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正豪
(浙江海洋大學 東海發(fā)展研究院,浙江 舟山 316000)
空海(774—835),密號遍照金剛,謚號弘法大師,日本著名僧人。唐德宗貞元二十年(804),31 歲的空海隨遣唐使藤原葛野麻呂一行入唐。先在福建登陸,后抵達長安。805 年,他在長安青龍寺受惠果阿阇梨(746—805)灌頂?;莨R終之時囑托空海:“勸汝遠涉,授我深法,受法云畢,吾愿足矣。汝西土接我足,吾也東生入汝之室,莫久遲留,吾在前去也?!雹倏蘸1敬蛩阍谥袊魧W二十年,但遵師遺囑,在參加完惠果的葬禮后便于806 年歸國。
空海曾完成日本史上諸多第一的創(chuàng)舉。他是日本真言宗的始祖,其所開創(chuàng)的高野山金剛峰寺道場至今都是日本佛教第一圣地;他在京都東寺旁設(shè)立的“綜藝種智院”是日本首個平民教育大學;他的語言學作品《文鏡秘府論》是日本人所寫的第一部系統(tǒng)研究中國詩文聲律的專著;他也是作為日本最高書道家的“三筆”之一。
空海習慣“所遇而作,不假草案”,幸有高足真濟“侍坐而集記,略得五百以來紙……編成十卷,名曰《遍照發(fā)揮性靈集》”。②后來,卷八至十散佚,濟暹(1025—1115)“幸適窺得先圣美言、祖師遺冊,為補闕文,續(xù)列篇末……勒成三卷,立題號曰《續(xù)性靈集補闕抄》矣”③,恢復(fù)十卷之數(shù),但學者考證其中亦摻雜偽作?!侗檎瞻l(fā)揮性靈集》(簡稱《性靈集》)共收錄空海于804 至834 年三十年間所作詩歌文章共111 篇,其中很多是與宗教活動無關(guān)的作品?!缎造`集》卷一是詩歌,卷二是碑銘,卷三是上奏天皇的表、啟,卷四是政府公文,卷五至七是法會念誦文或愿文等,卷八至十為后補,包含以上各文體。
中國學界對空海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其入唐事跡、《文鏡秘府論》、密教思想及書法藝術(shù)四個方面,④以《性靈集》里的作品作為分析對象的成果較少。有以《為藤真川舉凈豐啟》為中心,論述唐朝赴日移民袁晉卿及其家族的文章⑤;有通過《為大使與福州觀察使書》考察唐日關(guān)系的研究⑥;有關(guān)注《性靈集》中的愿文,與敦煌愿文進行比較的探索⑦;還有對于《惠果和尚碑》的譯注與解讀等。⑧研究不足的主要原因是空海作品并未廣泛流傳于國內(nèi),文獻搜集具有一定難度。2011 年,國家圖書館出版社影印出版了1922 年北京刻經(jīng)處徐文霨居士選編的《弘法大師著述輯要》,⑨收入空海著述二十八種,主要為密教關(guān)聯(lián)文獻,又因是木刻本影印,閱讀十分不便。幸而,宗教文化出版社于2019 年出版了《弘法大師文集》,⑩此為除秘法儀軌之外,空海所有作品首次以簡體橫排、標點校注本的形式在國內(nèi)呈現(xiàn),有助于推動我國空海研究的發(fā)展。迄今為止,主要有三本研究空海生平及其學術(shù)的中文專著行世,分別是魏常海教授的《空?!贰⑿飕掙嘏康摹犊蘸鳌?1以及王益鳴教授的《空海學術(shù)體系的范疇研究》12。此外,國內(nèi)曾多次召開以空海為主題的國際研討會,邀請諸多日本學者參與,論文經(jīng)翻譯結(jié)集出版,13極大開闊了中國學者的視野。近年來,又有大量研究空海的日本優(yōu)秀論著被引進國內(nèi),成為學者們的必備參考。14
本文所要重點論述的三篇碑銘出自《性靈集》卷二,15其基本信息如下表1。
