逄禮文
“真”字,起初是道家的專用語詞。自戰(zhàn)國起,隨著道家影響迅速擴大以及秦漢時期的方仙道大量借用該字的原因,“真”字發(fā)展成為普通語詞。“真”是對道家、道教修煉追求與境界的完美詮釋,其普及和組詞的全面繁榮是道教成立以后的事情。
“修真”作為核心詞匯的廣泛使用與內(nèi)丹的流行存在幾乎同步的情況。修道為體,修仙為用,“修真”為境界追求,“修真”即是體用合一。“修真”在最高修煉層面上是針對內(nèi)丹而言的;同時,“修真”的一大特色在于對“養(yǎng)生”的重視。“修真”的終極目標是指引養(yǎng)生實踐的開展。
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以下簡稱《說文》)對“真”字的解釋為:“,仙人變形而登天也。 從⑴(huà)、從目、從乚(yǐn)。,所乘載也。,古文真。 ”[1]384許氏將“真”字作仙人之解的會意,是以小篆“真”()字之字形作為分解依據(jù),故其認為“真”字應從(huà)、從目、從乚(yǐn)、從。
段玉裁對許慎此種拘泥于小篆形體而牽強解釋的做法,毫無質(zhì)疑之意,全盤采信、附會發(fā)揮,其注謂:“,仙人變形而登天也。此真之本義也。經(jīng)典但言誠實,無言真實者。諸子百家乃有真字耳,然其字古矣,古文作,非倉頡以前已有真人乎?引申為真誠……從目乚。變形故從。目,獨言目者。道書云:養(yǎng)生之道耳目為先。耳目為尋真之階梯。韋昭云:偓佺方眼。乚,匿也,讀若隱,仙人能隱形也。,謂篆體之下也。所乘載之。者,字之省,下基也?!侗阕印吩唬撼塑E可以周流天下。蹺道有三,一曰龍蹺,二曰氣蹺,鹿盧蹺。蹺去喬切。真從四字會意,側(cè)鄰切,十二部。,古文真。 漢簡作?!盵1]384《說文》中載古文所存“真”字字形為,段注也引漢簡“真”字之形,可見“真”字是一個非常古老的字。故段氏會說在倉頡造字之前,先民的意識中就已存在“真人”的概念和形象了。
段氏之注皆采用道家之說,這與“經(jīng)典但言誠實,無言真實者”直接相關(guān)。段注“真從四字會意”,所呈現(xiàn)的形象是具有隱形能力的仙人,又“諸子百家乃有真字耳”,故許、段之機械的字形分解、附會溯義,顯然是以神仙思想、道家養(yǎng)生之尋真學說為支撐的。
《說文》是我國最早的文字學專著,獨創(chuàng)按部首列字之體例。書中將小篆“”列于(huà)部之下,以“,變也”作為其釋義基礎(chǔ)。而段氏之注一向尊許,所注亦旁征博引,言之鑿鑿,二者仍難免有錯解字形、誤釋字義之處。許慎對“”字的這種部首歸屬,許、段對“真”字之義的仙人之解,歷來學者未有認同,早已有所指摘,思立新解。
圖1 “人”字古文字字形圖集[3]9
圖2 “匕”字古文字字形圖集[3]51
2.“真”字上部:“盡而反”
唐蘭先生之文以金石考古為研究手段,審視“真”之字源字音的從屬、字形的增省演進,卓有見地,對探究“真”字的本義深具啟引提點之功?!罢妗弊帧奥暎亲冎?,實殄字古文之也……古無變之,可寫作,實皆應讀如殄也。”[2]33字反寫為,在后圖“真”的古文字字形圖集中的甲骨文中有所反映,前 6.34.6(《殷墟書契前編》羅振玉 1913)一期(商王武丁時期)所示之“真”字的甲骨文字形與其余6種字形上半部分方向左右相反。因字乃僅存于殄字古文,后世知而忽,更可寫作,此反文之寫法,也形成了障礙。 故,“真”字不從,為殄聲?!墩f文》言:“殄,盡也。”[1]1163竭盡之意,更合于“真”之本意。
1.關(guān)于“真”字從貝不從目之說
