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 坡(安徽大學(xué) 文學(xué)院,安徽 合肥 230039)
乾隆四十八年(1783),袁枚游黃山,姚鼐閑居鄉(xiāng)里,“因得見先生于皖”[1]225;乾隆五十四年(1789),姚鼐主講金陵鐘山書院,常出入隨園,與袁枚保持相對密切的交往。學(xué)界對于袁枚與姚鼐的交往關(guān)注頗多,二人關(guān)于詩學(xué)的論爭、對于理學(xué)的不同態(tài)度,都成為研究者探討的熱點。(1)以下論文對此有所探討:潘務(wù)正《姚鼐與袁枚詩學(xué)關(guān)系考論》,《安徽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人文社會科學(xué)版)》2017年第4期第430~437頁;漆永祥《乾嘉考據(jù)學(xué)家與桐城派關(guān)系考論》,《文學(xué)遺產(chǎn)》2014年第1期第94~115頁;盧坡《姚范:桐城詩派的先導(dǎo)》,《華夏文化論壇》2013年第2輯第39~49頁;鹿苗苗、謝德勝《清代郭麐與姚鼐、袁枚交游及早期文學(xué)思想形成考論》,《福建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哲學(xué)社會科學(xué)版)》2012年第6期第87~93頁。姚鼐撰寫的《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不僅成為研究這段公案的必征材料,更因作為姚鼐古文代表作入選自清末至今的各種文選而廣為流傳。筆者發(fā)現(xiàn),姚鼐給陳用光寄去尚未定稿的《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為我們了解姚鼐、袁枚、陳用光三人的交往及姚鼐古文文法提供了珍貴的文獻(xiàn)資料。姚鼐此篇手稿被陳用光存于《惜抱軒手札》(2)《惜抱軒手札》后為孫陟甫收藏,1936年由商務(wù)印書館影印刊行。中,一直未引起學(xué)界的關(guān)注。今略加考釋,成文如下。
陳用光(1768—1835),作為與姚鼐交往密切的學(xué)生之一,師徒談文論藝,尺牘交往頗多?!坝霉庾允毯梢詠恚嗄曛?,凡與用光者,皆藏弆而潢治之為十冊。因更訪求與先生有交游之誼者,寫錄成帙。而先生幼子雉及門人管同復(fù)各有錄本,余皆咨得之,乃成此八卷”[2]1,此即《惜抱軒尺牘》成書由來。除陳編《惜抱軒尺牘》刊刻本流傳外,陳氏所藏姚鼐手札亦因清末民初珂羅版等印刷技術(shù)的推廣而得以影印出版,這才使得姚鼐手稿為世所見。今檢陳氏藏札,除去五十六通尺牘(與劉大櫆、周興岱、陳松各一封,與陳守詒兩封,與王芑孫三封,余四十八封與陳用光),尚有《江蘇布政使德化陳公墓志銘(并序)》《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兩篇手稿。姚鼐此兩文手稿為何出現(xiàn)在陳氏所藏手札中?筆者認(rèn)為,此或為姚鼐與陳用光書信的夾帶之物,證據(jù)有三:一是姚鼐與陳用光的信中提到《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其文頃未及鈔寄”,之后抄寄自是合情合理;二是此手札涂改甚多,非親密之人,姚鼐斷不會輕易流傳,且可排除他人得之轉(zhuǎn)贈陳用光之可能;三是陳用光與這兩篇志主皆有交情,德化陳公即陳奉茲,亦是江西陳氏,與陳用光一族頗有世誼,這也為姚鼐將此兩篇墓志寄于陳用光提供了佐證。
