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新嬌

初識畫家桂行創(chuàng)是在多年前的一個聚會上，朋友在席間作了介紹，說他的作品最近獲得了一個國家級重要獎項。印象中他話語不多，外貌可歸于文學人物里的“山川日月之精秀”的那種男子。

后來看到他的文字、他的畫作，自然與他這個人聯(lián)系起來。他筆下迥異的山丘田疇、村郭水塘，給人一種清新鮮活、自然輕逸的感覺，筆觸里表現(xiàn)了他對事物的細微感受，而不僅僅只是他所看到的視覺形象，向“畫外求”是他一向的繪畫主張。

山水畫的圖式看似都是前人留下的，但每個畫家的筆墨表現(xiàn)都有個性化的一面，在筆墨里涵有個體的稟性和基因，無論如何都逃脫不了“畫自己”這個命題。桂行創(chuàng)在對傳統(tǒng)水墨畫的學習中汲取了古人的筆墨精華，以古人之技法畫今日之山水。1999年6月，桂行創(chuàng)的山水畫作品《積翠重蒼》嶄獲中國美協(xié)主辦的“跨世紀暨建國50周年全國山水畫大展”金獎，像他那種小斧皴的畫法在當時還很少，毛毛細細的肌理在重制作的畫界令人耳目一新，評委們幾乎一致把票投向了它?！睹佬g》雜志社主編尚輝認為：桂行創(chuàng)的作品有元代王蒙披麻皴的細密，屬密體山水，其破筆散鋒皴法把當代山水畫的傳統(tǒng)和傳統(tǒng)的山水畫有機地結合在一起，里面的點子皴讓人想到“二米”的云山戲墨。這次畫壇摘桂格外為他贏得美譽。

但隨著時間、時空的轉移，年齡的增長，他的圖式與筆墨也在發(fā)生著變化。在畫的題材上，他沒有固守傳統(tǒng)，將題材僅停留在高士、書僮、仕女方面，而是將時空轉向他生長的大別山，用傳統(tǒng)的筆墨表現(xiàn)祖祖輩輩生活的地方，表現(xiàn)大別山的生活圖景，傳達了更多當代的人文氣息。

2013年9月，河南省文聯(lián)等多家單位為他在河南省博物院舉辦了《輕風故園》畫展。在他以“輕風故園”為主題創(chuàng)作的一系列作品中，營造了一幅幅筆墨輕靈、飽含氣韻、渾然一體的豫南風景。他在山石、樹木、溪水的創(chuàng)作中，都借鑒了元代王蒙的解索皴，行筆密集，在視覺上顯得松軟靈動，“曲曲毛毛”地形成豐富的濃淡干濕的變化，形成他山水畫的獨特畫風。

“山水畫寫自然之性，亦寫吾人之心?！贝髣e山是長江與淮河的分水嶺，他繪畫的南宗風格在這里得到體現(xiàn)。故鄉(xiāng)對于他“已不是一個地理學上的概念，而是一種詩情的記憶，是魂牽夢繞的精神居地?！彼肋h是鮮活的，有生命力的、個性鮮明的。如果一定要問大別山的性格，桂行創(chuàng)說，大別山沒有太行山的雄渾，沒有嵩山的峻極，沒有黃山的奇特，處于中間地帶的大別山是一座與東南西北各地大有區(qū)別的山，是一座大別于天下的山。所以它好像談不上什么突出的特點。正是因為沒有特點，才是它的特點。“沒有特點的大別山”在他的筆下，呈現(xiàn)出了別樣的面目。“輕風故園”四個字十分貼合他的山水意象?！丢q是逢人說故鄉(xiāng)》《悠悠山村》《記憶童年》《金風玉露》，在創(chuàng)作時畫家以寫意為主，工寫兼具，筆墨間裹挾著一種急于表現(xiàn)的情感，此時他撇開了山水的具象之“物”，而沉浸于物象之外的自我表現(xiàn)。正如清代畫家戴熙所言：“畫當形為心役，不當心為形役。”在作品《金風玉露》中，拱形的橋、跳躍的河流，與地面構成一定角度的大樹，背后襯托著崢嶸而上、高入天際的山巒，在這一切的動勢中，卻有一種靜態(tài)的形成與之對比，三四座黑頂?shù)姆课荩瑑砂研】恳?，還有水里的石塊，整個畫面動靜呼應，達到一種視覺上的平衡。小橋則隱喻著藉此通向外部世界。庭院與樹木旁的留白則給畫面一個呼吸的出口，為大山開了一扇洞天，透出光亮與呼吸，而它的存在，如同棲息于母體的一個生命，又與山頂密布的云層、更廣大的宇宙空間相銜接。從畫中讓人想到時間的靜止和流動，想到周而復始的宇宙，內在氣流的涌動引起讀者對虛實、節(jié)奏、韻律的想像。觀《淮源素秋》這幅作品，于沉靜中泠泠然響起大山的律動，左上中是激越湍急的水流、輕盈的云霧，云水禪心，右側中間的茅屋內于靜謐中暗合了人的精神活動。雖名曰“素秋”，但毫無蕭殺、凄冷之感，山巒、松木、云霧、溪流皆渾然一體，動靜相映，實為氣韻生動、山水傳神之佳作。

