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媒介、語境、作者:中古墓志文本形態(tài)及相關問題芻議

2019-12-21 16:40馬立軍
文藝研究 2019年12期
關鍵詞:墓主拓本墓志

馬立軍

墓志乃埋幽之物,出土后才成為學者研究的對象。自宋元以迄于今,關注者日見其多,范圍也由史學而及于各科,其情形誠如陳寅恪所說:“一時代之學術,必有其新材料與新問題。取用此材料,以研求問題,則為此時代學術之新潮流?!雹僦泄拍怪疚膶W研究作為今日學術新潮流之一②,自20世紀80年代以來,人們或從文體著眼梳理墓志文發(fā)展脈絡,或利用志文中材料研究其時文學之發(fā)展,目的雖不盡一致,成績卻斐然可觀。近年,史學界關于南北朝墓志寫作材料來源、北魏墓志異刻現(xiàn)象等的討論③,使墓志文本生成這一論題凸顯出來,客觀上要求中古墓志文學研究予以回應?;诖?,本文擬從墓志文本媒介入手,嘗試梳理和廓清墓志文本形態(tài)及其學術遮蔽,并對中古墓志文本作者與地下語境這兩個問題加以探討。

一、墓志文本媒介及相關學術遮蔽

筆者在梳理中古墓志學術史時發(fā)現(xiàn)④,研究者面對的墓志文本與其說是作為實物的墓志,不如說是某一形態(tài)的墓志文本。

(一)傳統(tǒng)學術觀念下的墓志及其文本形態(tài)

金石學興起之初,歐陽修等人即著力收藏墓志,此后歷代皆不乏費力尋訪、搜購之學者。其中,有記載出土時地與志題等信息纂成目錄者,如歐陽修、歐陽棐《集古錄目》等;有摹拓石刻形成書法文本(下文簡稱“拓本”)以供品鑒與考究者,如楊守敬《寰宇貞石圖》等;有迻錄石刻文字文本(下文簡稱“書本”)意在史、志互證者,如陸增祥《八瓊室金石補正》等。拓本和書本是金石學研究的產(chǎn)物,歷史地看,確實在史學、小學、書學等領域存在一種以拓本尤其是以書本為研究對象的傾向。乍看上去,這似乎是由于中古墓志隨機出土、散在各地且石刻沉重、保存不易,很多學者無緣得見,不得不選擇拓本或書本⑤;但進一步深究會發(fā)現(xiàn),研究理念的不同是其中的決定性因素。蓋金石學者收藏墓志乃如王國維所言:“一面賞鑒的,一面研究的也。”⑥賞鑒的一面主要表現(xiàn)在對書法的興味,此可以趙明誠品評顏真卿書《唐杜濟墓志》為代表⑦;研究的一面則如趙氏坦言,主要在于證史,即“刻詞當時所立,可信不疑”⑧。與此學術旨趣適應,拓本再現(xiàn)了墓志書法形態(tài),書本基本保留了墓志的文字,兩者有石刻所具之信息,卻無“得之艱而失之易”⑨的劣勢。所以徐松等人編纂《全唐文》時據(jù)拓本迻錄石刻文字⑩,梁啟超憑拓本評騭中古書法高下?,梁玉繩《志銘廣例》融合傳世墓志文獻(下文簡稱“集本”)與石刻文獻以闡明墓志義例?,雖是用紙質書法文本和文字文本替代石刻文本,卻也不招人非議,而其不以文本媒介為慮的觀念也就不言而喻。

比較而言,在學科分野日趨細密的當下,有些文學研究者已注意到墓志文本問題,開始運用“石本”這一概念,一方面旨在區(qū)分出土墓志文獻與傳世墓志文獻不同的傳播途徑,另一方面也意識到兩者在遣詞用語、內容信息、敘述角度上可能并不一致的事實?。不過,墓志文本在歷史與現(xiàn)實的傳播中都包括了石刻、拓本和書本這三種形態(tài)以及石質和紙質這兩種媒介,所以當研究者以“石本”代指墓志文本時,若無明確限定,在表達層面很容易墜入混淆墓志文本形態(tài)與媒介差異的窠臼?。況且中古墓志文學研究現(xiàn)狀表明,研究者使用的基本材料仍是書本,縱使提及拓本也只是出于文字??毙枰灰恍┱撝旌鲜褂檬九c集本的情形依然存在。其中緣由,除了前述石刻存在的劣勢,根本原因還是傳統(tǒng)文體研究忽視文本媒介差異的觀念所致?。是以在當今文體研究者眼里,石刻文本更多地仍然被等同于文字及其附載信息,與其他文體的作品相比似乎并無不同。