表1 空海撰寫碑銘基本信息
以上為目前僅存的空海所撰碑銘,恰好涵蓋了墓碑和記事碑、紀功碑的三種類型,寫作年代從空海30至50 歲初,間隔大致為十年。
《惠果和尚碑》作于空海入唐留學臨歸國前,因保存大量唐代密宗珍貴史料,備受中國學者關(guān)注,但未有從文學角度進行鑒賞的論著。碑銘內(nèi)容大致可分為四部分,第一部分為引言;第二部分詳述惠果和尚的生平,包括家世、師從、修行細節(jié)、與帝王之往來、弟子傳承、佛學思想、圓寂及喪葬等內(nèi)容;第三部分追憶自己與師父之因緣;第四部分為四言銘文,以韻文形式概括碑文內(nèi)容。全文表達了對師父的哀思和繼承遺志的決心,應(yīng)該是惠果圓寂之后,由空海主動撰寫,原碑立于長安青龍寺或兩公里外孟村的惠果舍利塔前。
《勝道上補陀洛山碑》作于空海任高雄山寺住持時,其真言教團已初步形成。碑銘內(nèi)容可分為八個部分,第一部分為引言;第二部分是沙門勝道(737—817)的簡介;第三部分寫勝道兩次攀陟櫪山縣的補陀洛山而失敗的經(jīng)歷;第三部分記述782 年終于登頂及所見風景;第四部分描繪784 年勝道攜弟子再次登山,飽覽湖光山色,并建神宮寺事宜;第五部分描述788 年再登北涯情景;第六部分講述桓武天皇任命勝道為上野國講師,并于807 年奉州官之命上補陀洛山祈雨情形;第七部分有撰碑緣由和五首四言銘文,彰顯了勝道為法舍身、登山創(chuàng)寺的發(fā)心與宏業(yè);第八部分為補敘基于友人請托而撰碑之經(jīng)過,從碑文“余與道公,生年不相見,幸因伊博士公,聞其情素之雅致,兼蒙請洛山之記”可知,空海與勝道未曾謀過面,是受好友下野國伊博士公之托,聽聞勝道事跡后而書寫了碑文。因補陀洛山又稱“二荒山”或“日光山”,此碑又被稱作《二荒山碑》或《日光山碑》,原立于補陀洛山。17有學者主張現(xiàn)存石碑為偽作,理由是錯字、漏字太多。18
《益田池碑》作于空海擔任大僧都之時,碑銘內(nèi)容分五部分。第一部分為引言;第二部分敘述822 年和州官員奏請興建農(nóng)業(yè)用水池,經(jīng)嵯峨、淳和兩代天皇終獲批準之前因;第三部分抒寫在空海負責監(jiān)修指導(dǎo)下,集合人、車、馬、船后,熱火朝天的筑池畫面;第四部分描繪空海眼中益田池的風水地理及825 年筑成之后的盛景;第五部分以七首四言銘文稱頌工程之偉大,贊揚官民之功勛。從“嘆蒼海之數(shù)變,索銘詞乎余筆。貧道不才當仁,固辭不能,課虛吐章”的內(nèi)容來看,此碑是受大眾請托而作。原碑立于奈良縣益田池旁,從臨摹紙本可見碑文混合篆、隸、楷、行、草五種字形,以飛白體書寫,筆勢千變?nèi)f化,備受書法家關(guān)注。
日本使用漢字的歷史最早可追溯到五世紀,隨著大陸移民到來與遣隋唐使往返,至七、八世紀間,日本貴族知識分子已用漢語制定法典,編纂國史。19從八世紀初的奈良時代到九世紀末的平安朝前期,日本文化深受中國影響,形成了所謂的“唐風文化”。與空海關(guān)系密切的嵯峨天皇(在位:809—823)是漢文化的狂熱愛好者,在他的積極倡導(dǎo)之下,唐風文化特別是日本的漢文學在九世紀初期迎來了隆盛期,其標志就是“敕撰三集”的問世。20奈良時代的《懷風藻》(751)是日本最早的漢詩集。21隨后出現(xiàn)了敕撰的《凌云集》(814)、《文華秀麗集》(817)、《經(jīng)國集》(827)?!督?jīng)國集》與前兩者不同之處在于不僅有詩(917 首),還收錄了賦(17篇)、序(51 篇)和對策(38 篇)三種文體。22
