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文君(故宮博物院 故宮學(xué)研究所，北京 100009)

汪鳴鑾(1839—1907)，字柳門，號郋亭，浙江錢塘(今杭州市)人，世居蘇州，有文名。同治三年(1864)八月，汪鳴鑾在順天府參加鄉(xiāng)試，翁同龢在蘇州同鄉(xiāng)彭祖賢處讀到吳大澂、汪鳴鑾、彭伯衡(彭祖賢子)三人的場作，認(rèn)為均可中舉人。[1]346同治四年(1865)，汪鳴鑾中進(jìn)士，授庶吉士，分隸至翁同龢門下，遂正式成為翁的門生。光緒十四年(1888)擢工部右侍郎，光緒二十年(1894)七月任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光緒廿一年(1895)十月十七日，在吏部右侍郎任上的汪鳴鑾因與戶部侍郎長麟一起上書直諫，請光緒帝收回政權(quán)，涉嫌“離間兩宮”，被革職永不敘用。以往學(xué)界對汪鳴鑾的關(guān)注多集中在他因言獲罪方面，如徐凌霄、徐一士兄弟撰寫的《凌霄一士隨筆》與黃濬的《花隨人圣庵摭憶》，就辟出專門的章節(jié)來論述此事。相對而言，學(xué)界對汪鳴鑾其他方面的研究較少。例如：陳加林的《論晚清名臣汪鳴鑾》一文介紹了汪鳴鑾的仕宦履歷、藏書情況等[2]；陳加林的博士論文《明清以來蘇州汪氏家族與社會變遷》全面考述了汪鳴鑾所屬的蘇州汪氏家族的情況[3]；謝俊美的《翁同龢人際交往與晚清政局》一書有專門部分涉及翁同龢與汪鳴鑾的交往[4]262-267；任曉煒的《晚清士大夫與碑帖收藏》一文介紹了汪鳴鑾在金石與碑帖收藏方面的情況[5]；等等。

汪鳴鑾長年在地方擔(dān)任學(xué)官，對京中人事不太了解。入京任職之后，與之往來的多為蘇州同鄉(xiāng)，如翁同龢、徐郙、吳大澂、洪鈞、廖壽恒、陸潤庠等人。在京任職期間，汪鳴鑾又多次擔(dān)任各類考試的考官與閱卷官，且多數(shù)情況下是與翁同龢一起參加的，故翁、汪兩人往來密切，賦詩唱和也較多。[4]263汪鳴鑾革職后，于光緒廿二年(1896)七月十九日離開北京，返回蘇州，臨行之前，翁同龢親自到東安門送別。[6]2927光緒廿四年(1898)四月廿七日，翁同龢被罷免，五月十九日回到常熟。翁氏返回常熟后，與汪鳴鑾時相過從，汪氏是翁同龢晚年重要的往來友人之一。

故宮博物院所藏的翁同龢致汪鳴鑾信札17通，來自銀行家周作民先生的捐贈，1957年由國家文物局調(diào)撥至故宮博物院。這些信札因未公開發(fā)布，沒有引起學(xué)界的關(guān)注。此前出版了幾種翁同龢書信集，如謝俊美的《翁同龢集》收錄翁同龢致汪鳴鑾信札46通(有1通為重復(fù)收錄，其中翁氏晚年寫于常熟者38封)[7]，趙平的《翁同龢書信箋釋》收錄翁同龢致汪鳴鑾信札40通(其中翁氏晚年寫于常熟者33封)[8]，李紅英的《翁同龢書札系年考》勘誤《翁同龢集》中收錄的致汪鳴鑾信札11通[9]。以上三種著作對故宮博物院所藏的這部分信札均沒有涉及。此外，謝俊美編著的《翁同龢年譜長編》，以時間為序，將翁同龢?biāo)餍旁涤趯懽魅掌谥拢矝]有收錄這部分信札[10]。筆者擬釋讀這些信札，并對其寫作時間、相關(guān)人物與事件進(jìn)行初步考訂，不妥之處，請方家予以批評。

一、已確定寫信時間者12通

故宮博物院所藏的17通信札，能確定具體寫信時間者有12通，不能確定者有5通。這些信札的主要內(nèi)容，是關(guān)于翁同龢晚年罷職在常熟鄉(xiāng)居時，與居住在蘇州、同樣被革職的汪鳴鑾交游的情況。

