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謝有順的文學批評"/>
宋 雯
作為一個文學批評家,謝有順成名很早。從大二開始,他便以自由投稿的形式在《當代作家評論》《小說評論》等名刊發(fā)表了大量論文,大三寫的長篇論文還被《文學評論》雜志刊登。對文字的領悟能到達怎樣的程度,和一個人的才華、視野密切相關。但謝有順并不承認這些是天賜的,他也很少談及自己少年成名的經歷,而是不止一次強調,每個人的風華背后,都有別人看不到的艱辛。想想也是,到2001年謝有順獲得第二屆“馮牧文學獎·青年批評家”這一重要獎項之時,他的身份還只是《南方都市報》的一個招聘編輯,但謝有順并沒因此放棄他的研究和寫作,直至后來轉身去做了大學教授。
這確實是一個值得探究的獨特個案。從1990年上大學算起,謝有順在文學批評這條道路上已走了快30 年了,但讀他現在的文字,依然謙遜低調、不乏灼見,當年那個目光堅定純凈、酷愛閱讀和寫作的少年形象,似乎一直沒有遠離。而且,無論他的文學身份如何變化,他都有一份從容,不輕易被外界的喧囂擾亂自己的節(jié)奏。他見證和記錄了近30年中國當代文學所發(fā)生的種種變化。謝有順曾說,以前大學的時候,“即便周圍的同學在打牌,很吵,我照樣可以寫自己的文章”??赡苷沁@種目標清晰、不為外物所動的品質,讓謝有順在多年的文學批評實踐中能一直持守自己的速度和軌跡。
回頭看謝有順早期寫的文章,會發(fā)現他當時對于文學困境的思考,為當時文學寫作提出的建議,放在現在也毫不過時。這么多年過去了,他的研究領域更加廣闊,除了在小說、詩歌、散文的研究方面頗多建樹,在文化生活的各個方面,也常發(fā)表獨到的見解。他還創(chuàng)辦、主持了十幾屆“華語文學傳媒大獎”,并由此深刻影響了中國當代的文學評獎制度,也通過獨樹一幟的“授獎辭”等方式,伸張了他的許多文學見解。這種不斷超越自己的批評實踐,詮釋了謝有順自己所理解并欣賞的那種先鋒精神:“它渴望在現有的秩序中出走,以尋找到新的創(chuàng)造渴望和敘事激情?!边@可以看作是謝有順文學批評中“變”的一面??墒?,縱觀謝有順的批評寫作,更多的還是“不變”,他包容的、富有預見性的眼光,敏銳的藝術感受力,辨識度極高的文字,都一直未曾改變。這些“不變”的特質,可謂應和了謝有順經常論及的“常道”一詞。
20世紀90 年代初,謝有順開始從事文學批評的時候,學術環(huán)境并不盡如人意,思想的沉悶、經濟的喧囂構成的時代底色,使文學寫作染上了浮躁的色彩,也讓文學批評的處境變得尷尬。謝有順不僅比同齡人更早覺察到了文學的變化,還在那個特殊的文學語境里,展示出了一個批評家的創(chuàng)造精神。他的文學批評往往能夠切中要害,發(fā)現文學寫作中真正存在的問題,并提出解決問題和走出困境的思路,他的觀點,絕非那種人云亦云的陳詞濫調。他無意為作家遇到的困境提供一個詳細的解決方案,但他往往從大處著眼,給人以啟發(fā),如,“肉體只有經過了詩學轉換,走向了身體的倫理性,它才最終成為真正的文學身體”;“文學氣息的流轉已經發(fā)生變化,尊靈魂的寫作時代已經來臨”。這樣的批評話語,之所以能給作家和讀者實在的啟發(fā),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因為謝有順的文學批評是一種及物的、在現場的批評。