至1058 年左右,由儒者藤原明衡仿中國《文選》,編纂了日本第一部漢文學總集——《本朝文粹》,收錄上自弘仁年間(809—823),下迄長元三年(1030)的作品432 篇,文體細分為三十九類,23多公文書,除詩、贊、銘之外文體皆為四六駢儷文??蘸T凇段溺R秘府論》中道:“凡為文章,皆須對屬……其不對者,止得一處二處有之……若常不對,則與俗之言無異?!?4可知駢文是與平日俗言相區(qū)別的文人創(chuàng)作,駢文寫作水平是衡量文士才學的重要標準。《本朝文粹》卷十二有贊五篇、銘九篇,其中贊一篇、銘八篇皆是短小的四言韻語,有的僅兩句,有的并未嚴守聲律規(guī)則,八篇銘中有五篇為回文?!侗境拇狻凡o“碑類”,也可確認碑銘這種體裁在平安時代前期至中期(794—1068)并不流行。
目前所知日本最早碑志為596 年的《伊豫道后碑》,已佚失,有碑文流傳,記天皇巡幸道后溫泉,以散文寫作,無銘文。25日本現(xiàn)存最早碑刻是646 年的《宇治橋斷碑》,僅剩碑末四言銘文,無韻。日本六世紀末至十世紀前的石碑以標識墳?zāi)沟哪贡佣啵沃茦O不規(guī)整,文字簡陋古拙,僅記亡人忌日、葬地等信息。
日本墓志志文大多從幾字至幾十字不等,與唐代碑志文相近的僅兩篇,一是707 年制作、共390 字的《威奈大邨墓志》,26一是730 年制作、共174 字的《美努岡萬墓志》。27前者從墓主世系談起,進而歷數(shù)其官職,最后是卒年、葬地及80 字四言銘文,銘文押韻嚴謹,一氣呵成。后者先述墓主姓氏由來,再寫入唐經(jīng)歷與官職,最后是卒年。銘文四六言相雜,平仄相間但無韻。兩篇墓志的作者必是當時優(yōu)秀的漢文學家。九世紀日本金石文中,有四言銘文的還有698 年的《藥師寺東塔檫銘》28與875 年的《神護寺鐘銘》29兩篇,篇幅均不大,前者不葉韻,后者除中間轉(zhuǎn)用一次相鄰韻外,整體一韻到底。
縱觀空海的碑銘文體結(jié)構(gòu),可分為簡潔的引言、翔實的敘事主體與最后的四言銘文三部分。引言與主體部分以駢文書寫,銘文皆是四字韻語,符合中國的碑志文寫作規(guī)范。引言開門見山式地表明主旨,《惠果和尚碑》開頭以“不滅者也法,不墜者也人,其法誰覺?其人何在乎”之問引出佛法的忠實傳承者是惠果和尚;《勝道上補陀洛山碑》之首以“所以異人卜宅,所以靈物化產(chǎn),豈徒然乎”之問示意勝道于山中建寺的功勞,定下全文抒寫佛性與大自然關(guān)系的基調(diào);《益田池碑》開篇用“若夫感星銀漢,下灑之功深;湖水天池,上潤之德普”表達益田池的筑成正顯示上天造水之德,渲染了全文謳歌天時地利人和的氣氛。
從作品字數(shù)和運用的修辭手法來看,空海所作的駢文與銘文無疑是超越前代及相同年代任意一篇賦、序、銘和碑文的鴻篇巨制。空海在唐朝時就留心收集唐人碑銘,《御請來目錄》里便有《大唐大興善寺大辯正大廣智三藏表答碑》六卷。30在日本碑銘寫作體系并不發(fā)達的時代背景下,空海的三篇碑銘是空前絕后的高峰,具有開創(chuàng)這一文體的里程碑性質(zhì)。
對偶是駢文最重要的要素,空海編撰的詩文理論專著《文鏡秘府論》歸納出二十九種對偶方法,31但他并未全部運用于自身的創(chuàng)作實踐之中,因為許多手法有過分雕琢之嫌,空海碑銘作品最常用的是樸實無華的單句對與隔句對。單句對即上下句單獨作對,如“天縱精粹,地冶神靈;種惟鳳卵,苗而龍駒”(《惠》32);“神邈救蟻之齡,意清惜囊之齒”(《勝》);“故能屮芔因之而郁茂,蟲卵賴之長生”(《益》)。隔句對是第一、三句,第二、四句間隔作對的方式,如“高翔擇術(shù),囂塵之網(wǎng)不能羅之;師步占居,禪林之葩實是卜食”(《惠》);“東西龍臥,彌望無極;南北虎踞,棲息有興”(《勝》);“若夫感星銀漢,下灑之功深;湖水天池,上潤之德普”等(《益》)。
