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敏先
摘要:《西游記》作為我國古典神魔小說的代表著作之一,以其變幻多端的筆勢和恢宏龐大、光怪陸離的場面加之豐富大膽的藝術(shù)想象展現(xiàn)出獨特的文學(xué)魅力和價值。關(guān)于西游的主題向來有許多種說法,有游戲說、宗教說、政治說、英雄說等。西游記作為一部我國古代的經(jīng)典神魔長篇小說,除上述主題之外,其傳達出來的思想意義與內(nèi)涵包含著一種潛在的生命意義上的完善和蛻變,即在紛繁雜亂的現(xiàn)實或虛幻世界里生命個體相互交錯、相互聯(lián)系地“自我蛻變”和創(chuàng)造生命新貌的生命真諦,在生命體中不斷地超越與蛻變展現(xiàn)其內(nèi)在生命意義上的光輝與價值。
關(guān)鍵詞:《西游記》;生命本體;自我完善;蛻變
中圖分類號:I207.414文獻標志碼:A文章編號:1001?7836(2019)10?0104?05
《西游記》作為我國著名的古典神魔長篇小說,我們不僅能在作者神離筆游的藝術(shù)幻想世界里感受著這一種高妙的亦幻亦真的縹緲感和融合感,而且感嘆著作者游幻的藝術(shù)思想。但深入細致地關(guān)照這一部經(jīng)典著作,我們會發(fā)現(xiàn)其間所凝聚的濃濃的生命意識,這種生命意識不單單是直白地關(guān)注生命個體現(xiàn)實的生存狀態(tài),而是心系著一種統(tǒng)一生命體中自我不斷超越、不斷完善的至美精神。這并不是宗教所傳遞出來的高度抽象、虛幻的理念,而是一種意蘊著世間百態(tài)、真情冷暖的聚合生命價值的探討,這其間充滿著現(xiàn)實感。在紛繁復(fù)雜的魔幻世界,看似不相容的生命關(guān)系其實正是作者在這一種冷靜客觀的視野下追求生命的和諧、世間生命聯(lián)系中的自我超越和熠熠生輝的人生價值。
一、行者修心歸道
在《西游記》這部小說中,可以分為人界、天界這兩個大的范疇。這兩個范疇里的各種生命體其實都早已經(jīng)處在一個綁定相聯(lián)系的狀態(tài)之中。毫無疑問,小說中最大的主人公是孫悟空。從第一回開始“靈根育孕源流出”,我們可以看到剛開始便是孫悟空,一個作為天成的生命體,由自然孕育而生,“山上有一仙石,石產(chǎn)一卵,見風化一石猴?!盵1]3(《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其是自然精華之所締造,是宇宙萬物之所賜予,從最初的自然的“產(chǎn)物”而不斷地成為一個武力高強的勇者,成為高大的佛家尊者,甚至可以說是達到了一種至高的境界。一個時間常態(tài)的生命個體最后達到一種超空的狀態(tài),而且是穿越于人、神兩界,也可以說是超越人、神兩界,并且從最初的生命的原始狀態(tài)達到一種超越原始生命的狀態(tài)??梢娮髌分械膶τ谏w自我的蛻變和完善,對于生命的價值意義的探索以及在這樣一個過程中的向往與憧憬的思想色彩是十分明顯而深刻的。孫悟空無疑是個體生命的自我超越、自我完善,并根植于作者思想所透露出關(guān)注生命、關(guān)注價值、體味世間真諦的最好的代表。他原始的生命是從一塊天地靈石中所誕生的。“蓋自開辟以來,每受天真地秀,日精月華,感之既久,遂有靈通之意。內(nèi)育仙胞。一日迸裂,產(chǎn)一石卵,似圓球樣大。因見風,化作一個石猴?!盵1]3(第一回《靈根育孕源流出,心性修持大道生》)而原始生命的生存、意識形態(tài)則需要賦予其人文意識的雕琢與洗禮。他大鬧天宮其實是他在一種不一樣的新常態(tài)中的一次蛻變和洗禮,他和天宮、佛道的矛盾,其實是他本身的生命狀態(tài)與作者所塑造出來的意念上的美好理想狀態(tài)的一種沖突。