如前所論,《惜抱軒手札》主要收錄陳用光所藏姚鼐的手札,但在民國影印出版時,出版者不作區(qū)分,將兩篇墓志亦收入其中?;蛞驗榇私詾橐ω臼指?,故亦收錄。從《惜抱軒手札》編排看,頗為雜亂無章,看不出內(nèi)在的邏輯順序,且兩篇墓志銘亦非排在手札之后,而是雜于其間。雖顯不類,卻為我們提供了查看姚鼐《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手稿的機(jī)緣。1992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劉季高標(biāo)校的《惜抱軒詩文集》,劉季高整理此書時以同治五年(1866)丙寅省心閣本為底本,并參校四部叢刊本、四部備要本、江寧劉氏家鐫本殘刻等?,F(xiàn)將該書所收《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1]201-203與此文手稿原稿、手稿修改稿對比,錄其有異者如下(見表1):
表1 《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上古版與手稿原稿、手稿修改稿對照表
《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全篇43句,從表1可見,手稿原稿中有26句被姚鼐修改,修改后的稿子與后世傳刻稿差異不大??梢姡ω臼窍茸鳌对S園君墓志銘(并序)》初稿,后又細(xì)細(xì)推敲,待改定后將修改稿寄于弟子陳用光?!断Пк幨衷分猩杏小督K布政使德化陳公墓志銘(并序)》手稿一篇,此篇亦有少量修改。筆者專取《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加以研究,并不是要簡單羅列其中的文字改動之處,而是要進(jìn)一步探求其文字修改背后的深意。
嘉慶二年(1797)十一月十七日,詩壇領(lǐng)袖袁枚病逝于金陵小倉山。姚鼐親赴隨園,作《挽袁簡齋四首》,以傳哀思。嘉慶三年(1798)十二月乙卯,袁枚祔葬小倉山北先人墓左,姚鼐預(yù)作《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為友人作墓志銘,本為習(xí)見之事,無需考證創(chuàng)作緣起,但姚鼐這篇墓志備受關(guān)注,甚至以《姚姬傳為袁簡齋作墓志》為題載于《清朝野史大觀·清朝藝苑》:
姚姬傳先生主講鐘山時,袁簡齋以詩號召后進(jìn),先生與異趨,而往來無間。簡齋嘗以門人某屬先生,愿執(zhí)贄居門下,先生堅辭之。及簡齋死,人多勸先生勿為作墓志。其人率皆生則依托取名,歿而窮極詬厲。先生曰:設(shè)余康熙間為朱錫鬯、毛大可作志,君許之乎?曰:是固宜也。先生曰:隨園正朱毛一例耳,其文采風(fēng)流有可取,亦何害于作志?[3]18-19
這則材料是對姚鼐與陳用光尺牘的轉(zhuǎn)錄,相關(guān)論述又見陳用光《與伯芝書》《姚先生行狀》等文獻(xiàn),現(xiàn)將《與伯芝書》摘錄如下:
頃檢取姬傳先生手札,中有一書,論作《袁隨園墓志》事,尋之不可得。書言作此文時,勸先生勿為者甚眾,其人率皆生則依托取名,歿而窮極詬詆。先生以謂“如生毛西河、朱竹垞時,有為兩君求志者安能不作?作而不著其過以存厚,不飾其辭以惑世,誼也;必并其能而沒之,豈君子之誼乎?”先生此論用心最公。吾初裝先生手札為一巨冊,及汝以改為手卷而此書不見,意或汝去之,去之非也。人有必不可沒之名,亦有必不可護(hù)之過,其詬詆者固非君子之道矣。或護(hù)其過而并去持論最平者之言,用心有所倚,而律己之閑或因之而亦馳。是故,君子慎其靡也。吾于人無所苛求,況隨園先生向嘗辱其稱引而與以教誨者乎?徒以姬傳先生之手札而不欲其終失去,汝宜為尋得之。[4]卷五
陳蘭祥字伯芝,為陳用光之侄。從此札看,陳蘭祥在代陳用光編輯姚鼐手卷時“丟失”書信一封,此封正是姚鼐談?wù)摗对S園君墓志銘(并序)》創(chuàng)作緣起的那篇。此封書信后收錄到《惜抱軒尺牘》中,可見并未丟失,當(dāng)是陳蘭祥有意去之。陳蘭祥為何要去此書信,今已無法起而問之,但無論其為姚氏左袒,還是為袁氏左袒,都可見姚鼐為袁枚作墓志銘之事在當(dāng)時確實引起爭論。
《清代人物傳記叢刊》中關(guān)于袁枚生平傳記的文字有二十余種,其中《儒林瑣記》載:
(袁枚)身后聲名頗減,學(xué)者以為詬病,然亦不能廢也。有門生某,嘗刻私印云:“隨園門下士?!泵端篮螅瑲д呷掌?,因復(fù)刻印云:“悔作隨園門下士。”張問陶初名其詩曰《推袁集》,后乃更今名。[5]124
此則記載雖簡短,但頗為生動地反映出袁枚歿后一段時間內(nèi)聲名減損,“青衿紅粉并列門墻”的風(fēng)流韻事成為批評和詆毀的禍根。
據(jù)《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內(nèi)容看,姚鼐為袁枚作志實是交情使然,“以君與先世有交”,是指袁枚與姚鼐伯父姚范曾同時供職翰林院;“從君游最久”,則指姚鼐主講鐘山書院至袁枚去世的八年間,時常造訪隨園,與袁枚往來不斷。然而,袁枚與姚鼐的交往并非相契無罅,如姚鼐曾斷言袁枚為“詩家之惡派”[2]59,在《再復(fù)簡齋書》中對于詆毀程朱的毛奇齡、戴震等加之以“身滅嗣絕”的惡言,也有影射不尊程朱的袁枚之嫌疑[1]102,甚至對于袁枚的“詆人言佛事”也有所不滿[2]178。袁枚對于姚鼐也是肯定與否定參半(3)如袁枚喜贈人詩,詩集中卻沒有贈姚鼐者;袁枚熱衷提攜后進(jìn),《隨園詩話》中竟未錄姚鼐詩歌片言只句。相關(guān)論述可參見潘務(wù)正《姚鼐與袁枚詩學(xué)關(guān)系考論》。。姚鼐與袁枚雖然“異趨”,但可以“往來無間”。姚鼐與陳用光的尺牘可以為我們提供此方面的證據(jù):“簡齋豈世易得之才,來書所言是也?!盵2]76“簡齋先生乃更健于去年,甚可喜?!盵2]77“簡齋先生于十一月十六日捐館,使人有風(fēng)流頓盡之嘆?!盵2]84陳用光出身望族,好學(xué)多師,除師從魯九皋、姚鼐外,尚就袁枚、翁方綱問學(xué),如其在《王述庵與蓉裳尺牘書后》所言,“余于東南諸耆宿皆嘗接其言論豐采”[4]卷六,“隨園先生向嘗辱其稱引而與以教誨”[4]卷五。正是因為陳用光與袁枚的這層關(guān)系,姚鼐才在與陳氏的信札中時時提及袁枚,如姚鼐對于袁枚之才甚為贊賞,對袁枚的健康時時掛念,對于袁枚的去世則充滿感傷,這些都是姚、袁“往來無間”的鐵證。加之袁枚曾邀姚鼐為之作挽詩,姚鼐與袁枚之弟袁樹也頗有交情(4)姚鼐《袁香亭畫冊記》言“自來金陵,與其兄弟交游往來累歲”,并于袁樹的畫冊上“識名其末,以存其跡云”。,姚鼐力排眾議作《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也在情理之中。
姚鼐尚有豫挽詩及挽詩,特別是《挽袁簡齋》四首,綴連起來幾乎就是一篇《袁枚傳》。郭麐曾言:“先生為隨園挽詩……皆適如隨園之分,風(fēng)流宏長亦可見矣。惟第二首稍露不滿之意。”[6]卷二郭麐與陳用光相似,亦從姚鼐、袁枚學(xué)[7],對二人交往頗為了解,郭麐認(rèn)為姚鼐的挽詩頗為公正,指出第二首挽詩中“稍露不滿之意”。其實第二首中的“灶下媼通情委曲,硯旁奴愛句斑斑”等句遠(yuǎn)沒有第四首“錦燈耽宴韓熙載,紅粉驚狂杜牧之”句批評之意明顯。
具體到《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的寫作,姚鼐重點圍繞袁枚任官有名績而仕卒不進(jìn)及早退而能極山林之樂、獲文章之名兩方面展開。如寫其少年家貧、自學(xué)成才、以文得名、早成進(jìn)士等,可謂少年得意;而入翰林忽擯外、著才干而仕不進(jìn),則又寫其仕途不得意。正是仕途的不得意,促使袁枚筑隨園、游山水、寫詩文,成為一代詩伯。姚鼐正是通過傳主生平事跡的采擇和評價(5)如姚鼐并沒有記載袁枚侍母極孝及照顧大姊之事,也沒有擇錄袁枚招收女弟子及奢求美食等事。,達(dá)到陳用光所指出的“不著其過以存厚,不飾其辭以惑世”的目的。除了臨近結(jié)尾補(bǔ)敘的“君始出,試為溧水令”一段寫其“夜召士飲酒賦詩”,顯示袁枚不同一般循吏的作風(fēng)外,姚鼐在這篇墓志中對袁枚的“負(fù)面”評價是較少的,甚至沒有《挽袁簡齋》四首表露得明顯。如果說姚鼐在《答袁簡齋書》(三首)中存有爭論之氣,在《與鮑雙五》的尺牘中對袁枚頗露批評之意,但斯人已去,在蓋棺論定之時,姚鼐在努力追求客觀公正記述傳主生平時,總存有更多的厚意,這或許也是墓志這一文體對于寫作者的潛在要求和規(guī)約的體現(xiàn)。