空海在單句對與隔句對之間偶爾插進一些特殊的對偶手法,如雙擬對、聯(lián)綿對、雙聲對、意對、奇對、側(cè)對、當句對等。雙擬對指同一句中有兩字相重且隔開,如“弟子空海,顧桑梓,則東海之東;想行李,則難中之難”(《惠》)。聯(lián)綿對即重字連綿作對,如“既而車馬轟轟而電往,男女磤磤而靁歸”(《勝》)。雙聲對就是以聲母相同的詞語作對,如“鴛鴦鳧鴨,戲水奏歌;玄鶴黃鵠,游汀爭舞”(《益》)中,“鴛鴦”、“玄鶴”均為雙聲詞。意對指字面不構(gòu)成對偶,而內(nèi)在涵義可以成對,如“皇帝皇后,崇其增益;瓊枝玉葉,伏其降魔”(《惠》)中的“瓊枝玉葉”比喻皇室子孫,與“皇帝皇后”相對。奇對是相應(yīng)詞語包含兩重以上的對偶,如“烏光激回恨情切,蟾影斡傳攀擗新”(《惠》)中,“烏”與“蟾”字面上既是兩種動物而成對,又借代日月而相對,空海的三篇碑銘中,奇對手法使用相對較多。側(cè)對是以字的一側(cè)為對,如“若乃旱魃焦葉,召那伽以滂沱;商羊決堤,驅(qū)伽羅以杲杲矣”(《惠》)中,“滂沱”的部首是水,“杲杲”的部首是木,兩兩相對。最后還有當句對,即當句成對,如“雪深巖峻,云霧雷迷”(《勝》)中“雪深”與“巖峻”成對,“云霧”和“雷迷”成對??蘸l`活運用對偶的修辭手法,化解了行文之單調(diào)呆板,達到增添文采的效果。
空海強調(diào)詩歌中的聲律之美,討論聲病是《文鏡秘府論》的主要內(nèi)容,全書開篇即稱“平上去入配四方”,33用天地造化講說四聲意義。在碑銘寫作中,空海并不拘泥于詩歌聲律的嚴格規(guī)則,在聲律把握與運用上恰到好處。
首先,三篇碑銘的碑文部分以四字對與六字對為主體,四言句多注意平仄協(xié)調(diào),抑揚有致。如“種惟鳳卵,苗而龍駒”(仄平仄仄,平平平平),“辭親就師,落飾入道”(平平仄平,仄仄仄仄),“游法界宮,入金剛界”(平仄仄平,仄平平仄),“異人所都,靈物斯在”(仄平仄平,平仄平仄),“境隨心變,心隨境移”(仄平平仄,平平仄平),“千般錦華,百種靈物”(平平仄平,仄仄平仄),“感星銀漢,湖水天池”(仄平平仄,平仄平平),“膺堯揖讓,馭舜寶圖”(平平仄仄,仄仄仄平),“青鳧引塊,赤馬驅(qū)人”(平平仄仄,仄仄平平)等,平仄搭配有時雖不嚴密,但也會產(chǎn)生聲樂美感,空海追求的是比較自然的音韻效果。
其次,碑文的對句末尾多講究平仄搭配,如“大師拍掌法城之行崩,誕跡昭應(yīng)之馬氏”,“是故三朝尊之以為國師,四眾禮之以受頂灌”(《惠》);“提山垂跡,孤岸津梁”,“臨水而傾綠蓋,竦巖而構(gòu)紺樓”(《勝》);“地是漢諳之舊宅,號則村井之故名”,“土雰雰而雪積,堤倏忽而云騰”(《益》)等,造成一平一仄、一起一伏的頓挫節(jié)奏。
最后,篇末銘文部分皆為四言韻語,讀來朗朗上口,富于音韻之美?!秳俚郎涎a陀洛山碑》和《益田池碑》中的每首銘文基本都是一韻到底,如“雞黃裂地,粹氣升天。蟾烏運轉(zhuǎn),萬類跰闐。山海錯峙,幽明殊阡。俗波生滅,真水道先”(《勝》)的韻腳“天”、“闐”、“阡”、“先”都屬“先”韻;“爰有一坎,其名益田。堀之人力,成也自天。車馬霧聚,男女云連。歸來似子,畢功不年”(《益》)的“田”、“天”、“連”、“年”壓的也是“先韻”?!痘莨蜕斜返你懳碾m只有一首,中間卻有適當換韻。“生也無邊,行愿莫及。麗天臨水,分影萬億。