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小說”這個概念,是在讀完賈平凹的長篇小說《山本》之后,從腦海里冒出來的。
此前,筆者對文學中的“物學”“物因素”“作家與事物”等問題,已有較長時間的思索,并且撰寫了相關論文。因此,當“物小說”三個字浮現(xiàn),筆者并不自以為怪誕,反倒覺得這是“物學”問題顯現(xiàn)到一定程度,在遭遇具體文本之后自然生發(fā)的一個概念。
那么,什么是“物小說”?何以賈平凹的《山本》就是“物小說”?
探討這個問題,意味著多少要跳出“文學即人學”的觀念,從一個更大的范疇之內(nèi),去考慮文學之于造物的微茫性,考慮作家在小說中的事物觀,而不僅僅是人物觀。同時,要考慮作品在歷史與自然之間的書寫權重,以及自然物在平衡和消解人物的歷史主體性方面的作用。這些,都是《山本》所面對和處理的問題?!渡奖尽芬哉w性的、前所未有的文學態(tài)勢,觸發(fā)了筆者對“物小說”的探析與肯定,也啟發(fā)著筆者對此類文學現(xiàn)象的進一步思考。
一、物本傾向:一種新的小說觀
賈平凹為這部小說取名《山本》,認為“山本,山的本來,寫山的一本書”,即寫秦嶺的一本書。賈平凹如此說,有點改變小說書寫對象的意思。如果是一本散文,或者詩歌,寫山即寫山,十分正常,小說則不同,因為人們通常認為小說是寫人的,以人物為敘述對象,小說里人物最為重要,人物是小說的中心。盡管《山本》的主篇幅仍在寫人物,寫人世紛爭,然而,小說分明又在告訴讀者,人其實只是山的皮毛,跟草木鳥獸一樣,只是山的一些連帶物,是塵土一樣吹進山里的東西?!熬薮蟮臑碾y,一場荒唐,秦嶺什么也沒改變,依然山高水長,蒼蒼莽莽,沒改變的還有感情,無論在山頭或河畔,即便是在石頭縫里和牛糞堆上,愛的花朵仍然在開,不禁慨嘆萬千?!辈浑y看出,小說似在某種程度上反思著“人物中心”,反思著“人本主義”,顯示作者所獨有的“山本主義”。所謂“山本”,也不僅僅指“山的本來”,細揣摩之,還有以山為本、以物為本的意思。
山本即是具體化了的物本。從更大的時空范圍里看,山也是物。邵雍的《觀物篇》里說:“以天地觀萬物,則萬物為萬物。以道觀天地,則天地亦為萬物?!睍r空的相對性,讓非物成為物,進而不斷追溯,可以直達終極之物。終極即為道。道化萬物,盡物之性,窮物之理。以道觀之,一切皆物,人也是造物的一部分,所謂“至物”。正因為有一個終極視點,世間萬物才可大可小,可重可淡,觀物者才可能獲得一種深遠眼界,產(chǎn)生書寫上的超脫性和自如感。即便借助文學進行人事書寫、社會書寫、歷史書寫,那個終極視點仍能讓事物回歸本有之位,形成文學道統(tǒng)上的達觀。賈平凹自己也說:“天地間自有道存在,不管千變?nèi)f化,總有永遠不變的東西。……我們曾經(jīng)的這樣的觀念,那樣的觀念,時間一過,全會作廢,事實仍在。歷史是泥淖,其中翻騰的就是人性?!笨梢?,萬物大化,天理流行,暫時性和有限性作為事物和人的常態(tài),最終被道所減化、消解,歸于烏有。在賈平凹的寫作中,至少是《山本》的寫作中,他是有一個深遠的“道觀”意識,以此觀照山,觀照人,觀照歷史,也觀照小說自身。這是一位作家臻于生命哲學之圓熟,臻于神性意識之超越而產(chǎn)生的某種書寫探索??