(二)墓志文本的媒介形態(tài)及其認知差異

所謂“文本”,一般指文字文本,但閱讀常識提醒我們,文本必須經(jīng)由某一載體才能傳播,不同載體給予讀者的感受并不一致。具體到墓志文本,書刻于石上只是其文本性的一面,其另外一面是,墓志形制還會影響文字的多寡與體例的構成等。換言之,志石不止是一種載體,更是傳播學意義上的媒介:“媒介對信息、知識、內容有強烈的反作用,它是積極的、能動的、對訊息有重大的影響,它決定著信息的清晰度和結構方式?!?本文比較石刻和拓本、書本的媒介差異,即是想探究因此而被改變的信息結構、受眾觀念與文本視野。

首先,受眾面對石刻和拓本、書本時所獲得的文本觀念會有很大差異。成熟的墓志由箓頂蓋和志石兩部分構成,其中方形志石表示地,覆斗形志蓋表示天,志蓋在上而志石在下,既象征了天圓地方,更含有“在天成象,在地成形”,“天尊地卑,乾坤定矣”?等觀念。而置放墓志的墓室,有著同樣的結構與觀念。這種同型、同構、同義的一致性,使得墓志看起來確實更像是一個在墓室中所構建的象征性墳墓:“在墓葬中,死者的尸體被封存于棺中,置于畫有滿天星斗的墓頂之下;在墓志里,死者的傳記被封存在石匣中,置于刻有宇宙符號的志蓋之下——我們在這里看到的是一個統(tǒng)一的邏輯?!?此一墓志形制表明,刻寫在覆斗形蓋頂中間的墓志標題與志石上面的志文共同傳達出“亡者的功名可與天同輝,與地共存”?的意涵。然而墓志文本與墓志形制蘊含的這些文化信息以及與墓葬地下環(huán)境的密切聯(lián)系,在受眾置身博物館等非原始環(huán)境且面對石刻這種“冷媒介”時,并不會直觀感受到,它需要觀者在欣賞石刻文本外在的石質觸感、設計美感后主動探究、聯(lián)系思考才能獲得。墓志文本不僅與石刻媒介、墓葬環(huán)境等相互關聯(lián)、有機統(tǒng)一,而且其本身亦如《唐朱信墓志》“愿超三界,幸斯法護,永離于殃”?的祈禱所揭示的那樣,是某種禮法或者宗教觀念的外化,屬于禮器的范疇。與此相較,紙質媒介作為“熱媒介”,在清晰凸顯書法與文字內容的同時,也取消了墓志的形制特征、地下環(huán)境以及與之關聯(lián)的文本語境和墓志的禮器特征等,成為單一的書法作品或文學作品。這顯然與石刻文本表達的觀念存在明顯偏差。

其次,石刻、拓本和書本三者附載的文本信息存在差異。翻閱存世的歷代墓志拓本可知,其文本范圍一般限于志石正面文字。然而,方形志石的上面是箓頂蓋,志蓋上有豐富的信息:一是志蓋盔頂部分一般刻有字數(shù)不等、內容不一、旨在標識墓主身份的文字,如“×××府君之墓志銘”等,從而形成題蓋;二是在志蓋四殺,很多墓志刻有花草、四神或者十二生肖等圖案,一般稱為紋飾;三是有些墓志,如《唐張國清墓志》《唐趙貫及妻盧氏吳氏合葬墓志》等的志蓋四周或刻有挽歌或刻有卦爻。志蓋銘題與志石正面文字共同構成完整的墓志文字文本;志蓋上紋飾作為主題雕飾,與志石四周輔助紋飾一起寄寓祈求墓主靈魂順利升天之意,其性質、功能與志石的文字文本部分相似,志蓋上刻寫的挽歌或者卦爻功能與此類似?。就此而論,志石正面文字只是整個墓志文本及其表達的信息中的一部分,以其相對詳細和系統(tǒng),不妨看作墓志的正文本;而由紋飾、挽歌、卦爻等構成的內容,或處其上或在其側,在豐富和強化墓志禮法內涵、作用的同時,事實上已構成墓志的副文本。所以在石刻媒介視野下,墓志文本其實是由文字性正文本和書寫性副文本共同構成的。然而,相對于石刻文本的完整性,拓本通常會忽視志蓋及其四殺(這也與許多墓志蓋出土后丟失有關),志石的四側也鮮被留意。有時志石正面無法載錄所有文字,于是轉錄于志石四側或者志蓋盔頂甚至志石陰面,這些轉錄的內容很可能被失拓,從而造成拓本文字的脫漏?。書本由于受條件限制,大部分都是依據(jù)拓本迻錄,因此拓本存在的正文缺損、副文本消失等現(xiàn)象都會被書本全盤接收。