以上從字形上解決了“真”字上部的字形字義淵源問題,也就是“真”字是否從(huà)的問題。繼續(xù)從“真”字的字形入手,需要討論“真”字下部,即許氏所謂“從目乚(yǐn)”的問題。唐蘭先生之文以金石考證之深厚功夫,列舉南宮中鼎、白真甗之“真”字,認為在較早之字形中,“真”字應該是從貝不從目。又以三證(即“秦雍邑刻石(即石鼓)”)補充,說明“真”字字形的演變過程,謂:“真本從貝而其后從目者,此文字變遷之通例。凡從貝之字,往往變?yōu)槟俊啥?,而,增而繁也。由而,變而省也。又變?yōu)槟俗髯呷∽嗣亩洚嫸?。后人不知‘真’字從從貝,后又增。第?jù)已變省之篆文,乃以為從從目從乚從,無怪乎二千年來,莫得其解矣?!盵2]32然而,此文中雖然指出了“真”字從目乚之謬蓋出于對“真”字之篆文未溯其源,而將字將解,卻似乎又陷入了另外的尷尬。此文對“真”字古文字字形的摹寫有混淆、變形之嫌,如文中提到南宮中鼎“真字第二器作,第一器作”[2]31。實際上,從《重修宣和博古圖》卷二來看,南宮中鼎含有“真”字的是第二器和第三器,分別作、(見圖 3),又在白真甗中“真”字字形應為(見圖4),而在唐蘭先生之文中卻被寫為⑵、⑶(見圖 5)。
2.字形群對比:“真”字從鼎不從貝
唐蘭先生之文所謂“真”字從貝之例雖多,但卻未必準確。他忽略了將“真”字及“貝”字之古文字字形與“鼎”字之古文字字形進行對比分析。以文字字形圖集的直觀形式進行字形群的集中對比,既節(jié)省了金石學逐字分析之繁難,又可以在前賢研究成果的基礎(chǔ)上簡潔明晰地以形比形,進而從字形演變角度得出從屬關(guān)系。鑒于甲骨文的時代更為久遠,以甲骨文字形考察文字的字形來源與意義歸屬更為準確可信。根據(jù)“真”字古文字字形圖集(見圖6)、“鼎”字古文字字形圖集(見圖7)、“貝”字古文字字形圖集(見圖8)所示,“真”字在甲骨文字形中,其下部與“鼎”字之甲骨文字形極為一致,突出了“鼎”的實物特征,即體現(xiàn)了由耳、足、內(nèi)部空間組成的形體結(jié)構(gòu)?!柏悺弊值募坠俏淖中瓮瑯訋в性紙D畫文字的痕跡,但是,“貝”字與“真”字、“鼎”字之甲骨文字形有較大差異。所以,就甲骨文而言,“真”字無疑是從“鼎”不從“貝”。
圖3 南宮中鼎二銘文[4]413
圖4 南宮中鼎三銘文[4]414
圖5 白真甗銘文(4)
圖6 “真”字古文字字形圖集[3]53
圖7 “鼎”字古文字字形圖集[3]1418
圖8 “貝”字古文字字形圖集[3]1163
文字的字形與意義有其自身的演變規(guī)律,且借助其字形的演變可以透視字義的延伸。由“真”字古文字字形圖集的綜合比對可知,“真”的下半部分自甲骨文以后,在古文字中,便將“鼎”之字形固定下來。無論是周中“伯真甗”“季真鬲”“真盤”中的“真”字,還是戰(zhàn)國時代的“曾侯墓簡”“云夢為吏”“幣編142”所含的“真”字,都以最為直觀的形象證明了這一點。而且,在“真”字的演變過程中其字形與《說文》中的小篆字形越發(fā)相近,尤其是戰(zhàn)國時代“云夢為吏”中的“真”字已與后世所沿用者相似度頗高。因此可以說,“鼎”的意義從開始之時便是附于“真”字之中的?!岸Α弊鳛橐环N器具,其功能是提供空間用于存放物品,“真”也被賦予了這種意義。從“真”字的衍生字的意義中也可以得到這一結(jié)論,段氏《說文解字注》云:“凡稹鎮(zhèn)瞋嗔月真填窴闐嗔滇鬒瑱慎字皆以真為聲,多取充實之意。其顛槙字以頂為義者,亦充實上升之意也?!盵1]384其所言“充實”就是使空間得以圓滿之意。
綜合以上對“真”字的分析,可以得出這樣一個結(jié)論:“真”字在其原始意義上,首先是運用了“反”的意向,象征極盡而返;其次是借用了“鼎”的形象,表征空間的充盈圓滿。這兩種意境的集合,實際就是對道家、道教修煉追求與境界的完美詮釋。