而孫悟空的斗爭其實是對生命的一種不自覺的自我挑戰(zhàn)與發(fā)展。但象征著至高縹緲的“極樂”的人生境界的天宮與還處于原始野性的生命狀態(tài)之間注定存在著巨大的差異性,同時也存在強烈的斗爭性。雖說孫悟空在人生的蛻變的軌跡中前行著,但置身于“極樂”的美妙境界的天宮則會產(chǎn)生原始意識下的“格格不入”。孫悟空東海龍宮取得“寶貝如人意”的金箍棒、誤入地府,這些都是個體意識下的探索、發(fā)展。而天宮執(zhí)意視之為“罪惡的妖孽”,這導(dǎo)致一場劇烈的差異、錯位的斗爭,這是一種“意識”與另一種“意識”的斗爭沖突,是一種急于求變與完善的矛盾運變。這場“大鬧天宮”的巨大的斗爭,其實也包含著孫悟空作為一個生命本體桎梏自然當中自身矛盾的變化與發(fā)展蛻變的精髓。而在與唐僧相遇并得到其點撥當中,特別是在這一路漫漫的取經(jīng)途中,孫悟空生命的蛻變與升華則帶有著明顯現(xiàn)實、漸進“人”化的色彩,并且隨著這一路上的變化,其蛻變的境界從現(xiàn)實的“苦行僧”的范圍躍升回歸到自我的“心性”之中,是從一種低層到高層式地逾越,而這種“心性”的修為蛻變是佛教當中的至高之境,達到這一境界與佛教本身傳達的意義是相互吻合的。“行者”乃是行走者之意,意味著必須經(jīng)過現(xiàn)實行動上的改變,這也是達到回歸自我“心性”境界的必然經(jīng)歷階段,即心是佛,從第一回《心性修持大道生》到一百回《五圣成真》,孫悟空始終貫穿其中,從“行者”的角色到回歸“心性”的養(yǎng)成,這種蛻變是一種歷程。李安綱在《苦海與極樂》中說到:“孫悟空乃是天地之心,先天地人而生,即是‘三界唯心所生之意。”“《大唐三藏取經(jīng)詩話》里的主人翁唐三藏,在《西游記》中讓位給了孫行者,可以把一部《西游記》稱做‘心路歷程?!盵2]取經(jīng)路途是真正的現(xiàn)實發(fā)展的一副“人生的糧食”,必須在現(xiàn)實中品味這意蘊深遠且多姿百態(tài)富于世俗的“人生糧食”,必須在品味到這一過程紛繁復(fù)雜的酸甜苦辣,這樣才具有循序漸進的可能性,內(nèi)在個體發(fā)展的矛盾才會趨于和諧,以致不斷超越和自我完善。唐僧作為人世間的實實在在至美之人,他便是這一個逐漸完善的過程的催化劑和調(diào)和料。本身唐僧也作為一個追求自我生命本體的蛻變與升華的個體。他“佛前拈香,以此為誓”,“定要捐軀努力,直至西天。如不到西天,不得真經(jīng)。即死也不敢回國,永墮沉淪地獄。”[1]146(第十二回《玄奘秉誠建大會,觀音顯象化金蟬》)去求取生命價值的崇高的禮遇和偉大的真諦,他把這一切看得是十分的堅定而不可動搖。對于人生的追求與蛻變有著清醒明確的意識,他取經(jīng)路途中的行為和所映射的思想,極力體現(xiàn)出作為人間自主意識的探索者的這么一個光彩的至美形象。同樣追求著“美”的人生價值的蛻變,追求自我的不斷超越的兩個人,在某種潛在相聯(lián)系的必然性之下,他們被綁定在了一起,交織在一起的命運共同朝著人生的自我價值而追求。但值得注意的是,孫悟空原始的生命意識是在唐僧的關(guān)照下進行一步步蛻變而走向自我升華,當中同樣充滿著掙扎和矛盾。如,在唐僧從五行山上救出孫悟空時,孫悟空的野性難馴制約著唐僧,以致出現(xiàn)孫悟空逃離出走,甚至被戴上金箍后“心上還懷不善,把那針兒幌一幌,碗來粗細,望唐僧就欲下手。”[1]170(第十四回《心猿歸正 六賊無蹤》)這其實是根深蒂固于孫悟空內(nèi)心當中原始生命意識形態(tài)與唐僧現(xiàn)實文明意識形態(tài)的沖突。要實現(xiàn)生命圈內(nèi)生命體的完善、超越,必然要找到某種可能的契合。因此,“緊箍咒”作為蛻變的第一步,與其說是對于孫悟空的制約與束縛,不如將其看作是其“走上正軌”的一個必然而具有苦澀滋味的開始。