或許信陽人喜歡喝的毛尖茶，為他的山水畫注入了靈思妙想，往往從晨光熹微到日暮茶冷，一幅盡得山水氣韻的佳作也就完成了。畫家要尋找的圖式、格局，不單是一種技法，讀者看重的往往是畫家如何在這種圖式與格局上注入新的感受，那種像大別山的毛細血管一樣的皴法，撐起渾厚而密實的山體。這種曲曲彎彎的解索皴同樣用于畫樹木、小路，加深了畫面節(jié)奏和韻律的表現(xiàn)力。對比他郁秀勃發(fā)的青年時代，他的中年也許更值得去細察玩味。就像一幅畫，如果說青年是一幅積翠疊金、氣象崢嶸的山水圖，到了中年便更多使用減法，畫面從密體山水轉向展露故園風物的一景一面，往往涉筆成趣，輕松怡人，人文氣息更加濃郁。2017年所畫的《春意》《嬌楓萬木稠》《子規(guī)聲里》《夾岸桃花錦浪生》（封二）和《古樹池塘幽居地》（封三）則較與《輕風故園》在筆墨語言上又有所變化，多種皴法的結合，豐富了畫面，輕快爽利，再加上恰到好處地施色，給人以心情的暢意與視覺上的愉悅。

與其他畫家的山水畫相比，他山水畫里的象征性意義更加凸顯。比如畫作里那把反復出現(xiàn)在大別山人家庭院的“小椅子”，有時是一把，有時是一雙，如《子規(guī)聲里》《遠去的山村》《金風玉露》等，從體積來講雖是“萬粟一?！?，但卻成為一幅畫中的“題眼”，如同一首詩中的“詩眼”，點明了畫家的生命體驗與精神指向，成為其藝術的一個標識，一個程式化的符號。

多年前，我寫過一篇散文《過去的椅子》。大意是，過去就像一把椅子，坐在這把椅子上，過去光陰里發(fā)生過的事情都會朝你蜂擁而來，心里會彌散出霧靄般的惆悵。巧合的是，在他的畫作中竟與“這把椅子”巧遇——一把貌似只有農家才有的“小椅子”反復出現(xiàn)在他的畫里。他的畫作與傳統(tǒng)山水畫拉開了距離，那些竹林撫琴、山中采薇、江邊垂釣的傳統(tǒng)題材倒不多見，而在桂行創(chuàng)的畫中，則是有意識對正在逝去的鄉(xiāng)村生活進行緬懷與惜惋。

那天，我在他家里見到了他畫中“小椅子”的原形。畫家說，這是在農人的家里討來的。當他結束此地的寫生后，對這把曾陪伴他的小椅有些不舍，臨別時農村大哥便讓他帶走。普通的農家小靠椅，農家出身的人幾乎都識得它的面目，兩側被磨得起了包漿，農人的日常伴隨著它的影子，它分明是鄉(xiāng)村的隱喻敘事。試想，在村頭大樹下，在農家小院里，在石磨旁，一個不起眼的物象，與一位說著鄉(xiāng)村俚語的農人有關，與幾十年發(fā)生在中國的鄉(xiāng)村故事有關。時代的車輪轟隆而過，原生態(tài)的中國鄉(xiāng)村在急劇變革中被碾壓得粉碎，在城市里真皮沙發(fā)、紅木家具華貴的氣場中找不到它樸拙的身影。而與它有關的往事都存在于扶手上的包漿里。由此，可以看出他的山水畫呈現(xiàn)出的不只是技法，而是人文情感、詩意表現(xiàn)及對文明的思考。在現(xiàn)實中，桂行創(chuàng)也具有多重身份，他不僅是畫家，還是信陽作家群中的散文家，是一個具有人文情懷與抒情意味的山水詩人。