12通能確定寫信時間的信札，寫于北京者3通，作于常熟者9通，茲以寫信時間為序分別進(jìn)行考釋。

1.臺駕過從，未獲將接，歉悚之至。廿四日當(dāng)奉詣暢談，尊柬先繳。柳門吾兄大人，同龢頓首。

此信寫于光緒十六年(1890)二月?！段掏樔沼洝?以下簡稱《日記》)光緒十六年二月廿四日：“巳正三刻詣汪柳門，看所藏書。士禮居數(shù)種極精，抄本數(shù)十種皆舊。并應(yīng)其約，同坐者孫五兄(孫家鼐)、周生霖(周德潤)、徐頌閣(徐郙)、廖仲山(廖壽恒)、惲次遠(yuǎn)(惲彥彬)，酉初二刻始散?！盵6]2347翁同龢、孫家鼐、徐郙、汪鳴鑾等人，輪流做東，經(jīng)常在公余小聚。二月廿四日，汪鳴鑾請客，提前到翁宅送請柬，不遇，遂留下請柬。此信是翁同龢收到請柬后的復(fù)函?！度沼洝范率湃眨骸?翁同龢)赴許星叔(許庚身)處飲，燮臣(孫家鼐)、頌閣、生霖、柳門在座，傍晚歸?！盵6]2346據(jù)此，汪鳴鑾送請柬，應(yīng)在翁、汪二人十九日見面之后。

2.晨查曾惠敏恤典，其次子未賞官，但及歲帶領(lǐng)引見而已。明日引見，只宜常服金頂，乞告君和為要。晚間施來，前提遼事，似宜主滅讓主論。不及其他，余面罄不一一。郋亭先生，名頓首，廿四。

此信寫于光緒廿一年(1895)八月廿四日。信中言及兩件事。第一件是關(guān)于曾廣鑾的引見。曾惠敏指曾紀(jì)澤。曾紀(jì)澤于光緒十六年閏二月廿三日去世。朝廷恤典：“伊子蔭生曾廣鑾，著俟服闕后由該部帶領(lǐng)引見；兵部主事曾廣銓，著以員外郎補用，以示篤念藎臣至意。”[11]71君和，指曾紀(jì)澤子曾廣鑾。《日記》光緒廿一年八月十四日：“曾君君和來謁，與談，頗有志節(jié)，非復(fù)當(dāng)年童嬉，耳聾亦愈，曾氏有后矣，比重伯(曾廣鈞)遠(yuǎn)甚?！盵6]2837光緒廿一年六月初十日，汪鳴鑾著調(diào)補吏部右侍郎，仍兼署刑部右侍郎。[12]244吏部負(fù)責(zé)組織外官引見之事，故翁同龢對其進(jìn)行托付。《日記》光緒廿一年八月廿五日：“是日吏部等處引見，凡九十二人?！盵6]2840其中就包括曾廣鑾。第二件事是三國干涉還遼。施，指法國公使施阿蘭(Gérard Auguste)；遼事，指俄、法、德三國干涉還遼之事。汪鳴鑾任吏部右侍郎之外，還兼任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負(fù)責(zé)對外交涉，故同為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大臣的翁同龢與其論及“遼事”。

3.郋亭仁弟大人閣下：徐使來得手書，并承遠(yuǎn)寄食物，飽嘗之矣，不贈人也，珍藏之。頃聞尊處有竊盜事，謠言耶，果有之耶？敝居南院，夏間失物，數(shù)事申報喧傳。意尊處亦如是耶？然因是種種不置也。愙公無恙，吳門近事如何？鳳前不出，竟為俗物牽掛，奈何！兄舊疾入秋未發(fā)，事益繁而體養(yǎng)修，居常默默肅侯起居不次。同龢頓首，十月廿九。潘家石頭就學(xué)否？鞠裳失子可嘆。太樸曾至郡，想住數(shù)日。

此信寫于光緒廿二年(1896)十月廿九日。理由有二。第一，夏間失物事?！度沼洝饭饩w廿二年八月初八日：“今晨四鼓，南院炯孫屋被竊，失衣物直百余金，既報廳來勘，并致書榮公?！盵6]2932據(jù)此，此信寫于光緒廿二年。第二，鞠裳失子事。鞠裳，指蘇州人葉昌熾。光緒廿二年九月廿九日，葉昌熾長子葉恭彝去世，年僅23歲。[13]35由此也可知，此信寫于光緒廿二年十月廿九日。此時，汪鳴鑾罷職回蘇，翁同龢仍在京任職，故寫信向汪氏詢問蘇州故人情況。

