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楊 蕓
周平王元年(前770年),周平王決定東遷,這一行動被認為是春秋時期開始的標志,因為這一階段的歷史大體與孔子所修訂的《春秋》中記述的歷史年代相當(前772—前481)。其實春秋時期的開始有好幾種定義的方式,甚至孔子所撰寫的《春秋》年代與平王東遷的時代仍差了48年。那么為何平王東遷可以作為是春秋開始的標志之一,只是因為王室搬遷嗎?何況,在先秦史中,周也幾經(jīng)遷徙,而且王室搬遷并非只有周王室一家,為何周平王東遷被認為是禮崩樂壞的開始?
大多數(shù)史書記載平王東遷的原因是鎬京殘破和犬戎威脅,前者在本文中暫不討論,后者則被學界認為是較為主要的原因之一。其實從周宣王開始,犬戎便逐漸成為周王室的主要外部威脅,正如《史記·周本紀》所載:“宣王三十九年,戰(zhàn)于千畝,王師敗績于姜氏之戎?!敝林苡耐鯐r,太子宜臼之母族——申侯由于周幽王過于寵愛褒姒,荒廢朝政,且廢申后去太子,遂“與繒、西夷犬戎攻幽王”。而后“平王立,東遷于洛邑,避戎寇”。既然申侯是周平王的親戚,是他和西戎聯(lián)手,才讓宜臼登位,為何王立后,反而要避開曾是援兵的西戎?而在周平王時期,王室衰微,他要躲避的為何不是日漸壯大的諸侯國而是犬戎?
周人最早時奔于戎狄之間,時間甚長,在古公時,周人不敵戎狄,而且也不想在蠻荒之處生存,才遷至歧山。直至西伯侯在位時期,才有了征伐犬戎的記載[1]。周從建邦之初的疆域到后來在西邊的領土是不斷伐戎開邊得來的。在此之后,戎與西周的關(guān)系進入了五服制。
周公旦做大邑宗周于故都鎬京,又營建洛邑為成周,二都制使其可以控制東西二邊,正因為國土兩面都可以控制,才使分封制成為可能。若不能控制東方各地,戎又時常在周后方亂來,他就不得不經(jīng)常借各侯國的軍事力量,導致沒有余力控制東方各國,而只能與他們結(jié)成軍事聯(lián)盟。更不要說讓各諸侯承認“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支持分邦建國這一基本制度。
分封制可以說是封建王朝國家基礎的奠定,商代雖然也會封小國為諸侯,但這與周王朝的分封制不同,對于各國占有的領土,商王有權(quán)承認他的地位,但商王無權(quán)指派人員去另一個地方為王,也無權(quán)遷其民至此地。因此,商王朝在國家形態(tài)上仍然保有原始的軍事聯(lián)盟的特色。
周王朝的分封與此大不相同,首先,其分封的是同姓大宗與有戰(zhàn)功者;其次,是任命諸侯王帶著宗族屬民,去名義上屬于周而原本不是周的土地建國。這樣的分封制形成了五服制,而戎被劃分為第五服——荒服。
在講周穆王西征時,《史記》記載,祭公謀父諫言:“夫先王之制,邦內(nèi)甸服,邦外侯服,侯衛(wèi)賓服,夷蠻要服,戎翟荒服。甸服者祭,侯服者祀,賓服者享,要服者貢,荒服者王”[2]。此處指出戎翟(狄)為荒服,蠻夷為要服。周時,四方民族被籠統(tǒng)地稱為北狄、西戎、東夷、南蠻。周人認為西北的少數(shù)民族難以開化,相較東南而言也更難控制,所以態(tài)度上對西北的戎狄更為鄙夷,因此戎狄在周人眼中地位要比東南的少數(shù)民族更為低下。
鎬京位于周王朝版圖上靠西的位置,但當時所謂“西戎”并不是完全居于西方,而是與周人有一定程度的雜居。與戎接壤實在是對周王朝安定統(tǒng)治的一大隱患。雖然最初周定都于鎬京是因為東方戰(zhàn)亂,若定都東方,對周王室而言危險過大,且西方的土地也難以掌控。而自穆王開始,東方各國都已經(jīng)在控制中,歸于禮化。而北有晉國相隔,從地理位置上看,狄也不算對周有太大的威脅,相較而言只有西戎是當時最大的敵人。
西戎到底是個什么樣的族群,或者說這個民族族群到底處于一個什么樣的社會形態(tài)中?《漢書·匈奴傳》中記載,西周早期行于戎狄之間,而從《史記·周本紀》的記載可以看出,周族應該居于中土,后向西遷,又遷于鎬京。戎偏于西方,與羌接近。羌也稱為西羌,可能也是戎的一個部落。戎精于狩獵,而西周卻致力于農(nóng)耕。因此周與戎的沖突也可以說是兩種不同文明形態(tài)間差異的表現(xiàn)。
戎并非具體的某個民族,而是作為西部少數(shù)部族的統(tǒng)稱,并且作為狩獵部族,他們可能保持著部落聯(lián)盟的狀態(tài)。部落有以其氏或圖騰為稱號的習慣,周平王時申侯聯(lián)繒、西夷與犬戎,這都是不同稱號部落的戎族。
戎是在西周末期保持著部落聯(lián)盟形態(tài)的少數(shù)民族群。他們其中曾與西周有過聯(lián)姻與朝貢關(guān)系,但在周穆王后,重新陷入緊張關(guān)系,尤其犬戎。從西伯至穆王都可以看出,犬戎應是距離西周最近也最有威脅的一個戎族部落。因此,周平王避戎寇,被籠統(tǒng)地稱為避犬戎而沒有細分。西戎至平王時,已不再為荒服?;姆闶浅姓J周天子為共主的地位,無論是什么原因,他們已不再承認周天子,不再承認自己是周的一員。