謝有順不做空頭理論家,他從進入文學批評這個領域開始,就非常重視文本的閱讀。在他的文章里,我們能看到他對作品意象、人物等要素的細致解讀。他從不就形式談形式,而是把作品的形式和作者的藝術個性、寫作倫理、創(chuàng)作意圖等結合起來,將其變?yōu)椤坝幸馕丁钡男问?,這樣緊扣作品和作家的批評,才是及物的,有根基的。也正是因為具有這樣一種批評意識,謝有順一直對自己所處的時代和文學現場保持著持續(xù)的熱情,他認為,“一個作家或知識分子,有必要接受更多實踐和事實的直接影響”。他常常帶著強烈的問題意識去反思和發(fā)問,廣博的學識和敏銳的目光使得他能夠準確地為文學創(chuàng)作把脈。普利策曾把媒體記者比喻成“船頭的瞭望者”,認為“他要在一望無際的海面上觀察一切,審視海上的不測風云和淺灘暗礁,及時發(fā)出警告”,把這個比喻放在謝有順身上也同樣合適,他的批評就深具“瞭望”的品質。
有能力發(fā)現和提問,是文學批評的價值所在,可謝有順對此并不滿足,強烈的問題意識驅使著他積極探尋問題的同時,也追問困境產生的原因及解決方式。他的批評寫作,經常是從當代文壇較為迫切的一個問題入手,“先立其大”,再結合具體文本進行細致分析。因此,他評論麥家的《風聲》,一開始卻是探討中國當代小說的困境和可能性,指出從“閨房寫作”到“曠野寫作”是擺脫當下寫作困境的一個重要出路,并由此出發(fā),分析了《風聲》在“曠野寫作”這個意義上給我們帶來的啟示。謝有順對《風聲》價值的揭示,讓我們明白了應如何應對凡俗人生成為小說寫作主潮的這一困境:“把凡俗的人生和雄渾的人生對接,把渺小的人物置身于理想的悲歌之中?!边@樣的批評寫作,對作家的寫作有著明確的對話意義,畢竟在相當長的時間里,許多中國作家都在寫小事、小情調,精神也多匍匐在地上,能寫出站立起來的人生的作家,還是太少了。謝有順可能是較早意識到這個問題的,他關于寫作精神要從閨房走向曠野的呼吁,是近年非常重要的批評聲音。
謝有順曾說:“我常常提醒自己,無論寫什么,都要和你的心有關,都要有自己的觀點和感悟,而不僅僅是材料的堆砌。即便是使用材料,也要使用別人不太注意的材料,或者別人即便用,你和他們的解釋的角度也要有不同,這才是創(chuàng)造性的寫作。”想實現這樣的批評理想,沒有極豐富的閱讀儲備是不可能的。謝有順深知這點,他在閱讀上的廣博是很多人都欽服的,除了精讀重要作家的作品,他還閱讀了大量哲學、歷史、神學和思想類著作,像“海德格爾、薩特、加繆的著作,雅斯貝爾斯、波普爾,甚至維特根斯坦這么難啃的書”,他“也讀得津津有味”。正是龐大的作品閱讀量,使得謝有順具備了文學史視野,建立起了評價作品的價值坐標。他不會把一部作品孤立起來做靜止的考察,而是喜歡將其放在文學史中,放在自己的價值坐標中。因此他常能洞見一部作品的藝術淵源和精神母題。他還習慣對一個作家的寫作進行跟蹤閱讀和批評,把作家的新作放在其整個寫作歷程中進行審視,從而發(fā)現作家的寫作變化以及他們在敘事上做出的探索。
對哲學、思想類著作的廣泛涉獵開闊了謝有順的精神視野,使得他的批評具有一種思辨的風格。無思想就無深刻的批評,批評的光彩,除了藝術分析能力,還需有思想鋒芒。有思想的學問,才能讓一個批評家對問題的闡釋長驅直入,而不流于表淺。這可能也是謝有順區(qū)別于不少批評家的原因。他強調批評是表達“個體的真理”,是一個靈魂對另一個靈魂的覺悟,是一種思想對另一種思想的駁難,這確實把批評從一種冷漠的技術分析中解救了出來,使批評成了有生命感受的思想交鋒。他曾在一篇訪談中說:“如果一個人沒有思想,那面對世界或者面對問題,他的思索就沒有穿透力,尤其是沒有那種精神穿透力,學問也自然做不好,做不深?!?/p>