在這種現(xiàn)實人文精神的訓(xùn)誡與感召下,在這一位象征著人間至美至善者同時也在不斷尋求超越、解脫的唐僧身邊,孫悟空不斷地進行自我的超越。他對唐僧變得恭恭敬敬,和和氣氣,具有儒家仁義禮數(shù)的精神氣質(zhì)。他的怙惡不悛也有了巨大的改善,對于世間的生命持有一種與之前不一樣的態(tài)度?!按壬啤弊鳛樘粕恢弊非蟮木窭砟钜不蚨嗷蛏俚仫@映在孫悟空身上。此時,孫悟空已經(jīng)處在一種生命原始形態(tài)意識與天宮虛高超脫極樂至美的境界之間具備當下現(xiàn)實“塵世”“人”的色彩的“追夢”階段。在小說中,他的一些理性、光彩的精神也隨處可見。在第五十回《情亂性從因愛欲,神昏心動遇魔頭》中,行者“即取金箍棒,幌了一幌,將平地下周圍畫了一道圈子,請?zhí)粕谥虚g”[1]590,為了防范深山野林的虎豹財狼和妖魔鬼怪執(zhí)意讓唐僧他們進入那個用金箍棒劃出的魔圈,才敢到遠處去化齋;第八十八回《禪到玉華施法會,心猿木母授門人》中,唐僧贊行者:“賢徒,這一場善果,真勝似比丘國搭救兒童,皆爾之功也?!盵1]1023沙僧也道:“比丘國只救得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怎似這場大雨,滂沱浸潤,活轂者萬萬千性命!弟子也暗自稱贊大師兄的法力通天,慈恩蓋地也?!盵1]1023這些都顯現(xiàn)出孫悟空作為一個行者外在的變化,他從一個生命的態(tài)勢逐步地進化、發(fā)展,在現(xiàn)實塵世的一言一行中塑造著自己那顆“冥頑”的心,從而向極樂的佛家哲學(xué)價值而靠攏。在作品第二十四回《萬壽山大仙留故友,五莊觀行者竊人參》中,唐僧問悟空何時可到西天雷音寺,孫悟空道:“只要你見性志誠,念念回首處,即是靈山?!盵1]278在第八十五回《心猿妒木母,魔主計吞禪》中有這么一段:
行者笑道:“你把烏巢禪師的《多心經(jīng)》早已忘了?”三藏道:“我記得。”行者道:“你雖記得,還有四句頌子,你卻忘了哩。”三藏道:“那四句?”行者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個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比氐溃骸巴降埽邑M不知?若依此四句,千經(jīng)萬典,也只是修心。”行者道:“不消說了,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差錯些兒成惰懈,千年萬載不成功。但要一片志誠,雷音只在眼下。似你這般恐懼驚惶,神思不安,大道遠矣,雷音亦遠矣。且莫胡疑,隨我去?!盵1]991
這里所講“西天”乃是一種虛高之境,關(guān)鍵是有赤誠之心,強調(diào)佛教修心的巨大作用,這里與西方極樂凈土是相互契合的。佛教注重修心,實際當中修行一定程度上就是修心。佛,乃梵語,意為覺、覺者,即體覺世間的變化規(guī)律和一切生命的意義?!洞蟪吮旧牡赜^經(jīng)·序品》里載:“時佛往昔在凡夫,入于雪山求佛道;攝心勇猛勤精進,力求半偈舍全身?!盵3]9求取佛道而重在內(nèi)在心性的修為,只有內(nèi)心臻于化境,見性覺悟,才真正意義上達到佛的本真?!哆_摩血脈論》言:“問吾即是汝心,從無始曠大劫以來,乃至施為運動一切時中,一切處所,皆是汝本心,皆是汝本佛。即心是佛,亦復(fù)如是。除此心外終無別佛可得?!盵3]45將宇宙世間的一切運動都歸結(jié)于心的作用,而這種作用無不與世界萬物息息相關(guān)、緊密相連。這樣普通人的生命范圍中找到了本體與佛的接觸口,通向佛法的至高之境需要通過修行,而修心乃是修行的思想基礎(chǔ)和核心關(guān)鍵。佛教有“即心即佛,心即凈土?!