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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殊時代的日常生活

2019-11-20 03:11李云飛
漢語言文學研究 2019年3期
關鍵詞:日常生活

摘? 要:曹乃謙在當今中國文壇始終以一種奇異的姿態(tài)存在。寫作至今已30年,第一本書在臺灣出版,作品隨后在大陸出版,因被馬悅?cè)煌平闉椤爸袊^一流作家”而引發(fā)巨大爭議。他于20世紀八九十年代所作的“溫家窯系列”小說,關注20世紀70年代雁北農(nóng)民受困于饑餓和性苦悶的苦寒生活,呈現(xiàn)出強烈的荒原景象。近年來,又通過“九題系列”確立新的文風,書寫一己從20世紀50—70年代末在山西大同的成長經(jīng)歷,時代喧囂退居其次,著墨于樸素平實的生活,及人與人之間凡俗卻厚重的情感。至此,作者樹立起鄉(xiāng)村書寫和城市書寫兩套系統(tǒng),又統(tǒng)一于對日常生活的關懷,呈現(xiàn)出強烈的自然主義風格,在對庸常人生的編織中,探詢生存與存在的意義。顯而易見,曹氏作品相較大多描寫特殊時代的作品而言實屬“邊緣化”,這種邊緣化出于他獨特的成長經(jīng)歷和所受文學影響,種種因素構(gòu)筑出當下文壇獨一無二的曹乃謙。

關鍵詞:曹乃謙;特殊時代;日常生活;邊緣性;邊緣化書寫

一、前言

曹乃謙生于1949年元宵節(jié),1986年出于和朋友的賭約開始寫作,處女作《佛的孤獨》{1}發(fā)表于大同當?shù)仉s志《云岡》1987年第1期。彼時曹已37歲,在同齡作家中屬于晚成。第3篇小說《溫家窯風景》{2}得到汪曾祺賞識,汪老建議將題目改為《到黑夜想你沒辦法》,刊登于《北京文學》1988年第6期,同期汪老撰文推薦。

小說一經(jīng)發(fā)表,受到文學界廣泛關注,“溫家窯系列”隨之也一篇一篇在兩岸三地的文學雜志刊登及轉(zhuǎn)載,如《北京文學》《上海文學》《山西文學》《聯(lián)合文學》等,到1997年前后約十年時間,該系列才寫畢。曹自述對于寫作有“精品意識”:“石頭蛋蛋一坡,不如夜明珠一顆?!雹墼诖艘庾R下完成的作品深受好評,王安憶認為其小說“精致卻天衣無縫,平白如話又諱莫如深,鄉(xiāng)情郁郁且古風醇厚,將短篇小說做到了極致”{4}。許子東將曹的小說與王禎和、陳映真相提并論,認為他“沿著沈從文而不是柔石的思路來分析男人的這種羞辱感……更將這種男人羞辱感放在民族情緒的象征意義上給予夸張放大處理”{5}。初安民稱曹“承繼了沈從文、汪曾祺中國小說的傳統(tǒng),而專注于地方特色和描寫卑微小人物的無奈情境等,都顯現(xiàn)了曹乃謙不可忽視的小說能量”{1}。

盡管如此,書的出版卻不太順利,幾經(jīng)周折,直到2005年10月才由馬悅?cè)粻烤€,于臺灣天下遠見出版社出書。馬悅?cè)粚Σ苣酥t贊譽有加,2005年時曾有中國記者問他看好哪位中國作家,他回復:“有一個山西作家叫曹乃謙,你們誰都沒有聽說過,他跟李銳、莫言、蘇童一樣,都是中國頭一流的作家?!眥2}因馬悅?cè)坏闹Z獎評委身份,評價牽動了一些對諾獎有興趣的人,有媒體將其解讀為:馬悅?cè)徽J為曹乃謙和李銳、莫言一樣都有希望獲諾貝爾文學獎。

2007年4月,《到黑夜想你沒辦法——溫家窯風景》簡體字版面世,當年即被《人民日報》等三十多家媒體評選為十大好書。該書在海外也得到關注,2008年,由馬悅?cè)环g的瑞典文版(2006年8月出版)獲得瑞典皇家科學院的Letterstedt翻譯大獎;英文版由美國漢學家陶忘機(John Balcom)翻譯,美國哥倫比亞大學出版社于2009年5月出版,獲“北加州書籍翻譯獎”,并入圍美國年度翻譯文學最佳二十五名;法文版亦于2011年出版。

火熱的同時引發(fā)巨大爭議。曹乃謙的寫作確實得到認可,對食欲性欲的關注、極致的短篇小說形式、對方言土語的堅持足具個人特色,但他是否如馬悅?cè)凰允侵袊邦^一流作家”?不少評論者存有異議。石一楓一方面驚嘆于作品“簡樸而滄桑的感覺”“語言極度簡潔而有穿透力”,承認曹乃謙“鬼才般的寫作才能”,同時亦表達了自己對海外漢學界的熱評的動機的懷疑:“為什么處于特殊時期的完全封閉的農(nóng)村會讓他們?nèi)绱烁信d趣?為什么除了食欲和性欲之外毫無精神力量的農(nóng)民會讓他們感到如此真實?他們是對曹乃謙的作品本身贊不絕口,還是對他們臆想的、認為可以寄托他們美學寄托的中國感興趣?”③徐勇也認為,馬悅?cè)皇恰罢驹诖税秾Ρ税兜倪b望和想象”,他的西方身份多了一種中西視野的差異,“既有一己的感情體驗、文學評價標準的差異,自然也融合了身份、族裔、階層以及民族國家等等不同的視角”。{4}