愙公，指吳大澂，字愙齋，與汪鳴鑾是姨表兄弟，他們的外祖父為藏書家韓崇。他們二人還有郎舅關(guān)系。咸豐十一年(1861)三月，汪鳴鑾與吳大澂胞妹成婚。同治十三年(1874)，又娶吳大澂三叔吳濱之女為繼室。幫辦軍務(wù)的吳大澂因在遼南的對日作戰(zhàn)失利，被免職，不久返回家鄉(xiāng)蘇州。在寫給汪氏的信札中，翁同龢常向其詢問吳大澂的近況。吳氏病逝于光緒廿八年(1902)二月初四日，同年三月初十日，翁同龢為其寫挽聯(lián)：“文武兼資，南海北海；漢宋一貫，經(jīng)師人師；幛，一臥滄江?！盵14]3380石頭，指翁氏故友蘇州人潘祖蔭嗣子潘樹孳。樹孳，字字甫，號孟多，是潘祖蔭之弟潘祖年之子，生于光緒十三年(1887)八月初三日。光緒十六年(1890)八月十六日，潘祖蔭請費念慈與葉昌熾做媒，為侄樹孳定姻于徐郙之女。[15]243，258同年十月三十日，潘祖蔭去世，遺命以侄樹孳為嗣。寫此信時，潘樹孳已10歲，故翁氏向汪鳴鑾詢問其讀書就學(xué)情形。潘樹孳卒于光緒廿七年(1901)五月二日?！度沼洝肺逶鲁醢巳眨骸班E亭信來，信云伯寅嗣子石頭故矣，為之浩嘆。年十四?！盵14]3332太樸，指汪鳴鑾之婿曾樸，后改字為孟樸，常熟人，是翁同龢的同鄉(xiāng)。曾樸娶汪鳴鑾之女汪圓珊為妻，光緒十七年(1891)十二月其妻即已辭世。[6]2495曾樸在北京參加總理各國事務(wù)衙門的章京選拔考試，不中，于光緒廿二年(1896)八月初一日向翁同龢辭行回常熟，“不得選總署章京，拂衣而歸矣”[6]2930-2931?？?，指汪鳴鑾居住地蘇州，常熟縣屬蘇州府管轄，蘇州古稱吳郡，故用“郡”指蘇州府城。

4.郋亭老弟閣下：山居閑暇，卻因俗務(wù)時時入城，危塔無異巖墻，擬仍移住南涇舍侄處也。愙齋一病再病，深恐不支，子輿子桑，徒有慨嘆！兄縱無病，而腰腳極衰。次公跌傷鼻準(zhǔn)，幸已大愈，時時過從。尊府起送正殷，黃州雪堂，風(fēng)日主告，惟保練，勿視深屑也。葉甥將去，行者未歸，亦甚岑寂。一琴舊識，長詞未暇答，幸特致拳拳。聞前邑侯朱君宿疾未平，不審何如？草草敬頌起居，賢郎文祉。兄名頓首，好詩即送次公同看，初二日。

此信寫于光緒廿五年(1899)四月初二日。該日《日記》曰：“得郋亭函，云愙齋病重不能言，即復(fù)之?！盵14]3202此時翁已去職，在常熟鄉(xiāng)居。山居，指翁氏回籍后，先租住在常熟城內(nèi)塔前街，后在城外虞山西麓鵓鴿峰下修建的京式小院“瓶廬”居住。其侄翁曾榮住在城內(nèi)南涇塘。此時，因“瓶廬”修繕，翁氏暫時移居翁曾榮處?！度沼洝饭饩w廿五年三月廿九日：“晨檢書篋，移置南涇，小舟廑通，群仆奔走，甚矣，物之為累也。菉侄(翁曾榮)為我辟三椽于西頭，意極懇至?！盵14]3201次公，指趙宗建，字次侯，常熟人，是翁同龢回籍后來往較多的老友之一。《日記》光緒廿五年三月廿五日：“出城訪次公，跌傷已平。”[14]3201黃州雪堂，指蘇軾謫居黃州時的簡陋居所，以雪為名，東坡曾作《雪堂記》，此處借指翁氏營建的“瓶廬”。葉甥，指翁同龢的侄孫女婿葉壽松，字茂如。翁氏回鄉(xiāng)后，葉茂如在多方面給予了照顧，當(dāng)時葉茂如守制期滿，將赴浙江任職?！度沼洝饭饩w廿五年四月初六日：“午約茂如、徐穎士便飯，茂如將行，此別酒也。”[14]3202-3203行者，指翁斌孫，翁同龢的侄孫，當(dāng)時在北京任職。翁同龢回鄉(xiāng)后，翁家在北京的事務(wù)均由翁斌孫打理。此時他請長假，準(zhǔn)備返回常熟?！度沼洝饭饩w廿五年三月三十日：“得笏(翁斌孫)廿二日函，留子(翁之潤)等均患水痘，行期四月初旬。緝夫(翁熙孫)函則云笏定初八日起行?！盵14]3202前邑侯朱君，指常熟前縣令朱秉成，字文川，浙江山陰(今紹興)人，光緒十九年(1893)至廿四年(1898)任常熟縣令，時居蘇州。賢郎，指汪洵，字伯春。汪鳴鑾無子，以弟汪李門子伯春為嗣子。