李約瑟特別注重“修真”這個概念,他認為:“‘修真’表示‘再生、恢復或修補原始生命力’?!盵5]58還將張伯端《悟真篇》中的“休煉三黃及四神,若尋眾藥便非真”[6]717一句,直譯為“不要再調(diào)合和轉(zhuǎn)變‘三黃’及‘四雄’,源自植物的普通(藥物)甚至更不同于真正的原始(生命力)”[5]82。機械地將“真”理解為“原始生命力”,從表面上看似乎已經(jīng)達到了很高的抽象程度,然而,在道經(jīng)里面,“真”的內(nèi)涵遠遠不止于這個層次的運用。于是,在李約瑟的解讀中,也會產(chǎn)生難以避免的“障礙”,即只能以“真”解“真”。張伯端《悟真篇》謂:“咽津納氣是人行,有藥方能造化生。鼎內(nèi)若無真種子,猶將水火煮空鐺?!盵6]724李約瑟將此首絕句解讀為:“吞唾和吸氣是人們熟知的做法,但沒有(適當?shù)模┰囁?,就不能形成真正有生命力的東西。鼎里如果不放入真種子,那么操作就像水火齊備而加熱的卻是一只空水壺一樣徒勞無益。”[5]82暫且不論這種解讀的詬病所在,其把“真”機械地翻譯出來也是難以實現(xiàn)的。所以,以這種思路來研究“修真”的含義是不可行的,但其可取之處在于,認識到“修真”與內(nèi)丹修煉有著內(nèi)在的互涉關(guān)系。他的結(jié)論是:這部關(guān)于使男男女女認識到必須煉養(yǎng)身體和在身體中合成可以說是無限推遲老年甚至戰(zhàn)勝死亡的藥物的《悟真篇》,無論它多么隱晦,也絕不可能打算用來指導實驗室煉丹家的[5]85。
“修真”作為核心詞匯的廣泛使用與內(nèi)丹的流行存在著幾乎同步的情況,故而,“修真”與內(nèi)丹必然有其等同的一面。陳耀庭先生認為,《修真十書》書名中的“修真”意為以內(nèi)丹術(shù)修煉成真[7]931。
《修真十書·庭經(jīng)》云:“純陽不死為真人,君知如此宜修仙,修仙惟有金丹門,金丹亦無第二訣,身中一畝為家園?!盵6]613“修真”便是修仙,修仙只有內(nèi)丹。李遠國先生在《中華道教大辭典》中認為:“修真即修道?!盵8]并引《云笈七籖》卷 44 的內(nèi)容:“修真之道,開通六府五宮,受靈咽氣思真,芝芳自生,胃管結(jié)絡(luò),神澄體清,玉輦立至,白日登晨?!盵9]如果“白日登晨”皆為仙人,那么,“修真”“修道”“修仙”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guān)系呢?
陳攖寧先生對“學道”與“學仙”進行了明確區(qū)分。他認為:“學道于學仙,這是兩門不同的學術(shù)。自古至今,學仙的人,一定是從煉丹下手,不煉丹,就不足以成仙;學道的人,就沒有煉丹的必要,只須使后天的神氣合一,返回到先天的性命,再進一步使先天的性命合一,歸到根本,就是清靜自然,然后大道可以成就。”[10]186“學道”與“學仙”兩者又有密切的聯(lián)系。“仙,當然不能離開大道而獨立存在;道,因為有仙才更加顯出它的妙用。仙,是在大道全體里面一部分的精華;道,是宇宙萬物共同的本來面目?!盵10]186這里說的是道為仙之體,仙為道之用。
“修道”為體,“修仙”為用,“修真”為境界追求,“修真”即是體用合一。故而,“修真”最終的結(jié)果是一種境界,即“形神俱妙,與道合真”的境界。
要達到“修真”的最終境界,需要借助的方法首要就是內(nèi)丹。內(nèi)丹術(shù)是從眾多的長生術(shù)發(fā)展而來,導引、存思、行氣都交織其中,故而對于“命”的愛養(yǎng)從來沒有放棄過,養(yǎng)壽延命一直內(nèi)植于道門之中?!靶拚妗钡慕K極目標也必然指引養(yǎng)生實踐的展開?!缎拚媸畷分小靶拚妗痹谧罡咝逕拰用嫔暇褪轻槍?nèi)丹而言的。同時,“修真”的一大特色在于對“養(yǎng)生”的重視。所以,“修真”與“全真”也就有了區(qū)別。