桂行創(chuàng)的“空椅”讓我聯(lián)想到倪云林的“空亭”，在意象上與之有著出奇地一致，都是畫作的題眼，都有著“虛室生白”式的闡釋，有著同樣的審美和哲學意義。但從某些方面講，它們的氣息和語言是截然不同的。云林小亭是落寞空寂的，而桂行創(chuàng)的小椅點出了人間煙火，是祥和家園的存在與延續(xù)。

桂行創(chuàng)在創(chuàng)作時很注意作品的“松”“活”，他認為作畫時要做到心情輕松，下筆輕松才不至于畫面板滯，越畫越活才是最佳狀態(tài)，這樣讀者才能與畫家產生審美共鳴。秉持著這樣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他的畫作往往讓人感覺灑脫暢意，極具表現(xiàn)力，且“虛實相生，于無畫處皆成妙境（清代笪重光）?！痹跇渑c山交界處的留白，看上去亦云亦雪，神采韻味躍然紙上。處處留心皆學問，一次，著名畫家李世南在餐桌上提到的“氣息論”使他頓悟，“衡量一幅畫好壞的標準，氣息至關重要，一幅好的作品，必然有氣息在流動，氣息與氣韻是相互關聯(lián)的。韻由氣生，同出一轍。在創(chuàng)作中，桂行創(chuàng)很注重氣息的貫通，最惡“滿紙黑濁氣，筆不相生，黑不相貫，山水樹石，村落野樵，或互不相干，上下脫節(jié)?！彼裕瑥乃漠嬛凶屓烁杏X得到一種處處跳蕩的山水韻律。

他在博客中寫道：自己不否認歷史與哲學的指導意義，但對于繪畫，他更強調“審美是第一性”的。他認為：藝術的本質是發(fā)現(xiàn)和創(chuàng)造。他更愿意通過深入生活，不斷地寫生，去大自然中捕捉那種動人心魄的令人悸動銷魂的美。他信奉“當自然、藝術感受、主觀”三點一線時才會射中靶心，即藝術作品。

為此，他瘋狂愛上“寫生”，一次次的畫家“深扎”活動，給了他用筆墨去認識去把握各地不同山川面貌的機會，雁蕩山、黃山、湘西、太行山，只有親身經歷過了，才知各有各的不同，因而各地畫家在創(chuàng)作時表現(xiàn)手法各用各法，如“董源寫江南山、米元暉寫南席山，李唐寫中州山”皆以自然為師。原來每一地的山水因氣候、地理環(huán)境的差異，山體植被自有面目，只有進入視野才會明白古人為什么如此用筆墨，兩相對照，寫生的過程就是一個師造化、師前人的過程，也是技法形成、風格奠定的過程。

年輕時，桂行創(chuàng)有幸?guī)煆睦弦淮嫾伊_銘，親眼看過羅銘先生進行水墨寫生，整個過程就是一個創(chuàng)作過程。外部的神奇造化通過羅銘先生的水墨幻化成為生動的藝術形象。荊浩的“搜妙創(chuàng)真”，宗炳的“墻上列圖”都是游觀山水、外師造化的結果。黃賓虹的老師說過：“不師造化，不得天地之錄，便無畫中之巧?！泵鎸σ蛔笊饺缤鎸σ环钌乃?，“師造化”是真實地認識、描摹，造化之奇為天然之妙，繼而轉化為“畫中之巧”。因而他尊造化之師，每游山水，往輒忘歸。令人驚訝的是，他已經積攢了三百幅寫生稿。各地的采風活動正好促使他走遍南北的山山川川，手中的寫生畫稿也在一日日增厚。

在創(chuàng)作中，桂行創(chuàng)還擅長用傳統(tǒng)筆墨表達現(xiàn)代事物。他到國外采風，用中國水墨去表現(xiàn)國外的風情風貌，且要讓人一眼識出差異來，其中頗有難度。他畫的馬來西亞風情系列寫生，熱帶植物的繁茂，色彩綺麗、明透，仿佛熱帶的陽光在畫面上流動。還有在英國與自然融為一體的居住環(huán)境，讓人想起英國文學中所描繪的庭院。

近些年，書畫市場顯得冷落蕭條，“這未必不是件好事?！彼尖獾?，這樣反而促使畫家沉下心來，把注意力轉移到藝術上。對于畫家來說，利不是第一位的，重要的還是把畫畫好。作為畫家還是要潛下心來，在筆墨上下功夫，過不了筆墨關，就會偏離中國畫與藝術審美內核。