最后,石刻、拓本和書本三者表征的作者地位和信息并不對等。拓本在縮減墓志文本范圍的同時,其復制功能使得書刻痕跡得以保留和顯現(xiàn),通過拓本(未經(jīng)裝裱)仍能看到志面文字布局以及補、擠、改、空等制作過程與某些書寫慣例。此時受眾眼中的墓志文本作者與石刻文本看到的基本一樣,仍然是撰者、書者、刻工,三者地位有時不分軒輊,有時書刻者更受重視。但書本不同,經(jīng)過迻錄的文字文本完全可以視為一種重新制作。1949年以前,王昶《金石萃編》(清嘉慶十年[1805]經(jīng)訓堂刻本)等書尚盡力保存石刻原有空格及俗字、白字、異體字、缺筆字等樣貌,但篆、楷、隸、行等書法形態(tài)大多未予保留。到了當代,趙超《漢魏南北朝墓志匯編》(天津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羅新與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周紹良主編《唐代墓志匯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等為整理之便,無論書體、字形徑以繁體正字、宋體代替,原刻之補、擠、改、空等大多也未予保留??v使仍有書刻者姓名,但由于書寫樣貌無法察知,其地位也嚴重降低。如此,在書本為主的研究方式并未得到改變、文字文本等同于文學作品的觀念仍然根深蒂固的背景下,書本遂以一種理所當然的方式被先入為主地等同于石刻文本,撰者也一變而為墓志文本的作者。研究者想要藉此還原墓志文本的生成過程,關注墓志制作各方在文本生成過程中的作用與表現(xiàn),其思路既難以產(chǎn)生,其證據(jù)也無從發(fā)現(xiàn)?。最終,墓志文與其他文體一樣,只被視為一種靜止定型的文字作品,而不再是動態(tài)合作且可能并不完美的結果。

總之,與墓志文本形態(tài)及其媒介差異關聯(lián)著的,是文本信息、文本視野與文本觀念等的不盡一致。以書本為主的研究方式在結出無數(shù)碩果的同時,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學術遮蔽。很多時候這似乎無關大礙,但在探討諸如墓志文本作者、墓志文本生成等問題時,則需要破除這樣一種遮蔽。

二、從屬于地下語境的墓志文本及其表達模式

通過比較文本媒介差異可知,墓志與墓志文本都是禮法觀念的外化,從屬于死者地下世界的需求,并和整個墓室結構形成一個統(tǒng)一體。但目前的中古墓志文學研究,尚未涉及墓志文本與地下語境的關系。這里擬選取墓志文本信息“互見”和“竹林七賢”一類畫像題材與墓主壁畫兩個視角,對此做一考察。

(一)墓志文本信息互見

一位墓主一般僅有一盒墓志,也就是一份墓志文本,此時的墓志文本看似獨立而自足,實際上,墓志與其他文本也可能存在聯(lián)系。與北朝墓志類似?,唐代墓志不僅在結構、內容等方面取法史傳、家譜等,還存在如《唐李弘裕墓志》與史傳文本互見的情形:“簡冊詳之,其言可略?!?從時間上看,這是墓志文本晚于史傳文本的表現(xiàn);從觀念上看,這表達的仍是渴望不朽的人生訴求。唐代墓志的互見手法并不限于史傳和家譜,還指向同在地下的墓志,在形成墓志文本間互見義例的同時,也構建起一種“系死者”的地下語境。這種情形,按互見墓志彼此間的關系,大致可分為三類。其一為墓主本人前、后志互見。如《唐□存夫之祖墓志》中有“敘紀先德,舊志已詳”之句,據(jù)文中“亡考嘗以未營祔遷……棄養(yǎng)之辰,亦命從權禮。存夫等……恭擇遠期”的表述可知?,此志是改葬所立,所謂“舊志”乃是“權禮”時所立。因為舊志已詳,新志便對墓主諱字、鄉(xiāng)邑、生平、卒葬等信息一概未敘,僅記遷葬緣由、時間與喪家,從而形成彼記此省的互見關系。其二為墓主與先世志互見。如《唐張液與妻段氏合祔墓志》即以曾、祖“以具前志”,故“略而不錄”?。所謂“前志”,當是張氏祖或父之志,志文略去張氏曾、祖之名諱與官爵,即是想要建立與“前志”間的互見關系。其三為夫妻墓志互見。此類情形往往產(chǎn)生于夫妻合祔墓,表現(xiàn)方式約有兩種。一種是標明屬于合祔志,并記載夫妻二人信息,具體內容卻以一方為主,另一方信息會因舊志存在而有所省略,如《唐陶英與妻張氏合葬墓志》以夫有舊志故略去夫之先世:“自祖及公,先礎備列,故不再書,自公之敘?!?一種是夫妻合祔,但沒有制作合葬志,只在后卒之人的志文中加以提示,如《唐陳元師妻閭丘夫人墓志》:“高、曾、大父名著當時,官之與諱并載夫人先府君之銘志矣,故略而不書?!?