“溫家窯系列”之后,曹乃謙構(gòu)思了龐大的寫作計劃,但因母親患病,他毅然決定“先當孝子,后當作家”。母親去世后,近年又因身體抱恙,計劃中的長篇仍未面世。直至2014年,從長篇素材中整理的《初小九題》才與讀者見面。至此,書寫的另一個系列展開?!冻跣【蓬}》《高小九題》《初中九題》《高中九題》集為《流水四韻》,書寫從學前到高中畢業(yè)的學生生涯,評論家王干作序:“在作品中有兩個曹乃謙,一個以少年懵懂清澈的目光打量世界,一個則隱忍悲傷,以深致的關懷、客觀的判斷為人物塑形?!眥5}另四篇《宣傳隊九題》《文工團九題》《鐵匠房九題》《政工辦九題》集為《同聲四調(diào)》,書寫高中畢業(yè)后在不同地方工作的生活,陳文芬作序道:“一路寫去,看似隨筆,娓娓道來。所寫都是個人小我、親族友朋的人生際遇,而這些苦難歲月的陳年往事,都被賦予了審美的意味?!雹迌蓵似髌芬幻}相承,是母親書寫,是人生書寫,也是時代的書寫。

至此,曹乃謙寫作的兩大主軸于焉浮現(xiàn):“溫家窯系列”和“九題系列”。兩者書寫的時空背景和人物塑造或有很大差異,但始終保持一貫心懷,即對普羅大眾生活的關注,因為這是他熟悉、實實在在經(jīng)歷過的生活。這種對日常生活的關注與他的寫作姿態(tài)完全相符:“一個人拿著大頂頭朝下走路,盡管也會博得喝彩和掌聲,但最終還得靠他那忠實的腳,去跋涉,去遠行。把腳放在土地上,這樣才有力量?!眥1}

曹乃謙在中國當代文學中算得上一位特殊的作家,備受爭議一方面出于不少人無法認同馬悅?cè)坏恼摂?,此外因其對極端食色狀態(tài)的書寫,部分學者認為有“獵奇”之嫌,更多原因還在于,很難把他放進文學史的某個脈絡討論?!拔母铩苯Y(jié)束后一段時期的文學在中國文學史中稱為“新時期文學”,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尋根文學、新寫實主義等流派一一登場,呈“百花齊放”之勢。然而,曹乃謙與他同時代呈主流的派別均無關聯(lián),只在自己的世界中書寫所看所感。因此,他對時代的書寫與大家所熟知的存在很大差異,呈現(xiàn)出“邊緣化”特點,這源于他的獨特性。本論文立足于還原、建構(gòu)、闡釋曹乃謙作品的意義,從多個面向討論他的小說內(nèi)涵,或可厘清曹乃謙的獨特性體現(xiàn)在哪些方面,是什么造就了這獨特的書寫。

二、封閉凝滯的鄉(xiāng)村荒原

中國作協(xié)主辦的內(nèi)部刊物《作家通訊》編輯室曾問曹乃謙創(chuàng)作最關心的問題是什么,曹回復:

食欲和性欲這兩項人類生存必不可少的欲望,對于晉北地區(qū)的某一部分農(nóng)民來說,曾經(jīng)是一種何樣的狀態(tài)。我想告訴現(xiàn)今的人們和將來一百年乃至一千年以后的人們,你們的有些同胞你們的有些祖先曾經(jīng)是這樣活著的。{2}

由此可見,曹乃謙無意承擔宏大歷史敘事的重任,而是在刻意將政治運動的背景退居其次的同時,將本能欲望置于前景,單純呈現(xiàn)苦難的生活狀態(tài),“溫家窯系列”即是明證。小說中的故事大多發(fā)生于“文革”時期,但作者不側(cè)重于剖析政治和歷史,而專注于極致的食色之苦。當然,部分苦難確實來源于政治因素(鄉(xiāng)村基層的官僚主義),但他志不在渲染此,而是將筆墨著重于溫家窯滯重封閉的空間,以及相對應的重復循環(huán)的時間。

縱觀新時期文學,不乏食色書寫,與之對應的是對人性的挖掘。十七年和“文革”時期,文學逐漸成為政治傳聲筒,人的自然性被社會性/階級性所淹沒。“文革”結(jié)束后,自然性的“復歸”象征著“人”的重新被發(fā)現(xiàn),以及人文旗幟的再度高揚,意義深遠。但作家們關于食色書寫的側(cè)重點大異其趣,部分作品中食色被賦予強烈的隱喻,如在張賢亮的《綠化樹》《男人的一半是女人》中,性愛和欲望是發(fā)掘政治內(nèi)涵、關注知識分子命運的載體;在莫言的《紅高粱》中,性是生命力彰顯、民間自在狀態(tài)的體現(xiàn)。還有一類書寫,如李銳的《厚土》、劉恒的《狗日的糧食》和《伏羲伏羲》、曹乃謙的“溫家窯系列”等,食色的現(xiàn)實主義和浪漫主義隱喻被剝離,與之唯一相關的即是生存本身。不過即使這類作品中,曹乃謙對食色的書寫也是最徹底的,李銳在《厚土》中除食色外兼及借“知青”形象表達了知識分子啟蒙的艱難和虛妄,而曹筆下是沒有任何“啟蒙者”形象的。

食欲和性欲屬于人的自然性,是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在對自然性的突顯中,“溫家窯系列”呈現(xiàn)出一個未加修飾的“原生態(tài)”世界:食的貧困、性的不可得,使農(nóng)民像動物般茍延殘喘,在最低的生命需求層次掙扎。對這種生活形態(tài)的描述,可以使我們真切地感受到他們命運的無可奈何。