西周時期的井田制,應該可說是封建制度經(jīng)濟體制的開始,但并不能說它已經(jīng)是完全的封建社會,這應該只是其開端?!断惹厥犯濉芬粫性赋?,周厲王不單是缺乏才干的暴君,他將山川收歸于王室,不單純是因為他性格窮兇暴戾,而是因為將這些收為國有,可增強皇權(quán)[3]。周厲王將山川歸為國有,引起國民暴動。國民,在當時指的是自由民,有人身自由和有土地的人民應該都是自由民,包括周天子的諸侯與臣子。只是現(xiàn)在沒有明確的考古或文獻證據(jù)可以指出當時周厲王收山川權(quán)的范圍是只在周京畿附近的土地,還是也包括了諸侯的土地。若是后者,這項改革就不符合當時經(jīng)濟發(fā)展的規(guī)律。
皇權(quán)的不穩(wěn)定也可能是引起周室衰退的原因之一。西周作為一個共主之國,還沒有能力樹立一個強有力的中央集權(quán)式的皇權(quán)。如果支持者缺乏與周王室有關(guān)的共同利益,周室就容易失去共主的立場,腹背受敵。如在幽王時,他背棄申氏之戎的約定,使他失去了最后的支持者,這才是“烽火戲諸侯”的真正含義。恐怕烽火戲諸侯作為一個傳說,并不是單純講幽王的暴虐,而是指諸侯國對周王室的背棄過程[4]。所以,西周末年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不單純是因為血緣和文化意義上的認同感消失,也是周與其分封國之間經(jīng)濟利益關(guān)系發(fā)展到一定程度的原因。西周最早的分封制是由周天子指派諸侯封地,尤其重視周姓族人與姻親,諸侯和周天子的血緣關(guān)系較近。到東周時,血緣紐帶早已微弱,所謂的朝貢成為周天子向諸侯乞求而來。作為其間過渡階段的西周末期,正是諸侯與周天子親緣關(guān)系疏遠,不愿來朝貢的開端。
早期的姻親與軍事利益關(guān)系漸漸淡薄,在經(jīng)濟利益上,周天子作為最大的封建主即土地擁有者的地位也開始慢慢消失,此時諸侯國的朝貢可以說是一種實物地租,這正是導致西周走向滅亡的主要原因。
生產(chǎn)性質(zhì):直接生產(chǎn)終端產(chǎn)品的企業(yè)占比不足一半,超過三分之一的企業(yè)是為終端產(chǎn)品制造廠商提供原材料或配件產(chǎn)品,另外,還有近五分之一的企業(yè)只是參與終端產(chǎn)品的組裝。
西周起于西歧,其最早的分封國卻都在東方,西方向東方的擴張,雖然早期的主要目的是要控制東方的殷遺民,而且正如錢穆先生所言,西周向東的過程,可以類比為一個殖民的過程,通過層層分封來穩(wěn)固自己的殖民地[5]。
東方不斷地以禮治之,而西邊的戎卻沒有經(jīng)營,且東方更適宜于農(nóng)耕,這也是周總有一天要向東移的原因之一。另一個原因是,在平王東遷時,有鄭武公、秦襄公、晉文侯護送。然而,鄭國是第一個向東遷后的周王室發(fā)難的諸侯國。鄭桓公為幽王司徒時,東遷其民雒東,這個地方與洛邑十分接近。雖然洛邑是周的東都,但對鄭來講,護送周平王東遷,則有方便挾制之勢。而且鄭武公迎娶了申侯的女兒,正是申侯這個國家頭領推翻了周幽王,恐怕平王東遷也是迫于其勢力。
筆者認為,孔子以魯國史做春秋,不只是因為其居住于魯??鬃颖臼撬稳耍尾灰运问窞榧o年?他以魯國史為紀年,是因為從歷史淵源上看,魯國與周王室的關(guān)系最近,且周的禮法在魯保持最全。
同時,魯隱公本人正是禮崩樂壞的開始,首先,他與其子魯桓公的交替,并非出于正常的父死子繼,而是因為魯隱公是被他人殺死的。魯幽公并沒有像周厲王、周幽王之類如此暴虐,但在禮制傳承較完善的魯國都開始了這樣的事情,足以說明禮崩樂壞的開始。同時,在隱公時期,鄭莊公與魯交易了周之太山田——許田。易田無疑破壞了正統(tǒng)的井田制度,這種事證明,包括國有土地在內(nèi),土地可以私下買賣。對孔子來講,這也許正是對他理想中的禮制世界的挑戰(zhàn)。
周平王東遷作為春秋時代的開始,一方面是新的紀法年號的開始,一方面是禮崩樂壞的開始。無論哪一方面,作為開端的標志,不僅象征著一個王朝的結(jié)束,更是一種文化信仰與經(jīng)濟體系的改變。周王室在式微時意識到集中權(quán)力的重要卻再也無力牽制各個分封諸侯,與此同時諸侯也意識到這一點的重要。
春秋時代的開始,可以說是以分封制為代表的、以血緣關(guān)系為紐帶的原始社會軍事共同體體制的徹底崩潰??鬃与m然感嘆禮制崩壞,但他自己也深知這是一種不可逆轉(zhuǎn)的時代更替,否則,他也不可能以魯國史作為春秋史的紀年。
犬戎的逼近不過是一個信號,一個證明周天子共主地位不保的信號,也證明了建立在原本的經(jīng)濟體制基礎上的政治信仰正在終結(jié)。
[3]李玉潔《先秦史稿》,第149頁,新華出版社,2002年。
[4][5]錢穆《國史大綱》,第48、45頁,商務印書館,200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