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錦,李 倩
(1.四川大學歷史文化學院/中國藏學研究所,四川成都610064;2.四川大學社會發(fā)展與西部開發(fā)研究院,四川成都610064)
“民族走廊”是費孝通先生建立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時使用的一個民族學概念,他在1978年、1981年和1982年三次關于民族問題的講話中,逐步提出了“藏彝走廊”的概念,最終形成了“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的分布”為六大板塊和三大走廊的基本認識,并指出走廊與板塊連接是多元一體格局形成的重要動力,“從宏觀的研究來說,中華民族所在的地域至少可以大體分為北部高原地區(qū),東北角的高山森林區(qū),西南角的青藏高原,藏彝走廊,然后云貴高原,南嶺走廊,沿海地區(qū)和中原地區(qū)。這是全國這個棋盤的格局”[1](91)。
1991年9~10月,費孝通先生考察武陵山區(qū)后認為,武陵山區(qū)也具有民族走廊的屬性,他指出:“這個山區(qū)(指武陵山)在歷史巨浪不斷沖擊下實際上早已不再是個偏僻的世外桃源了,已成為從云貴高原向江漢平原開放的通道。這條多民族接觸交流的走廊,一方面由于特殊的地貌還保持了各時期積淀的居民和他們原來的民族特點,另一方面又由于人口流動和融合,成了不同時期入山定居移民的一個民族熔爐”[2](2)。作為一個不同時期人口流動和融合特點突出的區(qū)域,武陵民族走廊內有許多獨特的歷史記憶和族群認同,其中受到自元明清以來的統(tǒng)一格局和各民族間深度融合的影響,形成了漢族進入導致族群分界的特點。正是“由于漢人的進入,與相鄰苗族的交往,土家與外來漢人——‘客家’、相鄰的‘苗家’的族際分界才得以形成”[3](21)。盡管在明清時期土家族的歷史記憶中,“土家”的自我意識已經(jīng)非常明顯,他們自稱“比茲卡”(土家語的漢語音譯,“卡”,漢語意為“人”。下同),稱相鄰的苗族為“帕卡”,稱漢族為“白卡”[3](22),但他們對于各民族交融過程的歷史記憶并不排斥,這些記憶在當今仍然對人們的行為產生著重大影響。
調研的田野點位于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古丈縣斷龍山鎮(zhèn)溪龍車村的幸福坪自然村(以下簡稱幸福坪)、紅石林鎮(zhèn)茄通村。本文以當?shù)匾粋€土家族群體尋根與修譜過程中的宗族認同為個案,討論土家族對各民族交融的認知和實踐過程。
馮爾康認為,判定一個宗族是否復興通常有兩個標準:一是修族譜;二是維修或重建祠堂[4](32)。居住在今湖南省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古丈縣幸福坪和茄通村一帶的李氏宗族,于2000年發(fā)起了尋祖修譜的活動,到2018年,修族譜、建祠堂兩件大事基本完成。
據(jù)老人們回憶,李氏宗族原來是有族譜的,由各支的長房保存,但由于各種原因,族譜要么遺失、要么毀壞,現(xiàn)在李氏各家沒能保留一本完整的、以文本形式呈現(xiàn)的族譜。老人們覺得現(xiàn)在年輕人取名不再依照班輩,大家都在外面打工,輩分都理不清了,需要重新修訂族譜,厘清輩分,凝聚人心。2000年,李氏族人發(fā)起尋祖活動,熱衷于此事的宗族成員赴江西等地尋訪,重新修訂了班輩字派。限于當時的條件,沒有形成正式的文本形式的族譜,僅僅只是重新修訂班輩字派,并口傳給各個支系,要求后代據(jù)此取名。