(一)食色貧瘠的荒原蠻野

前文提及的部分李銳、劉恒、曹乃謙關于鄉(xiāng)村的書寫中,呈現(xiàn)出荒蕪破敗的景象和農(nóng)民的動物式生存形態(tài),與以往關于鄉(xiāng)村“家園”的詩意想象迥然不同,隱隱透露著一種荒原氣息,直指人的自然性和生存圖景。

關于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的“荒原”,趙園教授曾有過精辟的分析,她認為“荒原”有別于“鄉(xiāng)土”,后者指向具體經(jīng)驗和價值感情,“荒原”則帶有更多形而上的色彩,內(nèi)在精神是關于人的生存的思考:

鄉(xiāng)村小說中的“鄉(xiāng)土”,就其主要方面而言,是價值世界。正如實際生活中那樣,作為敘事行為的“回鄉(xiāng)”,也是一種價值態(tài)度。這里的“荒原”,更聯(lián)系于認識論。它被作者們創(chuàng)造出來,主要用于表達人關于自身歷史、文化的認識,關于自身生命形態(tài)、生存境遇的認識。“鄉(xiāng)土”系于某種穩(wěn)定的價值感情,它是屬于記憶的,在作者們以不同方式“借用”、象征地使用時,不脫離極具體的經(jīng)驗背景?!盎脑眲t由認識圖景中浮出,它要求對于它的解說,要求屬于作者個人的意指關系。{1}

基于這樣的認識,在趙園看來,荒原是一種存在方式、生存情境、情感狀態(tài),它并不是日常生活的附屬品,荒原本身就是生活、人生。此外,王又平教授點出它的“蒼涼和蠻野”,無關乎人生理想或政治意識形態(tài),“它以它物質(zhì)和精神的雙重貧瘠瓦解著精神家園或者人間樂土的種種神話。在這里演義著人的吃喝拉撒、生老病死、奸淫劫殺,一切都聽憑著本能和欲望的支配,連緣由都道不出來”。{2}

兩位學者都是將“荒原”視為一種生存情境,以此觀之,曹乃謙筆下的鄉(xiāng)村正是一種“荒原”。生活并無任何形而上的意義,對于不少男性來說,連組建家庭都是癡心妄想,本性上幾乎都處于文明理性和自由意志之外,“自然之欲”成為恒常穩(wěn)定的控制因素。“溫家窯系列”皆是力證,為了少量食物下苦受累,油糕對他們來說已是盛宴,為了性更是想盡法子,“朋鍋”、獸奸、亂倫,甚至為此付出生命。

食物匱乏在溫家窯是首選遇到的難題。村民每年分到的谷物只能保證不被餓死,算工分分紅時,每個勞動力得到不足一百塊錢,僅夠買煤油、鹽等生活必需品,一個人分半斤油,多被用來換取日用品。油炸糕吃不起,只能吃燕麥面或玉米面做的稀糊糊,再加點地里挖來的野菜,就是日常的吃食。沒有酒肉,也沒有油,只能煮“魚魚”(按:一種面食)。這項活動對于溫家窯的光棍來說簡直是一種儀式,等待“魚魚”熟的時刻,也如同朝圣一般靜穆:

鍋開了水滾了。山藥蛋湯湯熬成了。大魚魚小魚魚下水了。紅的辣椒段兒和綠的蔥絲兒跟大魚魚小魚魚胖魚魚瘦魚魚在鍋里翻騰著,直翻騰得大伙兒咕嚕咕嚕咽唾沫。

大鍋抬起了。魚魚們都安靜下來。光棍們說的不說了,笑的不笑了。眼睛跟來跟去地瞅著下等兵給每人海了一大碗。地下的人們靠泥甕圪蹴著,炕上的人們也不坐,也都是靠住墻圪蹴著。他們齊把頭埋進海碗里,“吸溜吸溜”猛吃。③

村民難得吃上頓油炸糕,愣二吃得太急太快,挺著脖子,拿手背上下搓,眼里憋著兩泡淚蛋蛋說,“我知道管飽。我是讓狗日的油糕給把嗓子劃了”。{4}溫寶吃油糕差點撐死,有人想到灌馬尿,一時沒找到,就用女人的尿代替,才救了溫寶一命。

“性”對光棍們是更大的問題,“油炸糕,板雞雞,誰不說是好東西”,“板雞雞”指女人的生殖器。性壓抑對光棍而言是促使諸種行為的內(nèi)因,這些行為都是為了擺脫壓抑,使性欲得到滿足,但往往不僅得不到滿足,反而引發(fā)了更大的困境。在溫家窯,娶媳婦要兩千元,近乎天文數(shù)字,五年內(nèi)只有溫孩娶了個女人。光棍們只好聚在早年給傅作義部隊當過伙頭軍的下等兵家,聽他講各種有關性的故事,在想象中紓解性苦悶。然而,意淫仍無法解決問題,喝醉酒后的光棍將對方當成性的對象:

在大伙兒的哄笑聲中,下等兵跟五圪蛋你想騎我我想騎你,在炕上扭滾,把貴舉老漢的爛蓋窩垛兒也給滾開了。末了,他倆又嘴對嘴地吸。誰也怕吃虧,把對方摟得死死的。嘴唇吸得滋滋響。{5}

在圍困生命的空間中,生存都不是易事,日常的吃穿用度成了事關生死的大事。正如巴赫金所言:“對個人生平中和歷史上重要而獨特的事件來說是屬于日常生活的東西,在這里卻偏偏成了生活中最為重要的事件?!眥5}因為這種封閉性,時間也具有了循環(huán)性:“這是一種集體的時間,區(qū)分和測定這種時間只能用集體生活里的事件。生于這一時間里的一切,只能是為集體而生。”⑥

