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在閱讀雷默小說的時候,總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張新穎關(guān)于“味精”的比喻,待到我把這篇文章找出來讀時,禁不住地驚嘆好的比喻令人精神煥發(fā),能夠打通人與物之間的阻隔。
張新穎在《大地守夜人——張煒論》中寫道:“以前零零碎碎地看那些中短篇小說,常常覺得不太夠味,形式上缺乏‘創(chuàng)新’,內(nèi)容也說不上有多么‘深刻’,現(xiàn)在把這些作品連貫起來重讀,才反省自己也許是吃慣了放了太多味精的東西,口味變壞了也難說。”
這幾乎也是我初讀雷默小說的感覺,只是我的反省有鑒于張新穎,而他的省察則是一種原初的經(jīng)驗。這步反省很關(guān)鍵。張新穎在讀寫張煒小說的過程中感到了“阻塞”,他意識到自己必須在克服阻塞的過程中完成表達,而動力則是來自于“一種復活的快樂”。他讀張煒,“從最初的情形看,并不出于某種深思熟慮的動機,而是不能自抑的歡樂使然”。然后,他找到了這個比喻,很快就接通了小說,塵封的記憶被打開,在《采樹鰾》中復活了童年經(jīng)驗,“還給我一段生活”。這之后的行文也就順理成章了。
這里的審美經(jīng)驗不僅僅是個人的,而且也可以說已成為一般經(jīng)驗。我在意識到自己可能吃了太多“味精”之后才重讀雷默小說,這時候我讀到了《你好,媽媽》。說來也巧,最先復活的也是童年經(jīng)驗,金甲、金乙兩兄弟爬上樹,并排而談小男孩長胡子、長毛的事情,一下子就把一段生活“還給我了”。而關(guān)于媽媽的思念也悄無聲息地在心里滋長,最終溫暖了我,打動了我。
張新穎說:“然而簡單的道理在當下越來越難以被理解和接受,樸素的東西在離樸素越來越遠的現(xiàn)代人眼里竟成了最不易弄懂的東西了?!边@個樸素,它的反面是夸張、煽情、刺激。尼采在《人性的,太人性的》一文中說:“由于百年來過度的情感,所有話語都變得云遮霧障、浮夸不堪了……過火乃是現(xiàn)代著述的共同特點,即使寫得比較簡單,其中的話語還是給人以怪癖之感。”這種過于“人性化”的現(xiàn)代觀念及“浮夸”的表現(xiàn)手法(加味精)在文學領(lǐng)域也相當流行。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描寫人心的復雜黑暗、情感的多變善變、思想的尖銳斗爭等等成為一種“文學正確”,仿佛不如此就寫不出好的文學作品。小說不寫點吸毒、亂倫、犯罪、暴力、變態(tài),就不能引起人們的注意和興趣,仿佛那種作品寓意了某種“深刻”,而簡單溫良、清楚明白的文學事物似乎是膚淺的。因此,對人的思想、情緒、感官進行刺激就成了當今重要的文學事實??梢韵胍姷氖?,經(jīng)過語言刺激的讀者如同經(jīng)過一陣短暫的休克,這之后獲得的只能是疲勞和厭倦,喪失對作品、乃至對生活的感受力,最終受損害的乃是文學本身。
尼采反對刺激,他推崇的是“緩慢的美之箭”,他認為最高貴的美是這樣一種美,它“并不發(fā)起醉人的猛攻(這種的進攻容易引起厭惡),而是潛移默化,使人幾乎不知不覺地受影響。這種美毫不張揚地浸潤人心,終于在夢境中重逢后徹底征服了我們,使我們的眼里充滿熱淚,使我們的心里充滿向往”。尼采提出的補救方法就是“取法希臘”:“唯有慎思、緊湊、冷靜、樸素,甚至有意使之臻于極致,唯有把握情感,要言不煩,才能改變局面。”但他同時也警告,嚴寒和高溫一樣都是興奮劑。