良好的哲學素養(yǎng),確實塑造了謝有順的批評品格,他看問題的角度,不僅獨辟蹊徑,還比多數人看得更深。他通過賈平凹在《秦腔》中對“心”“命”的追索,見出《秦腔》是一種尊靈魂的生命敘事;面對鐵凝的寫作,當別的批評家紛紛拿著女性主義理論往上套的時候,他卻從鐵凝小說的話語倫理入手,挖掘其小說與人類的普遍性的關聯(lián)。這些來自哲學視野的理論視角,為謝有順的文學批評打開了更多的窗口,打開了一個更大的世界,這也成就了他的批評寫作中那些創(chuàng)造性的部分。他講“敘事倫理”,講“文學的超越性”,講“作家不僅是知識分子,他也是精神祭司”,這些帶有巨大思想含量的話題,把文學批評從一個單純評析文學的領域,推向了與人生、人性、精神相關聯(lián)的廣闊世界。我想,批評若要逃離一種速朽性,這條路是可行的,那就是在藝術分析之外,必須出示一個批評家的思想鋒芒和精神深度。批評要能再一次創(chuàng)造思想話題,再一次分享它通過文學所實現的精神追問。
從西方理論大量譯介到中國開始,向西方學習就成了中國批評界的潮流。來自西方的思想資源開拓了人們的視野,可是,一些批評家卻忘了這些西方理論都是在西方語境中產生的,直接將其拿來套用在中國文學作品上未必合身,而且容易把文學批評變成毫無生命力的僵死的學問。正如一些讀者所說,本來看文學批評是為了更好地理解文學,結果看了之后卻更加糊涂了。謝有順對這種情況進行了反思:“我們這代人,無論是作家還是理論家,某種程度上都是喝著狼奶長大的,所借助的資源也多是西方的,思想視野上,有一種空間的優(yōu)勢,但在時間上,有一種先天不足,也就是說,研究上普遍缺少歷史感?!彼钪?,一部作品的產生和它所在的文化傳統(tǒng)是分不開的,就像紅柳生長在荒漠,榕樹生長在南國一樣。謝有順比之于同時出道的批評家,應是較早意識到要重新體認“中國經驗”之價值的人。梳理他的批評寫作史就會發(fā)現,幾乎是從新世紀開始,當多數人還單一地沉迷于西方理論時,謝有順已自覺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資源中汲取營養(yǎng),他重讀了很多中國古代文化經典,尤其是大量通讀錢穆、牟宗三、梁漱溟、李澤厚、余英時等人的作品,為他以現代眼光重新理解中國傳統(tǒng)文化打開了全新的視角。
詩人朵漁曾撰文稱謝有順是“這一代的先覺者”,確是銳見。20世紀90年代大量閱讀西方哲學和理論,新世紀后又惡補中國傳統(tǒng)思想資源,不敢說謝有順有貫通中西的雄心,但至少表明,他試圖兼?zhèn)渲形饕曇?,進而為自己的研究找尋更深穩(wěn)的價值根基。一個批評家的思想資源必然會影響他對問題的闡釋,從中國的文化傳統(tǒng)中尋找得來的資源,使謝有順較早開始肯定“常道”,較早開始梳理“中國小說的敘事倫理”,并找尋個中貫穿始終的那條線。他富有前瞻性地看到,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很多中國作家都實現了從向西方借鑒到回歸傳統(tǒng)的話語轉變,小說開始洋溢出濃厚的中國味道。他說,中國作家經過二十幾年的借鑒和模仿之后,開始發(fā)現中國的人情美、中國的生存方式、中國的語言文化,都有別國所難以同化和比擬的地方。一種追求本土話語的敘事自覺,開始在越來越多的作家心中慢慢建立起來。如果找到從現代小說到當代小說之間那條貫穿始終的精神線索,并指出它是從哪一種敘事傳統(tǒng)中延伸、發(fā)展而來的,這必然能幫助我們進一步辨清中國小說今后的發(fā)展方向。