5.承手教以古刻名齋，甚感感。華陰本世所失睹，東瀛覆本，殆不其然，衛(wèi)公題名一行，何模糊至此？新秋風(fēng)起矣，菊信渺然，枯楊斷筱，令人嗟嘆。時疫日甚，本山茶兩瓶，聊發(fā)一笑不次。名頓首，初四晚。

此信寫于光緒廿六年(1900)八月初四日。當(dāng)日《日記》記載：“復(fù)郋信，以本山茶兩瓶寄之。”[14]3283古刻，指東漢《魯峻碑》拓片。光緒廿六年六月十一日，翁同龢給汪鳴鑾寫信：“《魯峻碑》夙所企慕，藏碑者風(fēng)雅之士，倘不吝見示，或交航船如何？”[8]242《日記》光緒廿六年七月二十日：“得郋亭函，專人送舊拓《魯峻碑》，徐子靜物?！盵14]3281七月廿八日：“得郋函，以《魯峻碑》交永利局寄去?！盵14]3282八月初一日，翁同龢收到汪鳴鑾的書信，知道《魯峻碑》已寄到，隨即復(fù)信：“承手教，知《魯峻碑》收到，尊處所見，留者何字？今斷爛處若何？是否系華山本？抑太原本也？此間無談碑之客，孤陋無聞，祈頻示，以開茅塞。”[8]246據(jù)《日記》，翁氏回鄉(xiāng)后常以碑帖書畫消遣。常熟的同好有趙宗建(次公)、吳鴻綸(儒卿)、藥龕和尚、俞鐘鑾(金門)等人，蘇州的同好主要是汪鳴鑾、費念慈二人。此次，汪鳴鑾派專人將自己收藏的《魯峻碑》拓片送到常熟，請翁同龢鑒賞。翁氏鑒賞之后，將其寄回蘇州。

6.郋亭老弟閣下：東南風(fēng)艫行必遲，向晚轉(zhuǎn)西北，未知何時抵岸耳？閣下此來，得一吐胸臆，猶憾忽促未獲細(xì)論。尊舟解維，走忘返櫂。秋林紅樹，景物頗佳，惟西望長安則惄焉。如搗，不特辭翰屏棄，即寢食亦憒憒也。舟人回附數(shù)行，由航寫，乞付回示，不一一。敬候日安，兄名頓首，重陽前一日。

此信寫于光緒廿六年(1900)九月初八日?！度沼洝饭饩w廿六年九月初三日：“汪郋亭至，遂詣三峰下院看之。先與藥公(藥龕)談，郋始來。偕至吾齋，留便飯長談，斌(翁斌孫)亦來，飯后去，約明日游山。郋攜陸鳳石(陸潤庠)、徐花農(nóng)(徐琪)信稿，皆八月底所發(fā)?！盵14]3292初四日，翁同龢、翁斌孫陪汪鳴鑾游覽虞山。初六日，翁同龢為汪氏寫條對。初七日，郋亭傍晚始至，“留小飲，長談而去，為題書簽”。初八日：“作書問郋亭何時到郡。郋攜《周禮鄭注》，似元刻，無序跋，宋諱或缺或否,然每字用墨圈以別。……晚西北風(fēng)，旋止，入夜細(xì)雨。報傳兩宮于月之四日抵西安，下懷稍定。夜雨有聲，而雷隆隆，電煜煜，四更風(fēng)作?！盵14]3293初十日，得郋復(fù)信。翁同龢鄉(xiāng)居期間，汪鳴鑾經(jīng)常赴蘇州看望，特別是過生日時，汪氏每年都會來祝賀。1900年八國聯(lián)軍入京，慈禧太后與光緒皇帝避禍西安。翁同龢僻居常熟一隅，急于得到兩宮訊息。汪鳴鑾此次來訪，帶來了隨鑾的陸潤庠與徐琪給自己的親筆信，信中敘述了北京及兩宮西行的情況，讓翁氏了解到兩宮的確切消息。

7.郋亭仁弟大人閣下：久未通問，時時懸念。頃得手教，并松江鱸魚，洵異味，而楓涇凍蹄亦精美。湖山荒寂，惜無雪堂臨皋之觀耳！指病似非皴瘃，疑血不足或肝氣流注，當(dāng)以酸斂治之。大風(fēng)起，雪意渺然。山居西向，不宜夏而宜冬，久不入城市矣。敬泐即送時安不次，兄名頓首，廿五日。