為了進一步理清宗族來源,李氏族人于2013年開始重修族譜,修編稿于2018年2月正式完成,印刷成冊,發(fā)給族人。2017年4月17日,李氏宗祠破土動工,主體工程于2018年3月底落成;同時,經(jīng)過2017年一年的籌備,2018年1月6日,李氏宗親會成立;2018年2月20日,在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沅陵鎮(zhèn)漁家巷社區(qū)巖磯頭組(以下簡稱巖磯頭),李氏宗親大家庭組織了650年以來的第一次祭祖和團聚;2018年4月2日舉行了李氏宗祠開祠大典。古丈縣李氏的此次修譜活動由幸福坪一位文化人牽頭,相鄰的茄通村李氏也有修譜的想法,但由于一直缺少牽頭人,沒有付諸行動。經(jīng)幸福坪牽頭人聯(lián)系后,兩地李氏的族老于2015年成立了族譜編修委員會。通過訪談修譜的牽頭人(1963年生,男,幸福坪人),筆者了解到修譜尋祖過程中一些關鍵問題的解決方式。
首先要解決的是茄通村、幸福坪以及貴州松桃這三支人之間的關系。最后的結論是300年前這三支人就分開了,因為當?shù)刈钤绲谋淌?00年前的,比較兩地碑文記載,未曾發(fā)現(xiàn)共同的祖先。但老人們說,代代相傳這三支人就是同一個祖先,班輩也相同,所以這一關系沒有問題。
茄通(村)有正規(guī)碑文記載的歷史可以追溯到300年前一點,幸福坪有正規(guī)碑文記載的剛好可以追溯到300年前,茄通(村)和幸福坪是一家,無須任何證明,老輩人歷代一直都是這樣說,雙方一直都是認可的,是明擺的事,同時,輩分用字都可以對上。而傳說茄通(村)、幸福坪以及去了貴州松桃的三支人以前是三兄弟,雖然無真實依據(jù),但歷代都是這樣口傳下來的,肯定不是編的,具體什么時候分散各地,不清楚。茄通(村)和幸福坪在此次清譜過程中沒有找到同一個祖先,說明分開發(fā)生在300年之前。
其次要解決的是來源問題。把江西作為李氏最初的來源地,是因為遷入湖南湘西土家族地區(qū)的人們都有一個江西來源的歷史記憶,沿著這一歷史記憶,人們開始通過傳說的線索去尋祖。
清譜信息基本上來源于老輩們代代口傳,因為以前有文化的人非常少,難以形成文字記錄。茄通(村)的都說自己是江西來的,不只是姓李的,姓彭的也是,各大雜姓都這樣說,是一個大的概念,以前戰(zhàn)爭年代人口遷移方向就是江西填湖南、湖南填四川,但是具體我們從哪里來的,還是不清楚。
從江西遷移過來肯定有一個過程。茄通(村)負責清譜的負責人說,他以前總是聽他的上一輩說茄通(村)這一方是從沅陵蒿草坪遷移而來,于是前往沅陵找尋證據(jù)。
在蒿草坪找到了當?shù)卣谱V人家里,查看了家譜。蒿草坪一方?jīng)]有任何傳說可以與茄通(村)、幸福坪這邊的傳說有吻合之處,他們提供了當?shù)仄渌麕讉€李氏的聚居地,但是考慮到李氏的祠堂就修在蒿草坪,據(jù)此判斷這里應該就是李氏聚居區(qū)的中心,故而沒去其他幾地。蒿草坪的譜書記載,在明末清初之時,其班輩字派與茄通(村)、幸福坪的高度吻合,只是次序不同。
茄通(村)和幸福坪跟蒿草坪能掛上鉤的依據(jù)就這兩種:第一,傳說是從沅陵蒿草坪遷來的;第二,班輩可以吻合。從牢靠角度來看,這兩個依據(jù)也沒有多牢靠。在沒有文字記錄的情形下,口傳信息是很重要的,根據(jù)這兩個依據(jù),茄通(村)和幸福坪一方能出面的人都認定自己是從沅陵蒿草坪遷移而來。但是蒿草坪一方并沒有形成這樣的認同,他們那邊的經(jīng)濟發(fā)展沒有我們這邊好,而且當時那個季節(jié)在家能做主的沒幾個,對于他們自己的前半段,字輩可能自己都不清楚,只知道自己后半段的字輩,后半段就跟我們的對不上,所以沒有我們這種認同也正常,但是首先我們這邊得先認同,我們認定說自己是從他們蒿草坪遷移出來的,他們也不可能否認,就是一種不完全認同也不否認的態(tài)度。
蒿草坪的人說他們是從巖磯頭搬來的,李氏從江西遷移過來最開始登岸的地方就是在巖磯頭和筲箕灣。巖磯頭因為修五強溪水電站,已經(jīng)被淹沒,他們作為新移民居住在縣城。