客觀而論,這些互見義例的出現(xiàn),是合祔、遷葬、褒贈等禮法行為和墓志承載文字有限、喪家有意弱化互見所指死者地位?等多種因素使然,但互見所指對象只限于墓主本人或其直系親屬,這種文本內容的省略又未嘗不是強化了他們的親屬關系?;ヒ娔怪镜拇嬖谑沟煤罂怪镜奈谋拘畔⑷笔Ю碚撋喜⒉粫l(fā)生,反倒是原本因為早逝而中斷的親屬關系借此又重新得到了延續(xù)。鑒于這種聯(lián)系發(fā)生在地下墓中,因此很容易給人一種即使死亡也無法隔斷墓主與互見對象是親人的感覺。而經(jīng)由這種刻意強調,墓志已然具有了維系死者的媒介屬性,墓志文本之間存在的地下語境也因之而得以彰顯。

(二)作為比附對象的“竹林七賢”一類人物

中古墓志為了贊揚墓主某些品行超逸絕倫,經(jīng)常使用的一種手法是與古代名賢相比附。如《北魏元顯俊墓志》以“曾閔”和“顏子”作比,夸贊墓主的醇孝與守道不移?;《北魏元誘妻馮氏墓志》以“宋姬”“陳婦”作比,褒揚馮氏的“率禮從傅”和“敬奉舅姑”?等。這時期墓志引以作比的人物,出現(xiàn)頻率最高、最引人矚目的當屬“竹林七賢”?,如《北魏元欽墓志》即云:“至于秋臺引月,春悵(帳)來風,琴吐新聲,觴流芳味,高談天人之初,清言萬物之際,雖林下七子,不足稱奇;巖里四公,曷云能上? ”?

歷史地看,《詩經(jīng)》《楚辭》奠定的比興傳統(tǒng),漢魏詩文中借人喻己的修辭傾向,賈誼《吊屈原賦》、曹植《白馬篇》、陶淵明《詠荊軻》等作品的典范效應以及南北朝社會追慕“七賢”的風氣、北朝貴族遷洛以后“文士化”的轉變?等等,都為我們理解《北魏元飏墓志》“追嵇、阮以為儔”?、《唐焦達墓志》“慕嵇夜之孤風”?提供了豐厚的背景知識。然而,相較于墓志文本生成的復雜性,我們仍有從喪葬語境對此進行考察的必要。

據(jù)文獻記載,早在漢宣帝時即已出現(xiàn)將霍光、蘇武等有功當代之人與周宣王名臣方叔、召虎、仲山甫并列圖畫,意在“表而揚之,明著中興輔佐”?的先例。到了東漢,又有趙岐“先自為壽藏,圖季札、子產(chǎn)、晏嬰、叔向四像居賓位,又自畫其像居主位,皆為贊頌”???脊刨Y料顯示,至東漢晚期,如武梁祠的閔損、齊義繼母、魯義姑姊、李善、老萊子、伯榆等?,大汶口漢畫像石墓的趙茍、丁蘭、沙公前婦子等?,白沙鎮(zhèn)漢畫像石墓的邢渠、丁蘭、閔子騫、韓伯臾、原谷等?,都意在圖畫歷史人物以暗喻墓主。東漢晚期至三國間長安鎮(zhèn)畫像石墓老萊子娛親場景?,北魏元謐石棺、寧懋石室等出現(xiàn)的二十四孝圖?,用意也與此相類??梢?,漢魏以來將當世死者與前代名賢并列的表達方式與借彼喻此的寓意,在繪畫尤其是墓葬畫像中已然成為一種傳統(tǒng)。

