從韻腳、內(nèi)容、意境等方面對《易經(jīng)》中的古歌進行了發(fā)掘。如他把屯卦六二的“屯如膏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描繪成原始時代男子的求親詩;把歸妹卦上六的“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描繪成一幅年青牧羊夫婦剪羊毛的田園牧歌般的場景。李鏡池先生則在此基礎(chǔ)上進一步詮釋了郭沫若沒有納入古歌研究范圍的若干爻辭,并將這些爻辭稱之為“詩歌式的句子”,斷定《易經(jīng)》的“卦爻辭中有兩種體制不同的文字——散體的筮辭和韻文的詩歌”[8]。20世紀五、六十年代,高亨先生從訓詁學的角度對《易經(jīng)》古歌進行了系統(tǒng)研究,發(fā)現(xiàn)《易經(jīng)》卦爻辭在先秦文獻中稱為“繇”,并進而論定“繇”為“謠”?!耙蝮邥载侈o及卜書之兆辭,大抵為簡短之韻語,有似歌謠,故謂之謠”,直接將《易經(jīng)》中的有關(guān)爻辭斷為古代歌謠,并按照賦、比、興、寓言四類將《易經(jīng)》歌謠分為四類[9]。20世紀80年代以來,張善文、傅道彬、黃玉順在前人的研究成果上踵事增華,進行了更為系統(tǒng)的闡發(fā)。張善文在《周易與文學》中從《易經(jīng)》卦爻辭中輯出古歌151首[10]。傅道彬則力爭還原《易經(jīng)》古歌所反映的內(nèi)容,比如他將乾卦爻辭與蒼龍星座形態(tài)、坤卦爻辭與秋天的大地景色、離卦爻辭與宏大的戰(zhàn)爭場面等具象聯(lián)系起來,同時將剝卦爻辭與階級差別、咸卦爻辭與粗獷野性的原始戀情等抽象內(nèi)容聯(lián)系起來[11]。黃玉順則將每一卦都解釋為一首古詩,有的一卦中還含有一首以上的古詩,共輯出68首古歌[12]。張劍對《易經(jīng)》卦爻進行整理,共得105首古歌,相當于《詩經(jīng)》的三分之一強,并據(jù)此斷言“《周易》中隱含著一部比《詩經(jīng)》更早更古老的歌謠總集”[13]。
《四庫全書總目提要》曰:“易道廣大,無所不包,旁及天文、地理、樂律、兵法、韻學、算術(shù),以逮方外之爐火,皆可援易以為說,而好異者又援之以入易,故易說至繁?!边@一認識也為后世學者所普遍認同,即便是持上述成書性質(zhì)之一的學者也不否認《易經(jīng)》中所蘊涵的其它方面的知識樣態(tài),承認《易經(jīng)》的含弘廣大,認為“《易經(jīng)》是被宗教巫術(shù)大氅包裹著的人類孩提時代的百科全書;它相當廣泛地展現(xiàn)了中國上古社會經(jīng)濟、政治、文化結(jié)構(gòu),以及生活方式、風俗習慣、倫理道德、審美意識、價值觀念、心理結(jié)構(gòu)等”[14]。
以上各說均具有一定的代表性,除此而外,還有根據(jù)《易經(jīng)》中所蘊涵的軍事、數(shù)學、天文學、中醫(yī)學、農(nóng)學等內(nèi)容,從不同的學科分野來生發(fā)《易經(jīng)》的相關(guān)理論含量的。由于這些不是本文討論的重點,故不一一贅述。
《易經(jīng)》就像一座寶藏,其中蘊含著豐富的礦藏資源,如果一個人拿著探測金礦的工具進去,就會掘出金礦;如果帶著探測銀礦的工具進去,也一樣會挖出銀礦。同理,從文學、政治學、哲學、倫理學等不同文化維度看,《易經(jīng)》的卦爻辭確實包含著豐富的相關(guān)文化視域中的寶貴資源。同樣,從法文化維度挖掘,也不難發(fā)現(xiàn),《易經(jīng)》卦爻辭包含豐富的法文化資源和上古神判以及判例的遺存,體現(xiàn)了上古巫術(shù)與司法審判同源的原始習俗。從某種程度上講,《易經(jīng)》的部分卦爻辭記載了上古一些司法判例和習慣法的內(nèi)容,是將卜筮與司法判例相結(jié)合的法例集篡。下面就擷取一些有關(guān)法律判例和習慣法的卦爻辭進行簡要分析。
