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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低首拜云岡

2019-10-19 02:51
延河(下半月) 2019年10期
關(guān)鍵詞:云岡

張 玉

到云岡,我先進云岡美術(shù)館看了看,里面正有兩個展出,一個是唐卡展覽,唐卡富麗輝煌,有現(xiàn)代的創(chuàng)作,也有博物館收藏的上百年的舊唐卡,它們畫風類似,區(qū)別在于色澤和用料。濃艷繁麗的綿長畫幅在雪白墻壁上格外醒目,游人不多,但拍照的不少,有一個女子著闊腿的中式服裝站在廳中,衣袂飄揚,有古韻,與唐卡融為一體,她也被人們攝進鏡頭里。另一個是本地書畫家李爾山先生的家庭集體創(chuàng)作展,夫妻二人一個作畫,一個治??;畫有水墨寫意,也有工筆人物,我喜歡那幾幀景物,有一幅《秋嵐》,意境高遠。畫軸下方是他的夫人劉女士雕刻的印章,印石瑩潤,刀工精美,我對金石很有興趣,于是細細看了一刻,那印文大氣凝重,不似女子手筆。他們的女兒也有書法作品展出,寫的是隸書,雖然不算很出色,但在這個年紀也是難能可貴。李家的老父親則用蠅頭小楷工整寫就多部文學典籍,字里行間是一位老人對歷史和文化的深深眷戀。也許他們的藝術(shù)成就不能稱為大家,但是這整個展室詩意紛盈,仿佛穿堂而過的都是暗香——這種香,就是“書香門第”的香。啊,這種人文與教育合一的情致,真令人寵辱偕忘:對于我行走云岡,這是一個美妙的開端,不是嗎?

正午已漸步入尾聲,黃昏卻還尚早?,F(xiàn)在應該是“申時”,我走過一段寬闊而漫長的甬路,路兩側(cè)有雕刻佛像的立柱,這是后人的修建,據(jù)說是耿彥波的手筆。我沿路一邊走一邊打量,這些佛像安詳沉靜,是對云岡之美有著映襯和補充的細節(jié)。一池碧水之后,石窟漸近。途中路過不少亭臺樓榭,有少量遺跡,大半是新建的,一色的棕褐木石,風格開闊雄渾,是建造者們的精心杰作,兼顧了歷史人文與自然景觀的調(diào)和,真正做到了修舊如舊,仿古似古,可以說是當代仿古建筑的高峰。它們身上,也閃爍著文明和文化之光,它們是云岡的序幕,與千百年前的遺存并不違和。如果說有什么遺憾或破綻,那就是許多門上的綠色楹聯(lián),我看了覺得都平平,尤其大雄寶殿上那一副,堆砌而無格局,字也寫的不好——我是苛刻了,其實這也沒什么,文字只是小節(jié),而且面對云岡這樣偉麗的存在,等閑詩文是無法進行描摹和贊嘆的。它的驚世而孤獨的大美,不需眾生點贊,它只要我們不遠千里而來,俯首在此參拜,領略它遺世獨立的風采。

云岡是什么?我在網(wǎng)上搜了一圈,沒有看到什么有關(guān)它的絕妙的詩詞歌賦。也有一些章節(jié),但多平實簡樸:“鑿石開山,因巖結(jié)構(gòu),真容巨壯,世法所稀,山堂水殿,煙寺相望”。這些句子,直白而無文采。也就是說,盡管云岡在世界美術(shù)史上地位崇高,但它從來都不是文學關(guān)注的焦點,它是被光陰、歷史有意識摒棄在主流之外的枝節(jié)。這是云岡的命運,也是鮮卑的命運——這樣也好,這種遺忘保持了云岡的本色,那種宛如天生地設的混沌的本色。

關(guān)于云岡的起源,有兩種說法,第一種,是文獻的記載——《魏書·釋老志》(卷114):“和平初,師賢卒。曇曜代之,更名沙門統(tǒng)。初,曇曜于復法之明年,自中山被命赴京,值帝出,見于路,御馬前銜曜衣,時人以為馬識善人,帝后奉以師禮。曇曜白帝,於京城西武州塞,鑿山石壁,開窟五所,鐫建佛像各一,高者七十尺,次六十尺,雕飾奇?zhèn)?,冠于一世?!蔽闹杏浭霎敃r著名的高僧曇曜,選擇了鐘靈毓秀的武州山,開鑿了雄偉壯觀的曇曜五窟,揭開了云岡石窟開鑿的序幕。