瓷先ジ哌~、混沌,同時又很樸素、真切。在這本小說里,賈平凹持守某種恒常性,以不變之道而應筆下萬般風云,從而使小說具有了某種豁然境界和內(nèi)在定力。也因此,他才能真正做到“把大事當小事看,小事當大事看”,面對兵荒馬亂和生死無常,面對歷史自然的復雜性,始終有一個統(tǒng)攝的東西,能夠將“全會作廢”的那些觀念從容剝離,回到造物的始源性方面去考慮問題?!叭嗽谔斓刂?。人的一生其實就是一直尋找自己的位置,來梳理關系,這關系是人與人的關系,人與萬物的關系。”這里的人,既可以指歷史的人、現(xiàn)實的人、小說中的人,也可以指作家自己。換言之,一個作家的任務,何嘗不是在他的作品里替“人”尋找位置,在方寸之間,讓人歸于人,萬物歸于萬物,各得其所。
這一書寫過程,需要克服的是“人中心主義”。既然天地有道,道化萬物,道造就人的團契,那么,必然要承認道的在上性,承認宇宙法則大于人間法則,同時承認人的有限性。也即是說,人作為受造物,本來就不是“中心主義”的。然而,在文學中,尤其在小說中,“人中心主義”往往得不到恰如其分的消解,反而被文學因素不斷強化?!拔膶W是人學”,這似乎沒有錯,然而僅此而已嗎?我們?yōu)楹尾荒苷f,文學也是物學,文學也是神學?對“人學”的強調,本來是要喚起“人本位”,喚起人道的覺醒,結果卻因“人本位”忽視“物本位”,因“人道”而忽視“天道”“地道”,不免產(chǎn)生“人中心主義”。在文學中,對于人的主體性的過度書寫,對于人的社會化、欲望化的過度渲染,對于人格因素在事物身上的過度投射,都屬于“人中心主義”。小說唯其必須寫人,以人物為對象,為描寫中心,自然和社會都成了人的“環(huán)境”,因此更容易產(chǎn)生“人中心主義”傾向。
有意思的是,《山本》也寫了一座山,這座山比水泊梁山大。秦嶺之于梁山,是賈平凹借鑒傳統(tǒng)小說書寫現(xiàn)代傳奇的一個時空拐點。所不同的是,《水滸傳》有經(jīng)典的英雄主義氣象,而《山本》,盡管也寫了一幫山里的強人和英雄,厚描了英雄之間你死我活的慘烈殺斗,但歸根結底,小說沒有被英雄主義所綁架,也跳出了以往現(xiàn)實主義小說中關于英雄的敘事模式。評論家們注意到,《山本》寫出了國民性中“山民的普遍性格”,“那種表面憨厚、不動聲色,而內(nèi)里非常狠、非常強,甚至非常毒的性格,所謂‘不說硬話,不做軟事”’。里面的主要人物井宗秀,還有井宗丞、阮天保等人,就是山民性格的強悍代表。小說里有個細節(jié),寫陸菊人找陳先生看病,說起井宗秀為兄長報仇,將仇人掏心挖肝,“陸菊人說:先生,我嫁到鎮(zhèn)上也十多年了,來的時候鎮(zhèn)上窮是窮,人也整天吵呀罵呀也打架,那算是個日子,但這些年生活是好了,到處都是了血,今日我殺了你,明日我又被人殺了,誰都驚驚慌慌,誰都提心吊膽,這人咋都能成這樣了!陳先生說:人是十二個屬相么,都是從動物中來的。陸菊人說:那你看著啥時候世道就安寧?。筷愊壬f:啥時候沒英雄就好了”。賈平凹借陳先生之口,道出一個陸菊人不太理解的重要觀點。“啥時候沒有英雄就好了”,即是說,啥時候“被虛妄的東西鼓動起來”的災難和罪孽少了,人就能成為人,能過正常日子了。后來,在一次訪談里,賈平凹對這個問題做了很確切的解釋。當記者問道:“你在這部小說里,以戰(zhàn)爭寫人性,也寫得特別殘酷。小說里的人如草芥,說死就死了。我想,這并不是你刻意把人物往殘酷里寫,而很可能是藝術地還原了真實?!辟Z平凹說:“是的,死亡得越是平淡,突然,無意義,越是對那個時代的詛咒?!?/p>