爰有挺生,人形佛識。毗尼密藏,吞并余力。修多與論,牢籠胸臆。四分秉法”的韻腳“及”、“億”、“識”、“力”、“臆”中除“及”屬“緝”韻外,其余皆屬“職”韻,入聲的“緝”韻與“職”韻是相近之韻。緊接著“三密加持。國師三代,萬類依之。下雨止雨,不日即時”的韻腳突然換為“支”韻,然后“所化緣盡,泊焉歸真。惠矩已滅,法雷何春”換作“真”韻,最后“梁木摧矣,痛哉苦哉!松槚封閉,何劫更開”又換為鄰近的“灰”韻??蘸S袝r并沒有執(zhí)行嚴格的聲律標準,所追求的是大體的和諧。
藻飾所講究的是語言上的色澤之美,注重視覺美感,即常說的文采??蘸T凇段溺R秘府論》序言里寫道:“文以五音不奪、五彩得所立名,章因事理俱明、文義不昧樹號”,34用有韻律、文采的語言將道理講明就是好文章。然而文之有采,亦非刻意雕琢,保持本色,歸之自然才是藻飾的精髓。三篇碑銘都有一些表現(xiàn)色彩的詞匯。在《惠果和尚碑》中主要集中于描畫惠果圓寂后,空海眼中的風景,如“庭除綠竹葉如故,隴頭松槚根新移”,寺院竹林仍葉綠如故,而師父墓前卻新植了松槚,兩相對比,更添傷感?!秳俚郎涎a陀洛山碑》里的色彩之詞多用于描寫山頂?shù)难┚?,“蔥嶺插銀漢,白峰沖碧落”、“跨白雪之皚皚,攀綠葉之璀璨”為綠色與白色的鮮明對照,“銀雪敷地,金華發(fā)枝”是銀與金的交相輝映。《益田池碑》的色彩多由動物來呈現(xiàn),“鴛鴦鳧鴨,戲水奏歌;玄鶴黃鵠,游汀爭舞。龜鱉延頸,鮒鯉掉尾;淵獺祭魚,林鳥反哺”將艷麗的鴛鴦、褐色的野鴨、灰色的仙鶴、黃色的天鵝、綠色的龜鱉、青色的鯽魚、紅色的鯉魚、棕色的水獺、黑色的烏鴉并置,展現(xiàn)益田池筑成后自然界的歡騰場景。
空海注重形態(tài)藻飾,表現(xiàn)在對人物的動作、儀態(tài)和景物的細致刻畫上?!痘莨蜕斜防铩澳隄M進具,孜孜照雪”生動描寫了惠果二十歲剛出家時在夜里借著雪光勤奮讀書的情景;“三藏教海,波濤唇吻;彌天辯鋒,不忍交刃”以比喻手法勾勒出青年惠果博學、雄辯的形象;“浮囊不借他,油缽常自持”以佛教典故展現(xiàn)惠果持戒之嚴,刻畫出惠果飄在海上拒絕別人來借浮水的氣囊,手持油缽行在路上不令半滴油灑的形貌。《勝道上補陀洛山碑》以大篇幅用心描繪勝道發(fā)愿登山之情形,“二年三月中,奉為諸神祇寫經(jīng)圖佛,裂裳裹足,棄命殉道??嬝摻?jīng)像,至于山麓,誦經(jīng)禮佛,一七日夜,堅發(fā)誓曰:‘若使神明有知,愿察我心?!弊詈蠼K于攀至山頂,空海以“恍恍惚惚,似夢似寤”、“一喜一悲,心魂難持”形容其激動興奮的心情。《益田池碑》描摹熱鬧的筑池場面時道:“既而車馬轟轟而電往,男女磤磤而靁歸”,既有動感的畫面,又有聽覺的震撼;“土雰雰而雪積,堤倏忽而云騰。云蕩松嶺之上,水激檜隈之下”,用“積”、“騰”、“蕩”、“激”這幾個動詞傳神狀寫出筑池工程進展速度之飛快。
用典是駢文最重要的修辭手法之一,空海匯覽群書,擅于旁征博引。三篇碑銘所主要引用的中國典籍及次數(shù)大致如下表2。35
表2 空海撰寫碑銘所引典故及次數(shù)
此外還有大量佛經(jīng)和個別出自《禮記》、《呂氏春秋》、《三國志》和《藝文類聚》等書的典故。
《惠果和尚碑》除佛經(jīng)外引用最多的古籍是《論語》,既取古事,亦用成辭。如“不幸求車,滿公當之也”,有學者將“求車”解釋為《法華經(jīng)·譬喻品》里火宅中的諸子向富豪父親求所許之車的故事,其實不通。其應(yīng)出自《論語·先進》“顏淵死,顏路請子之車以為之槨”36,表明義滿是惠果門下英年早逝的弟子。其他如“孔宣雖泥怪異之說,而妙幢說金鼓之夢”、“不滅者也法,不墮者也人”、“天縱精粹”、“斯言不虛,左右書紳”、“常理寡尤,權(quán)道多益”皆是化用《論語》里《述而》、《子張》、《子罕》、《衛(wèi)靈公》、《為政》等諸篇中的句子。37