“泰素慕真宗,遍游勝境,參傳正法,愿以濟世為心,專一存三,尤以養(yǎng)生為重。蓋謂學仙甚易,而人自難,脫塵不難,而人未易,深可哀哉。古云:迷云鎖慧月,業(yè)風吹定海。昔年以驛中遇先師張紫陽先生,所簡易之語不過半句,其驗證之效只在片時,知仙之可學,私自生歡喜。及其金液交結(jié),圣胎圓成,泰故作《還源篇》八十一章,五言四句以授晚學,早悟真筌。莫待老來鉛虛汞少,急須猛省,尋師訪道,修煉金丹。同成仙果,變化飛升,乃所愿望?!盵6]609此為石泰為《還源篇》所作的序,文中認為南宗是“真宗”,“真宗”之名蓋出于此。又“南宗”以養(yǎng)生為重,具有先命后性的特點。仙之可學,早悟真筌,修煉金丹,同成仙果,變化飛升。
“夫道人則易知而難遇,易遇而難成。余昨訪師友參問金丹大藥火候抽添之法,皆不言下手工夫,人不得其蹊徑而入。伏睹海南白先生所著《修真養(yǎng)命之圖》,設(shè)象以明大道之奧,庶幾同志之士,依圖而行之,則誠為捷徑,幸毋忽諸?!盵6]608廖正將白玉蟾之內(nèi)丹火候諸圖稱為“修真養(yǎng)命之圖”,并為其作序名為《修真論》。這恰與《修真十書》之叢輯命題相對應,“修真養(yǎng)命”也點出了《修真十書》的內(nèi)容指向。白玉蟾有“修真養(yǎng)命之圖”,則南宗以圖示真已是傳統(tǒng)。
“修真類書籍”甚多,亦可見道門中人對“修真”這一詞匯的寵愛?!靶拚妗备拍钤缫汛嬖冢罴s瑟認為:“《修真君五精論》,據(jù)認為是東漢時期的著作,而且相傳為已經(jīng)提到過的陰長生所撰。不管我們是否愿意接受這一點,都沒有理由認為修真概念在那個時候還未開始形成?!盵5]58“修真類書籍”自五代至元朝出現(xiàn)得較為集中,在這一時間段內(nèi)丹流行,占據(jù)修煉方法之鰲。且于“修真類書籍”中,的確含有豐富的修煉圖。戴思博在研究《修真圖》的論著中有這樣一段話:“《修真圖》表現(xiàn)的人體是‘圖’,即圖式。在這個意義上,它與道教的其他‘圖’也存在著一定的關(guān)系。早期的道教圖的出現(xiàn)與靈寶派密不可分,但從宋代開始,就成為靈寶派和南派內(nèi)丹——特別是修真派——闡釋內(nèi)丹的基本手段。在修真派典籍之一的宋代《修真太極混元圖》中,作者蕭道存就曾運用了多幅圖式,特別是圓環(huán)形圖式。這些人體圖,就是修真派最為重要的圖式之一?!盵11]163戴思博認為,南宗中有修真派,其特點之一就是善于用圖式呈現(xiàn)內(nèi)丹過程。正如李約瑟在《中國科學技術(shù)史》中所言:“這個概念(修真)的重要程度從下面這樣一個事實即可窺知:《道藏》中不下19種書的書名有(或曾有)‘修真’字樣,多數(shù)是作為書名的頭兩個字。其中8種在今本《道藏》中已失傳,但剩下那些有好幾種繪有有趣而精致的內(nèi)丹圖,表明內(nèi)丹在臟腑和腺體交感的相互影響中的作用。 ”[5]58
根據(jù)上文對“真”字的溯源,可知“真”字作為一個普及詞匯,源為道家之用。然而,在內(nèi)丹出現(xiàn)以前,各種長生術(shù)并存,流派眾多,故而如“修真”這樣有高度抽象意義,并且含有一定判別真假性質(zhì)的詞匯,就有了更大范圍的傳播。
注釋:
⑴ 因《說文》釋為“變也”之 (huà),與匕(bǐ)在字形上不易區(qū)分,故凡是涉及使用 (huà)字,均如此表示,以達區(qū)分之目的。
⑵此字作為白真甗之“真”字在唐蘭先生文中第一次出現(xiàn)時摹寫如此,很可能是唐蘭先生在比較白真甗之“真”字與南宮中鼎第二器(實為第三器)之“真”字相近的過程,發(fā)生了摹寫混淆或是摹寫變形。
⑷藏于中央研究院傅斯年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