《易經(jīng)》成書的時代,由于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私有財產(chǎn)。圍繞財產(chǎn)的占有、爭奪,出現(xiàn)了“寇攘奸宄,殺越人于貨”(《尚書·康誥》)等刑事犯罪。《易經(jīng)》卦爻辭中多次出現(xiàn)“利御寇”“不利為寇”等爻辭,“富以其鄰”“不富以其鄰”也是出現(xiàn)頻次較高的爻辭,顯見鄰近部落之間的寇攘行為頻仍,甚至還出現(xiàn)了搶婚與寇攘的混淆?!兑捉?jīng)》中屢見“匪寇婚媾”的爻辭,如《易·睽·上九》記載“見矢負涂,載鬼一車。先張之弧,后說(同脫)之弧。匪寇婚媾”的虛驚一場,這些都說明當時部落之間的寇攘行為是非常頻繁的。為了保護私有財產(chǎn)不受侵犯,《易經(jīng)》提示人們要加強對暴力犯罪的防范,提高自力救濟能力。除了加強“御寇”的必要措施,從財產(chǎn)所有者的角度也要增強財產(chǎn)保護意識,以防止由炫耀財物而刺激他人的犯罪欲望,使人見財起意?!盁o妄之災(zāi)”就是源于《易經(jīng)》。所謂“無妄之災(zāi)”系指由于保管不當而造成的財產(chǎn)損失。在《易經(jīng)》中,不僅無妄卦六三爻所記載的“或系之牛,行人之得,邑人之災(zāi)”乃無妄之災(zāi),否卦九五爻辭所謂的“其亡其亡,系于苞?!?,也意在提醒因保管財物疏忽大意而容易造成損失,強調(diào)要加強對財物的嚴格保管,即遯卦六二爻辭所強調(diào)的“系之以黃牛之革,莫之勝說(同脫)”以及坤卦六四爻的“括囊,無咎無譽”和蒙卦九二爻的“包蒙,吉”等。反之,如果一個人背著財物、坐著車,招搖過市,則必然招致盜寇。這就是“負且乘,致寇至”(《易·解·六三》)的警示意義之所在。
遺失物的追索是私有制產(chǎn)生后的必然。對遺失物的處置,早在上古就已經(jīng)有了相應(yīng)的制度設(shè)計。如《左傳·昭公七年》有云:“周文王之法曰:‘有亡,荒閱?!毙纬闪瞬蹲教优⑸蟮膽T例。周武王伐紂滅商的一個重要理由就是指責商紂王窩藏各諸侯國的逃犯,所謂“紂為天下逋逃主,萃淵藪”(《尚書·牧誓》)?!渡袝べM誓》亦一再重申“馬牛其風,臣妾逋逃,無敢越逐。祗復之。我商賚汝。乃越逐不復,汝則有常刑”的習慣法準則。此外,春秋時,楚國在制定仆區(qū)之法時,也明確提出:“盜所隱器,與盜同罪。”(《左傳·昭公七年》)從這些習慣法來看,在我國上古時代確實存在返還遺失物的相關(guān)法律制度,如明確規(guī)定不得私自藏匿拾到的走失牲畜和逃亡奴隸,而要按照規(guī)定送還原主。后世不乏懷疑《尚書》乃偽作的,并對上古是否有關(guān)于遺失物返還的政策也產(chǎn)生了懷疑。而《易經(jīng)》中則多見“喪馬勿逐”,“利牝馬之貞,利東南不利西北,先迷而后得主”,“億喪貝,勿逐,七日來復”,“婦喪其茀,勿逐,七日來復”等,這從另一個側(cè)面證明了在上古時代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關(guān)于遺失物拾得和返還的法律制度。從遺失物品的種類看,以馬、牛等大牲畜居多,其次是貨幣和生活用品。根據(jù)涉及遺失物的各卦爻辭中多主張“勿逐”失物看,當時存在拾得人返還他人遺失物的制度或習慣。而且這種返還是有時限要求的,即“七日來復”,最遲不能過10日?!吨芏Y·秋官·司寇》記載有朝士一職,并明確其負有甄別并確權(quán)遺失物的職能,如“凡得獲貨賄人民六畜者,委于朝,告于士。旬而舉之,大者公之,小者庶民私之”,也就是說,有人拾到無主遺失物后要公示10天(即“旬日”),如果過了10天仍沒有人出來主張權(quán)利,則貴重物品要充公,而非貴重物品可依法歸拾得人所有?!吨芏Y》的這個規(guī)定大體與《易經(jīng)》《尚書》《左傳》相同。如《易·豐·初九》曰:“遇其配主,雖旬無咎;往有尚?!币簿褪钦f遇到了失主,雖然過了10天,前往歸還拾得物仍被認為是高尚的行為。反之,過了10天還不歸還則要受到法律的懲處。故而《易·豐·初九·象》曰:“雖旬無咎,過旬災(zāi)也?!?/p>