《勝道上補陀洛山碑》與《益田池碑》除佛經(jīng)外,所引最多的是昭明太子《文選》中的辭賦作品。718 年日本元正天皇頒布的《養(yǎng)老律令·選敘令》規(guī)定“進士,取明閑時務(wù),并讀《文選》、《爾雅》者”,即士人熟讀《文選》與《爾雅》,才有資格考中進士。38可見《文選》很早傳入日本,并得到相當重視??蘸H胩魄?,15 歲時便入京城的大學寮學習儒家經(jīng)典,18 歲時進大學明經(jīng)科,39定然接觸到《文選》?!痘莨蜕斜肺茨苡幸庖谩段倪x》的原因在于內(nèi)容的限制,后兩篇碑文有大量景色與集體勞動場面的描寫,需要以辭賦的形式展開鋪陳,自然多借鑒文言文教科書《文選》中的用詞與筆法。
《勝道上補陀洛山碑》的“所以靈物化產(chǎn),豈徒然乎”出自晉郭璞《江賦》“珍怪之所化產(chǎn)”40;“繈負經(jīng)像,至于山麓”源于晉左思《魏都賦》“繈負盡贄,重譯貢篚”41;“跨白雪之皚皚,攀綠葉之璀璨”仿自漢班彪《北征賦》“涉積雪之皚皚”42與晉孫綽《游天臺山賦》“琪樹璀璨而垂珠”43;“遍眺四壁神麗伙多”化用漢班固《東都賦》“于是皇城之內(nèi),宮室光明,闕庭神麗”44;還有“一覽消憂,百煩自休。人間莫比,天上寧儔”參考了漢王粲《登樓賦》“登茲樓以四望兮,聊暇日以消憂”45。《益田池碑》的“既而車馬轟轟而電往,男女磤磤而靁歸”出于晉左思《蜀都賦》“車馬雷駭,轟轟闐闐”46;“虎嘯鼓濤,則驚汰沃漢;龍吟決堤,則容與不飽”來自漢張衡《歸田賦》“爾乃龍吟方澤,虎嘯山丘”47;“滉瀁渺 ,瞻望罔極。百溪之宗,萬派之職。魚鳥涵泳,虬龍斯匿”融合了晉木華《海賦》“浺瀜沆瀁,渺 湠漫”48與晉左思《吳都賦》“ 鼊鯖鱷,涵泳乎其中”49。
不管引用《論語》還是《文選》,空海都是不著痕跡,與自己的語言水乳交融,如果不仔細琢磨,根本讓人察覺不出空海句句都在用典??梢娝麑Φ浼喈斒煜ぃ⒉皇且贿呍诎割^抄書,一邊進行創(chuàng)作,而是將博大的學問早已融會于自身血液之中。這最能體現(xiàn)在對《文選》詞句的運用上,他從漢魏兩晉辭賦中過分濃艷的藻飾中脫穎而出,一改過去華而不實的弊病,文風清新自然、流暢灑脫。
從1980年開始,我國先后花費8億多美元,從國外引進技術(shù)和設(shè)備。然而,我國磷礦資源的特點是以中低品位礦為主,雜質(zhì)含量高,而從國外引進的裝置必須以優(yōu)質(zhì)磷礦為原料。為了直接利用大量的中品
綜上所述,我們總結(jié)空海的碑銘寫作特色如下:首先,三篇碑銘在碑文內(nèi)容上所描繪詠嘆的對象范圍,絕不像日本同一時期的賦、序那樣有意模仿中國同類作品的主題;其次,于銘文創(chuàng)作上,空?;咀袷芈暵梢?guī)則,又追求自由個性。最后,空海入唐的804 年正是韓愈大力倡導(dǎo)古文運動之時,他的駢文對偶自然、質(zhì)樸流暢、絕無刻意雕飾,而且不用僻典,深得唐人美文精髓??傊?,不僅僅是這三篇碑銘,空海的詩文質(zhì)量即使從整個日本漢詩文史上來看,也當屬最高水準之列。50
注釋:
①②③15(日)空海撰,(日)渡邊照宏、宮坂宥勝校注:《三教指歸 性靈集》,巖波書店1980年版,第205,155,471,182—207頁。