而他樂意這樣行走，在山水鄉(xiāng)野間漫游，將自己融入云霧嵐煙中，像觀望一幅幅變化的圖畫。一座山有一座山的性情，山性就是在慢慢地觀望中體悟的，就是在一次次的接觸中感受到的。寫生是他的常態(tài)。他喜歡到鄉(xiāng)下去，逃離城市，帶著寫生的工具，與幾位朋友暫時撤離這座讓人郁悶的城。而讓他困惑的是，現(xiàn)在的農村也不再是從前的農村了。山村到處是舍棄的屋舍，推開一扇門——或許門本身就是敞開的，院子里長滿了荒草，苔蘚無處不在，爬上了臺階、窗臺，還有密密的蛛網，可以猜度到，主人急急忙忙棄去了農耕生活，到城里尋找新的發(fā)展了。

他拿出一只模樣粗陋的小酒壺給我看，那是他一次下鄉(xiāng)時，在一個無人的庭院里發(fā)現(xiàn)的，這只小酒壺是鄉(xiāng)下的手工，以前主人在飯桌上經常用的物件，或許喝著自家釀成的酒，勞作回來，小酌兩杯，讓思緒借著醉意暫時迷離一會兒?！坝械姆课菀驘o人居住，已經坍塌，寂靜祥和的山村正在離我們遠去！”即使保留下來的村莊，搞一些服務的店面，統(tǒng)一用那些貌似現(xiàn)代的建筑材料，看上去與自然景觀極不和諧，反而有一種不甚高明的取悅游人的味道，之前的原生態(tài)被拙劣的商業(yè)氣息“取締”了。

而他要尋找的是在自然中萌生的事物，飽含淳厚樸質的山水草木氣息。像日本的一首名曲《故鄉(xiāng)的原風景》，空靈的音樂喚醒人們對故鄉(xiāng)自然風景的記憶。畫家的畫筆也是這樣，試圖用圖像來訴說內心流淌的詩意。雖然他頻頻到偏遠的山區(qū)、鄉(xiāng)村去寫生，但他依舊心系大別山，對大別山的情愫不可同日而語，“除卻巫山不是云”，到豫北的山里待兩天就想回來了，不習慣周圍到處都是石頭，大別山不是這樣的，氣候溫和，空氣溫潤，山和植被完全是另一種形態(tài)，畫家早已適應了這里的氣候，對這里的溝溝汊汊熟悉之極。戊戌秋，他以“老家的面龐”為題，畫了一系列老家豫南信陽有著百年歷史的古門樓，黑瓦灰墻，一個個面目斑駁陳舊，那種歲月的肌理嵌進了作者的鄉(xiāng)愁。家鄉(xiāng)大別山就像搖籃一樣，仿佛他并未走遠，母親的氣息總伴隨著他，使他難以忘懷。

美術界的許多藝術家，皆能畫能文，桂行創(chuàng)在青年畫家中是為數(shù)不多的“文人畫家”，既能水墨丹青，又能下筆成文，腦子中不僅有圖像語言，心里還有涓涓文心，是實質意義上的“文人畫家”。常常在畫畫之余，另題一幅較長的“題跋”，其實就是該幅作品的創(chuàng)作感悟。這些小文來自真情實感，生動感性，可借鑒性強，理論實踐像雜糅，很耐讀，博客上常有好文被轉載。

到蘇州去，他會去尋找《浮生六記》作者沈復的故居，一個男子的內心，生長著如此纖細風雅的圖景，尋跡吊古，心中藏著一個怎樣世俗生活的夢境呢？細讀其畫作《野水千年在》，遍披月華的渡口、樹木、小舟，深幽詭譎，仿佛就是《浮生六記》其中的一個細節(jié)，蕓娘與沈復在滄浪亭夜里酌飲時，似乎憑欄觀望過這樣的月色，那一半幽黑一半發(fā)亮的樹梢，那晃動著月光的漣漪，如同他們那晚相倚所望到的情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被蛟S身置蘇州，他忽然變?yōu)榱硪粋€沈三白。伊人已去，此夢何追？又想起那把入畫的“小椅”，使他如此迷戀往昔，凡現(xiàn)代知識分子都患有一種不可治愈的“懷鄉(xiāng)病”，一種不可遏制的黍離之悲……

一個人的精神氣質是怎樣的，與他之前所生活的地方，那個地方所烙下的印跡或許相關，特有的地貌會孕育出不同的人文文化。生于大別山的他，自有別于北方派山水之雄拔、南方山水畫派之精雅?！拔哪虮?，足以舒吾愁兮?！绷谠f的是自己，與畫家桂行創(chuàng)也關聯(lián)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