第二種則是民間的傳說:據(jù)說兩千八百年以前,黃土高原北部有個大沙丘,常從下面?zhèn)鱽斫z竹管弦之聲。怎么回事?有人想挖開看個究竟,挖了很深也沒見什么東西,迷人的音樂也消失了。人們漸漸散去,只有一個名叫武周的牧童,每天堅持挖掘。他挖累了,就吹笛子,一吹就聽見沙坑深處有應和之聲;如此十年,牧童長成了青年。一天,武周突然聽見說話聲:“我們要出去了,你快躲一躲?!彼吲d地喊了聲:“快出來吧。”然后一口氣跑出十幾里,身后“轟隆”一聲,巨坑中沙浪涌起,平地上出現(xiàn)了一座壯麗宏偉的廟宇,四周云霧繚繞,飛天起舞,樂伎演奏,鐘鼓聲、琴瑟聲、歌唱聲漫漶天際。武周不由得向它們走去,一瞬間,樂舞戛然而止。他仔細一看,歌舞者都變成了石人,廟宇也變成了石窟,那神諭的姿態(tài)永遠保留在他靠攏的一刻。這時,聞聲趕來的眾人如烏云一樣壓向詭艷的云岡。不知誰叫了聲“武周”,羊倌也變成了一個石人,手里還拿著笛子。人們?yōu)榱思o念他,就叫那座山為武周山。

毫無疑問,前者是真實的歷史,后者是怪力亂神的演義。

但是此刻,它們在我心里同樣美麗。

曇曜的姓氏、家世、生卒年月,早已不可考證。只知他是涼州人氏,自幼出家習禪。據(jù)記載,他品格高潔,風度嫻雅。北魏興安二年(453年),文成帝拜他為國師。和平初年(460年),曇曜繼任沙門統(tǒng),他征得文成帝的同意和支持,在武州塞鑿山石壁,開始了云岡石窟這一偉大工程的興建。

當時的北魏,剛從一場滅佛的劫波中走出。那是文成帝的祖父,太武帝拓跋燾。他是一個強勢的帝王,即位時春秋正富,銳意開疆拓土;他東征西討,創(chuàng)建了一個強盛的帝國,使北魏的版圖空前擴張。但是窮兵黷武必然導致民不聊生,各種社會矛盾也空前激化,民族之間與宗教之間勢同水火。太平真君六年,胡人蓋吳于杏城起義,太武帝揮師西征,抵長安,在長安寺中發(fā)現(xiàn)藏有大量財物、酒具、兵器,以及用于淫亂的密室,不禁勃然大怒,遂進行滅佛,下令將寺廟盡行拆毀,佛像砸毀、典籍焚燒、僧尼坑殺……這是中國佛教史上空前的劫難。

仁厚的太子晃緩宣廢佛詔書,一部分僧人得以逃匿,曇曜因此死里逃生。他是一個堅貞的僧人,在最危險的黑暗日子里,亦貼身穿著法衣,未曾片刻離身。文成帝即位后,懺悔祖父的酷烈政策,繼承自己父親拓跋晃的遺愿,迅速復佛。曇曜任沙門統(tǒng),提出鑿窟雕佛建議——他想使佛教這一有大智、大美的宗教能夠永遠流傳,不因一時的政治權(quán)力之迫害而使經(jīng)像法物蕩然無存。他認為紙張與木料均是易損之物,唯有金石不滅,一經(jīng)布局便萬世難移。

曇曜選擇武州塞的斷崖作為開窟之所,是因為這段斷崖的巖石成分和地理構(gòu)造最適合雕刻。擔任雕鑿的石工,是當時最頂尖的藝術(shù)家,總設計師是曇曜本人。他來自涼州,熟悉西域佛影窟的體制,還見過敦煌鳴沙山石窟的實物,構(gòu)思起來有例可循,他將自己博大的見聞作為借鑒,融入深刻的思索,進行了神奇的創(chuàng)造。

他所開鑿的石窟共有5座,含有為北魏太祖以下五帝祈福的意義;各窟雕飾之奇?zhèn)?,工藝之精美,可說是曠古所無。他死后,石窟的開鑿沒有停止。文成帝之下的歷代帝王,傾全國的貲賦收入,曠日持久地繼續(xù)浩大的工程,遂成今天所見連綿三十里,壯麗無儔的云岡石窟群。