與歷史進步論相比,溫家窯的時間是“反歷史”的,時間在這里表現(xiàn)出不流動性和重復性,世世代代不斷更替,人物命運卻代代相似,正如費孝通在分析中國傳統(tǒng)的鄉(xiāng)土社會時所言:“時間的悠久是從譜系上說的,從每個人可能得到的經(jīng)驗說,卻是同一方式的反復重演。”{1}以溫家窯的兩代人為例,老一輩的黑旦、柱柱等人飽受食欲性欲所苦,他們各自的兒子蛋娃、玉茭的生活也毫無起色,結(jié)局甚至更悲慘。再看那群光棍,老至五圪蛋、下等兵,年輕一輩像愣二、玉茭,生活形態(tài)亦沒有區(qū)別,同樣的窮,同樣的性饑渴,同樣的卑瑣又可憐,甚至完全無法覺察他們的年齡差。一切生活都在于時間之外,難以發(fā)生改變,完全符合巴赫金所謂“循環(huán)性”。

在《女人》一篇中,溫孩的媳婦晚上不脫褲,白天也不出地干活、也不做飯,他媽教他,“樹得擴打擴打才直溜。女人都是個這?!睖睾⒒厝ゾ桶雅舜蛄艘活D,女人開始做飯了,開始下地干活了,晚上也讓做那個啥了。后來有人說,“溫孩爹那年就是這么整治溫孩媽的”。人物苦難命運的循環(huán)在此可見一斑,更諷刺的是,從前的受害者現(xiàn)在站在了施害者的一方,這也是循環(huán)造成的一種恐怖的消極力量。

三、特殊年代的市井生活

如果以溫家窯為代表的鄉(xiāng)村體現(xiàn)出一派荒野氣象,曹乃謙筆下的城市——大同——則是一幅庸常的市井生活畫面。他的大同書寫,多以自己從小到大的經(jīng)歷為主線,尤以近期“九題系列”為代表,按時間順序?qū)懗?,第一篇《初小九題》從“我”上小學的1956年前后開始,最后一篇《政工辦九題》已到文革結(jié)束后的1978年。超過二十年的時間跨度由曹乃謙娓娓道來,時代巨變、政治運動此起彼伏,但關注的還是平民百姓的日常生活。

“九題系列”的主角是“我”,同時也是母親,曹乃謙借此向已逝的母親表達思念和感恩之情。作品中還有更廣闊的圖景,讀者可以感受到特殊年代中普通人的日常生活,如同王干所說,“一個時代成了曹乃謙作品中隱藏著的主角。對時代,曹乃謙在作品內(nèi)不予置評,這也是他始終堅持的美學判斷、情感判斷,反對政治判斷、道德判斷等非文學判斷的文學姿態(tài)——這是一個堅持做自己的人?!眥2}在對日常生活的書寫中,特殊年代高漲的政治激情一定程度上得以消解。

“九題系列”可以看作“我”/曹乃謙的成長史。和共和國同齡的曹乃謙,每一步成長都伴隨著新生國家此消彼長的各類“運動”,例如小學時期經(jīng)歷的全國掃盲運動、大煉鋼鐵運動、人民公社運動等,中學階段經(jīng)歷文化大革命運動。高中畢業(yè)后先后到煤礦宣傳隊、礦務局文工團、鍛工房、再到當警察,這些年間的國家大事在作品中都可以察覺到,如中共九大召開、批林批孔運動、中國代表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等,但僅僅一語帶過。曹乃謙志不在書寫歷史,這些影響一個國家千千萬萬人生活和命運的大事件,在他的筆下無一不退轉(zhuǎn)到幕后,僅成為平凡人生上演的背景。我們看到的更多是童年的古靈精怪、淘氣頑皮,少年的朦朧愛情、學習備考,青年的血氣方剛、意氣風發(fā),友朋的情同手足、師長的關懷備至,父愛如山、母愛如海。

(一)對政治激情的消解

在《流水四韻》和《同聲四調(diào)》中,曹乃謙的成長經(jīng)歷和一個時代的風云變幻徐徐鋪陳開來。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國,政治運動接踵而來,喊口號、大標語比比皆是?!冻跣【蓬}》中,二年級寒假過后,“百車千擔”的積肥運動興起,學校推遲開課一個禮拜,每個初小生(一至四年級)積肥三擔,高小生(五六年級)五擔。《高小九題》時,到了五年級那年,“愛國衛(wèi)生運動”要求“以衛(wèi)生為光榮,以不衛(wèi)生為恥辱”,全民打掃衛(wèi)生,還有專人檢查評分,學校積極響應,每個學生都要參與“除四害”,打蒼蠅打蚊子捉麻雀捉老鼠。《初中九題》中,曹乃謙升到初三時,學校開班會講政治,要求學生“要走又紅又專的革命之路”,鼓勵學生“向邢燕子大姐姐學習”到農(nóng)村插隊?!陡咧芯蓬}》中“文革”爆發(fā),停課“鬧革命”,盲目、狂熱、騷動的學生們積極到各地“大串聯(lián)”,曹乃謙是其中之一,直到他敬重的慈法師父(即中篇小說《佛的孤獨》中善緣和尚的原型)不堪侮辱上吊自殺,才做回“逍遙派”看書玩樂器。