從受訪者的報道可以看出,由于土家族只有語言而沒有文字,口頭傳承的族源信息在尋祖和修譜過程中起著重要作用。同時,對比蒿草坪的態(tài)度,巖磯頭對茄通村和幸福坪主動上門尋祖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
與巖磯頭的關系有一個前提:只有我們認可自己和蒿草坪的關系,才有和巖磯頭的關系,因為蒿草坪是從巖磯頭搬出來的,我們和蒿草坪是一家人,所以才和巖磯頭是一家人。
他們巖磯頭發(fā)達地區(qū)的人思想就是要更開放,當時巖磯頭想修祠堂,他們巴不得來的人越多越好,香火越旺越好。他們巖磯頭自己的宗族關系,他們自己的譜書上都有記載,其他姓李的愿意認可、愿意和他們搭上關系,他們都不拒絕。巖磯頭的譜書曾經(jīng)也燒了,只有后一部分的,所以前一部分的關系他們也不清楚,譜書上前一部分編寫的依據(jù)又是根據(jù)湖南省政協(xié)編的一部湘西李氏的傳說,而且現(xiàn)在居住在巖磯頭的那部分人也不見得是最原始的李氏的后代,這些反正都是說不清的,只要大家公認了就行。而且各個地方清譜最后都清到了他們那里,所以他們認為巖磯頭就是李氏的發(fā)源地,其他地方的都是他們的分支,只要你們愿意去,他們都認可。
蒿草坪和巖磯頭都認為自己是李元一的后代,譜書上有記載,當時是江西的巡撫。巖磯頭現(xiàn)在能找到的最早的碑文是清朝的,補記的元朝時候的事,也就是追溯到距今650年。
修編委員會根據(jù)找到的線索,以口頭傳說為主、文字資料為輔,從古丈縣幸福坪到古丈縣茄通村,到懷化市沅陵縣蒿草坪,再到沅陵縣的巖磯頭,前后五年多時間,奔赴各地,尋根問祖。最終的族譜修訂結果如下。
我族為隴西堂,原籍江西,系黃帝宗脈,唐高祖李淵后裔。先祖元益公,元朝進士作江西巡按,居江右南昌府豐城縣拖船埠鐵攎巷筷子巷清心泉,明朝永樂二年遷沅陵巖磯頭,其后,祖復遷湘潭波淥居印巖,更徙蒿草坪。明末清初,我祖兄弟三人,再從蒿草坪遷出。大哥定居湖南省古丈縣紅石林鎮(zhèn)茄通村,現(xiàn)有200余人;老二定居古丈縣斷龍山鎮(zhèn)溪龍車村幸福坪,現(xiàn)有500余人;老三遷居貴州松桃(失聯(lián))。其中幸福坪一支分三房:八堤、湯業(yè)同為一房;同告、廣潭河同為一房;那考同為一房。
此次新修的李氏族譜將血緣傳承關系作為重點,內容包括編修說明、尋祖過程、李姓起源、新編的族規(guī)家訓、各支的班輩字派、世代傳承、根據(jù)老輩傳說口述的傳記、參考的重要史料碑文,以及各支優(yōu)秀人物和國家公職人員的統(tǒng)計表。
通過訪談梳理李氏尋根、修譜、建祠堂的過程,可以看到,從本質上來說,這是一種象征性的文化構建。正如麻國慶所指出的那樣,“宗族組織的重建和重構,一方面是對固有的宗族傳統(tǒng)及其文化儀式在某些方面進行‘復制’,另一方面就是對固有的文化傳統(tǒng)進行‘創(chuàng)新’和‘生產’”[5]。陳興貴對重慶羅氏的考察結果也說明,現(xiàn)代復興起來的羅氏宗族是一種“被發(fā)明的傳統(tǒng)”[6]。上述家譜中的祖先,均沒有典籍、碑刻等史料能夠證明與這一支李氏的關系,但追認祖先的行為表達出這一支李氏后人強烈的宗族認同。這樣的歷史記憶重構是我國家譜修編中的普遍現(xiàn)象。
根據(jù)這次修譜的情況,李氏宗族的譜系中有幾個關鍵地點。
第一,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古丈縣斷龍山鎮(zhèn)溪龍車村幸福坪。根據(jù)新修族譜記載:“幸福坪”是當?shù)赝良艺Z所稱地名之漢語音譯,本村及周邊人稱“集鳳坪”或“雄坪”?!豆耪蓮d坪志》稱“習風坪”,民國時期的《古丈縣志》稱“信豐坪”,1950年后稱“幸福坪”[7](50)。幸福坪現(xiàn)分五個小寨,分別是那考、同告、鋪上、八堤及湯業(yè)。定居在此的李氏后代現(xiàn)有500余人,全部為土家族。