④關(guān)于對空海入唐事跡考證的主要成果有:忻中:《空海入唐求法瑣記》,《文史雜志》1988年第6期;蔡毅:《空海在唐作詩考》,《域外漢籍研究集刊》(第一輯),中華書局2005 年版;王勇:《唐人贈空海送別詩》,《文獻》2009 年第4 期;丁青:《再探日本名僧空海與紹興的歷史淵源》,《承德民族師專學報》2009 年第4 期;賈俊俠:《空海長安求法情結(jié)探賾》,《寧夏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 年第4 期;鄭瑩:《空?!?jīng)海上絲綢之路前來福州的日本高僧》,《福建文博》2014 年第4 期;孫英剛:《空海僅僅是中日文化交流的使者嗎》,《文史知識》2018 年第6 期等。關(guān)于《文鏡秘府論》的主要研究成果有:周維德校點:《文鏡秘府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年版;王利器校注:《文鏡秘府論校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3 年版;盧盛江:《空海與〈文鏡秘府論〉》,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陳望衡:《日僧空海對中國美學的獨特貢獻》,《襄樊學院學報》2009 年第3 期;吳雙:《空海〈文鏡秘府論〉編寫動機新探》,《中國文化研究》2011 年秋之卷;盧盛江:《文鏡秘府論研究》,人民文學出版社2013 年版;盧盛江:《文鏡秘府論匯校匯考》(修訂本),中華書局2016 年版等。關(guān)于對空海密教思想研究的主要成果有:呂建?!墩摽蘸5牧缶壠鹫f》,《世界宗教研究》2004 年第2 期;王一鳴:《日本學者空?!绰曌謱嵪嗔x〉研究》,《現(xiàn)代哲學》2008年第3 期;洪修平、孫亦平:《空海與中國唐密向日本東密的轉(zhuǎn)化——兼論道教在日本的傳播》,《世界宗教研究》2012 年第5期等。關(guān)于對空海書法研究的主要成果有:孫峰:《空海及其書法藝術(shù)》,《上海文博論叢》2006 年;付威:《空海書法新解》,《中國書法》2015 年第8 期;王曉平:《空海的千年之寫》,《古典文學知識》2018 年第4 期等。
⑤韓昇:《空海與袁晉卿》,《文獻》1997 年第2 期。
⑥韓昇:《從空?!礊榇笫古c福州觀察使書〉論唐日關(guān)系》,《廈門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1 年第1 期。
⑦王曉平:《東亞愿文考》,《敦煌研究》2002 年第5 期;王曉平:《空海愿文研究序說》,《敦煌研究》2011 年第4 期。
⑧林子青:《弘法大師空海撰〈青龍寺惠果和尚之碑〉今譯》,《法音》1984 年第4 期;陳士強:《密宗史的一則珍貴資料——關(guān)于空海和他的〈惠果和尚之碑〉》,《五臺山研究》1994 年第1 期。
⑩30(日)弘法大師:《弘法大師文集》,宗教文化出版社2019 年版,第49 頁。
11魏常海:《空?!罚瑬|大圖書公司2000 年版;徐瑨曦:《空海傳》,香港居明正堂2015 年版。
12王益鳴:《空海學術(shù)體系的范疇研究》,廣東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