在此喪葬文化傳統(tǒng)下可以看到,魏晉之際出現(xiàn)的阮籍等“竹林七賢”在得到東晉南朝人追捧、效仿、企慕、圖畫的同時,最晚于南朝初期進入了墓中?。目前發(fā)現(xiàn)的南京西善橋墓?、雨花臺石子岡雨花軟件園A1地塊內5號墓、雨花臺鐵心橋小村烏龜山1號和2號墓、棲霞區(qū)獅子沖北象山南麓1號和2號墓?、丹陽胡橋的仙塘灣墓?、金家村墓與建山吳家村墓等南朝磚室墓?、濟南東八里洼北朝墓?、臨朐北齊崔芬墓等,都能看到“七賢”題材的壁畫。到了唐代,許多發(fā)現(xiàn)屏風式壁畫的墓葬中也形成了一種以“樹下老翁”為主題的代表性題材,其內容“除了延續(xù)魏晉高士形象外,還加上了孝子、忠臣等賢者和宗教人物題材”。這既說明“七賢”已成為一個相對固定的題材,還表明“竹林七賢逐漸從特定的歷史人物轉變?yōu)橐话愕念愋秃吞卣鳌?。當這些包括“七賢”在內的人物不復表現(xiàn)歷史的特殊性,而成為隱逸、神仙、忠義、孝悌等觀念的化身與表征時,他們本質上就成為同一種“故事結構”——用類比的方式“構建死者公共形象的敘事結構”。正是在這一點上,中古墓志將墓主與“七賢”、曾參、閔子騫等人物作比的表達模式,與其時墓葬壁畫的“敘事結構”,無論在內容還是題材上都保持了驚人相似和高度一致,顯示出兩者基于同一語境而形成的共同文化心理。

(三)同出于格套的墓主畫像與墓志文

人們往往批評中古墓志寫作具有“諛墓”的通病,不過,筆者更好奇的是,中古時人何以會接受這種千人一面的模式?撰者又何以會無所避忌?除了為尊者諱、自相蹈襲的因素外,是否還與一種更為強大且頗為久遠的墓葬語境有關?下文將聯(lián)系墓主畫像創(chuàng)作對此做一分析。

據(jù)相關研究,漢代畫像在處理墓主肖像時,并不做個性化描摹,而是借助榜題、衣飾與其他格套化的布局安排等揭示人物身份。有學者比較山東臨沂金雀山9號墓和民安工地4號墓中銘旌上墓主像、嘉祥武氏祠和宋山祠堂正壁的墓主像后發(fā)現(xiàn),這兩組西漢時期墓葬畫像也分別有同樣的畫稿。在北齊時期的徐顯秀、婁睿以及灣漳等墓中,墓主畫像也是“臉形均為長圓的蛋型、眼眉高平、雙目小而細長,鼻梁呈梭狀,以雙豎線畫出人中,窄嘴豐唇,富有層次感”。尤其令人驚訝的是,像康業(yè)這樣的西域人士,其畫像不僅采用中原漢人面孔和士大夫形象,而且與徐顯秀等人畫像頗為相近,完全失去了其原有的民族形貌特征。這一系列跡象表明,原本應該反映墓主生前容貌的畫像一旦置于墓中地下,作為墓主靈魂象征存在時,其獨特面貌與個體價值就被有意地消解并轉化為另一種更為普遍也更具認可度的形象:“畫像中的人物雖實有其人,但畫家卻并不是著意去表現(xiàn)其獨特的相貌,而是要依據(jù)人們共同認可的一種審美標準來表現(xiàn)心目中最理想的形象?!边@與墓志“章善述德”的宗旨、以頌為主的寫法可謂異曲同工:“生時中庸之人耳。及其死也,碑文墓志,莫不窮天地之大德,盡生民之能事,為君共堯舜連衡,為臣與伊皋等跡。牧民之官,浮虎慕其清塵;執(zhí)法之吏,埋輪謝其梗直?!?/p>

為了塑造“理想的形象”而抹去或者弱化墓主個性,且這種形象的標準又是社會所普遍認可的,這雖然實質上是生者的觀念,但在事死如事生的語境下,生者的認識自然也是死者的訴求與死后(或者重生)世界的標準。墓志與墓中其他物品包括壁畫,縱使功能、媒介不盡相同,本質上都是一種禮器,是為了“表現(xiàn)死者”,“如同特定的圖畫形象能夠以視覺形式在墓室中表現(xiàn)死者,‘埋藏’在墓志中的墓主傳記則是對死者的文字性表現(xiàn)”。所以,最大可能地實現(xiàn)死者的訴求并因此而造成同一種“故事結構”或者千人一面的墓主形象,也就變得無足奇怪了。類型化、格套化既然是中古時期墓葬語境的一般性特征,自然也是墓志文本生成的重要土壤與影響因素。

三、喪家影響墓志文本的方式與意義

在石刻文本的媒介視野下,墓志作者并非只有撰者,還包括書刻者。墓志文本的書刻過程與相關殘留痕跡顯示,書刻者并不總是局限于文字的書錄,中古墓志中不時發(fā)生的字句衍脫舛誤、補改擠空等異刻現(xiàn)象,也可能與書刻者有關。是以對于石刻文本而言,書刻者在呈現(xiàn)書法和鐫刻技藝的同時,還在一定程度與范圍上是墓志文本的參與者和完成者。不過相較于書刻者的消極參與,另有一方參與之深廣遠非書刻者所能比,然而其影響卻被書本形態(tài)造成的撰者即作者的錯覺所遮蔽,很少受到重視,這就是作為書、撰、刻三方雇主的喪家。