在反思時代問題時,作者所立足的,并非“英雄主義”,也非“人本”,而是“物本”?!拔锉尽蹦酥痢拔锉局髁x”,成為賈平凹借以另起爐灶,進而解構“人中心主義”的一座靠山,一個最有力的參照。在小說中,山本即秦嶺,作為物本的一部分,它是比紛繁的人事更長久、更博大、更有生命力的存在。山是造化自然的一部分,一個見證,它“藏污納垢”,同時又孕育生機。所謂“道法自然”,道的自本、自根,在山身上同樣體現(xiàn)。當歷史風云消散,世間紛爭化為塵埃,秦嶺依舊是秦嶺。“作家的意圖非常明確:歷史沉寂,但自然依然涌動;是歷史事件附著在自然秦嶺上,而非相反。秦嶺因而并非故事背景,戰(zhàn)爭亦非小說前景,它們只是自然發(fā)展的片段?!币布词钦f,在小說中,賈平凹讓歷史和人成為自然的“中間物”,而不是讓自然成為歷史事件的“環(huán)境”。由此,山川草木,飛禽走獸,連同它們之所以依存、煥發(fā)的那個生態(tài),才是作者所倚重的,并且通過小說的描述獲得一種巨大的主體性肯定,獲得“萬物天行”“萬物自化”的文學表現(xiàn)。而小說中的人物連同他們闖出來的歷史,被攜裹著融人自然史,融人物本主義的生物圈中,成為自得其所的一部分?!拔以f過,有著那么多災難、殺伐,人類能綿延下來,就是有神和有愛,神是人與自然的關系,愛是人與人的關系。”似乎在冥冥之中,作者深切體悟到了造物對人的眷顧,以及上天的好生之德,他寫出這種眷顧與好生之德,小說也就連接了物本主義之所以存在的根由,那種道統(tǒng)的終極力量。
賈平凹在訪談中自問:“寫《山本》時我要求‘現(xiàn)代性、傳統(tǒng)性、民間性’,在寫法上試著用《紅樓夢》的筆調去寫《三國演義》《水滸傳》的戰(zhàn)事會是怎么樣?”事實上,賈平凹在小說寫法上的確完成了如此嘗試。正如他自己和一些評論者所言,小說將慘烈的戰(zhàn)事以及人的生死置于一種日常語境之中展開,取消了過多的戲劇化鋪排和有儀式感的場面描寫。筆者以為,這種筆調本身就是對《紅樓夢》以日常性推演無可挽回的悲劇的借鑒。同時,小說以實人虛的寫法,也是得《紅樓夢》之真諦。寫實的部分很充分,很逼真,很質實,由此將小說引入某種虛境,才顯得可信而且必然。由實入虛,即由物而人物道,“物由道而形”,“道無形,行之則見于事也”。那種虛境,是精氣混沌的、物象隱喻的,“天我合一”的,有命運感的,時空幻化的。虛境的營造,使得小說中的事物往往帶上了某種神秘詭異的生氣,一如寬展師父吹奏的尺八,陸菊人家里那只古靈精怪并適時出現(xiàn)的貓。還有更重要的一點是,《山本》努力想要顯現(xiàn)出來的“大荒之境”,正暗合著《紅樓夢》的某種宇宙觀。《紅樓夢》是“質本潔來還潔去”“白茫茫一片真干凈”,《山本》的結尾是渦鎮(zhèn)被炮擊毀滅,“屋院之后,城墻之后,遠處的山峰層巒疊嶂,一盡著黛青”??傊?,世事無常,渺渺茫茫歸彼大荒,天地自然比人的世界更為恒久,天道更為恒久。
這些,是物本主義的應有之意,也是“物小說”在敘事觀、宇宙觀方面不能忽視并且十分顯眼的因素。
二、物話語:事物自身的顯現(xiàn)方式