上古時期就出現(xiàn)了“日中而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易·系辭傳下》)的交換行為,也出現(xiàn)了“無平不陂,無往不復”(《易·泰·九三》)的交易原則①和“億喪貝”(《易·震·六二》)、“喪其資斧”(《易·巽·上九》)、“得其資斧”(《易·旅·九四》)、“西南得朋,東北喪朋”(《易·坤》)的記載。卦爻辭中的龜、朋、貝、資、斧等都是上古貨幣形式,甚至還出現(xiàn)了“至日閉關(guān),商旅不行”(《易·復·象》)等有關(guān)上古商貿(mào)交易習俗的原始禁忌。這些都說明早在《易經(jīng)》成書的時代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頻繁的物品交易,與之相適應(yīng),也必然出現(xiàn)有關(guān)法律規(guī)定?!吨芏Y》有司市、質(zhì)人、賈師、司稽等專門負責市場管理的官職,還出現(xiàn)了傅別、質(zhì)劑、圭質(zhì)、盟詛等信用保證措施?!兑捉?jīng)》的旅卦則描述了一個商人的交易過程。譬如,旅卦六二爻的“旅即次,懷其資,得童仆貞”,說的是商人支付對價購買奴仆的交易;九三爻的“旅焚其次,喪其童仆貞,厲”,則描寫了商人所住的旅店失火,導致剛剛買到的奴仆被燒死(或逃掉)的情況,表明在當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有關(guān)交易風險的法律規(guī)范,其核心內(nèi)容大致是在買方給付對價取得動產(chǎn)物權(quán)后,標的物滅失這一風險責任相應(yīng)地由賣方轉(zhuǎn)移到買方。有關(guān)商品交易的法律實務(wù)不僅在《易經(jīng)》中有所記載,陸續(xù)出土的金文資料也提供了相關(guān)佐證。金文法律史的研究專家胡留元、馮卓慧在《長安文物與古代法制》中分析指出,西周時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較為頻繁的交易和債的流轉(zhuǎn)問題。如《衛(wèi)盉》反映的是田、物交易,《五祀衛(wèi)鼎》反映的是田、田交易,《曶鼎》則是對用一匹馬和一束絲買五個奴隸的交易糾紛的判例。需要特別指出的是,中國古代法存在民刑不分的現(xiàn)象,“把本來屬于民事法律規(guī)范方面的田土、馬牛等爭訟,用刑事手段去解決”[15]。《易傳》的作者早已敏銳地察覺到這一點,指出交易與刑罰密切相關(guān)。在追溯噬嗑卦產(chǎn)生的淵源時,將所謂“日中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貨,交易而退,各得其所”(《易·系辭傳下》)的原始市場交易作為噬嗑卦的立卦基礎(chǔ)。對于《系辭傳》對噬嗑卦的這一闡析路徑,歷來宿儒多不得其詳,而往往曲解之。難得的是,三國時期的經(jīng)學家虞翻一針見血地指出:“噬嗑,食也。市井交易,飲食之道,故取諸此?!庇莘瓕⑹舌九c飲食聯(lián)系起來,進而通過生發(fā)《序卦傳》“飲食必有訟”的思想,將噬嗑與有關(guān)交易的法律制度聯(lián)系起來,為后人梳理了《易傳》的法律思想。無獨有偶,專講商旅之卦的旅卦《大象傳》也開宗明義地指出:“君子以明慎用刑而不留獄?!边@些都說明飲食會產(chǎn)生交易、交易容易引起訟爭,訟爭如果不能息訟和解則可能有刑獄之災(zāi)。這種法律發(fā)生邏輯在今天看來雖然并不科學,但卻從另一個側(cè)面說明中國古代重農(nóng)抑商傳統(tǒng)是由來已久。