讀雷默小說,我們不用提防它會作“醉人的猛攻”,雖然所有的事物都有一個終將到來的“時刻”,但“那一刻”的到來也并非天崩地裂,也只是這樣的平淡,只是這種平淡里蘊含了動人的力量,也唯其平淡才有力量滲透至讀者的心靈。雷默小說的風格是綿密、厚實,他努力書寫的是“潛移默化”的過程,至于它能到什么程度,是否能夠完全占有讀者的心靈,從而給予美的撫慰和幸福的憧憬,那是一個以文學為志業(yè)的作家需要終生思考和追求的問題。
二
雷默小說善于描寫氣氛,敘事節(jié)奏控制得很好,若有一種扣人心弦的力量帶著人走,譬如《深藍》就是這樣的小說,雖然情節(jié)簡單,但小說的氣氛渲染跌宕有致,精力彌滿。小說的故事核往往集中,表現(xiàn)為一個關(guān)鍵意象、場景、心理或者動作,小說漸漸地逼近它,在不像懸念、沒有懸念的地方制造了懸念。
《風景如畫》寫“我”偷偷抽煙,到被浩明發(fā)現(xiàn),中間有一大段描寫,非常精彩?!拔摇笔紫仁前l(fā)現(xiàn)了空的石頭屋,沒有人但有陌生的人聲,這時候“煙癮”適時發(fā)作,就偷偷地抽了一支,小說寫道:
抽煙的過程中,我一直豎起耳朵,聽著屋外的動靜,說實話,我從來沒有這么緊張過,寧靜的氛圍,心跳聲大得像面鼓。
這樣寫已經(jīng)夠緊張的了,然后小說還寫有一個農(nóng)民模樣的人經(jīng)過,“我”掐滅香煙,發(fā)現(xiàn)他只是餐廳工作人員,又返身回石頭屋繼續(xù)抽,這時候氣氛已經(jīng)輕松了不少,然而,浩明就在此時出現(xiàn)?!拔摇壁s緊往外走,卻忘了把煙頭踩住,于是被浩明發(fā)現(xiàn)了。浩明的反應先是一驚,然后下意識地往外走,大約是撞見別人的“秘密”不好意思,又想起自己是來找同學的,就回過身來,但又不直接拆穿。
這里的描寫算得上是一種經(jīng)典的文學手法,好像現(xiàn)在不少作家不愿意這樣費力地描寫人物心理及場景的細致變化,他們大都省略過渡,快速推進,或者弄巧,用反轉(zhuǎn)、巧合、變異、天災人禍等來彌補事件進程?!讹L景如畫》里的這一段也是“巧合”,但經(jīng)過小說的鋪墊,每一個字都顯得合情合理,由于是“慢動作”,讀者看清楚了每一個細節(jié)以及動作帶來的結(jié)果,并由此產(chǎn)生感受,不由自主地追隨小說的節(jié)奏。
除此之外,《風景如畫》寫同學之間的離別也不肯草草,別出心裁地寫“我”去超市購物,購物的經(jīng)歷并不愉快,有點“堵”,仿佛折射了這次旅途。如此一來也頗能“拉長”離別的時刻,渲染出一種難以言明的離愁別緒讓人“品嘗”,這才是一個合理的、正常的、又文學化了的離別。《密碼》寫什么?不是寫密碼,密碼其實是個引子,小說寫一對大學戀人畢業(yè)后最終分手。為了寫離別,先寫他們又進一步的密切,甚至于談婚論嫁,把女友帶回家,最后由于不得已又顯而易見的原因,女友堅決離開。雖然結(jié)尾略顯倉促,但這樣寫一段感情,不輕佻。
雷默小說善于表現(xiàn)生離死別,他仿佛把人物置于“實驗室”中,在“黑暗來臨”之前考察他們的心性。小說有一種特別的認真,不肯敷衍了事,也因此顯得鄭重,重情重義。所有的離別最終都會來到,但是因為小說有充分的醞釀時間,使得離別并不成為一個即時的、短暫的休止符,而像是一個氣息悠長的呼吸,一呼一吸之間,有某種東西綿綿不絕,充分、開闊。
《追火車的人》寫到死別。程嘯為什么會去追火車?因為他的父親被火車撞死,他為了讓父親有個全尸,決定去追尋可能被火車卷走的一只左手。追火車的過程有些荒誕色彩,但不妨看作是一個追悼儀式,它延續(xù)了喪父之痛、喪根之哀,而正因為有了一個漫長、曲折又不無艱辛的追火車過程,人的哀痛之情也就有了充分的沉淀和依托。