在“物小說”中,“人物”的主體性下降,“事物”的主體性升高,“人本傾向”轉變?yōu)椤拔锉緝A向”,那么,在小說的賦形過程中,對于事物的自然主義描述,無論其篇幅還是其意指功能,都需要占有顯著的位置。
《山本》體現(xiàn)了賈平凹的“博物學”。作者既然決心寫出一部“秦嶺志”,他便十分重視地理空間的敘述,十分重視對自然的研究。地理空間與社會空間交織,人物活動與自然活動融合。我們看到,小說從開頭一直到結尾,通篇都充滿濃郁的自然主義氣息,也充滿事物描寫的質感。作者寫山川形勝,寫溝壑峁梁,寫動植物,寫與人交互的自然場景,都讓讀者有身臨其境之感,可視,可觸,可聞,可處身。地理空間的真實,也是小說真實性的重要部分,而對自然物的觀察與描寫,尤其對動植物的研究,則組成小說的血肉。這其中,需要虛構,更需要實證。
賈平凹曾萌生過整理秦嶺草木記、動物記的想法,“終因能力和體力未能完成,沒想到在這期間收集到秦嶺二三十年代的許許多多傳奇?!弊詈筮@個傳奇寫成了,至于草木記、動物記,則托由小說中虛構的一個人物麻縣長去完成。麻縣長是個文人出身,原有匡世之志,想造福一方,終因時局混亂而不能如愿。于是麻縣長將興趣轉向秦嶺的自然,準備寫一部關于秦嶺的植物志、動物志,留給后世。麻縣長被井宗秀等人挾持,將縣衙遷到渦鎮(zhèn),“麻縣長來到渦鎮(zhèn)后,先還是有許多治縣的方略和想法,但下設的機構不健全,那些干事有的壓根沒隨他來,來的又差不多走掉了,他托王喜儒無數(shù)次給井宗秀捎信帶話,約井宗秀、杜魯成他們來談談,而每次捎信帶話后井宗秀沒來,杜魯成沒來,伙食卻明顯地一次比一次好。麻縣長就明白了一切,開始讓王喜儒他們?nèi)ド缴贤诓莼蛘坌渲?,王喜儒他們倒干得認真。這個下午經(jīng)白仁華又按摩了腰椎,他就伏案在筆記本上寫起來:蕺菜,莖下部伏地,節(jié)上輪生小根,有時帶紫紅色。葉薄紙質,卵形或闊卵形,頂端短漸尖,基部心形,兩面一般均無毛?!甭榭h長一口氣記了蕺菜、大葉碎米芥、諸葛菜、甘露子、白三七、六道木、接骨木、胡頹子等八種草木的翔實物況,后因井宗秀、陸菊人的來訪而打斷。這些植物記在小說里,當然是賈平凹借麻縣長的手在寫,是賈平凹的學問。賈平凹將動植物的學問帶入到歷史傳奇之中,極大地改變了小說的面貌?!八鼈円幻娉尸F(xiàn)了秦嶺的自然風貌,一了作家寫就草木記、動物記的心愿;一面又能與人事互動,完美融人故事內(nèi)部。賈平凹用動植物描寫勾連起了小說中的自然環(huán)境與人事命運,既體現(xiàn)著秦嶺的萬千世界,又豐富著人生百態(tài)?!眱H如此理解,似乎還不夠,《山本》對秦嶺及其動植物的呈現(xiàn),體現(xiàn)了賈平凹更深的用意。他是要讓山川土地、草木鳥獸自成一個有機的體系,成為“秦嶺志”之所以名副其實的最可靠、最不易磨滅的成分,或者說,賈平凹是要借著寫秦嶺,構筑自己在文學中的“物自體”。
