敬文東
王國維先生在《屈子文學之精神》一文中對中國文學的南北差異有一番精彩的評論:“北方人之感情,詩歌的也,以不得想象之助,故其所作遂止于小篇;南方人之想象,亦詩歌的也,以無深邃之情感之后援,故其想象亦散漫而無所麗,是以無純粹之詩歌?!币赖乩須夂驅⑽膶W分為感情和想象兩種類型,未必有神秘的形而上依據(jù)作為支撐,卻極有可能符合我們的現(xiàn)實經驗:北方的地理環(huán)境多為寬廣無垠的平原和蜿蜒聳立的高山,北人習慣用清晰的高低等級秩序衡量事物,形成了以土地為中心的倫理界域;南方的地理環(huán)境多為云氣彌漫的湖泊沼澤和密集深邃的深山老林,南人習慣用朦朧的整全性和混沌性品味事物,形成了以水為核心的想象界域。分別由土地和水澤孕育、滋養(yǎng)的文學氣質,如果在南北地理文化的過渡地帶匯集與融合,會產生怎樣的文學效應呢?詩集《本命記》表明:作為生活在信陽的詩人,溫青憑借獨特的個人稟賦,發(fā)揮其得天獨厚的地理文化優(yōu)勢,汲取南北文學之長,從而形成了以大地為核心的水土交融的文學氣質。
溫青的詩歌首先建立在土地的物性法則和勞作關系之上,詩歌的根基沉穩(wěn)扎實,結出的果實亦搖曳生姿——詞語“拔節(jié)、揚花、結籽”的聲音錚錚作響,如“在泥土中不斷摸索/與所有的根莖/結成生死相依的兄弟。”(《一生的勞作》)“只有勞作能夠撣去人間塵埃/只有土地能夠收納傳世悲喜。”(《在耕作中翻出前朝的碗底》。得到反復強調的“摸索”和“勞作”等動作,被視為連接生命和土地以及生命與生命之間的紐帶。在人與土地由勞作結成的實踐關系中,詩人謳歌的不是想象的道德主體,而是一個由力量、運動和變形構成的行動世界。在這個世界里,土地在人的肉身中開花;人的意志和力量則在土地上蔓延。土地中的聲音、氣息回應著生命的存有與實在,人的生命則參與到土地的循環(huán)與流動中——生命與大地發(fā)生著深沉而親密的內在應和,達到了水乳交融的關系?!白哌M谷穗/就可以走出我了/走出了我/土地長出的神明將賜我長生不死?!保ā哆@亮白的液體進入灰暗的身軀》)土地不僅僅是容納生命的場所,更是象征道統(tǒng)秩序的天地境界;土地上的生命則是以土地為連接點、以天為朝向的共同體,具有生生不息的廣闊性和無限感。
與外向、陽性的以土地為核心的創(chuàng)造力量不同,構建溫青詩歌的另外一極則是內向的、陰性的以水為中心的反省力量。水的陰性力量為溫青的詩歌帶來了一股溫和平寧的氣質。如“那晨霧/是一條河的胎衣/讓它無法從孕育中逃離/在一個跌宕的世界/千萬次碰壁/一出生,就知道回頭?!薄八阍谝粭l河里/寧愿把自己溶入水中/從此,在這條河里/你得以平靜……”(《河流記》)水以其流動性和循環(huán)性啟示著開端與終點的合一,暗示著一種永恒的平靜狀態(tài)。水是一種純凈的道德力量,正如??滤裕骸澳羌ち髦毕碌乃軌驔_走污濁、空想和一切近乎謊言的異想天開。水,在精神病院的道德氛圍中,使人面對赤裸裸的現(xiàn)實,它具有強大和潔凈力,既是洗禮,也是懺悔,也使愚者回到誤失之前的狀態(tài)的同時,使他徹底認識自我?!彼礈炫c凈化了生命的塵埃,引發(fā)了生命對母體胎衣與羊水的想象,激活了生命回歸到原始混沌的沖動,打開了生命潛在的內在性與神秘感。
土地與水澤相互融合的結構,既強調生命向外擴充的運動本能,又輔之以克制與節(jié)度的內向反省力量,塑造了溫青內外辯證、陰陽互補、兼重生命的廣闊性與內在深度的心理感受類型。正如溫青在詩歌中所吟詠的:
此時,本命收斂種子
本心漫游于河流山川
拂平每一枚傷疤的前世
必將收獲泥土深處蘊藏的空間
它收納過生長的力量
足夠一個人回到從前
(《每一塊傷疤都要深耕細作》)
借由土地和水的形象,生命的廣闊性和內在深度彰顯出來了,體現(xiàn)了生命創(chuàng)造與復歸的夢想,貼近生命最本真的形態(tài):生命是一個聚集著力量的散發(fā)與收納、從種子到種子的循環(huán)往復過程。