這種傷痛在《祖先與小丑》《飄雪的冬天》等小說中都有反映,由于呼吸開闊,氣息綿長,使得死亡并不像一個悲傷的死亡,而人的深烈情感也逐漸得到釋放?!蹲嫦扰c小丑》最后寫兒子小丑出生,長至五歲,“我”帶他去掃墓,小丑的天真和親情讓“我”禁不住流淚,而小丑驚得不知所措又不好意思,“我”抱著他的那一刻,就覺得“失去的都已經(jīng)回來了”,或者說重新確立了正常的父子關(guān)系。在這里,生與死完成了循環(huán),生的歡樂取代了死的悲傷,而死亡儀式才真正完成。
三
雷默有“構(gòu)建屬于自己世界”的志向,他的小說探尋人性,關(guān)注靈魂,是為了光明而不是為了黑暗而寫作,他希望他的小說能夠給一些人帶去安慰,哪怕收效甚微,但也是值得的。這種文學理想塑造了小說人物形象,最終也塑造了作家的文學風格。博爾赫斯說道:“一個人,給自己定下了描繪世界的任務(wù)。多年以來他一直用各種意象填塞一個空間:省郡、王國、山脈、港灣、船只、島嶼、魚類、房間、器具、星辰、馬匹,以及人物。死前不久,他發(fā)現(xiàn)這座耐心的線條迷宮勾勒出了他面孔的模樣?!蹦且部梢哉f,一個作家筆下的人與物總是息息相通,他們逐漸長出大致相同的面貌,形成內(nèi)在一致的精神氣質(zhì)。
對雷默而言,現(xiàn)有的三本小說集《黑暗來臨》《氣味》和《追火車的人》初步形成了他的世界,這個世界有它的悲傷和煩惱,但它們的底色是如此質(zhì)樸,以至于我們?nèi)菀缀鲆暷秋@而易見卻又深深隱藏著的好意。
《蒼蠅館子》的故事與情感都不復雜。刀鋒是“我”的初中同學,沒畢業(yè)就輟學了,跟他爸爸學祖?zhèn)鞯摹按蛎妗奔夹g(shù),漸漸地,他能夠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蒼蠅館子的生意也在他手里越來越好。后來,刀鋒因為賭博敗了家,跑到外地躲債,被人打折了一條腿,無路可走之時又回到家鄉(xiāng),重操舊業(yè),蒼蠅館子再次開張。
小說寫的是一個現(xiàn)代版“浪子回頭”的故事,但它的主要筆墨在于“我”與刀鋒的數(shù)次交往。第一次,“我”去吃打面,刀鋒親自做,打面端上來的時候,他說:“不好意思,我沒有我爸爸燒得那么好?!苯Y(jié)賬的時候,刀鋒不肯收錢,把老同學往外推,聲稱下次再說,這讓“我”很為難。最后,刀鋒的爸爸出面收了點成本費。小說寫道:
我見刀鋒又回到了縮手縮腳的狀態(tài),似乎收了我的錢,讓他顏面無存。我擔心逗留久了會讓他更難堪,就趕緊離開了蒼蠅館子。
這里的描寫完全是生活化的,沒有任何添油加醋的成分,一個“不好意思”,一個“很為難”,都是人之常情,而且也恰是人情之美,省略這些容易忽略的情感,小說或者生活都將顯得冰冷、無情。有意思的是,“我”第二次去吃打面的時候,刀鋒已經(jīng)覺得面館這個行業(yè)“太沒意思”了,他把“不好意思”的那點“好意思”丟掉了,做的打面自然就不好吃了,這時候“不好意思”的反倒是“我”,不愿意指出打面味道的變差。后來,刀鋒父子反目,在大街上演了一出“武戲”,老同學再次見面,結(jié)果不歡而散,一點意思都沒有。
在第四次接觸中(電話聯(lián)系),刀鋒又“不好意思”起來,因為他要開口借錢,而“我”顯然又“很為難”,但鑒于刀鋒名聲不好,“我”拒絕了他,而拒絕之后就有了很深的內(nèi)疚。這是一個心地質(zhì)樸良善之人的正常表現(xiàn),而小說最后寫老同學再次相逢,刀鋒露出渡盡劫波后的笑容,也是對這種善意的呼應,讓人感覺人間情誼的溫暖,如同那碗重新有了味道的打面,小說也因此獲得了動人的力量。