倍鞣绞巧袷サ膬敉林兀藭r心與佛具有同等價值意義,通過內(nèi)在的凈化過濾可以開掘出一片純潔的凈土,即可以達到佛的境界,這種以心性見佛性的覺悟模式在唐代禪法哲學(xué)上更具深刻的見地。馬祖道一的“平常心是道”,融入了佛學(xué)主觀心學(xué)的精益,而展現(xiàn)出獨特的思想色彩。他的“即心即佛”是以一種“平常心”去接納、體悟真理,淡化二元對立的善惡、雜凈、美丑固執(zhí)之界,在世俗生活中以清凈之法將善惡邊界消淡而逐漸近道。平常心平如止水接近于人們的日常生活當中,具有生活化、世俗化的特點,這更強化了現(xiàn)實間觸摸神圣佛法之境的可能性,而在馬祖道一之前,二組慧可、六祖慧能等人都曾明確提到“即心即佛”等?!秹?jīng)》中說:“吾今教汝,識自心眾生,見自心是佛?!甑戎T人,自心是佛,更莫狐疑,外無一物而能建立,皆是本心生萬種法?!盵4]到了禪宗這里更注重闡發(fā)心的作用力和驅(qū)動力,將通往真理的途徑變成可能的人人可行的見心見性,道與人有了溝通并且實現(xiàn)合二為一的方式,主體性的存在得到了強化與認知。天人的關(guān)系形成一個和諧相處的關(guān)系。行者從行的“動”到心的“凈”,進而歸于佛家凈土,其是從外在回歸于內(nèi)在的修心歷程,達到佛境,行者對于佛的參悟,其內(nèi)在精神生命完全達到了另一種蛻變的境界。連唐三藏聽到這番話都心有詫異而“心神頓爽,萬慮皆休”[1]991。從這當中可以看出,悟空在一路與唐僧為伴的這漫長的時光里,內(nèi)心早已注入了一種人文的超然氣息,乃至向著大道之理崇高理念蛻變。這一種變化是對生命個體的超越,是一種普遍具有“人”的文化歷練,他的“大智大悟”離不開取經(jīng)現(xiàn)實當中的這一現(xiàn)實生活的環(huán)境渲染和人間至愛的點化??梢哉f,孫悟空的生命歷程正是這樣一種在特定的環(huán)境里自我個體化精神、理念的追求與升華。最終被封為“斗戰(zhàn)勝佛”,達到超越自我的超我的境界。而唐僧也是在這樣的“路途”中進一步地蕩滌自己的靈魂,追求超脫至善的人生理念。他與孫悟空的關(guān)系是密切的,就如小說當中所講到的關(guān)系那樣,他們是“師徒關(guān)系”,一個是追求的協(xié)助者,一個是蛻化的超越者。
二、人、魔、仙追求至善
這種追求自我完善的生命意識形式不僅體現(xiàn)在唐僧和悟空這兩個人物身上,而在人間、妖界、天宮、佛教各種環(huán)境當中都有著獨特的體現(xiàn)。首先我們可以看到現(xiàn)實的人間,唐僧一行人在取經(jīng)途中經(jīng)歷了非常多的磨難,遇到了多種多樣的問題事件。他們在追求自身蛻變完善的同時,必然會牽連到生活當中的現(xiàn)實,而人間現(xiàn)實的發(fā)展與變化同樣也追求著超越。第八十七回《鳳仙郡冒天止雨,孫大圣勸善施霖》中,完完全全屬于人間普通民眾的一次超越,這一回中沒有妖怪,而要處理的事情甚至要比對付各種妖魔鬼怪還要復(fù)雜,故事講的是師徒一行人為當?shù)氐陌傩涨笥?,過程中紛繁復(fù)雜,不論孫悟空如何神通廣大都求不到雨。但關(guān)鍵的一點在于,該郡的郡長做了違反天道仁義之事,故天降罪于當?shù)兀鞂m上的“三事”便是對人間人倫儀禮的拷問,當郡長了解并承認了錯誤之后,在仁義禮道的精神上洗禮之后,完成了蛻變。作為人類共同體所面臨的難題的一個縮影,這個郡長改正了錯誤并到達自我完善、超越??ぶ饕浴皾M城大小黎庶之家,無一家一人不皈依善果,禮佛敬天?!盵1]1019的姿態(tài),而獲得“今啟垂慈,普降甘雨,救濟黎民”[1]1019的回報,其“人人歸善”是最好的結(jié)局。第九十六回《寇員外喜待高僧,唐長老不貪富貴》中的寇洪是“虛度六十四歲,許齋萬僧”[1]1110的民間慈善人,他“完足萬僧之數(shù),請留尊諱,做圓滿”[1]1110的善良之舉,同樣體現(xiàn)著民間百姓追求自我生命的凈化超脫。