此信寫于光緒廿七年(1901)十一月廿五日?！度沼洝饭饩w廿七年十一月廿四日：“得郋亭函，送松江鱸魚廿尾、楓涇凍蹄二只。”廿五日：“答郋亭函。夜見星。”[14]3361雪堂臨皋，指翁同龢居所“瓶廬”的鄉(xiāng)居之趣，典故出自蘇軾《后赤壁賦》“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于臨皋”。

8.郋亭老弟臺閣下：前奉手教并種種珍食及曲園先生詩，時以學(xué)之。感不及奉報，并畫詩置案頭，亦未展讀，蓋悟恍如夢也。今日又讀慰函，辭意隆厚，感何如也！兄傫然空山一僧耳！世緣皆凈，惟天屬之愛不能盡忘。兼暑病累旬初愈，遭此百疾并集，不堪爾見縷也。草草敬頌日安不答，兄龢頓首，八月廿六日。

此信寫于光緒廿八年(1902)八月廿六日，當(dāng)日《日記》：“得郋亭函，即復(fù)?！盵14]3408曲園指俞樾。光緒廿六年十二月廿四日翁同龢寫給汪鳴鑾的信中提及俞樾：“閣下與曲園先生賦詩往復(fù)，真可嘆羨。曲園固地行仙，閣下亦云中之鶴，然七疊中，度多激楚之音矣！”[8]248《日記》光緒廿八年十月十五日：“汪郋亭還《史晨》殘本并跋數(shù)語，又和曲園重游泮宮詩(賜鹿鳴)，即復(fù)之。”[14]3415此處曲園先生詩，指俞樾所作《光緒廿八年六月辛亥，浙江巡撫任公以樾中式道光廿四年甲辰恩科舉人，遵例于光緒廿九年癸卯正科重赴鹿鳴筵宴，先期陳奏。奉上諭：俞樾早入詞林，殫心著述，教迪后進(jìn)，人望允孚，加恩開復(fù)原官，準(zhǔn)其重赴鹿鳴筵宴。聞命恭紀(jì)》七律四首，《前詩意有未盡，再成四律》七律四首，此詩收錄于俞樾的《春在堂詩編·壬寅編》中。另外，《春在堂詩編》收錄有俞樾與汪鳴鑾唱和詩十余首。光緒三十年(1904)三月初四日，翁同龢作《和俞曲園郋亭同作》詩一首：“春到先生氣自暄，尋常下筆已千言。文章自合關(guān)時運，人物終當(dāng)屬上元。細(xì)韻雄篇皆入妙，祥麟威鳳各高騫(藝堂中丞及□□)。山農(nóng)不識韶韺奏，獨唱真無例可援?！盵16]343慰函，本年八月十一日，翁同龢之侄翁曾榮辭世。八月廿六日，翁氏收到汪鳴鑾函，予以安慰。

空山一僧，翁同龢曾自號松禪老人，這是其遭受侄兒去世的打擊后心境的自況。翁曾榮生前極度崇信佛教，熱心佛事活動，自號味幻居士，甚至臨終前有了幻覺?！度沼洝钒嗽鲁跗呷眨骸叭闻c菉(翁曾榮)語，初不答，午云無所苦，問何語，則不可辨。未正問何語，答山中尚樂，又云本來是空，系戀不得，余告以凡有道者念佛則面佛，去須著力，然老淚不可收矣?！盵14]3405

9.郋亭老弟大人閣下：經(jīng)來奉手翰，始知尊維偶爾違和。天時寒燠不常，水土伊郁。來箋所述，似所感甚重，醫(yī)藥得法，即日大愈，極馳系又極暢慰也。賤體如常，諸惟珍衛(wèi)不次。兄龢頓首，九月三日，賢郎輩應(yīng)試如意為賀。

此信寫于光緒廿八年(1902)九月初三日，當(dāng)日《日記》：“得郋亭書，病初愈，不能來，即復(fù)之?！盵14]3409汪鳴鑾因身體欠佳，不能親赴常熟吊唁翁曾榮，故作書致歉。“賢郎輩應(yīng)試如意”，是年為鄉(xiāng)試之年，翁同龢曾孫輩的之潤、之廉赴江寧參加考試，汪家也有子侄參加鄉(xiāng)試。當(dāng)時鄉(xiāng)試已經(jīng)結(jié)束，但還沒有放榜，故有此種祝賀。