《蒼蠅館子》沒有用謊言來掩飾真實,而是坦然地表達了那個“不好意思”?!讹L景如畫》的情況略有些不同,“我”不由自主地陷入一個“騙局”。小說主人公抽煙不喝酒,但他還沒來得及說明情況,他母親就不由分說地對外宣稱他不抽煙不喝酒,而他岳母也相信了。這好像是件小事情,小說卻處理得很鄭重,因為他不愿意讓兩個媽媽失望、擔憂或者想得更多,何況他媽媽罹患肺癌。為了治病,他帶媽媽到大學同學浩明家去,浩明讓抽煙,他“很為難”(也是“不好意思”),就謊稱自己已經(jīng)戒煙了,用一個謊言“掩蓋”了另一個謊言。后來他忍不住煙癮發(fā)作,偷偷地抽了一支煙,但恰好被浩明發(fā)現(xiàn)。
這大約是《風景如畫》的故事“?!绷?,小說如何處理這種情景與作家的心性有關(guān),也關(guān)系著小說本身的品性。解釋與不解釋都是可以的,雷默小說選擇了不解釋。不是不愿意,而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因為“我”已經(jīng)陷入了“虛偽”的自責當中,越解釋就越顯得“虛偽”,而且那點“不好意思”說出來就更象“虛偽”了。對誠實的嚴格要求使得兩個人都沉默了,浩明也不問,大約是不好意思責問同學,而“我”的為難則是沉重自責的表現(xiàn)。小說寫道:“我又看到了浩明紅通通的眼神,像牛的眼神,善良,又有點讓人心疼?!痹谶@里,小說通過細膩的描寫,體現(xiàn)了對人物與情感的質(zhì)樸要求,它反復體味又格外珍惜的是人的良善。
關(guān)注和表達這點“讓人心疼”的東西是雷默小說的重要品質(zhì),是好小說的標志之一。我們注意到,在《風景如畫》的結(jié)尾,浩明臨別前送了一個包裹,不僅有海鮮干貨,而且還有一條香煙。在小說的整體氣氛中,這條香煙并不意味著諷刺和責備,而是一個心胸開闊之人的善意包容,而“我”決定戒煙,更像是一個真誠的懺悔和誓言。
在雷默的小說里,流淌著一股不絕如縷的善意、善念,像跳動的火焰般傳遞。他寫過婚外情,寫過背叛,也寫發(fā)廊里的小姐,但小說筆墨清澈樸實,主要表現(xiàn)人物的知慚愧和有恥感,就像《深藍》里的一個小偷留言:“偷完這一次,我希望做個干凈的人。”小說里也寫到惡,《告密者》有殺人,也有校園霸凌,但相比起小說人物經(jīng)歷過的善,那些惡并沒有大肆渲染,仿佛很快就得到了遏制。
《我們》寫消防隊員肖林犧牲了,他的妻子楊洋意外發(fā)現(xiàn)他有一個紅顏知己安虹。怎么辦?在烈士追授儀式上,報告人對肖林的事跡有些夸大,楊洋對政委說,肖林其實是個普通人,而政委也居然尷尬地點頭承認,他們都有些“心虛”,或者不好意思。小說最后也寫了一場火災,安虹生死未卜,楊洋想去見她又有些猶豫,當她在醫(yī)院看到救死扶傷的場面時,她禁不住流淚了。一些柔軟的東西觸動了她。她經(jīng)過一座教堂,在一種啟示性的氛圍中,她想起自己也曾經(jīng)背著肖林,和一個同事去了一個陌生的地方。經(jīng)此懺悔,她放松了,當初她對安虹的緊張其實也是在緊張自己吧?
小說《藥》讓人想到魯迅的同名小說《藥》。小說寫孤鎮(zhèn)的藥店伙計葉南是一個會臉紅的年輕人,老板娘也是個臉皮很薄的人。這天孤鎮(zhèn)來了一個做小姐的,圍繞著這件事,小鎮(zhèn)起了一些波瀾。葉南對那位小姐的觀感幾經(jīng)變化,也都是人之常情,后來,他去看望生了惡病的她,給她送藥。再后來,他發(fā)現(xiàn)曾經(jīng)惡罵過小姐的吳嫂也過來幫忙,替她梳頭。小說寫道:“很多人開始反省自己,是不是自己的心腸太硬了?”