這些運動在曹乃謙的寫作中多作為時間線,他意欲突顯的還是當時多姿多彩的學生生涯,例如同學的“拜把子”情誼、其樂融融的課外活動、考試的煩惱、情竇初開的少男少女。《高小九題》有一情節(jié),在開展“愛國衛(wèi)生運動”時,為了使玻璃不顯臟而不用每天擦,街道干部教居民在玻璃上畫“四害”。家里的“四害畫”被涂抹,“我”在修補過程中急中生智,把所有玻璃改畫雪花:“大夏天,畫著雪花,顯得家里清涼清涼的?!薄昂髞硪辉喝硕几覍W著畫雪花。以前,一院人的窗玻璃都是蒼蠅蚊子老鼠麻雀在跳躍,現(xiàn)在一院人的窗戶玻璃都是雪花在飄飄?!眥1}在此,原本嚴肅的政治事件變成孩童的玩樂,原本的政治語詞亦被孩童創(chuàng)造的美所替代。

學校鼓勵初中生畢業(yè)后響應號召,“到農(nóng)村去,到邊疆去,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鄰居嬸嬸勸母親:“我是怕孩子們不懂的,鬧不好就叫學校給日哄了?!痹诖耍我庾R形態(tài)和親情站在了對立面。幾個團員包括“我”寫下保證書:“一顆紅心,兩套準備,考不住學校就堅決到農(nóng)村插隊?!蹦赣H知道后,“給了我一個耳光。打得很重,一下把我打倒在地上?!眥2}她把“我”鎖在屋里,不知用了什么方法從學校拿到保證書撕了,意識形態(tài)在母親的愛子心切面前一敗涂地。

“文革”時學校停課,“我”在家玩樂器,當時在印刷廠上班的朋友得知有一批“被江青批判成大毒草的世界文學名著”要被粉碎銷毀,幾個人去“搶救”了幾回,救了一些出來。在“文革”中“迷途知返”的年輕人,拋棄了虛幻的“理想”,重拾這些經(jīng)典名著所代表的人類精神,頗有意義。

最能體現(xiàn)對政治激情消解的情節(jié),要屬《高小九題》中小學生的上街游行。“支援巴拿馬,打倒美帝國主義?!崩蠋煾嬖V學生,“古巴和巴拿馬一樣,都受美國的欺負。”游行的小學生似乎成了意識形態(tài)的傳播者,但在曹乃謙筆下,他們本質(zhì)上仍是一群頑童。每個人穿得干干凈凈,白洋布單布衫、中式大襠褲、紅領巾,走在路上雄赳赳氣昂昂地唱歌:“我們大家一起來,支援巴拿馬人民的斗爭,要巴拿馬要巴拿馬,不要美國佬?!彪m然唱的是政治歌曲,但在小學生看來只是給游行助威的方式,“在雄壯的歌聲中,同學們越走越齊,越唱越響亮”。直到其他學校的學生加入,游行成了比賽,誰都不認輸,處處皆顯孩童的較真:“還沒走到西門口,天上給下起了雨,太陽紅耿耿的,給下起了雨。我們不管,我們跟太寧觀小學的隊伍摽上了勁?!眱蓚€學校的學生比賽唱歌、比賽喊口號:

唱著唱著,我們看到太寧觀小學的隊伍亂了。后來才看出,他們手里的小彩旗都讓雨給打濕了,有的頭掉了,有的疊回去展不開了,有的同學干脆就讓小彩旗扔地上,不要了。太寧觀小學的領導指揮著學生,跑步超過了我們。

這時候,雨住了。太陽雨好像就是為了往濕打太寧觀的小彩旗似的,只下了那么一小會兒,不下了。

我們一看,唱得更來勁了,走得也更來勁了。③

一場原本全然關乎政治的“大同市各界‘聲討美帝國主義萬人大會”,被一群懵懂的孩童變成了游戲,樂在其中。這不僅顯示了曹乃謙一貫書寫日常凡俗生活的態(tài)度,而且在無形中對當時掛帥的政治意識形態(tài)給予極大諷刺。

(二)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感

通常有關特殊年代的書寫,人際之間多顯示出瘋狂的不信任、疏離、互相傾軋,但曹乃謙寫出的卻主要是人與人之間的真摯情感。除了孩童階段的純真時光,在宣傳隊、文工團、鍛工房、公安局等單位工作時,也得到了很多長輩的照顧、同事的關懷,還收獲青澀的愛情。相關書寫使曹的作品人性大于時代,充滿溫情,與大多數(shù)描寫同時代的作品所呈現(xiàn)的苦難生活截然不同。

值得注意的是,曹乃謙并沒有要為“文革”“平反”的意圖。他親身經(jīng)歷了“文革”造成的災難:和他們一家朝夕相處近十年的慈法師父對他疼愛有加,兩人成忘年之交,但“文革”開始后不久,師父飽受紅衛(wèi)兵的毒打和屈辱上吊自殺。這件事對曹乃謙影響很大,他因之看出“文革”的虛妄和瘋狂,不再參加任何紅衛(wèi)兵組織的活動。此外,五舅舅被貼大字報,被逼無奈從大同返回鄉(xiāng)下避難,五舅媽帶著全家去北京“上訪求生”,回來時襤褸如難民。這都是“文革”帶給身邊人的劫難。

然而僅就個人而言,曹乃謙當時確實感受到很多溫暖。高中畢業(yè)參加工作到礦上宣傳隊,得到同事們熱情對待,和他們一起練習樂器準備匯演,其樂融融。后來“犯錯誤”到鍛工房當鐵匠,師傅對他照顧有加,初到時急著給他找皮褂御寒,最初幾天也不讓他干活,只讓他在旁邊看。