并不是每個批評家都有這樣的先見。但謝有順很早就看到了,這或許是中國文學的新變,那就是對“中國經驗”的重新體認,看似回歸,其實是一種全新的價值想象。文學界,有時太需要這樣的提醒了。謝有順認為,洪水表面上的泡沫轉瞬即逝,真正堅固的,是那些根本性的精神信念。所以他喜歡重申一些基本的常識和品質,如作家要有自己的精神根據地,應恢復對人心的體悟,回到此在、關懷現實等等。在探索當代文學的出路的時候,他也不像一些批評家那樣,首先想到的是把目光投向西方,而是回望中國悠久而燦爛的文學傳統(tǒng),如他在最近發(fā)表的《思想與生活的離合——讀《應物兄》所想到的》一文中,不但點明了《應物兄》在語言、結構等方面都受到了中國古老說話體典籍和古代繪畫的影響,還闡釋了其中人物和儒家文化的深刻聯(lián)系。
牟宗三關于生命的論述,也給了謝有順諸多啟發(fā)。牟宗三認為中國文化的主要課題是生命,謝有順由此也多次強調文學是一種“生命的學問”,這成了他評價小說的一個重要出發(fā)點。他的批評文章,為很多作家所賞識,也得力于他的批評和作家的寫作構成了精神層面的對話,也許,雙方所操持的話語是不同的,但作家和批評家共享著同一個生命世界,以生命為場域,寫作和自我、他者及世界才是“通而為一”的。謝有順意識到批評家首先應是個優(yōu)秀的讀者,意識到批評所面對的也是一個生命世界,因此在閱讀的時候,他會全身心浸入那個生機勃勃的文學世界,和小說中的人物一起呼吸,感動著他們的感動,悲傷著他們的悲傷。這種體驗式的閱讀,讓謝有順獲得了真切而細微的藝術感受。這種注重直觀體悟,在寫作中坦露自己真實感受的批評話語和中國古典美學中的“妙悟”說是一脈相承的。
中國古代文論強調的“知人論世”,也是謝有順很重視的一種方法,他認為文章的后面應該站著一個人,應該流動著作者的生命氣息。在文學批評的時候,他會耐心探究作家的個性、氣質、生平經歷,習慣把作者還原到寫作時的語境中,揣摩其寫作心理,并聯(lián)系具體的文本,解讀作者的寫作動機、作品主題及風格的成因等。由于對作家的深刻理解,謝有順往往能發(fā)現一部作品獨特的話語倫理如何在作家的情懷里被生成,以及文學情感如何在人心里生發(fā)。正因為看到了文章和作者不可分割的關系,謝有順特別重視寫作主體的構建,認為“作家如果沒有完成精神成人,文學所刻畫出來的靈魂就肯定是單薄的”,建議“作家們應該尊靈魂、養(yǎng)心力,積蓄健旺、發(fā)達、清明的生命氣息”。在謝有順看來,寫作和做人在精神底子上是一致的,這和劉熙載“詩品出于人品”的觀點是相通的,但他同時也強調文學精神的豐富性,不輕易落入視文、人為一體的陷阱里,他認為,批評家要學會為文學的可能性留存足夠的闡釋空間。正因為此,在謝有順的文章中,越來越能讀到一種寬恕和尊重。
很多人以為,橫掃一切的批評風格才是批評的勇氣,這其實是誤讀;肯定和創(chuàng)造,也是批評的勇氣,甚至還是更大的勇氣。許多的時候,肯定比否定更重要,也更艱難。但這個道理,并非每個人都能理解。當下批評界有一個不好的現象,就是“棒殺”和“捧殺”。有的批評家大概是為了凸顯自己的勇氣和個性,在文學批評時喜歡把批評對象說得一無是處;有的批評家則臣服于市場和權力,對某些作品極盡吹捧。這種過猶不及的否定和肯定,和我們經常強調的辯證思維是相違背的。謝有順和中國古代很多文學批評家一樣,有一種中正的價值觀,也就習慣以辯證的眼光看問題,他深知非此即彼、二元對立的思維方式,帶來的往往是對事物的簡化和遮蔽。辯證思維使得謝有順能夠對一些文壇的時尚和新口號進行反思,而不是被它們所迷惑。如20世紀90年代“身體寫作”在文壇大行其道的時候,他對“身體”這個概念進行了深刻的辨析,認為身體除了生理性的一面,還有倫理性、精神性的一面,指出其變革意義的同時,還思索了可能出現的“肉體烏托邦”的困境等問題。他稱詩歌“既是精神的私語,也是日用的藝術”,“詩歌的發(fā)生,緣起于勞動,緣起于感懷,緣起于行走或送別,這就是日用;最初的詩歌,不僅是寫生活,它本身就在生活之中”。這些都是很新、很獨異的觀點,看似信手拈來,卻是有一種內在的倫理作為支撐。