如前所論,袁枚歿后聲名頓減,頗受詬病,甚至有勸姚鼐勿為其作志者。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姚鼐把《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寫成一篇諛墓之作,必然會引起爭論。姚鼐在與陳用光的尺牘中即表明,《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持有“第不得述其惡轉(zhuǎn)以為美耳”的態(tài)度。這種“用心最公”的“史筆”之法在文中實有體現(xiàn),如“上自朝廷公卿,下至市井負(fù)販,皆知貴重之”,在突出袁枚詩歌傳播之廣的同時,也言及其詩歌肆口而出缺少鍛煉的缺點;又如“江寧市井中,以所判事作歌曲,刻行四方”,暗含著袁枚不守常規(guī)的行事特點,讀者并不難品出其中深味。
不僅如此,從《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原稿與修改稿的對比中可見姚鼐行文的謹(jǐn)慎和“稍露不滿之意”。如在論述袁枚縱情山水時,原稿為“足跡造東南山水佳處皆遍,盡發(fā)其瑰奇幽邈”,修改稿則為“足跡造東南山水佳處皆遍,其瑰奇幽邈,一發(fā)于文章,以自喜其意”,從“一發(fā)于文章,以自喜其意”的描述中可以看出一位放蕩不羈和師心自造的詩人形象。比如在說到隨園花竹水石、欞檻器具精美,手札原稿本有“異俗凡”三字,修改稿則去之;又如在論及袁枚詩文影響時,原稿有“其名動一世如此”,修改稿又去之。從這些增刪之處可以看出,姚鼐把原稿中“拔高”的袁枚又稍稍“拉低”了一些,甚至可以體會姚鼐對袁枚的“稍露不滿之意”。手稿所提供的這些直接證據(jù),是我們閱讀后世傳刻稿憑著閱讀推斷所難以替代的。
總之,《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記述了袁枚的“必不可沒之名”,亦隱約地表露出“必不可護(hù)之過”;《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手稿的發(fā)現(xiàn),更讓讀者從中看出姚鼐對于此文的重視和行文的嚴(yán)謹(jǐn)、表述分寸的把握。在有關(guān)袁枚生平傳記的文字中,姚鼐《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創(chuàng)作時間較早,影響較大,從正、反兩方面規(guī)范和引導(dǎo)后世對袁枚的接受和評價。
“大抵好文字,亦須待好題目然后發(fā)”[2]92。姚鼐在與陳用光等人的書信中多次吐露類似的觀點,即要成就一篇好文章,首先需要好的素材。袁枚生平經(jīng)歷極為豐富,其影響之大,招物議之多,超出時輩,自是好的傳記素材。今檢索姚鼐文集,與袁枚直接相關(guān)的詩文有十五篇:《答袁簡齋書》(三首)、《隨園雅集圖后記》《謝簡齋惠天臺僧所餉黃精》、《簡齋年七十五腹疾累月自憂不救邀作豫挽詩》(四首)、《祝袁簡齋八十壽時方送小郎就婚湖州》、《挽袁簡齋》(四首)、《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其中,挽詩八首,墓志銘一篇。就在言明正為袁枚作墓志的那封信中,姚鼐與陳用光言:“頃為蔣心余之子作墓碣,頗以自喜。石士試覽之,以為何如耶?”[2]85以此推論,一方面,作為古文家的姚鼐或正是要借袁枚的生平經(jīng)歷成就一篇好文字。袁枚去世后,支持姚鼐作志的陳用光等人認(rèn)為,袁枚有“必不可沒之名”,宜為之作志以傳。另一方面,姚鼐此文何嘗不是借袁枚生平事跡而傳?況且,此文之作又為姚鼐贏得“用心最公”的褒揚,姚氏自然樂意為之。