曇曜,曇花一現(xiàn)之曇,歸邪轉(zhuǎn)曜之曜。這個名字無疑是一個法名,是誰給他起的呢?也許時代和歷史需要他像曇花一樣盛開,放大光明。他像玄奘,也像鳩摩羅什,有白璧無瑕的品行和堅忍卓絕的意志,但他又與他們不同,與大多高僧不同——曇曜是入世的,有政治智慧和與之匹配的手段。他不僅僅會修建佛像、解譯經(jīng)文,還曾設立僧祇戶、佛圖戶,使寺院和僧侶擺脫靠施舍賞賜過日子的被動局面,擁有穩(wěn)固的經(jīng)濟基礎和勢力——這是他出乎宗教之外的,執(zhí)拗的夢想。這夢想或曰欲望本來是帶一點功利的,但最后成就不世功業(yè)令他垂范千秋的,也恰是這一點欲望。

曇曜的譯經(jīng)工作始于和平三年(462年),在剛剛修成的武周山石窟寺約集一批學問僧,配合印度僧人譯出《稱揚諸佛功德經(jīng)》3卷,《方便心論》1卷,《付法藏因緣傳》6卷,《雜寶藏經(jīng)》8卷。其中《付法藏因緣》傳的翻譯最能體現(xiàn)曇曜的深意。此傳記述了釋迦佛之后24代佛祖綿延不斷傳續(xù)佛法的情形,曇曜抓緊將它譯出,寄托著自己和后人繼續(xù)使佛法永傳不絕的祈愿。

曇曜又奏請將打下青州時俘虜?shù)陌傩?,及一般百姓中能每年上?0斛谷物給僧曹者,作為“僧祇戶”,上交的谷物稱為“僧祇粟”,撥歸給佛教教團管理使用;又請將犯重罪的囚犯和官奴婢作為“佛圖戶”,供各寺院掃灑之役,兼為寺院種田交粟。這些奏請都獲得文成帝的批準。

今天,僧祇戶、粟和佛圖戶已成歷史的陳跡,但曇曜譯出的經(jīng)典卻流傳不絕,云岡石窟更成為祖國傳統(tǒng)優(yōu)秀文化的精華之一,大放光芒。以此而論,曇曜不但是復興佛教的功臣,也是創(chuàng)造文化奇跡的巨人。雄偉神奇的云岡石窟是西天而來的亮光,開啟了苦修或蟄伏狀態(tài)的曇曜的心靈之窗,云岡石窟由此洞開,中國的佛教文化從此翻開了新的篇章。

曇曜是偉大的。他的偉大,其實并不完全在于他歷經(jīng)千辛萬苦,冒著生命危險,保護了已經(jīng)瀕于毀滅的佛教文化;他真正讓人著迷的是,在他晦暗明滅的一生中,其實根本就沒有徹底皈依佛法,他的內(nèi)心,始終還留存有那么一段紅塵。是的,我寧愿相信曇曜并沒有完全進入佛家高僧的至高境界,他的六根還未清凈,塵世的功名和俗務還深深地影響著他。這可以理解,畢竟他經(jīng)歷了太多的磨難和血腥,不可能不留下心理陰影,不可能不對強權(quán)產(chǎn)生向往和膜拜。對于他來說,繁雜而艱辛的翻譯工作并非難事,他所渴求的是佛教的地位和尊崇。正因如此,他才成為一個值得人解讀的傳道者,一個眼神幽深曲折的僧侶,一個熱愛塵世卻又甘愿為信仰獻身的男人,一個在佛陀和凡人間隨意切換的智者。

只有拓跋氏的帝王們最了解他,也成就了他,最后的結(jié)局如他所愿。在他圓寂前的那一刻,他是否讓自己回到童年的涼州,重新剃度?他是否還會想起武威的黃沙和歲月,讓自己再青春一回?除了木魚聲、誦經(jīng)聲,他還聽到了什么?