曹乃謙感受到的最大溫暖來自于家,來自于母親。父親常年在外,母親擔起了照顧曹乃謙的重任。她是個文盲,但在教育方面不遺余力,教育方法不是諄諄教導,而是“棍棒底下出孝子”。作業(yè)寫完了,她會說:“那農(nóng)民種地等誰給布置,那還不是自己找著營生來做?!笨荚嚳家话俜?,她會說“你敢不答一百分”。被評為“三好生”,她會說“你敢不當個三好生”??此莆宕笕值哪赣H,其實心細如塵,曹乃謙買扣子當圍棋,買不到合適的白扣子,就把181顆黑扣子都給了母親,過了兩年,有次母親去商店看到同樣大小的白扣子就買了兩百顆給他當棋子。

此外,曹母是一位極具綠林氣息的女性,歷經(jīng)風霜、百折不撓,有鮮明的道德觀和是非觀。《文工團九題》中,“我”喜歡拉奏《蘇武牧羊》,但因為“林彪叛逃”事件,這一傳統(tǒng)曲目當時被認為是“投敵叛國的曲子”,“我”因此被開除出文工團,去接受工人階級的再教育,委屈地回到家后,跟家人這樣解釋:

我說:“我又沒頂撞他?!?/p>

五舅舅說:“人家說《蘇武牧羊》是投敵叛國的曲子,不叫你拉,你非要拉。這還不是頂撞嗎?”

我媽說:“招人,你自己認為自己錯了沒?”

我說:“我沒錯。”

她說:“那好,俺娃自己做決定哇。媽覺得俺娃已經(jīng)是個大人了?!雹?/p>

事關“我”的工作和前途,但一向強硬的母親竟然要“我”自己做決定,以實際行動支持受到傷害的兒子。第二天,“我”回到文工團收拾行李,毅然到鐵匠房報到?;氐郊液?,母親得知我成了工人,非但沒有失望,反而大加贊揚:“媽猜出你不會給那個狗日的去點頭哈腰。行!是曹敦善的兒子?!雹谥链耍赣H不僅是一個簡單的人物,更成了一個民間符號,以民間自在的思想和方式生活,生氣蓬勃、斗志昂揚、藏污納垢,與政治意識形態(tài)對抗,在瘋狂的時代里竭力維系日常生活。

其實不止家庭,在曹乃謙的書寫中,宣傳隊、文工團、鍛工房、公安局等原本屬于國家/政治的地方,也在一定程度上被賦予了“家庭”的特質(zhì)。那些真誠熱心的朋友和老師,都給他莫大的安慰和類似“家”的溫暖。在諸種“家庭”中,人也呈現(xiàn)出小寫的、個體的人的特質(zhì),與國家層面一再強調(diào)的大寫的、集體的人作為對照,凸顯出曹乃謙的獨特之處和難能可貴。他書寫純粹的生活流,以日常平凡的吃穿用度,堆疊出最尋常的人生。

四、中國當代文壇的“邊緣人”

通過上文分析即可一窺曹乃謙寫作的特殊性/邊緣性,但他的特殊性原因何在?為什么他會(潛意識)選擇這些題材,并在創(chuàng)作中以如此方式處理?究其原因,因為他本身一直在中國當代文壇的邊緣。一方面出于他與中國當代文學的距離,據(jù)他自述,在“溫家窯系列”受到關注前,并未讀過新時期階段的作品,因此,不熟悉當時的各種趨勢和流派,后來閱讀了一些同時期作家的作品后,很快又回頭去讀自己喜愛的西方經(jīng)典。另一方面出于他與同齡人大相徑庭的青少年經(jīng)歷,后文將詳細分析。

(一)西方經(jīng)典的潛移默化

曹乃謙的寫作并無“主義”之自覺,不曾想過“立意”“主題”“藝術效果”“目的”等問題③。他自己曾說,發(fā)表第一篇小說之前,“從來沒買過更沒看過文學理論方面的書,也不知道有文學理論這樣的一種問題的存在”。第一篇作品刊登后,才注意到雜志上的評論文章。為了提高寫作能力,開始拜讀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談,最喜歡兩本,一本是《海明威談創(chuàng)作》,另一本是福斯特的《小說面面觀》,“這兩本書像是我的一左一右的兩根拐杖,幫助著我這個睜眼瞎,行走在創(chuàng)作的道路上”。①

他談過對“寫實作品”的偏愛,例如契訶夫、莫泊桑、海明威、史坦貝克、杰克·倫敦等人,這些經(jīng)典作家作品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他的創(chuàng)作。他一再提及對史坦貝克的推崇,尤其是《人鼠之間》,該書是史氏自然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寫“溫家窯系列”時,曹乃謙想到“模仿”史氏,“用的是他熟悉的美國南方的鄉(xiāng)土語言,而我熟悉的當然是雁北地區(qū)農(nóng)民的語言了,進一步說,我最熟悉的就是我們應縣的家鄉(xiāng)話”。②從曹的作品來看,他所受的影響不僅體現(xiàn)在方言運用上,更突出于作品所呈現(xiàn)出的對于命運的無可奈何和對底層人民的人道主義關懷,頗有自然主義風格。

“自然主義”一詞原屬哲學范疇,意為人生活在一個可知覺的現(xiàn)象世界,一切都被包含在自然法則中,沒有超自然或形而上的力量。到1840年代開始被運用在繪畫藝術上,指對自然的一種寫實繪畫技巧,摒棄歷史神話或寓言題材,盡可能精確地模擬自然界的真實形象。19世紀50年代以后,一種作為文學理論、創(chuàng)作技巧的自然主義才慢慢成形。