第二,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古丈縣紅石林鎮(zhèn)茄通村。整個村落現(xiàn)有900余人,除外地嫁入的零星漢族、苗族外,幾乎全部為土家族?,F(xiàn)分為五個村民小組,分別是鋪上、枯列、寨上、灣里和澤龍坪。地名多從土家語音譯而來。定居在此的李氏后代現(xiàn)有200余人,全部為土家族。茄通村距離幸福坪8公里。
第三,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明溪口鎮(zhèn)東水溪村蒿草坪,定居于此的李氏后代現(xiàn)有200余人,以漢族為主,另有少量白族、苗族等少數(shù)民族,多為20世紀90年代以后更改的民族成分。蒿草坪距茄通村140公里。
第四,湖南省懷化市沅陵縣沅陵鎮(zhèn)漁家巷社區(qū)巖磯頭。巖磯頭李氏總共60戶,以前都是漁民,1996年洪災過后,全部遷入縣城,以漢族為主,另有白族、苗族、土家族等少數(shù)民族。巖磯頭距離蒿草坪約40公里,距離茄通村約180公里。
在這個宗族認同中,我們可以看到以下的群體:祖源地為江西南昌,民族為漢族;遷到沅陵縣巖磯頭和蒿草坪時,仍然是漢族;從蒿草坪遷到貴州松桃和古丈縣后,成為土家族。這樣跨越族群的宗族認同,很大程度上來自武陵民族走廊歷史上民族遷移和融合的記憶。
武陵民族走廊內的民族遷徙和分布格局十分復雜。先秦時期在此活動的族群主要有三苗、濮人、巴人、楚人、越人。三苗分布在其東部和南部的沅水流域,與今天苗族、瑤族、侗族分布區(qū)域重合;巴人和濮人分布在其北邊的清江流域和峽江地區(qū),其中,濮人居于酉水流域,巴人居于烏江流域,與今天的土家族分布區(qū)一致。對于這些古代民族與今天居民的關系,大部分學者認為,土家族以巴人、濮人為主體,融合其他族群形成;苗族、瑤族是由信仰盤瓠的三苗為主體發(fā)展而來的,侗族則是由越人發(fā)展而來的。而今天居住在武陵地區(qū)的其他民族都是后來逐漸遷移來的。在先秦時期,“武陵民族走廊就出現(xiàn)了多民族交錯、混融的狀況”。北部的巴人、濮人和越人交錯居住,東南部的三苗和濮人交錯居住,楚人在整個地區(qū)都有分布,后來融合到其他民族中[8]。秦漢至唐宋時期,居住在北部和西部的主體民族是巴人及后來的“土人”,居住在其南部和東部的主體民族是“武陵蠻”及后來的苗、“徭”“峒”“仡伶”等[9]。到元明清時代,隨著漢族的大量遷入和民族融合,該地的民族分布格局基本穩(wěn)定下來。
作為宗族認同起點的懷化市,境內古屬“五溪蠻”地,西晉“永嘉之亂”后,晉朝廷曾規(guī)定:偏遠夷地,不輸貢賦或徭役全免,故流入者漸多??h內有部分謝、袁、蕭及土家族的田、覃、楊諸姓即于西晉時來縣定居。隋唐之際,曾于沅陵置辰州都督府,隨軍游宦者,頂踵相接,苗族、瑤族、土家族等民眾,一部分退避山林,一部分與外來漢族雜居。元至正七年(1347),白族鐘氏三兄弟及其子侄(祖籍云南省)自江面避亂徙沅陵定居。明代于縣西北棋坪設拱辰營,駐重兵以防苗。清代,縣內城區(qū)附近的少數(shù)民族與漢族在共同的生產生活中逐漸融合,唯縣西、西南、西北的深溪、酉溪、舒溪、楊溪、荔溪、丑溪、耍溪、藍溪流域,仍有大部分人保留與苗族相似的語言、風俗、服飾,自稱“果熊”。這些地區(qū),清廷視為苗地,曾劃入“乾嘉苗民起義”時的“苗疆御覽圖”。嘉慶八年(1803)常德回族馬新盛、鳳凰回族鄭大勛先后遷入沅陵定居。由此可見,該區(qū)域自古以來都是多民族聚居地,自晉代移民進入的漢族與當?shù)氐纳贁?shù)民族相互融合,在此地繁衍生息[10]。境內居民姓氏隨外地人口遷入而增多,其中楊、周、陳、李等34姓來自江西[11](120)。顯然,李氏將祖先追溯至江西漢族的做法,是受到沅陵漢族來源的影響。