10.郋亭老弟大人閣下：前蒙慰恤，其時適病劇，未復(fù)為歉。兄此番病利，殆不能支。前后十四日，今竟獲愈，但足弱耳！清恙聞已復(fù)元，大慰。馳想今年濕熱，最難調(diào)攝也。今日始到山廬，掘得松樓菌少許，然是巖壑間物，見之如晤面，聊發(fā)一笑。敬頌大安不一，兄龢頓首，初六日。前呈《史晨》殘字二葉，乞檢付，擬付裝。

此信寫于光緒廿八年十月初六日。當(dāng)日《日記》：“寫汪柳門、費屺懷函，交航，送汪松菌橙糕?！盵14]3413慰恤，指汪鳴鑾吊唁翁曾榮?！扒昂笫娜铡?，《日記》九月十六日附有翁同龢作《痢疫記》一篇，專記此次得病經(jīng)過，翁氏于九月十六日發(fā)病，九月廿九日始痊愈，前后正好十四日。史晨指《史晨碑》?！度沼洝饭饩w廿八年四月廿九日：“跋郋亭《史晨碑》，并作一詩。”[14]3389翁同龢?biāo)髟?，題為《壬寅四月，郋亭過我山中，攜史晨前后碑屬題，次黃再同韻》，原詩如下：“君來艤棹西山下，我憶開函宣武南(此碑在京時屢得觀)。更補鄭齋殘字五(后碑缺五字，余以沈均初殘本足之)，同看孔廟古碑三(郋亭得古拓《乙瑛碑》，與此而三)。蕩邪反正群公事，感懷舊人一昔談(謂再同、愙齋)。寄語當(dāng)年過嶺客，吾儕樂事考槃諳(孝達(dá)戊子年題記謂：過嶺五年,無此閑情)?！盵16]294《日記》光緒廿八年五月初七日：“竟日為筆墨所累(題汪碑，蘭卷，寫扇)。”[14]3390《日記》光緒廿八年十月十五日：“汪郋亭還《史晨》殘本并跋數(shù)語，又和曲園重游泮宮詩(賜鹿鳴)，即復(fù)之?！盵14]3415光緒三十年(1904)三月初五日：“寫數(shù)語于郋亭《史晨碑》，蓋年例也。”[14]3510據(jù)此，翁同龢每年均為汪氏藏《史晨碑》題寫跋語數(shù)字，直到去世前三個月。

11.來件收到，重?zé)懓l(fā)，感荷不盡。此皆秘本，人間罕傳，如續(xù)有得，求示一二。下走患悸，讀數(shù)行則搖搖不止也。敬頌日安不次，名頓首，初五晚。

此信寫于光緒廿九年(1903)閏五月初五日?！度沼洝饭饩w廿九年閏五月初一日：“午正汪柳門從蘇來，暢談甚樂，忘倦也，晚飯后去。(送物甚多，腿四、虎筍二、茶四，又肉松、藕粉。)攜示各件：吳漁山畫大幅(為蒙谷壽，詩畫皆極好)，琴泉寺蜀王鍇寫經(jīng)殘字(諸名人題詩)，倪文貞、范文貞書畫卷(水墨仿米，范書高子曰一篇)，董書畫小冊(未佳，甚懶)，《史晨二碑》《乙瑛碑》(此二件皆郋亭舊物，屬再題)。”閏五月初二日：“題二詩于《乙瑛》冊，又題各冊觀款?！磬E亭來，延共飲，至戌正去，明早解維去?！?閏五月初四日：“頭眩耳鳴，頗慮傾跌，吃萬應(yīng)錠、蔗漿始少平，終日憒憒?！遍c五月初五日：“郋亭函來，即復(fù)之，并以食物寄去?！盵14]3455汪鳴鑾閏五月初一日到常熟拜訪翁同龢，并帶去一批書畫作品，請翁同龢觀賞并品題。五月初二日晚，汪鳴鑾返蘇。初四日，因堂叔翁醒梅去世，翁同龢傷感異常，遂發(fā)病。初五日，翁氏收到汪鳴鑾的感謝信，當(dāng)天即復(fù)此信。

12.郋亭先生閣下：七日清游，宿疾已去其半，語言神志，漸漸復(fù)元。昨歸又拜隆饋，於術(shù)方藥，所需極荷！不祈而先至，非摯愛安得如此乎！聽琴之約，秋夜為宜。昨與西蠡談吳門不欲往，因犇走喘汗。而二三友朋，如閣下、如寄鷗先生，亟思晤對，蔬黍節(jié)后，或輕舟奉訪耳！絅堂、伯英數(shù)日未見，開河已有成議，甚善！但須無負(fù)此七縣人民。稍熱，惟起居安勝。手泐奉謝，敬頌道安不次，兄龢頓首，四月廿八日山中。