自然主義文學有幾項基本原則和精神。首先強調(diào)事實,唯有仔細觀察現(xiàn)實,小心記錄事實,方能達致他們所追求的“真實性”。講求對現(xiàn)實進行直接的“觀察”、精確冷靜的“剖析”以及客觀翔實的“呈現(xiàn)”。自然主義者對人類的看法,源于達爾文的進化論,“生理的人”取代了“形而上的人”。此外,自然主義者幾乎都是“遺傳論”的忠實信仰者,用遺傳學的觀點來描寫、分析人類社會。按文學理論家Lilian R. Furst等人的看法,對自然主義作家來說,人是一種動物,“其行為由遺傳、環(huán)境的影響以及當刻的壓力所決定”,人的行為是他“所不能控制的物質(zhì)力量和環(huán)境所造成之無可奈何的后果”,在自然主義小說中,其主人公“受環(huán)境所支配,不能成為自身的主宰,經(jīng)常沒有自我的存在”③。

曹乃謙筆下溫家窯中的農(nóng)民,正是在“不能控制的物質(zhì)力量和環(huán)境”影響下不能成為自身主宰,生存已到極致狀態(tài),活著就是為了食和性,跟自然主義的觀點不謀而合。自然主義文學主張呈現(xiàn)生活的原初形態(tài),為達到這種真實,作品強調(diào)對生活現(xiàn)象絕對客觀的摹寫,從生物學的角度認識人,刻意寫人的生物性。在曹筆下,不僅關注生物性,而且從不避諱亂倫、獸交這些非常態(tài)的性,因為這也是溫家窯農(nóng)民的真實狀態(tài)。以下這段關于其創(chuàng)作意圖的表述,真可謂最符合自然主義的“宣言”:

這些生活在最基層的人,他們不關心政治,他們不知道政治為何物,他們最關心的是能不能吃飽不挨餓,能不能穿暖不受凍,能不能有房子來遮風擋雨,男人們能不能有個女人跟睡覺,好傳宗接代。這是他們最基本的欲望,我寫的也就是他們的這些欲望。④

在中國當代文學中,最貼近自然主義的流派要數(shù)“新寫實主義”⑤。新寫實提出初始,即有不少評論家將其與自然主義文學聯(lián)系在一起,宏達認為,“讀新寫實小說,總感其某些特征,與自然主義相仿佛”。{1}似乎曹乃謙與新寫實小說家不謀而合,同樣寫卑微的小人物、瑣屑的凡俗生活、人的動物本能。但不能因此將曹歸于新寫實的大旗下,他與新寫實有著莫大的區(qū)別。

現(xiàn)被視為新寫實的代表作如劉恒的《狗日的糧食》(1986)、池莉的《煩惱人生》(1987)、方方的《風景》(1987)等作品,在“尋根”“現(xiàn)代”等創(chuàng)作潮流之后,強力回歸寫實,具有很多相似之處,“一是在寫實這一點上表現(xiàn)出新寫實與傳統(tǒng)現(xiàn)實主義的聯(lián)系,至少是強調(diào)自己的作品是寫實的;二是都強調(diào)自己的寫實不同于革命現(xiàn)實主義,甚至對革命現(xiàn)實主義頗有微辭?!眥2}據(jù)此,新寫實建立在對“革命現(xiàn)實主義”的反叛之上,解構(gòu)政治意識形態(tài),如《鐘山》卷首語所言:“減褪了過去偽現(xiàn)實主義那種直露、急功近利的政治性色彩?!边@種對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對抗,正是曹乃謙與新寫實的最大區(qū)別。曹乃謙的寫實沒有“對抗”的意味,其中一個主要原因就在于他的自然主義是直接承繼自大量閱讀西方經(jīng)典時的耳濡目染。

除了寫實和自然主義,曹乃謙還將海明威的“冰山理論”奉為圭臬,所受影響甚巨。海明威的藝術成就很大程度上歸功于簡約但不簡單的寫作風格,被他稱為“冰山理論”,如他所言:“冰山在海里移動很是莊嚴宏偉,這是因為它只有八分之一露在水面上?!币娭T筆端的只有區(qū)區(qū)八分之一,其余八分之七的思想感情卻都藏在背后,讀者可以強烈感受到這八分之一所蘊含的力量。在海明威看來,如果一名作家對于所寫內(nèi)容了然于心,就可以省略所知道的東西,只要寫得真實,讀者還是會對那些東西有強烈的感覺,仿佛作家已經(jīng)寫明了一樣。簡言之,“冰山理論”即簡約的藝術,刪除小說中的解釋、探討甚至議論,以少勝多,就像中國山水畫中的留白,頗有四兩撥千斤之勢。語言方面簡練到極致,剝除華麗的長句,以短句為主,以對話推動情節(jié)往前,也使作品充滿戲劇張力。如此寫作手法,被曹乃謙融合在寫作中,做到了惜字如金,用最少的筆墨書寫最豐富的故事。

除了略寫地理環(huán)境、時代背景等訊息,曹乃謙連人物的心理亦極少觸及,只關注動作和對話。“溫家窯系列”的開篇《親家》全篇千余字,幾乎僅由對話和人物動作完成,僅三個人物:黑旦、黑旦女人、親家,在三個人的對話和一舉一動中,讀者可以看出一段奇異的三角關系:親家來黑旦家接黑旦女人去他家過一個月。開頭即直入主題,“一大早,就聽得院外前有毛驢在‘咴咴的吼嗓子?!庇H家到了,情節(jié)在黑旦和女人的對話中推進。黑旦把親家迎進來,兩個男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聊,黑旦安排著離開和回來時的事宜。最后,黑旦送他們出門,送過一道一道梁,一道一道溝,親家說:“你回哇。上山呀。”黑旦說:“上山哇。我回呀。”然后反轉(zhuǎn)了身,想著為了親家嫁女兒少要的一千元彩禮,反正一年橫豎只有一個月。但他看到女人的蘿卜腳在驢肚子下“一悠一悠的打悠悠”,他的心也跟著那兩只蘿卜腳“一悠一悠的打悠悠”。畫面戛然而止,像電影中的長鏡頭,畫面感十足。簡練的敘述方法突顯出曹乃謙對文字運用的純熟,雖然以口語入文,但絲毫沒有口語的瑣屑,反流出詩意,足見其遣詞造句的功力。