《易經(jīng)》中涉及婚姻和家庭的卦爻辭很多,僅以婚姻為例,就有“屯如邅如,乘馬班如,匪寇婚媾,女子貞不字,十年乃字”(《易·屯·六二》)、“女壯,勿用取女”(《易·姤》)、“勿用取女,見金夫,不有躬”(《易·蒙·六三》)、“納婦吉”(《易·蒙·九二》)、“枯楊生稊,老夫得其女妻”(《易·大過·九二》)、“枯楊生華,老婦得其士夫”(《易·大過·九五》)、“得妾以其子”(《易·鼎·初九》) 等諸多爻占。此外,還有專門講婚姻的卦,如《易經(jīng)》下經(jīng)的前兩卦咸卦和恒卦就是分別講男女交感、夫婦之道的,漸卦是對原始對偶婚向一夫一妻制嬗變的描述,而歸妹卦則是對媵婚制度的記錄。媵婚制是商周時代出現(xiàn)的一種貴族婚姻形式?!洞呵锕騻鳌非f公十九年:“媵者何?諸侯娶一國,則二國往媵之,以侄娣從。侄者何?兄之子也。娣者何?弟也。諸侯一聘九女。諸侯不再娶。”實際上,媵婚制是在一夫一妻制基礎(chǔ)上的諸侯婚姻制度。一個諸侯在娶異姓為妻的同時,被娶者的同姓女弟和侄女要作為媵妾陪嫁。所以,歸妹初九曰:“歸妹以娣?!边@個娣就是作為媵妾陪嫁的正妻的女弟。按照媵婚制的慣例,姐姐是不能作為妹妹的媵妾陪嫁的,所以歸妹六三:“歸妹以須,反歸以娣?!睂τ陧氉郑奕宥嗖坏闷浣??!吨芤准狻芬莘⒃唬骸绊?,需也。”朱熹在《周易本義》中取“須,女之賤者”之意,皆差強人意。金景芳先生以《離騷》中的“女媭”之“媭”來解須,釋須為姊,認為“姊姊可嫁與人作嫡”[16],這是極富啟發(fā)性的。這爻可解為用姐姐作為媵妾來陪嫁不合禮法,故遣返之,而以其妹為娣來陪嫁。九四爻的“歸妹愆期,遲歸有時”則進一步說明由于六三爻的返歸遲延,造成了愆期。上六爻的“女承筐無實,士刲羊無血”則表明在媵婚制中媵妾的地位是低下的,沒有資格與夫一起祭祀祖先,只有嫡夫人才有資格與丈夫一起祭祖。此卦的女主角都是陪嫁的媵妾,所以這里說的承筐無實的主體也一定是媵妾,這樣違背禮制的行為必然是“承筐無實”“刲羊無血”,祖先得不到血食,其“無攸利”的結(jié)果也是必然的[17]。
《易經(jīng)》中蘊涵著大量的和諧理念,不僅含有我們通常所說的天人合一的觀念,而且還非常注意人與自然和諧,講求“王用三驅(qū)失前禽”(《比·九五》),反對涸澤而漁。同時在制度設(shè)計上明確了“即鹿無虞,惟入于林中,君子幾,不如舍”(《屯·六三》)的狩獵規(guī)定,要求人們嚴格遵守虞人引導和監(jiān)督配合下的狩獵規(guī)定。此外,《易經(jīng)》還十分重視人與人、人與社會的和諧,特別是對公共設(shè)施的使用和管理做出了比較明確的規(guī)定。井卦就是對公共設(shè)施維護、使用的一個專門的制度遺存。井是原始先民賴以生存的重要基礎(chǔ)設(shè)施,有關(guān)井的維護和使用不僅是一個部落、一個氏族內(nèi)部管理的重要事項,在某種程度上關(guān)于井的規(guī)定也是當時人們所應(yīng)普遍遵守的公德。即便是在戰(zhàn)爭中也不能毀棄對方的井,“井堙木刊”是有違戰(zhàn)爭道德和公共倫理的,是受到公共輿論譴責的行為。這在《易經(jīng)》中也有所體現(xiàn),那就是井卦所說的“改邑不改井”(《易·井》)。同時,井是為人們提供水資源的公共設(shè)施,所謂“往來井井”(《易·井》),乃至于即便整個部落都遷徙走了,原來的城邑聚落被廢棄了,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井填埋毀壞。“井收勿幕”(《易·井·上六》),用完了井,也不要蓋死,要方便他人使用。對長期廢棄而導致淤泥堆積的舊井,要及時清理,以防止出現(xiàn)蛤蟆泛濫井底的“井谷射鮒”(指蛤蟆)(《易·井·九二》)情況,避免由此而造成的“井泥不食”(《易·井·初六》)和“井渫不食”(《易·井·九三》)的狀況。此外,對井的配套設(shè)施,《易經(jīng)》也有相關(guān)規(guī)定,如要保護好汲水用的瓦罐,一旦汲水器皿破損則無以汲水?!爱Y敝漏”(《易·井·九二》)、“羸其瓶,兇”(《易·井》)說得就是這個道理。