姚鼐不將謄寫清潔的定稿寄于陳氏,反而將涂改未定之稿寄給弟子,其中或有深意。姚鼐與陳用光的尺牘中曾言:
文二首已閱過,今寄。但加芟削爾,然似意足而味長矣。陳無己以曾子固刪其文,得古文法。不知鼐差可以比子固乎?花木之英,雜于蕪草穢葉中,則其光不耀,夫文亦猶是耳。[2]105
很顯然,姚鼐意在通過刪改文章以示作文之法。 從這篇《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看,姚鼐“刪改”古文之法可得以下數(shù)端:
第一,章法更貫通。姚鼐本著“不虛美不隱惡”的傳記態(tài)度寫袁枚的一生,袁枚治事之余“召士飲酒賦詩”成為絕佳的材料。就原稿看,此內(nèi)容最早出現(xiàn)在“總督尹公繼善最知君才,君亦遇事盡其能”部分,而此部分重點描述的是袁枚的吏才,述其大略,不應(yīng)別生枝杈,轉(zhuǎn)寫生活瑣事,故而姚鼐在修改稿中以補(bǔ)敘的方式先寫“父訪溧水縣”,再寫“夜召士酒詩”,既條理清晰,又主次分明;既完整真實,又搖曳生姿,古文章法,于此可見。第二,語句更諧暢。修改稿中關(guān)于語句的修改最多,這又可以三類歸之:一是補(bǔ)內(nèi)容求準(zhǔn)確,如“中戊午科順天鄉(xiāng)試”,“戊午”前加“乾隆”;“君歸時,年甫四十”改成“自陜歸,年甫四十”,補(bǔ)充仕宦之地。二是去重復(fù)求簡明,原稿“散館又改知縣,發(fā)江南為知縣”,“知縣”重復(fù),修改稿改為“散館又改發(fā)江南為知縣”;“君古文、四六體,皆能自發(fā)其古”,“古”字兩見,改為“君古文、四六體,皆能自發(fā)其思”,更加簡明。三是湊音節(jié)求氣暢,如原稿“其仕有名績矣”改為“其仕在官有名績矣”;原稿“君少為學(xué)自成”,修改稿變?yōu)椤熬僖玻瑸閷W(xué)自成”,促調(diào)不見,氣暢始現(xiàn)。第三,字詞更準(zhǔn)確。修改稿中關(guān)于字詞的修改亦多,如“見叔父于巡撫幕中”句,以“省”代“見”;“士皆效其體”句,以“多”代“皆”;“以所斷事作歌曲”句,以“判”代“斷”,都可見姚鼐在遣詞用字時推敲之功。
章學(xué)誠《文德》中言:
凡為古文辭者,必敬以恕。臨文必敬,非修德之謂也。論古必恕,非寬容之謂也。敬非修德之謂者,氣攝而不縱,縱必不能中節(jié)也。恕非寬容之謂者,能為古人設(shè)身而處地也。[8]
這里的“文德”主要包含兩方面內(nèi)容:一是創(chuàng)作態(tài)度要“敬”,二是批評態(tài)度要“恕”?!熬础卑ā靶薜隆焙汀梆B(yǎng)氣”,“恕”則要“能為古人設(shè)身而處地”。以此而言,姚鼐《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在堅持客觀公正的基礎(chǔ)上,加之“敬”與“恕”,可謂既有“史筆”又有“文德”?!肚迨犯濉分性兜膫饔浖匆砸κ洗宋臑樗{(lán)本結(jié)撰,甚至大段采納,如“弱冠,省叔父廣西撫幕,巡撫金钅共見而異之,試以《銅鼓賦》,立就,甚瑰麗。會開博學(xué)鴻詞科,遂疏薦之。時海內(nèi)舉者二百余人,枚年最少,試報罷”[9],幾乎是從《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中照搬而來?!对S園君墓志銘(并序)》被姚鼐收入《惜抱軒詩文集》,后被王先謙選入《續(xù)古文辭類纂》等。新時期以來,此文被朱東潤《中國歷代文學(xué)作品選》等多種文選收錄,成為播之人口的古文名篇。陳用光所藏《袁隨園君墓志銘(并序)》手稿的發(fā)現(xiàn),為我們了解姚鼐與袁枚的微妙關(guān)系以及姚鼐古文“刪改”之法提供了直接證據(jù),也為這段文苑公案增添了趣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