(二)干部家庭出身,體制內(nèi)工作者

新時期作家中,很大一部分有“知青”經(jīng)驗,如韓少功(1968年到湖南汨羅插隊)、張承志(1968年到內(nèi)蒙古烏珠穆沁插隊)、史鐵生(1969年到陜北延安插隊)、王安憶(1970年到安徽五河插隊)、李銳(1969年到山西呂梁山區(qū)插隊)等。曹乃謙和他們年齡相仿,均生于1949年前后,但經(jīng)歷與“知青”們完全不同。

得益于他的家庭背景和父親國家基層干部的身份,在極其強調(diào)家庭出身的階級斗爭年代,他沒有絲毫因階級出身不好帶來的自卑和挫折,相反,由于“革命干部家庭”的出身,他可以看成制度的受益人。再加上母親勤儉持家,吃苦耐勞,即使在20世紀60年代初全中國深受食物短缺所苦時,家中依然衣食無虞。在特殊年代,他過的依然是最日常化的生活,即使偶有煩惱和不安,在整個時代混亂背景的對照下,也顯得格外溫暖和珍貴。有了此般時代記憶和生活記憶,書寫怎能不特殊?

曹乃謙于1968年高中畢業(yè),當時大多數(shù)學生都到農(nóng)村插隊,但他因為家庭成分好又是獨子,再加上有多種樂器特長,被招入文藝宣傳隊。之后又被調(diào)入礦務局文工團,拉二胡、打揚琴、拉小提琴。1971年底,在文工團慰問演出途中因演奏當時的“禁曲”被開除。后到橡膠廠當鐵匠,因為創(chuàng)作對聯(lián)認識了廠里的技術員,在其幫助下成為警察,在公安系統(tǒng)直到退休??梢钥闯?,雖然偶有挫折,但曹一直在國家體制單位內(nèi),這就是他和“知青”作家最大的不同。

對“知青”一代作家,洪子誠教授分析道:“知青在‘文革中,經(jīng)歷了從‘革命主力到‘接受再教育的身份上急劇改變,也經(jīng)歷從城市到鄉(xiāng)村、從經(jīng)濟較發(fā)達的城鎮(zhèn)到貧困、落后地區(qū)的生活變遷。這種‘落差式的特殊境遇的體驗,以及他們在‘文革結(jié)束后返城的處境,對‘知青作家創(chuàng)作的影響是顯而易見的?!眥1}曹乃謙的人生沒有這種巨大的轉(zhuǎn)變,唯一的落差即1974年給知識青年們帶隊到北溫窯村的一年,當?shù)卮迕竦某嘭毢蛪阂质顾麡O為震撼,這也是“溫家窯系列”的源頭。然而彼時他已是警察,屬于體制內(nèi)的國家工作人員,對農(nóng)民有悲憫同情,但少了很多知識分子式的啟蒙,只有如實的描寫。以李銳的《厚土》為例,李銳當初是以知青身份下鄉(xiāng)插隊,勢必有知識青年的思考;而曹乃謙對于“溫家窯”,本質(zhì)上是一個外來者,更多的角度只是“觀看”。身份的區(qū)別帶來的是完全不同的寫作角度。

五、結(jié)論

從1986年至今,曹乃謙的寫作態(tài)度都是一致的,即書寫日常生活,在此過程中,他一步步“褪盡火氣”(王干語),將此種寫作態(tài)度發(fā)揮到極致,就像他曾說:“我是通過細節(jié)講人的事。我不會講曲折離奇的長篇故事,我只會寫那些小人物的小事情?!眥2}

將曹乃謙不吝筆墨書寫的日常生活置于當時的時代背景下,似乎顯得有些“不合時宜”。20世紀50年代中期到70年代末的一系列政治運動,對當代中國人的生活和精神產(chǎn)生重大影響。作為共和國的同齡人,曹乃謙在“文革”前后正好處于人生觀價值觀逐漸形成的時期,但當時學校教育體制完全僵化,以政治為首要任務,片面強調(diào)以階級斗爭為綱,不宣揚人與人之間的愛,而是各種批判。曹乃謙也曾被裹挾到這一風暴當中,當“紅衛(wèi)兵”,去“大串聯(lián)”,但他不是“激進派”,很快便自覺退出這場持續(xù)多年的運動。更重要的是,他的“紅色”家庭背景、嚴母慈父的愛和教育、溫暖的人際交往,都使得對大多數(shù)人(包括“知青作家”們)造成苦難與困惑的歷史階段,在他的生命歷程中呈現(xiàn)的確如他所寫的那般日常。因此,他沒有“反思”時代的契機,這也讓他的書寫別具一格,但筆者認為此番書寫可以作為歷史書寫的補充。

他的書寫固然不是天衣無縫,如邵燕君所說,“得之于簡,失之于簡”,單一單調(diào)的手法和角度、人物嫌簡平、內(nèi)涵欠深厚、深層少沖突、整體欠張力③。他的特殊性同時也造就了他的不足,題材的一再重復,因為日常生活的本質(zhì)就是重復;以審美遮蔽同情、批判與反思,因為寫作態(tài)度是觀看“風景”式的?;诖?,他是不是一流作家,還有待商榷,但這不妨礙他確實是一位優(yōu)秀的作家。

作者簡介:李云飛, 新加坡南洋理工大學人文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華文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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