在《山本》中,人在說話,物也在說話。寫山峰:“平日里去地里鋤草,或到溝溪里洗衣裳,常常發(fā)呆,看紙坊溝兩邊的亂峰直起直立插著刀戈,就覺得充滿殺氣,聽啄木鳥敲樹的聲音并不認為好聽,而只感到樹是在疼?!睂憚游铮骸霸跇渲εc屋檐中間多有篩子大的網(wǎng),網(wǎng)上總爬著蜘蛛,背上都是人面的花紋。偶爾樹枝上站了貓頭鷹,夜里啼叫,白天里一動不動,臉也是人的臉?!薄俺呛就獾暮訛┥献氖且粭l狗還是狼,也能聽出誰家的小孩在哭還是河里的大鯢在叫?!睂憳洌骸八簧砩舷露奸L了硬刺,沒人能爬上去,上邊的皂莢也沒有人敢摘,到冬季了還密密麻麻掛著,凡是德行好的人經(jīng)過,才可能自動掉下一個兩個?!薄斑@種柳每年冬天都要把頭齊茬砍去,春來再發(fā)新枝,不砍頭它就死了。”寫陸菊人家里那只貓:“這只貓長得奇怪,頭是身子的一半,眼睛是頭的一半,尤其目光冷得像星子,他不免怔了一下?!边@些描寫,顯然受了《山海經(jīng)》的啟發(fā),動植物身上的奇異之狀,與小說的某種氣氛相吻合,也不僅是擬人、隱喻手法的運用。與其說動植物反映著人的感受,不如說動植物本身具有生命感受力,顯露出某種虛靈化、人格化的東西。動植物的靈性在小說里敞開,與人的活動交互感應,似乎印證著自然界的某種“應物斯感”。所謂萬物有靈,即萬物以各自的方式顯現(xiàn)自身,以各自的方式開腔,并且通情。這一過程,也就是事物主體性的展現(xiàn)。
正如賈平凹在訪談中所言:“在這個天地間,植物、動物與人是共生的?!渡奖尽分忻棵吭谌耸录m葛時,植物、動物就猶如一面鏡子,呈現(xiàn)著影響,而有互相參照的意思。”人與植物、動物可以互為主體,互相參照,不過人往往主體慣了,更容易從人自身的立場、尺度去看待問題,將動植物看作自我的投射,動不動托物言志、睹物興情,而取消物的獨立性與獨真性。
在《山本》中,社會空間與自然空間的交織,使得故事的發(fā)生與開展,始終離不開當時的自然條件。人物的舉事、聯(lián)絡、戰(zhàn)斗、殺戮、逃亡等一切活動,都帶有“山”的特征,被“山”所造就,被“山”所限制。比如寫保安隊“圍剿”游擊隊一段,就設身處地,給人的現(xiàn)場感特別強烈:“蔡太運、周作云、周有仁跑到村外,遇到一個土崖,土崖上長著刺黃檗、金櫻子、串果藤,如果能上到土崖上,再跑一里地就可以鉆進樹林子了。后面的保安追得急,槍子嗖嗖地響,蔡太運趴下回擊,說:分散開跑!周作云抓著串果藤先上了土崖,已經(jīng)跑過一里地,快要鉆進樹林子時被打中。周有仁是機槍手,他爬了幾次,幾次都從土崖上又溜下來,最后是后退了幾步猛地撲上去,人是撲到土崖上了,機槍卻掉到崖下,他又下土崖來撿,被跑過來的保安按到地上。蔡太運是終于進了樹林子,才發(fā)現(xiàn)腳上的鞋全跑掉了?!睂懹螕絷犜谏搅掷锏钠D難生存:“天亮后重新把蜂箱和糧食袋子往驢背上捆,才發(fā)現(xiàn)蜂箱已破成碎片,里邊的蜂蜜全被黑熊吃了,而埋在樹下的糧食也沒了,旁邊有豬蹄印,知道是野豬偷吃了糧食。”“沒有了糧食,大家就在山林里尋吃的,挖野菜,摘木耳,采菌子。這一帶的菌子只有一種叫樹花的,有輕度的毒,要在水里泡上一晌午了才能煮了吃。而褲襠果能吃,它開花是并生在一起的,太陽照射了開放,天一陰雨就閉合,漿果鮮紅透亮,也是人字形。鵝兒腸的莖能吃,它下半部貼地如葡萄狀,上半部上升,葉子沒葉柄,但吃起來多少有些石灰味。狗筋蔓的花能吃,刺龍包的芽子能吃?!边@段話,如果籠統(tǒng)地寫,也就只是一兩句帶過,不會將山里可吃的植物交代這么翔實。它們被交代,就是它們被顯現(xiàn)。在整本小說里,那么多的動植物被交代,就是那么多的生命被顯現(xiàn)。顯現(xiàn)而有了確證各自物性的機會,就有了物話語的綻放,也有了人生活的實在性。