我在草坪上見到一種植物,大枝大葉,是宗教之樹曼陀羅。許多游客在這繁枝密葉的樹前拍照留影,然后匆匆離去,繼續(xù)游走于他們的煙火人間。唯有云岡下萬千佛像,被時間風化,發(fā)出一聲聲涅槃前的低吟。我一步步接近石窟。

甬路不動聲色地引導,我盡力理解眼前所有建筑的含義。遠處露出廟宇的輪廓,但是工作人員告訴我們正在維修,不能進去。我只能略帶惆悵地望著那一角飛檐,嘆了口氣。就這樣,低緩起伏的一帶山脈、灰白的巖石、青磚鋪就的路、棕褐的木頭亭榭,交織出沒于闊大的夕陽普照的背景中。草坪淺綠,浴著陽光,但并不比陽光高出多少;如果以現(xiàn)在的眼光打量,作為牧人的草場,這里真的太貧瘠了。但是我并不能確定,眼前裸露的山體和稀疏的草木在十七個世紀之前是否曾水草肥美,牛羊遍野?夾雜著黃沙的北風,是否曾清澈如鮮卑少女的眼波?從巨石下流出的一帶溪水,艱難地匯集成小小的一泓,托起幾葉睡蓮,作為佛前的蓮臺,它們心懷什么樣的妙法?

沿山勢逶迤向前,我直奔曇曜五窟而去。

對石窟的第一瞥,就令我震撼。

我不知道這種構(gòu)想是否曇曜首開先河,他將政教合一這一復雜概念用一個簡單直接的小動作表達出來:曇曜五窟中的佛像,是根據(jù)鮮卑歷代帝王的形象來鑿刻的——帝王即如來,佛陀即君主。他舉重若輕地把政治領袖與宗教偶像合二為一,并輕易地讓民眾接受了這一理念,他把佛法拉到人世間,又把世法升華到神諭中。這種特殊的佛教造像在印度從未出現(xiàn)過,從這個意義上講,云岡石窟是佛教走向中國特色的開端。大約二百年后,天后武曌在龍門石窟中修建盧舍那大佛,佛像的面容,就是她的傾國之貌;她稱自己為彌勒轉(zhuǎn)世,為日后廢唐立周埋下伏筆。巧的很,她的王朝,也叫作武周——也許曇曜的智慧給了則天大帝一個絕佳的靈感。

據(jù)北大杭侃教授考證,曇曜五窟是按世俗的昭穆制排列,第十九窟主尊代表開國皇帝拓跋珪,第十八窟是第二代明元帝,第二十窟代表第三代太武帝,第十七窟的交腳菩薩代表太武帝之子,尚未即位就死去的景穆帝,第十六窟為當時在位的第四代文成帝。

我最先看到的是第十六窟,文成帝拓跋浚。他是五位帝王中最小的晚輩,因此他的造像是立姿而非端坐,他在父祖?zhèn)兩磉吺塘?。這是一尊極為年輕英俊的佛陀,身材頎長,面貌秀雅——鮮卑皇室一向以美貌著稱于世,這位年輕的君王令我想到慕容鳳凰。他身上的衣衫也很特別,導游說這是中國袈裟,有別于西域佛衣,但我猜測這可能不是袈裟,我覺得這種修長端麗的深衣更像帝王的禮服。他胸前甚至還挽了一個漂亮的結(jié)扣,類似于后世的領帶,俏皮活潑,充滿俗世的快樂。拓跋浚在位時,復興佛法,推行和平外交政策,與南北各國互通商賈,息兵養(yǎng)民,開創(chuàng)了太平盛世?,F(xiàn)在我看到的就是這樣一個聰慧明達的青年,他隨意將右襟的長裾搭在左臂上,左手輕抬作拈花之勢,曹衣出水,吳帶當風。他面帶微笑,神采煥然,仿佛不是站在云岡之巔,而是漫步于御花園,凝視著心愛的李貴人。

第十七窟的交腳菩薩是景穆帝拓跋晃的法相,他是仁慈而悲情的君主,被暴戾的父親猜忌,未及登基便郁郁而終,帝號出自于兒子的追封。因此這一窟中的本尊是彌勒而非釋迦,洞窟的地面也低于其他幾座,這也是等級森嚴的體制在宗教藝術(shù)中投下的烙印。他頭戴寶冠,身披瓔珞,胸前佩蛇紋帶,神情柔和,似含憐惜,似含悲憫。