過去人們對《周易》卦辭頻見的“利涉大川”多從字面上解釋,認為其意指適合去渡大河。有學者認為《易經(jīng)》中的“不利涉大川”“利涉大川”“或躍于淵”等卦爻辭具有“水神”裁判的原始神判意蘊,并以景頗族的“悶水”裁決(當事人雙方各沿一竹竿潛入水中,以在水中停留時間最長者為勝)和南洋尼亞士族的沉水神判(糾紛雙方均沉于水中,最久者得勝,淹死者即有罪,死是神對他的懲罰)等民族學、文化人類學的資料來佐證[18]。我們傾向于將“涉大川”等卦爻辭看做是水審判的神判形式,并進而認為《易經(jīng)》中除了水神判形式外,還有獬豸審判(見解卦)、神虎審判(見履卦)、神羊?qū)徟校ㄒ姶髩沿裕?、神龍審判(見乾卦)、日神審判(見豐卦)、月神審判(見歸妹卦)、雷震審判(見震卦)、血液審判(見需卦)、毒審判(見蠱卦)、決斗審判(見晉卦)等不同形式的原始神判模式。對于《易經(jīng)》中的上述神判形式,一些學者進行過考釋②。
限于篇幅,以上僅僅是從刑事犯罪、物權(quán)、經(jīng)濟、婚姻、公共環(huán)境、司法審判等幾個方面各擷取一、二來概要說明《易經(jīng)》中蘊涵的豐富法律判例和法律思想。其實,像這樣的法律類卦爻辭例在《易經(jīng)》中還有很多。另外,《易經(jīng)》中還有很多專門記錄法律類象的專卦,如專門講訴訟的訟卦、專門講刑罰的噬嗑卦、專門講監(jiān)獄制度的困卦、專門講捕逃的遯卦(遯者,遁也)、有關(guān)法律起源的“師出以律”(《易·師·初六》)、兵刑合一的師卦、專門講對童蒙等因法律認知不足引起的犯罪“用說(同脫)桎梏”(《易·蒙·初六》)、予以赦宥的蒙卦以及“刑罰清而民服”(《易·豫·象》)、“無敢折獄”(《賁·象》)、“赦過宥罪”(《易·解·象》)、“折獄致刑”(《易·豐·象》)、“明慎用刑而不留獄”(《易·旅·象》)、“議獄緩死”(《易·中孚·象》) 等法律特征明顯的卦爻,更有許多以不同形式體現(xiàn)了法律文化內(nèi)涵的卦爻③。可以毫不夸張地說,幾乎每一卦都與法律問題有關(guān)。
以《易經(jīng)》文本來自證其成書性質(zhì)固然重要,通過古人解易書來破譯《易經(jīng)》密碼亦不乏給人啟發(fā)。在浩如煙海的解易書中,《易傳》是目前最古老、最權(quán)威的解釋《易經(jīng)》的典籍。從解釋學理論看,越接近被解釋事物的時代,其解釋越具有信據(jù)力。盡管《易傳》作者距《易經(jīng)》產(chǎn)生的時代已經(jīng)很久遠了,乃至于《系辭傳下》也只能小心地推斷說:“《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耶?當文王與紂之事耶?”“《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但綜觀易學史,畢竟《易傳》作者還是最接近《易經(jīng)》產(chǎn)生的時代,其對《易經(jīng)》的解釋和闡發(fā)能在一定程度上反映《易經(jīng)》的原旨。因此,研究《易傳》對解開《易經(jīng)》成書之迷具有特別重要的意義。
所謂“天尊地卑,乾坤定矣。卑高以陳,貴賤位矣。動靜有常,剛?cè)釘嘁?。方以類聚,物以群分,吉兇生矣。在天成象,在地成形,變化見矣”。(《易·系辭傳上》)短短數(shù)語道破了《易經(jīng)》的主旨。對于由陰爻和陽爻的基本符號構(gòu)成的《易經(jīng)》,《易傳》對其解釋的理路也是從陰陽、天地、尊卑、動靜、剛?cè)岬葘α⒔y(tǒng)一角度入手的。在《易傳》作者看來,《易經(jīng)》的主旨就是通過對自然界各種現(xiàn)象和運行規(guī)律的取法,來分門別類指導人類社會的實踐,運用取象比類的方法來化解沖突,斷吉兇,定秩序。取象比類蘊涵著重要的法律內(nèi)涵。先說取象。取象的象,一是指卦象。如噬嗑卦為下震上離,象口中有物,要咬合。這個咬合就是法律規(guī)制的內(nèi)容,故噬嗑卦乃是“利用獄”之卦。二是指取象制器的對象。如《易·系辭傳下》中的“蓋取諸×”等圣人制器尚象之類。