善的東西很難存在,《藥》的反省保留了一個可能性。雷默將小說命名為《藥》,大約也是向魯迅先生學習,在烈士的墳頭“憑空添一個花環(huán)”?!斑@是作家的立場,我不相信有作家為了黑暗寫作”。《藥》是向善的,《一念之間》也是。小說寫一位服刑犯在關(guān)鍵時刻選擇了救助警察,而不是逃跑,為自己爭取一個好好做人的機會。這個一念之間的向善選擇在小說《深藍》中,就表現(xiàn)為王武舍身救人;在《小二》中就是一個小偷不怨不尤,把機會讓給別人;在《盲人圖書館》中,是一位普通的圖書管理員,無私地幫助一位盲人讀者;而《信》里的記者也愿意拿起鉛筆、信紙,耐心地給一位老人寫信。可以說,這些質(zhì)樸的善意是雷默小說世界里的背景光明,它照耀和溫暖了那個世界的山川與大海、村鎮(zhèn)與都市。
四
《藥》里的伙計葉南是個老實人,老板娘就對他說:“做生意,善良真是致命的!”雖然她自己也是個軟心腸的人。在雷默的小說世界里,善比較容易就實現(xiàn)了,比如葉南去救治患了重病的小姐。這里邊有他的思考,他曾說:“文學作品中那些純良美好的人物太少,可能不是寫作者不愿意寫,而是能力和情懷的問題?!比欢?,“花環(huán)”畢竟是“花環(huán)”,在歷史和現(xiàn)實中,個人和社會都會經(jīng)歷不同層次的成長,小說人物也概莫能外。
善的成長不是從善走向惡的蛻變,或者走向善惡不分,質(zhì)樸也不需要變得更加復雜。很多人認同的宮斗劇里的甄嬛,她的成長則是良善和質(zhì)樸逐漸失落的過程。雷默小說里的人物成長并未喪失他的本來天真,他有一條隱秘的成長通道,那即是對父親的超越。
上世紀80年代的文化場景中存在一個“父/子”關(guān)系的文化隱喻,意味著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權(quán)威與反權(quán)威,并形成“普泛化”的“弒父情結(jié)”,結(jié)果又造成一個“無父與尋父”的文化主題意向。在先鋒文學領(lǐng)域,余華具有強烈的反傳統(tǒng)個性,常采用“弒父”的敘事策略,父親作為權(quán)威的象征遭到了虛化、弱化和丑化,并因此被摧毀。在蘇童的小說里,隱伏著一條“尋父·審父·弒父”的敘事情節(jié),然而,在父親形象被顛覆之后,先鋒作家又陷入了“失父”的不安和惶恐當中,就又開始“尋父”的過程,這意味著新的倫理關(guān)系與文化本源的“父性文化”逐漸得以尋回。
頗具先鋒色彩的雷默接著這個問題進行了思考,他發(fā)現(xiàn)從上世紀70年代末以來的“弒父”情結(jié)迄今依然盛行,正常的社會倫理依舊沒有得到修復,他的小說就從“無父”之后開始,接著80年代先鋒小說開辟的方向繼續(xù)寫?!渡钏{》一開始就寫“我”的叛逆,在船上碰到王武,王武發(fā)現(xiàn)“我”與他兒子相似(這或是王武救人的深層原因),他在反思“怎樣做一個稱職的父親”,實際上他就是“父親”形象。王武最后跳下大海救了“我”,自己卻死去,意味著叛逆的“我”完成了“弒父”。不過,這只是雷默小說的起始,他的目的不在顛覆,而在重建。以父子關(guān)系修復為中心,雷默小說以其質(zhì)樸和良善一點一滴地搭建其新的社會倫理,對父子、母子、師生、夫妻、同學、老板和員工等關(guān)系,以及離異、再婚、背叛、告密等社會現(xiàn)象予以關(guān)懷和探索,并以溫和而不激烈、寬容而不狹隘的文學情懷灌注在他的小說里,形成一系列風格獨特的文學書寫。
需要指出的是,雷默恰好是70年代末生人,而且也剛遭受過“喪父”之痛,歷史和現(xiàn)實無意中賦予了他擔負起“尋父”的責任?!蹲坊疖嚨娜恕菲鋵嵕褪恰皩じ浮钡倪^程,不過,經(jīng)歷了文化“弒父”時代的小說家并沒有沿著弗洛伊德式的路線走下去,實際上,也只有從“弒父”的西化背景中走出來,以中國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現(xiàn)實為背景,才有可能重建新的日常倫理。