然后是第十八窟,它代表明元帝拓跋嗣,這也是一位傳奇的帝王,他曾因父親的猜忌避禍民間,又在父親被弒后迅速還朝撥亂反正,以雷霆手段誅殺忤逆的弟弟。在政治上,他上承道武拓跋珪的開創(chuàng)之功,下啟太武拓跋燾的雄霸之業(yè),對北魏有承上啟下的守成之德。他偉岸、自負、睥睨一切的眼角斜斜上揚,他身披的袈裟上衣紋隨光線的變幻而流動,風起塵埃,袈裟上細碎地凸起朵朵蓮花,漂浮不定。我定睛細看,原來這千萬個紋飾竟不是蓮花,而是一個個小小的佛像,這千萬尊小佛靜靜浮凸在大佛的袈裟上,低眉垂首,持咒頌贊。這巧奪天工的雕鏤,何止是云岡之秀,放眼全國的洞窟也未曾有相儔者。

第十九窟中是太祖拓跋珪,是五窟中最高的佛,他雙腿結(jié)跏趺坐,右手上舉做無畏印,左手似握一絹索。有人說此索是佛陀用以“執(zhí)系不降伏者”,使入正法。也有人說這類似藏族的哈達,是信眾對佛的虔誠奉獻。

然而這五尊佛像中,還是以第二十窟大佛最為偉麗,它是云岡石窟最著名的造像,俗稱露天大佛。它素面高髻,面容豐隆,大目高鼻、雙耳垂肩,唇上蓄八字須,嘴角微微上翹,雙手結(jié)禪定印,著涼州袈裟,身后有火焰背光。

我不禁有一點困惑,為什么對佛教最為暴戾的武帝拓跋燾,反而有最為宏大的軀體,最為寬厚的神態(tài)?

我在佛前長久凝望,我凝視著拓跋燾的眼睛,我驚奇地發(fā)現(xiàn)無論我從哪個角度看去,都能看到他眼角的微笑。他直接坐在石窟地面上,身下沒有蓮臺;他的雙腿風化嚴重,已不能辨別姿勢。他袒著右肩,袈裟下面露出僧袛支,衣上有華麗的聯(lián)珠紋,美若流波。他的中衣上甚至可以看到折痕,屈曲輕搖,衣下甚至可見賁張的肌肉,暗示著他鐵血的一生。他背后是燃燒的烈焰和曼舞的飛天,他在這繁華中靜坐,俯瞰眾生。據(jù)說他的晚年,開始懺悔滅佛的舉措,我想也許是吧,至少在這座雕像中,我看不到那個嗜血的帝王。

剎那間,歷史的高度突然變成了13.7米。曇曜一生與鮮卑皇室有著深入骨髓的糾葛,仁厚的拓跋晃是他的恩者,開明的拓跋浚是他的知音,而殘忍剛愎的拓跋燾在他生命中扮演了怎樣一個角色呢?是阿修羅嗎?是無間道嗎?

顯然不是。

或許他在漫長的朝圣過程中,原諒了雙手沾滿教眾鮮血的拓跋燾。

或許他將那修羅場視為對佛教和圣徒的鍛煉,他因此得到大涅槃。

又或許,佛法慈悲,他其實從來不曾怨恨天子。在風雷激蕩的大時代,必定要有大的胸懷與格局,才能創(chuàng)造出這舉世無雙的瑰寶,讓蕓蕓眾生永遠匍匐于此,頂禮膜拜。

我一直將石窟的藝術(shù)看成宗教審美的極致,它所涵蓋的苦難、勞作、堅硬都是神性的表達。曇曜雕刻的不是佛像,而是他所有的痛苦和悲憫,求索與追尋,是他和他的信仰存在的終極價值。

曇曜已死

這些洞窟還沒有鑿完

鮮卑丟失在一千五百年前

流徙到這個小時代

釋迦的白馬趟過了云岡的落日

伎樂天是朝圣者的生門

大風深處,馬蹄聲碎,踏過典故的落花

你將半生的血刻在墻上。

我向東折返,回到起點。

我依次進入一個個美輪美奐的洞窟。

四點鐘了,傍晚像一件袈裟緩慢地飄來,云岡高處蕩起鐘聲,散漫而無節(jié)奏。我進入彌勒佛洞,瞬間屛住了呼吸——與它簡樸到粗糲的外觀相比,其內(nèi)容豪奢至極??呤翌H為闊大,但顯得仍然擁擠狹隘,因為北壁的大佛太大了,它高達17米,通體是金綠的華彩,寬袖博帶,衣袂飄揚。他雙膝間相距15米,可以站百余人,奇?zhèn)o比。但我無暇注目他的偉岸,我的眼睛不夠用了。