當師徒登堂拜訪之時,員外“拄著拐,正在天井中閑走,口里不住的念佛”[1]1109,家中“香云叆叇,燭焰光輝。滿堂中錦簇花攢,四下里金鋪彩絢。朱紅架,高掛紫金鐘;彩漆檠,對設(shè)花腔鼓。幾對幡,繡成八寶;千尊佛,盡戧黃金。古銅爐;古銅瓶;雕漆桌,雕漆盒。古銅爐內(nèi),常常不斷沉檀;古銅瓶中,每有蓮花現(xiàn)彩。雕漆桌上五云鮮,雕漆盒中香瓣積。玻璃盞,凈水澄清;瑠璃燈;香油明亮。一聲金磬,響韻虛徐”[1]1110,果真是“紅塵不到賽珍樓,家奉佛堂欺上剎”[1]1110。其好善樂施,“請了本處應(yīng)佛僧二十四員,辦做圓滿道場。”[1]1113員外在里頭本為普通肉體凡人,但在這里面無處不裝載著佛善的靈魂,雖沒有仙佛眾圣般精神上達到高度超脫,外在仍是以凡人的姿態(tài)在行動上向著達到至善的蛻變而進行追求,他們都有向往美好的人生未來,不斷完善自我、力求透徹大道之理的偉大理想。
在群魔亂舞的妖怪界里同樣追求著自我的蛻變,追求至高無尚的“美”。在眾多妖怪中,如:第二十回的黃風怪、第二十七回的白骨精、第三十二回的金角魔和銀角魔、第四十一回的紅孩兒、第四十三回的鼈怪、第四十七回的靈感大王、第五十回的金兜怪、第七十四回的獅駝洞三怪、第八十五回的南山大王等都是想吃掉唐僧的肉以求得長生不老的境界。這類妖怪以自身的軀體和壽命永存作為追求的目標,要達到個體生命意識的目標,他們同樣不斷為了求得生命的蛻變而冒著生命危險與孫悟空一行人斗智斗勇,而且反抗勢力強大的天宮、佛道逃入凡塵追求“人生理想”。這一種渴望的精神作為他們行動的內(nèi)在強而有力的驅(qū)動力,則可見這些妖怪具有多么強烈的“抗擊”精神與自我重新塑造的風采。而像第五十五回《色邪淫戲唐三藏,性正修持不壞身》中的蝎子精、第八十回《姹女育陽求配偶,心猿護主識妖邪》的金鼻白毛老鼠精、第六十四回《荊棘嶺悟能努力,木仙庵三藏談詩》的“杏仙”、第九十三回《給孤園問古談因,天竺國朝王遇偶》的玉兔精等妖怪都想與唐僧結(jié)成夫妻,這當中反映出其追求著不一樣情感的慰藉,同樣滿足個體生命變化的需求。力求自我完善,她們寧可放棄無憂無慮的仙宮生活,但決不放棄精神的解放與自我價值的實現(xiàn),她們蕩然主動地屈尊于一個凡人的情感面前為的就是解脫。她們沒有了魔與幻的色彩,存在的只是活生生的情感流露,可見其內(nèi)心的執(zhí)著與渴望。當然,還有一類妖怪同樣像師徒四人一樣對象征著至高至善充滿著真理與美好的西天世界有著固執(zhí)強烈的追求。如:第十六回《觀音院僧謀寶貝,黑風山怪竊袈裟》的黑風山怪、第六十五回《妖邪假設(shè)小雷音,四眾皆遭大厄難》的黃眉怪、第五十七回《真行者落伽山訴苦,假猴王水簾洞謄文》的假猴王、第四十四回《法身元運逢車力,心正妖邪度脊關(guān)》的虎力大仙、羊力大仙、鹿力大仙等,他們同樣向往“大道”的境界。黃眉怪“設(shè)象顯能,誘你師父進來,要和你打個賭賽”[1]765比個高低,他與孫悟空道:“如若斗得過我,饒你師徒,讓汝等成個正果;如若不能,將汝等打死,等我去見如來取經(jīng),果正中華也?!盵1]765在武力上真正的強者才有資格上西天成正果,他自稱“修行,得了正果,天賜與我的寶閣珍樓”[1]765,號稱“黃眉老佛”,可見其用力之深。再如六耳獼猴,假扮孫悟空,想取代其位置,但在被唐僧趕走之后,他在花果山自己“請出一個唐三藏,跟著一個八戒,挑著行李;一個沙僧,拿著錫杖”[1]677,編造出師徒一行人放言要到西天大雷音寺去取經(jīng)的假象?;⒘Υ笙?、羊力大仙、鹿力大仙等妖怪更是道教文化的追隨者,平時以道人的身份自居,打坐、念經(jīng)、祈禱。建造三清觀,在里頭供奉著靈寶道君、元始天尊、太上老君的雕像,每到一定的時刻便前去祈福。他們追求“道”可謂執(zhí)著。這些妖怪都有著唐僧師徒四人一樣的追求理念,對至高至美超脫境界的向往與追求,這都體現(xiàn)著他們生命本體所倒映出自覺探尋的價值和意義色彩。