盡管《易傳》中對器具產(chǎn)生的推斷不一定都符合實際,但這種取象制器的方法對《易經(jīng)》來說卻非常重要,《易傳》正是通過將相關(guān)器物與《易經(jīng)》中的具體卦象進行聯(lián)系和附會,才為相關(guān)卦的卦意,特別是理解卦的法理意義提供了依據(jù)。有學者指出,《易傳》所提出的“觀象制器”體現(xiàn)了法象自然的法律觀?!坝^象制器”的“器”指法律制度和刑法原則[19]。再說比類。比是比較、比附的意思?!兑捉?jīng)》中有比卦,武樹臣認為,比卦說的就是對同類案件比較的判例法原則。類的概念在《墨子》《荀子》《韓非子》等先秦諸子典籍中多有出現(xiàn),他們的類觀念是受到《易經(jīng)》的啟發(fā)和影響的。而《易經(jīng)》的類推思想具有原始的邏輯思維色彩。“拔茅茹,以其匯征”(《易·泰·初九》)已然是對相同或相似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有了比較清晰的認識。而且六十四卦的每一卦都是對一類事物具有共同規(guī)律性東西的歸納和總結(jié),并提出指導人們處理同類事物的辦法。因此,《周易》的取象說的是基本的政治制度和規(guī)范原則(包括法律規(guī)范、禮制規(guī)范、習俗規(guī)范等),這個象也類似將成文法典“懸之象闕”的做法,是象魏之象。比類則說的是在對具體案件的司法裁判中按照不同類別施行不同的判例,是后世廷行事和決事比的先河?!笆枪仕臓I而成《易》,十有八變而成卦,八卦而小成。引而伸之,觸類而長之,天下之能事畢矣?!保ā兑住は缔o傳上》)《易經(jīng)》六十四卦就是在八卦基礎(chǔ)上觸類旁通,按照八經(jīng)卦的基本原則處理大到國家、社會,小到家庭、個人的各類事物。而在八卦中的離、坎、兌、震等卦則多與刑獄有關(guān),故八卦相蕩而成的六十四卦中有相當數(shù)量的司法判例。從取象比類的情況看,《易經(jīng)》中有武樹臣所謂的法典法和判例法兼用的混合法形態(tài)[20]。
《易·系辭傳上》曰:“君子居則觀其象而玩其辭,動則觀其變而玩其占?!边@里的君子指的是統(tǒng)治者,具體到司法實踐中指的是具有裁決權(quán)的君主、司寇等司法官員,也即卦中所言的“見大人”之大人。要做到遵循法律原則、按照先例判案必須積累一定的法律專業(yè)知識。這個積累就是要經(jīng)常地觀察易象,體會卦爻辭所包含的先例中的判案原則和宗旨。所謂“圣人設(shè)卦觀象,系辭焉而明吉兇”,“卦有小大,辭有險易。辭也者,各指其所之”(《易·系辭傳上》)。只有明吉兇才能在司法實踐中根據(jù)變化而適時進行占驗,并做出遵循先例的判決或因時變易地創(chuàng)制新判例。首先,要遵循先例。“天地之道,恒久而不已也?!保ā兑住ず恪ゅ琛罚┮虼耍谒痉▽徟兄幸龅胶?,即遵循先例。“恒,君子以立不易方。”(《易·恒·象》)“恒,亨,無咎?!保ā兑住ず恪罚┓粗?,如果不能恒定地遵循先例,則“不恒其德,或承之羞,貞吝”(《易·恒·九三》)。其次,在遵循先例的同時,要根據(jù)時代的變化有所改易?!八臅r變化而能久成,圣人久于其道而天下化成?!保ā兑住ず恪ゅ琛罚┰诎盐辗稍瓌t的大方向下,隨著情況變化而及時創(chuàng)設(shè)新的判例也是十分必要的?!兑讉鳌贩磸晚炠潯兑捉?jīng)》重時,多處謂其“×之時義大矣哉”,主要是肯定了《易經(jīng)》的變易觀?!兑讉鳌愤€從革卦、鼎卦等卦義中發(fā)掘出革故鼎新、天命更易的革命觀。這些都是對先例的否棄,并假托天命所歸而創(chuàng)制新的判例?!皹O數(shù)知來之謂占,通變之謂事”(《易·系辭傳上》),就是指明《易經(jīng)》的作用在于通過對先例的掌握、了解,根據(jù)現(xiàn)實的變化,對新發(fā)生的案例進行因時而易的處理、變通,與時偕行?!疤斓匾皂槃?,故日月不過,而四時不忒。圣人以順動,則刑罰清而民服?!保ā兑住ぴァゅ琛罚╇S著時代發(fā)展而變更先例的目的就在于刑罰清明,使當事人心服口服,維護社會安定。