喪家一般是喪禮的主持與承辦者,包括墓志在內的一應喪具,都由其操辦。所以,中古墓志序文和銘詞間的過渡性文句經(jīng)常用來敘寫喪家,既是為了“述哀”,又兼有禮的象征作用??墒侵泄拍怪疚年P于喪家的描寫,多有情、禮所不能概括者。如《唐臧曄墓志》,在記載墓主世次后,僅用六十余字敘述墓主交戰(zhàn)不利溺死黃河之事,此后卻以二百多字大肆鋪寫其子女之勛業(yè)與婚配。這表明,喪家不僅延請了撰者,還可以影響其行文。但在撰者即作者的觀念影響下,學界對此關注不夠,這里擬從結構、內容、撰者三個層面做一簡要分析。

首先,成熟后的墓志文一般由志題、序文、銘詞三部分構成,但翻閱中古墓志文本可以發(fā)現(xiàn),這種穩(wěn)定結構時常會被打破,尤其是補刻、漏刻等造成的文本失衡并不少見。此種情形大致可分為三類。其一是文本補綴。如《唐盧初墓志》,志題、序文、銘詞三者皆有,但銘詞后又刻“其孤知慶”等近百字,從內容看,這是對歸祔之事以及葬地位置等所做的說明,在結構與主題上都與序銘較為疏離,且非撰者原文,結合補記人系墓主堂侄分析,顯然是喪家所為。其二是文本嵌入。如《唐李皋墓志》,原志是權厝時所立,志題、序文與銘詞皆有,改葬時喪家并未刻新志,只分別在志題和書撰人后空白處以小字補刻方式說明改葬情形,并補七言新銘。其三是文本脫略。以《唐竇寓墓志》和《唐陳宣魯墓志》為例,前者因“未及返葬,銘闕不書”,后者則是“今之敘述,紀其實而略哀辭”。鑒于這種銘詞缺失的現(xiàn)象在同樣是權厝志以及宣稱是實錄的墓志中也并不多見,故志文所述理由只能視為喪家的考慮。

其次,中古墓志內容以諱字、鄉(xiāng)邑、世系、行治、履歷、壽年、卒葬時地等為主干。這些信息,特別是可由撰者發(fā)揮的行治、履歷系由喪家提供。在喪家普遍存在彰善述德的心理下,這意味著那些撰者大多只能根據(jù)喪家所敘事項進行剪裁,而不得將其有意隱去或者淡化的“惡事”補充進去。如《唐于君妻李氏墓志》明確記載,撰者之所以作文即緣于李氏季舅相求,“牢讓不獲,遂秉筆座于戶曹兄之左,聽其行實而覬爾縷之”。從志文表述可知,撰者關于墓主的信息完全來自喪家所說,未作刪減;而“覬爾縷之”的用詞又揭示,撰者只是在表達層面讓喪家口述成為文章。但是中古喪家的訴求往往并不止于修辭層面,有時還涉及其他層面。如《北魏元顥墓志》有為墓主喊冤、鳴不平的敘寫,若無喪家要求,作為與墓主關系未必親近的撰者,沒有太多必要花費如許心思做此與己無關且與輿論相悖的文章。喪家對滿足其要求的志文,自然會“因而不改”,否則,或如《北周步陸孤須蜜多墓志》新增一些內容,或如《唐李濤墓志》改變志題與子嗣身份,或如《唐元振墓志》再寫一首銘詞??傊?,撰者在接受喪家雇請時即意味著,其在墓志文本生成過程中的權力與效力不可能處于絕對支配地位,某些文本內容、結構等方面的失控處正是喪家影響力所致。