四壁滿滿都是十方諸佛、菩薩、佛弟子、供養(yǎng)人……滿室滿壁的佛令我目不暇接,更要命的是它們一個個還是彩繪髹金的,它們璀璨奪目,色澤喧嘩,像汪洋之水充斥天地,我被這鋪天蓋地的神祇包圍得密不透風。深密的線條圍繞著一個一個小龕,不盡的佛陀、飛天、琵琶、袈裟、寶相花,金粉的黃、朱砂的紅、青金石的深藍……還有那么多我叫不上名字的物事——我沒法想象,它們到底是怎么雕成的?

一尊飛天,赤足踏云,手持觱篥,向我露齒微笑,我不禁迷惑,也對著她一笑;我覺察到有什么東西在心中叫喊,我對這突如其來的視覺盛宴猝不及防。它們太密集了,太“妖孽”了,在夕陽的掩映下更富層次的花紋一波一波由四面八方涌至,翻云覆雨,變幻出一個一個故事。是的,故事,這四壁所繪,大多是佛本生的故事。我仔細辨認了一番,可能有“逾城出家”和“白馬吻足”的內(nèi)容,其他的就不知道了。

沿著圍廊一邊看一邊拾級而上,我踉蹌了好幾次,都是因為貪看壁畫,但是這數(shù)百年的鬼斧神工能看得完嗎?當我一路走到塔廟窟,又是一場目瞪口呆。

中心塔柱在這個四四方方的窟室里拔地而起,直達穹廬,它的上層是雍容的四方佛,四角各雕九層塔,每層三龕三佛,層層出檐;下層四面開出大型雙重佛龕,龕龕不同:有釋迦,有阿彌陀佛,有多寶,有彌勒菩薩。四壁也像剛才的佛洞一樣,雕滿佛像和裝飾紋樣,沒有一點空檔。四壁上層有十余尊佛像,每尊佛像身周都簇擁著脅侍菩薩以及眾弟子,鴟尾飛舞,金翅鳥在飛翔,文殊菩薩揚手輕笑。眾生在觀看,神靈在布道,萬物在生長,天地在歌唱。

這里有更為繁冗、更為細膩的故事,一幀幀的圖畫、一個個的雕像,我看到手攀無憂樹的摩耶夫人,太子在她的腋下降生;我看到釋迦太子行走七步,發(fā)金剛獅子吼:“天上地下,唯我獨尊”!我看到眉飛色舞的白象、艷若飛仙的善覺公主,金蓮花謝,菩提樹生,香音神反彈琵琶,八部天龍翩躚而來……它們爭先恐后地表達。它們在說,說了千百年;它們在唱,唱了前世今生還要唱下去。一條衣帶又一條衣帶,一百年又一百年地飛揚;時光被霍霍沖刷。我頭暈目眩,現(xiàn)在不僅是眼睛不夠用,連我最為自負的智商也不夠用了——我認不出很多佛像,不知道很多壁畫的含義——也就是說,對于我,對于大多數(shù)來此一游的人,它們僅僅是裝飾,僅僅是藝術(shù)品,而不是通往神靈的門窗。但是事實不是這樣的,對于它們的真實本相,后者的意義要高于前者,如果我能理解它們的語言,我必然能打開一個神奇的洞窟,通向未知的神的世界;但是我不懂。我從未如此沮喪,因為我眼睜睜看著它們,卻不知道它們在說什么。這稀世之美就這樣,漫不經(jīng)心地拒絕了我,它們將我拒之門外。它們低吟淺唱、巧笑嫣然,而我除了目眩神迷以外什么都看不懂,我也聽不到它們的韻律和節(jié)奏:我忽然升起焦灼的對佛的求知欲,我急切地盼望著佛祖的度化,我多么想成為擁有大德大智的比丘尼,哪怕為此剃去如云長發(fā)。

我怎么就沒有多看幾部佛經(jīng)呢?