同樣的,作為人人向往的理想最高境界的天宮以及佛界也存在著“自我的完善”與“新的蛻變”。我們可以看到,在唐僧西天取經(jīng)的一路上,他們遇到的妖怪有很多都來源于天上,以至于我們可以看到一幕幕悟空上天“探訪”的景象。道與佛雖為高渺,但并不都是完美無缺的,其內(nèi)在的矛盾依附于自然變化所呈現(xiàn)出來的也是需要蛻變升華。在第八十三回《心猿識得丹頭,姹女還歸本性》中,孫悟空向天宮玉帝告狀李天王的“結(jié)拜之恩女”私自下界為妖。第九十回《師獅授受同歸一,盜道纏禪靜九靈》,孫悟空到東極妙巖宮訪太乙救苦天尊為其降怪救師,而天尊還并不知卻對他的九頭獅子早已不在宮中進而懊惱羞愧。同樣的,第五十一回《心猿空用千般計,水火無功難煉魔》,孫悟空與獨角兕纏斗,他向天宮求助,天上費了很大周章“先查了四天門門上神王官吏;次查了三微垣垣中大小群真;又查了雷霆官將陶張辛鄧,茍畢龐劉;最后才查三十三天,天天自在;又查二十八宿:東七宿角亢氏房參尾箕,西七宿斗牛女虛危室壁,南七宿,北七宿,宿宿安寧;又查了太陽太陰,水火木金土七政;羅睺計都噹孛四余?!盵1]600查閱滿天星斗后竟是“無思凡下界”,悟空費了好大功夫找到如來,而后在降龍、伏虎羅漢幫助無效之下找到了離恨天兜率宮處,但太上老君對他的青牛已經(jīng)下界為妖七年渾然不知。在第五十八回《二心攪亂大乾坤,一體難修真寂滅》里,真假行者求助如來辨明真假,兩個行者“形容如一,神通無二”[1]686。西天大眾仙神都不能辨別其中的真假,“大眾聽他兩張口一樣聲俱說一遍,眾亦莫辨?!盵1]687就連法力廣大的觀音菩薩也“委不能辨”。如來語重心長地說出這么一段話:“汝等法力廣大,只能普閱周天之事,不能遍識周天之物,亦不能廣會周天之種類也?!盵1]687這里表現(xiàn)出即使是至高的佛道中也還存在著不完善,還存在著缺陷的地方。正是真假行者這一矛盾體的顯露,眾仙佛們意識到還存在著他們廣大法力之外的薄弱的環(huán)節(jié)。而如來的這一段話可以說是佛界諸仙的“警示的訓(xùn)誡”,作為至高的仙佛界眾仙們依然要進行自我歷練、自我完善和自我超越。大道至遠的境界中還要求不斷地“修行”“內(nèi)化”,從而形成一種“自我救贖”“自我蛻變”更新生命體的生命范式。其所蘊含的意義是深遠的,即使是永垂不朽的諸仙佛也逃脫不了這種生命的流動征態(tài)。
三、完善與蛻變的哲學(xué)意味
縱觀《西游記》中各式人物不斷進行自我完善和蛻變的追求歷程,這種變化的歷程透露出一種哲學(xué)的意味色彩,其內(nèi)在之中有著一定的哲學(xué)表達邏輯。從此書的人物中可以看到,無論是取經(jīng)四人,還是各種妖魔鬼怪或是神仙凡人,都顯現(xiàn)出一種個性掙脫的張力,在這張力的推動作用下,完善和蛻變得以不斷進行。這種表現(xiàn)出來的個性張力一定程度上與明代的“心性”哲學(xué)密切相關(guān),可以說,小說中人物個性的蛻變和升華源自于現(xiàn)實社會哲學(xué)思潮的內(nèi)在輻射。明代哲學(xué)以王陽明的“心學(xué)”為中心影響深遠,王陽明提出“致良知”的主體認知哲學(xué),良知作為認知主體,既是一種虛幻靈動的主觀精神,又是主體自覺能動性的表征。本質(zhì)上探尋“良知”的過程就是人內(nèi)在主觀能動的過程,對于“良知”的挖掘是對人體內(nèi)在善義理念的闡發(fā)。所謂“致良知”其實就是“圣人之道,吾性自足”[5],良知存在于個人的內(nèi)在當中,是一種潛移默化的價值觀念,“良知只是一個天理自然明覺發(fā)見處,只是一個真誠惻怛,便是他本體?!