還可以舉謝有順的批評觀作為例證,進而看出他的批評話語的思想脈絡。他是強調要為批評立心的,但“何為批評之心”?他說:“我以為它至少包含義理、實證和文體這三方面。……這幾方面皆備,才堪稱有學問的批評,立心的批評。為批評立心,其實是為批評找魂,找到了這個魂魄,批評才不會茍且:價值上不茍且,是義理的基礎;字句上不茍且,是文體的開端。好的批評,是文學之道與文章之道的完美統(tǒng)一。”很明顯,謝有順借鑒了清代學者關于學問的三分法,但他的應用是新鮮的,對批評之心的闡釋,也具精神說服力。他有很好的直覺,但他的邏輯思辨能力又能使他把直覺上升到一個高度,讓人覺得他對一些思想和知識的轉化能力特別強,而且生氣勃勃,很有理論的輻射力。
在批評文體上,謝有順無意專門寫“美文”,但讀他的文字,又確實感覺到他鮮明的文體意識,其文辭之考究,用詞之精準,常常讓我驚嘆。中國是有強大的文章傳統(tǒng)的,但隨著學術的細分,知識體系的森嚴化,文章的傳統(tǒng)不能說中斷了,但至少也是弱化了。
如果要說文學批評與一般的學術文章有何不同,那就是文學批評更重個人體悟。而能夠平衡好知識講述和文章寫法之間的關系的人,才能成為好的批評家。謝有順曾在一篇文章中表示,就批評文體和文辭而言,他推崇張新穎、李敬澤、陳曉明、郜元寶、南帆、王堯、王彬彬、耿占春、何向陽等批評家,他所夢想的批評,“不僅有智慧和學識,還有優(yōu)美的表達”。
對一種知識記憶進行梳理、分析的同時,找到一種靈動的語言來描述出自己的審美感受,這看起來只是一個技術問題,其實背后敞露出的是一個精神難題,那就是我們是否還有對語言的敏感,是否還能有效地表達出一種優(yōu)美的思想和識見。正是在這個意義上,謝有順的寫作值得借鑒。他把那些懷著對現實的關切默默做著敘事探索的詩人比喻成“社會這個巨大的胃囊所無法消化的部分,如同一根精神的刺,又如一把能防止腐敗的鹽”;他說他認為“一部好的小說,應該既有小溪般的熱鬧,也有大海般的平靜”。這樣的批評文字,總是在提醒著我們,批評本身也是一種有生命力的寫作。
為此,謝有順的批評文字里,還常有“閑筆”,不拘一格。他有時“放任”自己走出文本,談談與文本沒有直接關系的社會現象,新聞、電影,甚至個人記憶。如在探尋當下作家普遍耽于幻想、熱衷虛構的原因的時候,他聯(lián)想到自己到城市生活后的這些年,也喪失了很多在鄉(xiāng)村時特有的經驗和感受力,然后講述了自己不久前在鄉(xiāng)村看夜幕慢慢降臨,才醒悟自己已很久沒感受過真正的黃昏的經歷。這種時而進入文本時而又走出文本的寫作手法,輕松又自然,不僅可以加深我們對文本的理解,還能由此獲得很多人生啟悟。
在謝有順看來,批評不是創(chuàng)作的附庸,批評家和作家的關系,應該是一種平等的對話關系。他認為謙遜和對話的品質在批評寫作中至關重要:“因著謙遜,你會變得寬廣;因著對話,你在作品中會看到更多敞開的門。”謙遜讓謝有順變得寬廣、仁慈,他了解人性的光輝,也懂得人性的軟弱,他清楚正是人的不完美使得人是人而非神。所以他在批評時始終持有一種同情并理解的眼光,他認為“相比于批判別人,悔悟自己可能更加重要”,他尊重作家的勞動成果,理解作家的難處,比起給作家和作品挑刺,他更樂于挖掘其閃光點,他希望更多的好作家好作品從身邊站立起來,而不是讓身邊尸橫遍野。他踐行的正是夏多布里昂所說的“尋美的批評”,通過融入感性體驗的理性分析,看出作家的才華和創(chuàng)造,看出作品的獨特價值。而對于作品的缺點,謝有順也不回避,只是與那些像法官審犯人一樣對作家作品進行審判的批評家不同,在探及作品缺點的時候,他更像作家的一位知心朋友。他尊重審美的差異性,盡可能多一些理解和包容,這些,共同賦予了謝有順的文學批評一種溫暖的特質。