此信寫于光緒三十年四月廿八日。本年四月廿六日，從杭州剛回到常熟的翁同龢接到汪鳴鑾的生日問候函并禮物：“茶腿二，虎爪筍二匣，蜜棗二匣，海寧面一筐，又於術(shù)二小匣。”四月廿八日，翁同龢“復(fù)郋亭函，復(fù)陸申甫函，均明日發(fā)”。四月廿九日：“發(fā)汪、陸兩處函?！盵14]3522七日清游，指本年四月二十日至廿六日，翁同龢應(yīng)侄子浙江布政使翁曾桂之邀，經(jīng)蘇州赴杭州之旅。這也是翁氏生前最后一次離開常熟外出。西蠡，指費念慈，字屺懷，本年三月廿三日至廿四日，費氏曾從蘇州赴常熟看望翁同龢，與其談?wù)摫麜?。費念慈是翁同龢好友徐郙之婿、翁同龢門生沈鵬之岳父，喜好碑帖書畫，是翁同龢晚年來往頻繁的友人之一。寄鷗，指翁同龢的同年、曾任浙江巡撫的任道镕，當(dāng)時居于蘇州。絅堂，指龐鐘璐長子龐鴻文，光緒進(jìn)士，曾官至內(nèi)閣侍讀，時為常熟士紳領(lǐng)袖。伯英，邵亨豫之子邵松年，光緒進(jìn)士，曾任貴州巡撫，為常熟士紳。龐、邵二人作為常熟士紳領(lǐng)袖，致力于地方水利工程，他們還領(lǐng)銜修撰《(光緒)常昭合志》。翁同龢在光緒廿七年(1901)五月致汪鳴鑾的信中說：“邑中正議修志，龐、邵兩君主之，此事大難，非衰庸所能參與矣?！盵8]250事實上，這是自謙之語。作為一名熱愛鄉(xiāng)邦的讀書人，翁同龢積極參與修志，只是因自己身背處分，不便直接出現(xiàn)在編纂名單中而已。

據(jù)《日記》，這應(yīng)該是翁同龢最后一次給汪鳴鑾寫信。光緒三十年(1904)五月廿一日，翁同龢病逝于常熟城內(nèi)南涇塘報本街老宅。[10]1697翁同龢去世后，汪鳴鑾送挽詩曰：“黃扉歸去白云身，翰墨流傳自有神。千載是非君莫問，即論八法亦傳人。”[10]1698三年后，光緒三十三年(1907)七月初六日丑時，汪鳴鑾也在蘇州西小橋本宅辭世。[17]

二、寫信時間待考者5通

以下5通信札，具體寫作時間待考。從內(nèi)容來判斷，寫于北京者3通，寫于常熟者2通?，F(xiàn)謄錄如下，以俟博雅君子考訂。

1.承惠鼻煙，非常妙品。今日始知，慚感。兼擬名單，附擬分部單并呈。郋亭先生，瓶生頓首，初六日。

此信似寫于翁、汪二人在京任職期間。從“擬分部單”的內(nèi)容來看，應(yīng)是汪鳴鑾到吏部任職以后，具體日期待考。光緒二十年(1894)四月廿七日，翁同龢生日這一天，汪鳴鑾送“鼻煙，熊掌”，翁氏“皆璧之”[6]2695。光緒廿三年(1897)，回到蘇州的汪鳴鑾曾向北京的翁同龢贈送過鼻煙。《日記》光緒廿三年四月初十日：“得汪郋亭函，鼻煙一小瓶，花露一竹包?！盵14]2995從贈送鼻煙來看，似是汪鳴鑾剛從外地進(jìn)京，給翁同龢贈送的方物禮品。

2.疏懶久未奉詣，極歉。(翁)斌孫感冒發(fā)寒熱，廿五日不克趨前，謹(jǐn)此鳴謝，惟鑒不次。柳門仁兄大人，同龢頓首，廿二日。

此信似寫于翁、汪二人在京任職期間，具體年份待考。

3.隆饋甚感，未及走別，歉歉。青馬一匹奉贈，乞鑒入柳門仁兄大人。弟龢頓首。

從贈送青馬的情況來看，此信似寫于汪鳴鑾離京之際，具體時間待考。

4.郋亭老弟閣下：太樸至奉手教，嘉果珍肴，璀璨芬郁，極感愧也。震恐之余，鎮(zhèn)定若是，大福無量，欣慰無量。明賢手跡，亮墮渺茫，今人嗟詫！然固有不墮，志在奚足詫耶！告眠食如昔，至節(jié)稍動舊疾，今已健步。讀書無礙，聊送日月耳。敬頌日安，不答百一。無名頓首，十三日、十四日題。