《易傳》在解釋《易經(jīng)》的過程中,十分注意潛藏在卦爻辭下面的法律義理,除了訟、噬嗑、困等顯性的法律卦義外,還指出豐、解、賁、豫、旅、中孚等卦的法律本質(zhì),并斷言“作《易》者其知盜乎?”(《易·系辭傳上》)認為《易經(jīng)》的作者是犯罪學方面的專家。而且猶為應(yīng)當引起注意的是,《易傳》通過對《易經(jīng)》義理的生發(fā),完善了其明德慎罰的思想,并成為后世儒家禮法治國的濫觴。具體而言,《易傳》是堅持德刑兼施,禮法并用的。一方面《易傳》繼承了孔子為政以德的思想基調(diào),并將一些卦定義為德的重要組成部分?!兑住は缔o傳下》有言:“履,德之基也。謙,德之柄也。復,德之本也。恒,德之固也。損,德之修也。益,德之裕也。困,德之辨也。井,德之地也。巽,德之制也”?!兑住べS·象》也強調(diào)“君子以明庶政,無敢折獄”。另一方面,《易傳》也主張對犯罪采取必要的規(guī)制手段,強調(diào)“明罰敕法”(《易·噬嗑·象》)。具體而言,就是針對觸法犯禁者,要根據(jù)具體犯罪情節(jié)和社會危害程度等相應(yīng)地處以“屨校滅趾”“屨校滅耳”等或輕或重的刑罰。但刑罰的總原則仍然是以德為主,即堅持“議獄緩死”“赦過宥罪”“明慎用刑而不留獄”等刑事處罰原則。并且根據(jù)“上慢下暴”(《易·系辭傳上》)的反面教訓,指出只有君子才能折獄,體現(xiàn)了“惟良折獄”的法官倫理要求。由此可見,《易傳》希望通過德政教化和刑政規(guī)制兩手抓,來實現(xiàn)“君子以遏惡揚善,順天休命”《易·大有·象》)的治世理想。在刑罰方面,《周易》總體上是強調(diào)以德為主、以刑為輔的法律觀,主張慎刑和寬宥,反對刑罰過中,強調(diào)刑罰尚中[21]。比卦中有“王用三驅(qū)失前禽”的爻占,而《易傳》則把狩獵中的三驅(qū)之法引申到為政治國上,把為政比喻成獵人狩獵,指出在國家管理上要恩威并重、德刑兼施,既要施行德政,注意教化人民,使其知止不犯,反對不教而殺的罔民行為,特別是對懵懂不開的童蒙之人和愚昏老人,要網(wǎng)開一面,以仁德為主,使其“用說桎梏”,對那些見善則遷、有過則改的順民則適當寬縱,又要對那些不顧羅網(wǎng)、非眚惟終的人進行堅決鎮(zhèn)壓?!兑讉鳌吩陉U釋上古訴訟案例的訟卦義理基礎(chǔ)上,提出了“訟不可長”(《易·訟·初六·象》)的儒家無訟、息訟思想。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講求“春秋決獄”,其實《周易》的法理思想也是中國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指導精神。不僅《易傳》對《易經(jīng)》的解析成為古代判案的基本準則,此后的一些解釋《易經(jīng)》的易學著述也不乏上升為司法判案原則的。如唐代孔穎達的《周易正義》所蘊含的法律思想和刑罰適用原則就與《唐律疏議》基本一致,二者相得益彰,體現(xiàn)了《周易》法律思想對傳統(tǒng)法律文化的影響[22]。
如前所述,《易經(jīng)》中包含了大量的法律信息,有的是具體的案例,有的是司法原則,有的是法律思維??傊?,如果一卦一卦的剖析,都能發(fā)現(xiàn)其中的法律內(nèi)涵。但限于篇幅不一一詳述。對于《易經(jīng)》的法律內(nèi)涵,最早闡釋《易經(jīng)》的“十翼”已有所發(fā)現(xiàn)和闡發(fā),但后世研易者多從象數(shù)、義理兩徑入手,于義理又多集中于哲學、倫理學、政治學等領(lǐng)域,對法律領(lǐng)域鮮有涉獵。到了現(xiàn)代,在20世紀三、四十年代,楊鴻烈、瞿同祖等法史學先驅(qū)進行了若干的探研,但深度和廣度都遠遠不夠。直到20世紀末,武樹臣、從希斌等學者對《周易》中的法律現(xiàn)象從法律史學的角度進行了一些開創(chuàng)性的研究,并取得初步成果,才真正開創(chuàng)了法學易的研究。