最后,關于中古墓志文本撰者及其身份,研究者大多關注其姓名有無與名位高低,較少討論其與墓主關系的親疏遠近。筆者此前曾統(tǒng)計分析北朝墓志撰者,發(fā)現(xiàn)其中請托之作最多,其次則為墓主親友所撰。到了唐代,這一情形明顯轉變,親屬撰文比例高達83.6%。雖然親屬不能等同于喪家,但大量喪家積極參與撰文亦是事實。這提醒我們,一方面,喪家與撰者兩種身份的合一可能會改變墓志文本創(chuàng)作過程,類似《唐于君妻李氏墓志》那樣由喪家向撰者提供行狀的環(huán)節(jié)可能會被簡化或取消;另一方面,喪家與墓主的至親關系使得其在撰文時的情感波動劇烈,墓志銘原有“套路”未必可以滿足其情感訴求,此時撰者便容易嘗試并突破這種束縛,造成墓志行文語氣、內容結構與情感色彩等發(fā)生一系列變化。這在《唐崔煴墓志》中有較為明顯的體現(xiàn):撰者盧雄為墓主之夫,在交代崔氏先世婚配、卒葬時地等基本信息后,盧氏在剩余過半篇幅中分別從幼子失恃痛哭、妻子無疾而終、自己銜哀為文等幾個方面,真摯而濃烈地抒寫了自己“撫嘆何言”“痛何言哉”的情感體驗與“強為之文書”的艱難情狀,使一篇原本可能刻板、程式化的墓志銘變而為催人淚下的抒情散文,充分彰顯出撰者身份轉變之于墓志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

在傳統(tǒng)金石學影響下,墓志的價值主要體現(xiàn)于文字的形體及其記錄的信息;而在現(xiàn)有文體理念觀照下,墓志更多被看作一個個固定且完整的文學作品,研究者試圖勾勒的是撰者及其作品在文體演變中的特殊性與普遍性。然而,箓頂蓋與方形志石結合的形制、志石文字與墓志紋飾構成的文本復雜性,大量墓志的異刻現(xiàn)象,研究者面對石刻、拓本、書本時不同的觀念體驗等無不提醒人們,中古墓志文本及其生成問題理應得到關注。從文本媒介著手進行分析可以看出:影響墓志文本表達的,除了學界揭示比較充分的文體、時代風尚等因素外,還有墓葬畫像題材與格套化表現(xiàn)方式共同構成的墓葬語境等,而參與墓志文本制作的,既有撰者、書刻者,還有提供墓主信息、增減墓志文本、撰寫墓志文的喪家。

① 陳寅?。骸蛾愒炊鼗徒儆噤洝敌颉?,《金明館叢稿二編》,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1年版,第266頁。

② 本文所用“中古文學”概念,是沿用郭紹虞《中國文學批評史》(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7頁)對“中古期”的界定,即“自東漢建安至五代(紀元一九一—九五九)”。

③ 參見羅新、葉煒《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7頁;陸揚《從墓志的史料分析走向墓志的史學分析——以〈新出魏晉南北朝墓志疏證〉為中心》,載《中華文史論叢》2006年第4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徐沖《從異刻現(xiàn)象看北魏后期墓志的生產(chǎn)過程》,載《復旦學報》2011年第2期。

⑤ 程章燦《石刻研究的基本問題》(載《湖南科技學院學報》2015年第7期)也說:“實物本身固然好,但是我們要接觸、使用、考察到實物的石刻,其實是要費很多的成本,時間的成本、金錢的成本,甚至是人情的成本。”

⑥ 王國維:《宋代之金石學》,姚淦銘、王燕編《王國維文集》第4卷,中國文史出版社1997年版,第124頁。

⑦ 趙明誠撰、金文明校證《金石錄校證》,上海書畫出版社1985年版,第513頁。

⑧ 趙明誠:《金石錄序》,《金石錄校證》,第1頁。

⑨ 李清照:《金石錄后序》,《金石錄校證》,第564頁。

⑩ 馬立軍:《〈全唐文〉迻錄出土墓志文獻辨正》,載《南通大學學報》2019年第2期。

? 梁啟超:《碑帖跋》,《飲冰室合集·文集》四四上,中華書局1989年版,第33—82頁。

? 梁玉繩批評潘昂霄、王行等“標采雜錯,兼多漏略”,于是他“據(jù)耳目所及,別其類而補其遺,摘舊增新,次為《廣例》二卷,廣變例也”(梁玉繩:《志銘廣例》,《叢書集成初編》本,商務印書館1936年版,第1頁)。據(jù)書中所引文例可知,所謂“摘舊增新”,即指同時利用韓愈等人文集中的傳世墓志文獻與《金石萃編》等書所錄的出土墓志文獻。

? 葉國良:《石本與集本碑志文異同問題研究》,載《臺大中文學報》1996年第8期。另外,王其祎、李舉綱《新出土北周建德二年庾信撰〈宇文顯墓志銘〉勘證》(載《出土文獻研究》第8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版)、蘇小華《傳世本〈李密墓志銘〉與出土〈李密墓銘〉的先后關系辨證》(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09年第4期)、胡可先《出土文獻與中古文學研究》(載《浙江大學學報》2012年第4期)、孟國棟《新出石刻與唐文創(chuàng)作研究》(浙江大學2012年博士論文)、彭國忠《從紙上到石上:墓志銘的生產(chǎn)過程》(載《安徽大學學報》2016年第3期)等也有討論。