海德格爾在《物》一文中說:“物如何成其本質呢?物物化。物化聚集?!薄拔锘H,物居留大地和天空,諸神和終有一死者;居留之際,物使在它們的疏遠中的四方相互趨近,這一帶近即是近化?!焙J仙願W的哲學話語,可以為文學中的“物話語”提供某個側面的注解,亦可為小說《山本》提供某個側面的注解。物居留天、地、人、神四重空間,物物化世界。保護物之為物的本質,人才可能切近人的本質。在物的居留和聚集中,天、地、人、神互相趨近,成為純一性。
這“純一性”體現(xiàn)在一個具體的小說文本之中,就是:山本。
三、物化變異:物與人的書寫權重
《山本》為“物小說”,或者說,它是“物小說”的一個發(fā)生文本。在此之前,以筆者的閱讀視野,尚未發(fā)現(xiàn)一部長篇小說整體上如此具有“物小說”的特質,也從未有一部小說喚起一個文學評論者對“物小說”的命名與思考。現(xiàn)在想來,或許多年前讀過的《狼圖騰》,可以讓人產(chǎn)生相關的聯(lián)系。
然而,《山本》是獨異的。自然和社會,作為兩種物質形式,如此旺盛、密致地進人一個作家的寫作,并且混沌滲透,形成互文。在賈平凹的創(chuàng)作史上,這是空前的一次。在此前,大約從《廢都》開始,賈平凹小說的生態(tài)理念已發(fā)生改變,開始思索人的自然性、人與物的關系、人的物化與物的人化等問題。那種物與人互滲的寫法,也出現(xiàn)在后來的《懷念狼》《秦腔》《古爐》《帶燈》《老生》等作品中。陳曉明在《他“披著狼皮”寫作》一文中,認為《懷念狼》真正隱含著賈平凹的寫作轉變:“《懷念狼》把一張狼皮搞到邪乎的地步,這固然有賈平凹追求藝術實驗變革的動機,但也包含著他思想觀念的深刻變化。具體地說,就是他從早期信奉人道主義、人性論,轉化為崇尚物的哲學,而后者恰融合了中國傳統(tǒng)哲學的某些要義?!薄笆澜缫驗槲镄缘拇嬖诙兊眯爱愋?,讓物性在文學敘事中充分呈現(xiàn),讓人與物打交道,讓物進入人的世界,這成了賈平凹后來在小說藝術表現(xiàn)方面的耐人尋味的特點。”這里,先不論“轉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但從“物的哲學”“物性”的角度切入賈平凹的小說,無疑是一個敏銳的發(fā)現(xiàn)與闡解。
筆者以為,到了《山本》,賈平凹終于將他那樸素的“物的哲學”發(fā)展成“物小說”。如果說《懷念狼》是“狼的終結”,《山本》則真正算得上是“人的終結”。不是人類繁衍生息的歷史終結了,而是人本主義的歷史觀終結了。取而代之的,是距離造物的始源性更近的存在,是自然最終得勝的山,是物的強盛。那些曾經(jīng)激烈一時、風云一時的人的歷史活動與時代作為,在亙古、博大、始原的自然空間中被吸收了,消隱于時間和土地深處。作者認知了這一點,也生動地敘述了這一過程?!霸谛≌f《山本》中,作者表面上同時使用自然主義的冷描寫與歷史主義熱敘事兩種敘事手法,但實際上,歷史主義的熱敘事,只是構成了小說敘事的‘套子’,自然主義的冷描寫,才是小說真正的基調。”“事實上,我們在小說的后來發(fā)展中也看到,小說中所有的人物,都深陷于自然之境與社會之境的巨大夾壁與旋渦之中,他們向社會之境前進一步,便會向自然之境退后一步,從而使小說社會之境的呈現(xiàn)為狄奧尼索斯式的:奇詭、跌宕、激越、短暫;而自然之境則呈現(xiàn)為阿波羅式的:清麗、自然、沉靜、永恒。”