盵6]因此,在小說中,幾乎所有人物都與自身“心性”相關(guān),都有意識地追求著“吾性自足”以此達到生命意義上的蛻變,這樣人物形象的意義被賦予了具有深度的哲學(xué)意味。不僅僅在于表面上的紛爭、掠奪、殺伐,或是善行、禱告、禮拜,更重要的在于從內(nèi)心良知所生發(fā)出來博大的精神情懷?!靶男浴闭軐W(xué)上的闡發(fā)一定程度上必須經(jīng)過“修心”這一過程。無疑《西游記》中關(guān)于“心”的哲學(xué)內(nèi)涵是深刻的,可以說,“心性”成為小說人物個體追求的精神哲學(xué)支柱,同時也是人物對于良知發(fā)掘的終極目標。小說第十四回寫道:“佛即心兮心即佛,心佛從來皆要物。若知無物又無心,便是真如法身佛……”[1]212第八十五回道:“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人人有座靈山塔,好向靈山塔下修?!盵1]845這里的“即心即佛”強調(diào)了“佛”在心中,源自于個體的內(nèi)在,這與王陽明所講的“人胸中各有個圣人”具有同樣的價值內(nèi)涵。將“佛”的高邈、空靈內(nèi)化為每個人都能夠感悟的精理,通過內(nèi)心來感悟佛的存在,此時,佛既具備了深遠的精意奧妙,同時也為個體實現(xiàn)佛的透悟提供了可行的途徑,將佛內(nèi)化為心性哲學(xué)。而要達到佛的境界就必須通過內(nèi)在的“無物”“無心”來實現(xiàn),以心中無物達到一種無心的狀態(tài),因此在通往“無心”境界的修心過程當中,個人的主動性發(fā)揮著重要的作用,修心實際上就是憑借自我主體運行的動態(tài)過程。在王陽明的良知學(xué)中,良知由天賦予主體,本來是完滿自足的,但是由于內(nèi)心的良知受到各種欲望的遮蔽和掩蓋,使得人的內(nèi)心處于一種幽暗的境地,達不到良知的程度,所以必須通過“去蔽”的方式以此達到致良知的目的。小說中師徒四人去往西天取經(jīng),取的不僅僅最終的經(jīng)書,而在于這一段路途的歷程。四人也都離不開“修心”的過程,而當中孫悟空這一人物形象的變化是最為突出的,其“修心”的色彩也是最濃重的。他從一個頑猴蛻變?yōu)榉?,本身就是“修心”所達到的結(jié)果,以他的本領(lǐng)便可以一個筋斗云到達西天,一個筋斗云十萬八千里,這一段路途歷程也是十萬八千里,這不僅僅是數(shù)字上的巧合,而是作者有意而為之,從表面上看,這里一個筋斗便可完成的事情,卻要經(jīng)過九九八十一難的艱難旅途,這趟艱苦旅程正是修心過程所必經(jīng)之路,實現(xiàn)“佛在靈山莫遠求,靈山只在汝心頭”“心凈孤明獨照,心存萬境皆清”的心性境界。王陽明認為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唐僧師徒在西天路上所經(jīng)歷的障礙有來自外界的,但更主要的是來自取經(jīng)團隊內(nèi)心的。取經(jīng)路上的險山惡水也好,妖魔鬼怪也罷,看似來自外界,但實質(zhì)上都是“心魔”所致,要想鏟除“心魔”,必須心意真誠,以修心達到歸心,小說有許多情節(jié)寫到“心”的地方。如第十四回“心猿歸正,六賊無蹤”中的“六賊”,其名“眼看喜”“耳聽怒”“鼻嗅愛”“舌嘗思”“意見欲”“身本憂”,此即人的喜、怒、愛、思、欲、憂等邪思妄念;第五十八回把假孫悟空稱為“二心”;第六回對“牛魔王”實質(zhì)的提示:“牛王本是心猿變”;第六十七回把阻路的稀柿穢污稱為“六欲塵情”;第七十二回把七個蜘蛛精稱為“七情”;第二十四回“四圣試禪心”等等。通過各種經(jīng)歷的磨難把內(nèi)心當中的“心猿”革除,以此達到修心蛻變、收心歸佛。因此,在心學(xué)哲學(xué)盛行的背景之下,人物上的完善和蛻變實則是對心性的關(guān)照,是心性回歸哲學(xué)上的表達。