而進入古丈后,李氏則成為土家族,這與元明清時期的民族融合相關。古丈所在的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土家族、苗族為主體民族。自秦漢始,境內的漢族因戍邊、流放、強行移民或戰(zhàn)爭等陸續(xù)遷入。至明朝中后期,隨著經(jīng)濟的發(fā)展,一些漢族因經(jīng)商或維持生計,遷入湘西北境內,使得民族雜居的局面有所擴展。清代的“改土歸流”打破了境內土司的割據(jù)狀態(tài),使得更多的漢族涌入湘西北境內[12](1193)。元明清時期,土家族主要集中分布在土司管轄區(qū)內的酉水流域、清江流域和烏江中下游地區(qū),與唐宋時“土人”中的彭、田、向、覃等大姓分布區(qū)域重合。元代該地建立土司制度后,雖然有“漢不入洞,蠻不出境”的禁令,但漢族仍然通過各種方式進入“土人”居住區(qū)域。一是朝廷招募和屯兵。元朝曾一度恢復隘丁弓弩手制度,招募漢族進入;明設立衛(wèi)所制,在武陵地區(qū)建立了10多個衛(wèi)所,兵員編制為衛(wèi)5 600人、千戶所1 120人、百戶112人。這些官兵多為漢族,并與當?shù)厝税l(fā)生各種交往和聯(lián)系。二是戰(zhàn)爭導致漢族的進入。三是土司招募漢族開墾土地和傳授手工技藝。由于以上諸多因素,進入武陵地區(qū)的漢族不斷增多[3](23)。
在漢族進入土家族地區(qū)后,通過各種方式與土家族融合,其中,聯(lián)姻是重要的方式之一。這在李氏新修的族譜中有非常明確的記載。如茄通村第40代李大治,生于嘉慶辛酉年(1801)十月初二,歿于光緒己丑年(1889)六月初七,妣田氏、向氏;第41代李光富,妣向氏;同告、廣潭河第40代李正和,妣田氏;第41代李光炳,妣向氏等[7](20~36)。潘光旦先生在《湘西北的“土家”與古代的巴人》一文中認為,在貫穿著巴人與“土家”的各姓中,尤以向、田、覃三姓最大,且這三姓在近代“土家”中有比較突出的地位,也是盡人皆知[13](171)??梢?,與李氏先輩們通婚的向氏、田氏應當是當?shù)氐耐良易濉?/p>
有著漢族來源歷史記憶的李氏宗族,在頻繁而深入的交往過程中,逐漸融入了土家族群體,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經(jīng)過民族成分認定,李氏宗族建立了明確的土家族民族認同。土家族的認定是我國民族識別的重要成果之一。土家族是一個古老的民族,“大約自五代以后,湘鄂西地區(qū)土家族這一穩(wěn)定的人們共同體,開始逐漸形成為單一民族”[14](544)。但是在湘西,土家族因在清雍正年間實行“改土歸流”,較早接受了漢文化,其外在的民族特點并不那么鮮明,因而不被大多數(shù)人了解。在經(jīng)過民族識別后,1956年10月,土家族被確定為單一民族。1957年9月,湘西土家族苗族自治州成立。居住在古丈的李氏非常認同自己的民族身份。但與此同時,人們也保持著自己的宗族認同,按時祭祖,凝聚族人。
我國通過族譜和祠堂延續(xù)歷史記憶的民族眾多。以往的研究表明,宗族是一個彈性極強的概念,很多時候,“宗族具有血緣、地緣和利益的功能”[15](113)。這是因為最初嚴格定義的宗族,應該是一個典型的、以父系血緣為主線的血緣繼嗣群,但隨著這一集團的利益變化、人口流動,人們會采取“突出共同祖先或把祖先虛擬化”的方式來達到擴大化社會結合的目標[15](113)。這一現(xiàn)象不僅在漢族社會中普遍存在,在土家族中也非常突出。