此信寫于翁同龢晚年在常熟鄉(xiāng)居期間，具體年份失考?！罢鹂种啵?zhèn)定若是”，似指汪府遭受火災(zāi)之事?！度沼洝饭饩w廿四年(1898)十一月初七日：“致郋亭函，慰其火災(zāi)。”[14]3178信曰：“窮巷杜門，百無聞見。初五始聞郁攸之事，是晚《申報》即及之，報言只廳房三間似不誤，然中夜驚起，舉室震蕩，情形可想，因是憂懸不已。且記廳中有數(shù)柜藏書，未必取出矣。尊體正患痔疾，經(jīng)此勞頓，增劇否？”[8]236據(jù)此，此信似寫于光緒廿四年十一月，但《日記》沒有記錄。

5.郋亭先生閣下：手教至承，道體安甚，湖莼新筍極嘉，西蠡在此，相與嘆羨清福。不置此謝，敬問起居。愚兄龢頓首，初九。

此信寫于翁同龢晚年在常熟鄉(xiāng)居期間，具體年份失考。從莼菜與新筍來看，應(yīng)寫于春三四月。光緒廿九年(1903)四月初九日，費念慈在常熟與翁氏共賞書畫。[14]3446此信或?qū)懹诖藭r，但在《日記》中沒有佐證。

三、余 論

翁同龢比汪鳴鑾年長九歲，兩人亦師亦友，政治見解相近。在北京任職期間，汪鳴鑾甚至被認(rèn)為是“翁門六子”之首，是“后清流”“帝黨”的中堅。[2]86但從《日記》來看，翁氏罷職回常熟之后，才是兩人關(guān)系最親密的時期。本來翁、汪二人是師生、同鄉(xiāng)、同寅、同志的關(guān)系，現(xiàn)在又先后被罷職放歸，共同的境遇，共同的碑帖書畫愛好，使他們的通信與交游更為頻繁。

《日記》顯示，從光緒廿四年(1898)五月翁同龢返回常熟，到光緒三十年(1904)五月病逝，翁、汪兩人密切交往了6年。這期間，翁同龢赴蘇州拜訪汪鳴鑾2次，派翁斌孫看望1次；汪鳴鑾親自赴常熟看望翁同龢11次，派兒子汪洵看望2次。光緒廿七年(1901)五月初十日，翁同龢在給汪鳴鑾的信中說：“過從甚樂，惟以賤辰輒蒙稱祝，此何異犧尊之青黃跼蹐，難可言喻。一年兩度之約，請移之春秋佳日，豈非韻事。”[9]3586年的時間里，翁同龢給汪鳴鑾寫信56封，汪鳴鑾給翁同龢寫信60封(見表1)。

表1 1898—1904年翁同龢與汪鳴鑾往來信札數(shù)量統(tǒng)計

信札的內(nèi)容，大致涉及三個方面：一是普通的禮尚往來，如年節(jié)互贈禮品、生日互相祝賀、婚喪大事互致問候等；二是金石書畫交流，兩人均為碑帖書畫愛好者，經(jīng)常沉浸其中，互鑒互賞，交流品鑒心得；三是關(guān)注時局，兩人均曾位至中樞，對時政高度關(guān)注，特別是庚子事變(1900年)與日俄戰(zhàn)爭前夕(1903年)，兩人信札往來不斷，經(jīng)常交換對時局的看法。

從信札數(shù)量來說，汪鳴鑾是翁同龢晚年通信次數(shù)最多的友人。光緒廿四年四月，翁同龢先是被開缺回籍，后又被革職永不敘用，并交地方官嚴(yán)加管束。這樣的情況下，為求自保，多數(shù)親朋故舊與之日漸疏離；翁同龢自己也謹(jǐn)小慎微，盡量避免招惹是非，與外界絕少往來。汪鳴鑾是翁氏近30年的故人，如今也革職家居。相同的身份與處境，讓翁氏敞開心扉，將汪鳴鑾作為最可信賴的傾訴對象。這是翁、汪二人密切交游的最根本原因。至于書畫鑒賞，在其中不過扮演一個“引子”的角色而已。

截至目前，翁同龢在常熟老家致汪鳴鑾的56封信，《翁同龢集》收錄了38封，《翁同龢書信箋釋》收錄33封，其中32封與《翁同龢集》相同。綜合來看，兩書共收錄39封，本文披露了11封，共50封，還有6封沒有發(fā)現(xiàn)。 不知這些信札還存世與否？如果有心人將其發(fā)掘出來，那么對研究翁同龢與汪鳴鑾的交游，對研究翁同龢的書法，對晚清政治史與書法史的研究，均有重要的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