《追火車的人》暗藏有一個中國傳統(tǒng)的成人儀式。小說先寫程嘯眼盲,后來有人捐獻眼角膜才得以復明,而捐獻者正是死去的父親。父親給了他生命,現(xiàn)在又給了光明,這恰是父親的角色。因為火化時發(fā)現(xiàn)父親少了一只手,程嘯執(zhí)意去找,就有了追火車的故事,也被他找到了。那只手到底是不是真的?其實可疑,但小說并沒有追究,即使是假的,也能彌補程嘯心理的缺憾。經(jīng)歷各種波折,眼看就要到家了,那只手又被人弄丟了。沒有得到治愈的程嘯做了一個瘋狂的舉動,把自己的左手剁下來,而且把它火化掉,他相信“爹能收到那只手”。
這里的小說敘事完全中國化,沒有西方文化里的“俄狄甫斯情結(jié)”(那是弗洛伊德、拉康等精神分析學說的源頭),相反,程嘯剁手相當于哪吒的“剔肉還骨”,是中國傳統(tǒng)的“對抗父權(quán)”模式,它的目的不在于消滅“父權(quán)”,而毋寧是從中解放出來,成為獨立的、平等的、強大的個體,是一次“革命”。
《光芒》中張樂的父親也是被火車撞死的,他發(fā)現(xiàn)父親火化時沒有戴上眼鏡,心中不安,覺得眼鏡跟他父親身上的器官一樣不可或缺,和程嘯一樣,他執(zhí)意要火化眼鏡,被拒絕后精神幾近奔潰。有一天他戴起那副眼鏡,“仿佛看到了他爹,過上了他爹的生活”,他甚至走上父親撞火車的路線,差點死掉。這是“父權(quán)”最強盛的時刻,可是也因此發(fā)生轉(zhuǎn)折,就像月盈則虧,他在生死關(guān)頭被人拽了回來,從此,他身上的束縛開始減輕。他妻子偷偷地把眼鏡埋在了父親的墳前,騙張樂說,“爹可能已經(jīng)收到了吧”。當張樂決定相信老婆,放棄尋找那副眼鏡的時候,他也從父親的影響中走了出來,獲得了第二次生命的成長。第一次是父親給的,第二次則是在剔除父親影響的解放過程中獲得的。
《光芒》的寫作早于《追火車的人》,因為雷默覺得“送眼鏡”在邏輯上不成立,就再寫了一篇小說,改送“斷肢”。其實沒關(guān)系,送眼鏡與送斷肢并無根本差別,但這種“認真勁”倒是雷默小說的重要特點。以探索和思考而言,《光芒》的價值不輸給《追火車的人》,張樂對父親產(chǎn)生“自我認同”(或者說理解和回應父親),在到達頂點時解脫;程嘯跳過了這一段,他是一步步地走向裂變,斷手的瞬間就已經(jīng)從“父體”中“分娩”出來了。
雷默小說對母子關(guān)系也進行了思考?!度呤小肥莻€短篇小說,故事的核心在于:“我”只有七歲,爸爸去世了,媽媽能不能、會不會改嫁?經(jīng)過一番曲折,“我”默許了媽媽接受奎叔,在小說結(jié)尾,“我”看到三七市的貞節(jié)牌坊,感覺自己像只螞蟻,可是,“我很想從它的石基下咬下一塊,看著它轟然倒地”。這是從另一個角度解構(gòu)了“父權(quán)”,帶有鮮明的現(xiàn)代平等色彩。
《革》卦上六曰:“君子豹變,小人革面。”潘雨廷釋日:“革旁通蒙,蒙上卦艮為君子為豹,變成革,君子從大人而更,故君子豹變也?!蹦且彩钦f,這里的“革命”是“從大人”而變,是從蒙卦變到革卦。至于“小人革面”,虞翻注曰:“陰稱小人也。面謂四,革為離,以順承五,故小人革面?!边@里的小人并不是俗語里的壞人,革之九四為小人,它的變是在本卦內(nèi)變,其要在“順承五”,順以從君。
從卦象來看,雷默的上述幾篇小說都有《革·上六》之“豹變”意象,由此走通君子的自我革新、自我成長之路,亦不失本來的君子面目。對父親的超越是革命,但是是以順從的方式實現(xiàn),并非是打倒或者消滅?!蹲嫦扰c小丑》中當“我”抱起兒子小丑,就是一個超越的時刻,以新的父子關(guān)系代替了舊的父子關(guān)系,所謂新陳代謝,這即是變,而變中又有不變,生命以此順天應人,自強不息。
【作者簡介】汪廣松,碩士,浙江萬里學院文化與傳播學院中文系教師。
(責任編輯周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