瞿州蓮通過對湘西瞿氏家族的個案調查發(fā)現(xiàn),經(jīng)過近百年的變遷,湘西土家族的宗族認同不僅未削弱,反而增強了[16]。但是朱炳祥對湘西州龍山縣苗市鄉(xiāng)撈車村這個土家族村的田野調查卻發(fā)現(xiàn),撈車村的民眾宗族觀念普遍淡漠,村民都不大重視父系血親關系[17]。其實,這種矛盾現(xiàn)象正好可以說明土家族宗族認同的特點:同時具有血緣、地緣和利益的功能,而不是僅僅強調父系血緣群體的重要性。由此也就可以理解古丈縣李氏宗族為何不滿足于在村內構建宗族認同,而是按照對祖源地的歷史記憶來建立跨地域、跨民族的宗族認同。
這樣建立的宗族認同,實際上是一個“同姓團體”[15](120),他們在一定程度上形成了一個“記憶共同體”。在這個共同體中,祖先認同是基于血緣關系確定的,民族認同則是超越血緣關系,包含文化、政治因素。在有關兩者的關系上,血緣決定民族認同依然占有很大的成分[18]。祖先認同往往是民族認同的重要標志和手段,如土家族的“巴人祖先”認同就表達了他們的民族認同意識和民族邊界意識[19]。但是李氏宗族的認同是復合的民族認同和宗族認同,其間經(jīng)由多民族遷徙融合的歷史記憶而連接在一起。
李氏宗族家譜的修訂、祠堂的新修說明,該宗族形成了同一祖先的地方認同。但是在該宗族內,尋祖與修譜的發(fā)起人是土家族,其所在村落幸福坪及茄通村都是典型的土家族村落,而尋祖到沅陵的蒿草坪與巖磯頭又是以漢族為主的村落,其中還雜居著其他少數(shù)民族,但他們之間不同的族群認同并沒有影響最終形成同一的祖先認同。這說明在該區(qū)域內,長期的人口遷移和融合形成的歷史記憶,使得祖先認同和民族認同成為不同層次的認同,通過虛擬的共同祖先,人們建立起跨族群的宗族認同,這與該地區(qū)歷來是多民族聚居地的民族走廊這一歷史背景是分不開的。
正如費孝通先生提出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時指出的那樣,中華民族是包括中國境內56個民族的實體,但并不是把56個民族加在一起的總稱,因為56個民族在漫長的歷史過程中已結合成相互依存的、統(tǒng)一而不能分割的整體。中華民族里所有的成員都具有高一層次的民族認同意識,即共休戚、共存亡、共榮辱、共命運的感情和道義[20]。在中華民族形成過程中,各民族間的交往、交流和交融留下的歷史記憶,在今天仍然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作用。湘西土家族李氏宗族的認同首先來自于對族源和遷徙歷史的個體記憶,這些明確的個體記憶結合在一起成為李氏尋祖的起源;在村落共同的遷徙歷史中,“李”姓作為文化符號,成為跨越族群的宗族認同的結合點;而之所以能夠形成跨越土家族和漢族的宗族認同,正是因為武陵民族走廊中兩個民族交融的共同歷史記憶。這些歷史記憶多層性的具體表達,形塑了這一多層次的認同。這與麻國慶對民族走廊中歷史記憶多層性的研究一致,“現(xiàn)代中國集體記憶,即中華民族共同體記憶,源自并不斷影響境內民族互動和認同”[21][47]。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這些歷史記憶一代代傳承下來,成為人們的中華民族認同、國家認同的根基性知識?!案鶕?jù)費孝通先生的中華民族多元一體格局理論和民族走廊學說,從記憶多層性的角度來看,中國各民族在互動中實現(xiàn)結構耦合而組成一個榮辱與共的具有諸多共同記憶的立體系統(tǒng)?!盵21][48]從記憶的多層性來理解并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是在全球化、城鎮(zhèn)化條件下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認同的基礎,也是我們理解中華民族一體化過程的有力證據(j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