我茫然站在佛國中央。

我在五華洞外呆坐了一陣,消化了一下那些天花亂墜的幻象。走出洞窟之后,那些輝煌不見了,云岡又恢復了它灰白與棕褐相間的底色,高冷、肅穆,仿佛剛才那些活色生香都是一場夢境。我在檐樓前拍照,石頭的門窗自有其不事雕琢的大美。一尊緊那羅上方有兩個小龕,里面深黑,不知有沒有佛像,兩只鴿子飛來,稔熟地鉆進去,各據(jù)一窟,我驚奇地想,原來它們不是一家子嗎?還是說它們認為這是個兩室一廳的公寓?

我忍俊不禁,這一對鴿子消解了我的部分郁悶。這種視角讓我放松,天魔陣般的云岡終于剝落了一層硬殼。生靈的自然之美,或者可以與它平衡。我再次經(jīng)過露天大佛,在它西側(cè),還有大群的石窟在等著我,它們與之前的皇家洞窟不同,它們是北魏南下之后的民間作品——公元494年,孝文帝遷都洛陽,云岡皇家工程宣告結(jié)束,西部山崖成為民間造像的樂土。

當時平城王宮的主人,是北魏第七代君王,孝文帝拓跋宏。他仰慕漢文化,下令改鮮卑服為漢服,以漢語代鮮卑語,他頒布俸祿制,一改鮮卑貴族劫掠戰(zhàn)俘得其子女金帛的舊習;他又參照南朝典章推行三長法、均田令,直至最后,以“南征”之名遷都洛陽。

這是一個發(fā)人深省的舉措,早在春秋時期,我們的趙武靈王就因羨慕北方民族的勇悍而下令“胡服騎射”;卻不知他們也在暗自仰慕我們中原的禮儀和衣冠。也許這就是民族融合的題中之意,文明的碰撞和相互滲透,從點點滴滴開始。

拓跋宏陷入了長考:這君臨天下的金帳到底是扎在云岡之上,還是遷到神都洛陽?或者,索性拆毀氈包,像漢人一樣居住木石的房屋;驅(qū)散牛羊,像漢人一樣春耕秋收……這種糾結(jié)的心情我可以想象,但難以體會那種隱約的、浩大的興奮和恐懼。我借助民族的記憶暗自揣測,那是一種站立在文化接壤處的視野,一種被不可知的瀚海深度誘惑的目光。

遼遠的一帶山脈,石質(zhì)的波濤沉緩地起伏。它們面南背北,陽光自西向東鋪滿地面,山脈背后是荒蕪的原野,除了南方,那三面都顯示出游牧民族的血統(tǒng),羌、羯、戎、狄……它們也像千佛洞里無盡的浪潮,一波一波涌起,向著九州的核心推進。這些姿態(tài)各異的民族在強盛時踏著表里山河悍然南下,衰落之時卻往往不能回歸。它們分別烜赫一時,以鐵蹄踐踏中原,但最后,它們都消失在歷史中,成為發(fā)黃的冊頁上幾行文字。我看到云岡的緘默,除了它散發(fā)的寂寞,這黑色的洞窟就類似于真正的黑洞,它在輻射一種悲哀,談論它的文化意味真的很困難,如果我們站在那些歷史的洞窟中,用盡力氣向里看去,看到匈奴、鮮卑、突厥、回鶻,還有后來的金和夏、蒙古和女真……然后思考它們的命運,我真的沒有什么可說的——它們都不在了?!爸鹚荻印保@是游牧民族的天性,它們發(fā)動戰(zhàn)爭、征戰(zhàn)殺戮,都是為了得到更肥美的草場,更充足的水源,杏花煙雨的南方無疑是他們的夢想。但是悖論就在于,在這塊水和草都不豐足的苦寒之地,他們?nèi)諠u強大;而定居豐潤的中原之后,他們卻走向消亡。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溫柔鄉(xiāng)是英雄冢,此言不虛。

鮮卑王朝,這個曾經(jīng)叱咤風云的剽悍部族,他們擔任過時代的主角,在這片荒蕪與肥沃并存、蒙昧與繁華共舞的黃土高原上龍興,繼而南下,繼而消亡,湮滅在漢文化和大中原里。

曇曜已逝,武周登場,騁目綿延不絕的百里石壁,落日輝煌,云岡在此打坐。太陽已經(jīng)轉(zhuǎn)為橘紅色,光芒溫暖,不再刺眼,灰白的甬路也沉靜下來,巨大的山影泛出青色,遠處傳來禽的啼鳴。