13陳國強主編:《空海研究》,華夏出版社1990 年版;空海研究編輯委員會編:《空海研究》(第二集),福建美術(shù)出版社1997 年版;空海研究編輯委員會編:《空海研究》(第三集),香港閩南人出版有限公司2000 年版;西安市社會科學界聯(lián)合會編:《空海入唐1200 周年紀念文集》,三秦出版社2004 年版;韓昇主編:《古代中國:東亞世界的內(nèi)在交流》,復(fù)旦大學出版社2005 年版等。
14(日)靜慈圓著,劉建英、韓昇譯:《日本密教與中國文化》,文匯出版社2010 年版;(日)木本南邨著,林書杰譯:《弘法大師·空海與書法》,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0 年版;(日)渡邊照宏、宮坂宥勝著,李慶保譯:《沙門空?!?,東方出版社2016 年版等。
16 18(日)木本南邨著,林書杰譯:《弘法大師·空海與書法》,中國美術(shù)學院出版社2010 年版,第123,127 頁。
17 25 26 28 29(清)傅云龍:《游歷日本圖經(jīng)》(第四冊),朝華出版社2019 年版,第1520,1375,1427-1430,1419,1533 頁。
19 21(日)加藤周一著,葉渭渠、唐月梅譯:《日本文學史序說》(上),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11 年版,第7—38,38 頁。
20(日)後藤昭雄著,高兵兵譯:《日本古代漢文學與中國文學》,中華書局2006 年版,第1-2 頁。
22(日)海村惟一:《日本早期賦學研究:〈經(jīng)國集〉〈本朝文粹〉——以平安時代菅原道真兼明親王的賦為例》,《中國韻文學刊》2015 年第1 期。
23劉瑞芝:《論〈本朝文粹〉的文體及其意義》,《浙江大學學報(人文社會科學版)》2008 年第5 期。
24 31 33 34周維德校點:《文鏡秘府論》,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年版,第225-228,97—122,4,1 頁。
27韓釗,高小超:《日本古代墓志的考古學研究》,《文博》2010 年第2 期。
32為便于行文,在舉例時將《惠果和尚碑》、《勝道上補陀洛山碑》與《益田池碑》分別簡稱為《惠》、《勝》和《益》。
35部分內(nèi)容參考(日)靜慈圓著,劉建英、韓昇譯:《日本密教與中國文化》,文匯出版社2010 年版。
36楊伯峻譯注:《論語譯注》,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111 頁。
37楊伯峻譯注:《論語·述而》,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2頁;《論語·子張》,第203—204頁;《論語·子罕》,第88頁;《論語·衛(wèi)靈公》,第162 頁;《論語·為政》,第19 頁。
38張思齊:《日本楚辭學的內(nèi)驅(qū)力》,《大連大學學報》2016 年第1 期。
39盧盛江:《空海與文鏡秘府論》,寧夏人民出版社2005 年版,第4 頁。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梁)蕭統(tǒng)編:《文選》,南京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385,185,278,331—332,27,324,133,469,365,140頁。
50魏常海:《空海》,東大圖書公司2000 年版,第23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