四、結(jié)束語
西游記中傳達出來的深刻內(nèi)涵包含著一種潛在的生命意義上的完善和蛻變,無論是任何生命對象,都存在于這樣的生存范式規(guī)則中,都體現(xiàn)了“自我完善”和“自我蛻變”的生命特征與真諦,而這也是著作中隱含的一個重要的主題,在生命體中不斷地超越與蛻變展現(xiàn)其內(nèi)在生命意義上的光輝與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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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金艷.西游記內(nèi)蘊的文化意識[J].軍事經(jīng)濟學(xué)院學(xué)報,2000(4):84.
On the Life Value of Self?perfection and Transformation in the
Theme of Journey to the West
LUO Min?xian
(School of Literature, Guangxi University for Nationalities, Nanning 530006, China)
Abstract: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orks of Chinese classic fairy tales, Journey to the West shows its unique literary charm value with its changeable brushwork, magnificent, huge and fantastic scenes and rich and bold artistic imagination. There have been many versions of the theme of Journey to the West, such as game theory, religion theory, politics theory, hero theory and so on. Journey to the West is an ancient Chinese classic novel. In addition to these topics, the meaning and connotation conveyed in this novel contain a potential life sense of perfection and metamorphosis, namely “the self?metamorphosis” and the true meaning of life lying in creating a new life in the numerous and complicated messy real or unreal world with individual life interlaced and connected with each other and constant transcendence and metamorphosis exhibiting its glory and value in the sense of inner life.
Key words:Journey to the West; life ontology; self?improvement; metamorphosi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