謙遜和包容絕不意味著軟弱、無原則。恰恰相反,謝有順內心貫注著一種純粹且強大的精神力量,這種力量讓他專注于他的批評對象,不被輿論所影響和束縛,對于學術界某些約定俗成的認識與論斷,也能夠及時發(fā)出可貴的質疑之聲。他不會輕易迷失自己。對于外界的聲音,他會認真傾聽,但時刻保持著警覺,常能透過表面的風平浪靜看出潛藏的危機。他認為“當文學過于外向,它需要向內轉;當文學過于實在,它需要重新成為語言的烏托邦,……真正的文學,總是在做著和主流的文學價值相反的見證”。他誠懇、純粹,召喚的一直是一種自由且獨立的文學精神。
對現實的密切關注,使得謝有順沒有把自己封閉在書齋里,他自己就是一個在精神的曠野中行走的批評家,他認為影響社會、影響讀者是批評家本分的責任,但“隨著近些年來社會的保守化和精神的犬儒化,……它不再獨立地發(fā)聲,也就談不上塑造公眾的精神世界”——也許正是“塑造公眾的精神世界”這一批評追求,驅使著謝有順對希望、美好的呼喚,而這也構成他評價文學的一個重要標準。但他也深知“快樂和希望,如果沒有付出受難和絕望的代價,就不過是一些廉價的自我安慰品而已”。很顯然,這是一個有信念的批評家,他敬畏文學,但他也對文學憂心忡忡,他總覺得,這樣一個精神和靈魂都在經受考驗的時代,文學之所以還有存在的價值,就在于文學是精神的強力書寫,是人類仍在艱難前行的心靈證據。他面對作家作品,既是在闡釋他者,也是在解讀自己,他渴望為自己所熱愛的文學重塑一種精神形象,那就是在任何時代、任何苦難面前都具有不可摧毀之力量的品質。他自己受感于這種品質,并不由自主地捍衛(wèi)著這一品質,這極大地豐富了他的批評文字里的精神意涵。
謝有順勤奮,深思,文章眾多,著述也達20種以上,他深度參與中國當代文學進程,在文學現場發(fā)聲,也介入很多文學活動,對他的研究和評述很多,尤其是很多著名作家都對他的批評文字和批評實踐表示了贊賞,但在謝有順的內心,他早已不再執(zhí)著于此。這些年,他越來越沉潛,并深具反思精神,我能看到的他的各種公開發(fā)言中,都理性而有分寸,許多時候,他甚至故意逃離聚焦燈,更不愿加入文學界的一些合唱,但任何時候想起他,都會感覺到他的聲音是溫暖的、有力的,同時也是獨立的。他是學者,又不同于一般的學者;他是批評家,但也不同于一般的批評家;他是一個思考者,但他的很多思考又不同于文壇的主流話題;他是文人,但他也警覺一種文人氣。他是誰?他有怎樣一種幽深的內心?他未來的學術規(guī)劃是什么?好像也不是那么容易看透的。我能知道的是,他不僅在寫作,更是在發(fā)現,在生存,在行動,這使得他的研究和寫作始終透著健旺的生命氣息,他的文字,不但通往文本背后那個更寬廣的世界,也通往遼闊的人心。他的文字后面是站立著他這個人的,我覺得,他的學術和精神一直都在生長的過程之中,遠沒有定型。而一個無法言盡的批評家,也許更值得期許,這讓我想起謝有順自己說的一句話:“學術并不等于知識,它理應關乎生命的自我覺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