? 以筆者所見,目前使用“石本”以區(qū)別于拓本和書本(又稱錄文)的研究,僅有程章燦《石刻研究的基本問題》、《捶石入紙:拓本生產(chǎn)與流通中的拓工——以晚清繆荃孫及其拓工為中心》(載《上海師范大學學報》2018年第5期)等。本文“書本”概念沿用自此。

? 如黨圣元、陳志揚《清代碑志義例:金石學與辭章學的交匯》(載《江海學刊》2007年第2期)即說:“鑒于本文旨在探討文體,故忽略金石文本與紙質文本媒介之不同。”

? 何道寬:《中譯本第一版序》,馬歇爾·麥克盧漢《理解媒介:論人的延伸》,何道寬譯,商務印書館2000年版,第1頁。

?? 劉鳳君:《南北朝石刻墓志形制探源》,載《中原文物》1988年第2期。

? 參見劉天琪《隋唐墓志銘蓋紋飾藝術研究》第六章“墓志紋飾、讖語及地域風格”,西安美術學院2009年博士論文。

? 如周紹良等即認為《唐孟運墓志》銘詞止于“三百□□□□”,“文未完,似轉刻于石側,未拓”(《唐代墓志匯編》,第626頁)。類似情形者尚有《唐張客墓志》《唐田志承墓志》《唐姬晏妻閻樂墓志》《唐龐敬夫婦合葬墓志》等(參見陳長安主編《隋唐五代墓志匯編·洛陽卷》,天津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5冊第208頁,第7冊第170頁,第8冊第151頁,第9冊第197頁)。

? 岑仲勉曾指出:“若《石華》不留空格,非特自誤,且不足以悟人矣。”(岑仲勉:《金石論叢》,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第141頁。 )

??? 周紹良、趙超主編《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年版,第909頁,第955頁,第165頁。

? 如《唐宋再初與夫人蔡氏合葬墓志》(《唐代墓志匯編續(xù)集》,第1021頁),宋再初在蔡氏死后又娶了張氏,綜合此次合葬是張氏主持、墓志對張氏多有稱頌等因素分析,此合葬志略寫蔡氏家世與生平,固然是基于蔡氏有前志,但將蔡氏省略為“夫人蔡氏,懿范克修,德合曹氏,家傳慜睿,辯智明弦,冠冕令族,已具前志”,仍屬罕見,不排除張氏影響的可能。

???? 朱亮主編《 洛陽出土北魏墓志選編》,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第28頁,第10頁,第142頁,第33頁。

? 參見劉小兵《竹林猶在:唐人墓志與七賢記憶》(載《古籍整理研究學刊》2013年第4期)、馬立軍《北朝墓志文體與北朝文化》第五章第二節(jié)“文武兼具、才貌俱佳的人物之美”。

?參見何德章《北魏遷洛后鮮卑貴族的文士化——讀北朝碑志札記之三》(載《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第20輯,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馬立軍《北朝墓志文體與北朝文化》第五章第二節(jié)“文武兼具、才貌俱佳的人物之美”。

? 《漢書》,中華書局1964年版,第2469頁。

? 《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2124頁。

? 巫鴻:《中國古代藝術與建筑中的“紀念碑性”》,李清泉、鄭巖等譯,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268—280頁。

? 程繼林:《泰安大汶口漢畫像石墓》,載《文物》1989年第1期。

? 胡海帆:《“偃師邢渠孝父畫像石”研究》,載《故宮博物院院刊》2012年第2期。

? 岳鳳霞、劉興珍:《浙江海寧長安鎮(zhèn)畫像石》,載《文物》1984年第3期。

? 鄒清泉:《北魏孝子畫像研究》,中央美術學院2006年碩士論文;鄭巖:《魏晉南北朝壁畫墓研究》附錄一“北朝葬具孝子圖的形式與意義”,文物出版社2016年版。

?韋正:《地下的名士圖——論竹林七賢與榮啟期墓室壁畫的性質》,載《民族藝術》2005年第3期。

? 南京博物院、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編《南京西善橋南朝墓及其磚刻壁畫》,載《文物》1960年第8、9期合刊。

?南京市博物館總館、南京市考古研究所編《南朝真跡——南京新出南朝磚印壁畫墓與磚文精選》,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6年版。

? 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胡橋南朝大墓及磚刻壁畫》,載《文物》1974年第2期。

? 南京博物院:《江蘇丹陽縣胡橋、建山兩座南朝墓葬》,載《文物》1980年第2期。

? 邱玉鼎、佟佩華:《濟南市東八里洼北朝壁畫墓》,載《文物》1989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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