在農耕中國,自然秩序是宇宙實體理性的體現(xiàn),令人產生敬畏和感激意識,為人類的社會秩序提供了摹本與基礎,并成為道德意識的主要來源。在視自然秩序為天道的時代,文學被視為對自然秩序的表現(xiàn),語言秩序則是天道秩序的象征。正如劉勰所言:“仰觀吐曜,俯察含章,高卑定位,故兩儀既生矣。惟人參之,性靈所鐘,是謂三才,為五行之秀,實天地之心,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自然之道也……故形立則章成矣,聲發(fā)而文生矣?!惫诺湓娙艘宰匀坏谋救恍詾樽冢尸F(xiàn)出自然的本然美和當下美,令心中的德善修行與自然的圣姿莊顏相契合,讓生命物化為與山水草木相平等的生命有機體。到了工業(yè)社會,人借助科技力量探測著自然的深層奧秘,自然世界被工具和機械透明化了。自然不再具有自明的意義,也不再是道德價值感的來源。詩歌寫作者不再完全遵從道德理性,而成為一個未完成的、不斷地自我更新的感受性主體;詩的言說過程是主體形成的過程,是一個在尋找自我或是在為自己找尋輪廓的過程。在自然和主體被祛魅的時代,如何調整人與自然的關系,將自然作為一個詩學資源納入到詩歌中,是擺在詩人面前的重要課題。這也正是李澤厚先生提出的中華文化“天人合一”傳統(tǒng)如何現(xiàn)代化的問題:中國古人將倫理與道德作為本體與宇宙自然相通為一,建立起內在倫理自由的人性理想和道德境界;今日作為人生境界和生命理想的審美的天人合一,如何從靜觀到行動,如何吸取西方的崇高和悲劇精神,使之富有沖破寧靜、發(fā)奮追求的內在動力,而成為推動歷史的物質的現(xiàn)實動力,成為現(xiàn)代社會的自覺的韻律和形式,改造而吸收中國“參天地、贊化育” 的天人合一的傳統(tǒng)關聯(lián),真正實現(xiàn)人與自然的和諧相處的親密關系。李氏倡導的,是一種既尊重生命的主動創(chuàng)造性,又能克制膨脹的欲望,保持適宜節(jié)奏和韻律的生命形態(tài)。
溫青的寫作滿可以視為一個較為成功的啟示。他將自然和生命視為協(xié)同性共在的物自體——一個充溢著生命活力而具有神秘性和不可解深度的共同體。它不能被納入理性認知范疇之內而被邏輯化。事實上,它是一種具有自足性和完整性的生命形態(tài)。唯其如此,人與自然在本質上成為沒有區(qū)別的生命體,自然更深地出現(xiàn)在人的感覺體系之中,與生命發(fā)生深度的交融。得益于獨特的個人稟賦和地域優(yōu)勢,溫青形成了獨特的內在感受體系,他一方面強調創(chuàng)造的陽性力量,另一方面注重克制與平衡的陰性力量。這種心靈感受形式與自然界生息榮枯、前進退藏的生命節(jié)奏相適應,與自然的創(chuàng)造與回歸的生命倫理緊密相應,體現(xiàn)了人與自然的深層次力量的契合,從而在自然和生命之間建立起更深刻的內在關聯(lián)——相互演奏與共鳴的生命共同體。依然是生命與自然的共融,只不過這種自然是心靈圖景外化的形式,而生命的內在深度又必須經過大自然的召喚與激發(fā)。這種人與自然的關系,正如泰勒所言:“內部喚起的情感。我們復歸自然,是因為它顯示了我們內部強烈而高尚的情感。自然吸引我們,是因為它在某種程度上調解我們的感受,或者喚醒休眠的情感。自然像一個大鍵盤,我們的高級情感在上面演奏。我們求助它,就像求助音樂一樣,去喚起和加強我們內部最好的情感?!边@未嘗不是現(xiàn)代社會中一種新型的天人合一關系。溫青因此寫道:“只有大自然與時光相愛/生出那些細草的籽粒/越過山高水長/帶去一粒塵埃的前世今生/給這個赤裸裸的世界披上衣裳。”(《塵埃書》)在不斷向前、又不斷回歸起點的循環(huán)的時間形式里,大自然上演著依循節(jié)律的生死榮枯,保存著豐富多樣的生命形態(tài),足以對抗單調乏味的世界,賦予世界豐滿的肉身。在生命被欲望支配成單向度和扁平化形式的時代,在神秘的自然被透明化和機械化的歲月,溫青依然保持著維護生命豐富形態(tài)的尊嚴與夢想,他依然有氣度蔑視著那些速朽的易于敗壞的生命樣態(tài),固守著夢想的權利:
我靜候著,這一生的漿果
涂滿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