誠然,小說的自然主義基調一經(jīng)奠定,其“生命氣理”和“時間的表情”就可以自然天成。而人向“社會之境”前進的每一步,抑或向“自然之境”后退的每一步,最終加深的不是人的邏輯,不是刀槍的邏輯,而是物的邏輯,是自然的邏輯,是生物圈的邏輯。物本主義、物的話語正基于這一邏輯,在關于兵荒馬亂、災禍橫行的歷史敘述中,得以去蔽,顯現(xiàn)神與愛,顯現(xiàn)自身的更為永恒的確在。
讀完小說,筆者深深感到,《山本》中的“物本主義”傾向如果再徹底一點,就更好了,它的“物話語”再充分一點就更好了。從生態(tài)主義的角度講,自然就是自然,山就是山,它不是人的情感與認知的投射對象,甚至也不是人的“鏡子”。它們是自持、自為、自化的存在。只有尊重自然的自持性、自為性、自化性,才能彰顯自然事物的主體性。因此在小說中,那些帶有明顯象征色彩和隱喻意味的自然描寫,仍然沒有完全脫開“體物寫志”的路子。因為這里的“志”,大約是人之志,而非秦嶺之志,是人本而非物本的東西。同時,在《山本》中,寫人事篇幅還是嫌多,寫物事的篇幅,總體上還是少了。而且,小說對自然以及自然物的描述,仍然以人物的活動為轉移,不斷被人的活動攪擾、割裂、打斷,以致變得片段化,顯得很零碎。這種情況,一方面當然可以理解為作者“以人觀物”,通過人物視角遵從敘事上的情理,但另一方面,由于大多遵從了人事的情理而減弱了物事的情理,使得“物話語”在小說總體結構中顯得有些權重失衡,展開不夠充分,甚至發(fā)生變異。
當年,賈平凹曾以小說的方式介入散文,將小說中的敘事因素與方法帶入散文的字里行間,從而豐富了散文的血肉感和可讀性。在很多人印象里,散文原是感物興懷的,可是有了小說思維的勻和,散文的故事性連同它的人氣、人情味就濃厚起來,實在化細節(jié)也隨之增加?,F(xiàn)在反過來,散文因素能不能大幅度介入小說呢?當小說寫到難以擺脫“人中心主義”,過于倚重故事的時候,或許散文因素的介入,可以改變這種狀況。就《山本》而言,它在“物本主義”上的不夠徹底,在“物話語”方面的不充分,或許借助進一步的“文學及物”能夠改變。而“及物”,更深、更完整地抵達物,盡情展開物的書寫,恰好是散文的長項,也是賈平凹散文的長項。如果說,小說介入散文,是加強散文的“人性”,那么,散文介入小說,則無疑會加強小說的“物性”。
“物性”充足,“物小說”就會在完整的意義上成立,而它的“變異”,只會更加朝著“物小說”自身的方向“變異”,而非朝著“人中心主義”的方向“變異”。因此,更加持定物性、物話語、物本主義,等于持定了“物小說”最重要的元素,也持定了“物小說”的某種文學前景?!拔镄≌f”關乎世界觀,也關乎方法論,它是二者的合一。在這方面,賈平凹的《山本》已形成特有的文本范式,也為我們出示了寶貴的創(chuàng)作經(jīng)驗。
【作者簡介】唐翰存,蘭州大學文學院博士研究生,蘭州交通大學副教授,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邀研究員。
(責任編輯王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