但在上個世紀,由于學界主流對《周易》與法文化的關(guān)系缺乏足夠認識,導致相關(guān)研究不為法學界所接受,甚至一些研究《周易》與古代法制的論文難以發(fā)表。本世紀以來,隨著學界對《易》學研究的多視角、跨學科的延展,有關(guān)《周易》的法文化研究已經(jīng)成為當代傳統(tǒng)法律文化研究中不可回避的課題[23]。黃震在《周易研究》2006年第1期上撰文《20世紀的〈周易〉法律文化研究》,對從法律角度進行的《周易》研究做了綜述,進一步證明了法學易作為一個學派的可能。近年來,從法律視角研究《周易》的論著日漸增多,壯大了法學易的研究隊伍,豐富了法學易的研究成果。
回到《易經(jīng)》起源問題上,筆者認為從法文化的視角看,《易經(jīng)》具有鮮明的法學特征,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是一部有關(guān)習慣法和法律判例的篡集。武樹臣對《易經(jīng)》的法文化進行了較為系統(tǒng)的研究,認為在先秦時期就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判例法,《易經(jīng)》比卦就“專門記錄了適用判例的方法和原則”[24],并大膽斷言:“《易經(jīng)》是我國最古老的一部‘神明判例集’。”[25]筆者認為,盡管中華法系以法典為主,但判例法的形態(tài)也不同程度的存在。誠如有的學者所指出的:“如果說律是成文法典,那么廷行事、比等就是具有判例的意義,例則是具有判例色彩的制定法。”[26]而不論是秦代的廷行事還是漢代的決事比,這種按照類推原理比附斷罪的判例法的傳統(tǒng)其源頭就在先秦,并可在《易經(jīng)》中大量地發(fā)現(xiàn)它的痕跡。但鑒于中西法律傳統(tǒng)的差異和古今法律概念的變遷,筆者對先秦時期是否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武樹臣所說的普通法系的判例法形態(tài)持審慎態(tài)度,并認為尚不宜遽斷《易經(jīng)》就是一部“神明判例集”,但把《易經(jīng)》看作是一部包含法律原則、司法判例和傳統(tǒng)習慣法的上古司法裁判的法例集篡當不為妄斷。
注 釋:
①按照武樹臣的解釋:“平:議也,指契約;陂,借為販,移予也,指把財物從此地遷至彼地。往、復,指貨物、貨幣的交換往來?!保ㄒ娢錁涑贾丁匆捉?jīng)〉與我國古代法制(上)》,載《中國法學》1987年第4期)
②詳見武樹臣著《〈易經(jīng)〉與我國古代法制(上、下)》,載《中國法學》1987年第4期、第5期;從希斌著《從〈易經(jīng)〉看西周時期的司法制度》,載《法學家》1995年第3期;桑東輝著《司法審判的〈易經(jīng)〉探源——革卦新解》載,《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7年第1期;桑東輝著《司法審判的〈易經(jīng)〉探源(二)——解卦新解》,載《中南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8年第1期等。
③關(guān)于《易經(jīng)》中的法律類項,不同學者梳理的路徑不同。如連邵名按照刑、獄、幽人、訟、寇五類,對困、豫、睽、鼎、豐、坎、蒙、解、歸妹、訟等十余卦進行法律解析(見連邵名著《〈周易〉所見古代法律》,載《北京教育學院學報》2007年第1期)。武樹臣在《〈易經(jīng)〉與古代法律文化》中從財產(chǎn)法律制度、刑事法律制度、審判司法制度、婚姻制度與習俗四個方面對《易經(jīng)》的法律內(nèi)容進行梳理(見武樹臣著《儒家法律傳統(tǒng)》第177-189頁,法律出版社200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