“武周”之名無疑是“武州”的以訛傳訛,高僧曇曜是權(quán)貴的代表,而牧童武周是武州塞底層民眾的化身。有沒有這么一個牧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個傳說的意義在于千萬黎庶愿皈依佛法,繼續(xù)構(gòu)建云岡?;适夷线w之后,平城還有為數(shù)不少的中下層貴族士紳和僧侶,以及更多的、貧苦的農(nóng)人和奴隸。他們繼續(xù)在云岡建造自己夢中的佛國天堂。這些窟因為受到人力物力的限制,規(guī)模和形制都無法與東二十窟相比,它們以單個的小洞為主,佛像的風格也為之一變,“秀骨清像”式的造像流行,佛像一律褒衣博帶,菩薩帔帛交叉;一種修頸、削肩,裙擺密折的新造像出現(xiàn)在云岡。在這里,佛的神圣和莊嚴漸漸褪色,取而代之的是民間的、世俗的風情。

這里雕刻的佛經(jīng)故事不再取材寓意深刻令人思索的典籍,而是一些富有趣味的傳說:“降伏火龍”、“雕鷲怖阿難”、“三道寶階”……男女供養(yǎng)人行列雕像,排列在佛龕之下;有音樂樹,還有爬桿倒舞的“幢倒伎神”,據(jù)說這是當時市井間流行的雜技娛樂。我看向窟頂,有大而圓的蓮花,環(huán)繞化生童子、諸天仆乘,那乾闥婆手執(zhí)排簫,眼神嫵媚絕倫。

一位高僧的信仰,竟然能開創(chuàng)如此的奇跡;幾代帝王的推崇,竟然能造就如此壯美的瑰寶;短暫的太平盛世,竟然能結(jié)出這樣的碩果。斷續(xù)的鐘聲在暮靄中如同梵唱,它似乎在說:文明就是如此傳承。云岡真是一個令人發(fā)大心愿、大感慨、大覺悟的地方。只可惜我不曾遇到那樣的時代,而且機緣已絕,我無法等待一千七百年,今日的云岡唯余彷徨,如此刻西下的夕陽。

我深愛云岡,它屹立陰山之麓,統(tǒng)帥北部胡族,遙領更遼遠神秘的西方,它的余韻在中國西北飄揚不散,如血液流淌在華夏文明之中。

但是畢竟,拓跋王朝的短暫繁華不能與炎黃文化照亮世界的光芒相比,它只是中古亂世中一川逝水、一抹云煙。黑夜即將來臨,鮮卑即將遠行,在離開之前,他們要給平城大同留下怎樣的饋贈呢?

這是一件類似于驪歌、別賦、史詩一樣的禮物。

它就是這千萬個洞窟,如此美艷,如此荒涼。

它將陪伴永恒的云岡。

它不僅是中國第一石窟遺跡,也是佛教在東方的第一奇跡,只要你心中有足夠的洪荒之力,你就會看到更美的、更壯闊的云岡。

我經(jīng)常說,人生最大的目標,就是在浩瀚的宇宙中,竟然沒有一尊自己的神祇。我們漫長的跋涉,不知要路過多少河流;我們艱難的尋找,不知要穿越多少洞窟;但我們遇到的路標寥若晨星,它們?nèi)綦[若現(xiàn),猶抱琵琶半遮面,留給我們慳吝的背影。是我們不夠虔誠嗎?

多少一生與功業(yè)無緣的人,永遠無法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更遑論證明個體價值。他們一生辛苦,賺得幾把鈔票,購買一個蝸居,面目不清地蜷縮在日常生活之中,吃喝拉撒就是生命的絕對中心。我不能說這樣的平安有什么不妥,但是我知道這樣的日子是在底部。至于信仰、至于夢想、至于寂寞、至于追求、至于一切需遠離紅塵的東西,卻在高處。當我意識到一個永遠的孤獨者就是因為不斷登高而不斷孤獨時,我深深明了蘇軾的心情:高處不勝寒。

但我還是要登臨云岡,我在這千萬窟靈石中傾聽,我努力一點一點聽懂它們的聲音,我希望它們回應我,支持我走出卑劣塵世的誘惑。我將會在未來的日子里一次次來到云岡,認識風化的石壁上每一位尊者、每一段梵文、每一具箜篌。我也要像曇曜法師,心懷對眾生的寬恕,堅持不滅的信仰,建立自己的云岡。這也是我慘淡卑微的人生中,一線永恒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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