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莉亞·哈斯金斯
射殺一條狗很容易。在前年冬天一個寒冷的早晨,蘇珊娜曾目睹她爸爸這樣做過,當時老卡羅已無力從毯子上爬起來,所以她知道這事兒該怎么做。
你把狗綁在籬笆欄桿上,在地上放一塊湯骨頭,往滑膛槍里裝填足量的火藥和鉛彈,槍口瞄準狗頭,用火繩引燃火藥。只要你的手沒哆嗦,狗也沒亂動,你就能把它的腦袋打個稀巴爛。
“這是一種慈悲之舉,”爸爸發(fā)現(xiàn)她在門廊處偷看后,便對她解釋道,“省得他將來遭受更多折磨”。
然后他就引燃了火藥,粗糙的雙手紋絲不動。隨著一聲槍響,一群烏鴉被驚得四散飛去。
此刻,蘇珊娜躺在她的小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聽著趴在一旁地上睡得正香的狗發(fā)出的低沉呼吸聲。蘇珊娜感覺又聽見了滑膛槍的槍聲,感受到了直抵骨髓的震顫,充斥鼻間的火藥味十分刺鼻,令她不禁皺了皺臉。
根據(jù)月光判斷,此時早已過了午夜。她知道該走了,卻仍在毯子下躊躇不已。
她想起了十年前,自己是如何將這只狗帶回家的。那是十月份的某一天,當時它還是一只小奶狗,而她才七歲。就在同一年,媽媽在墓園中立起一塊石碑,碑上刻的是她弟弟的名字;她想起老卡羅一眼就喜歡上了這只小奶狗,用慈愛的目光看著它跌跌撞撞地穿過庭院。
小奶狗陪伴她一起長大,長成了如今這只體態(tài)瘦長、耷拉著耳朵的串種狗。她吃飯的時候,它就蜷縮著趴在桌下;在林子里時,它會為她嗅出野兔和松雞的蹤跡;當她從谷倉回來時,它會歡快地撲上她的膝蓋,迎接她回家。十年來,她耐心而溫柔地照料著它,而她自己從沒受過這種程度的照料。十年來,它也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和她同睡一張床,走同樣的路,互相溫暖著對方。在這間屋頂鋪有焦油的屋子里,在這片陰沉灰暗的天穹下,它的靈魂和身影與她的緊緊交融在一起。
射殺一條狗很容易。倘若你不會思索太久,倘若你能毫無疑慮、毫無愧疚地舉起滑膛槍,那就更容易了。
當她從床上起來,在黑暗中摸索她的衣服時,冰冷的地板在她穿了襪子的腳下嘎吱作響。屋外結(jié)的霜閃著微光,雖然現(xiàn)在才到初秋。但話又說回來,今年已經(jīng)很不太平了。一年里盡是壞兆頭:凜冬過后,春天遲遲未至;狼群不斷襲擾羊群;教堂圣壇上的銀器失竊。復(fù)活節(jié)剛過,他們甚至在城里燒死了一名巫婆。她當時去圍觀過,雖然那個女人被剃光了頭發(fā),并且已經(jīng)烈火焚身,蘇珊娜還是確定她不認識這個人。后來,在骨骸余燼尚未熄滅的時候,一名穿著硬挺的黑色教袍的神父走到眾人面前,驕傲地向人們保證,那位女巫的符咒和法器都已在她死后失去了法力。蘇珊娜站在那兒,直到黃昏時分,想看看會不會有什么變化。不過在她看來,這個世界和往常沒什么兩樣。
床邊的椅子上搭著剪絨大衣和羊氈馬褲,衣服下壓著月神娜娜的遠古贊美詩集。蘇珊娜的指尖掠過贊美詩集的浮雕封面,不過她今晚并不想在泛黃的書頁間禱告,而是把手往下伸去,在狗兒的毛和呼吸中尋求溫暖。與信仰和祈禱相比,這種溫暖總是更加真實可靠。
狗兒打著哈欠伸了個懶腰,用棕褐色的眼睛盯著她,目光十分忠誠,尾巴已經(jīng)快活地搖了起來。它看著她拿起爸爸的滑膛槍,把火絨盒塞進她的衣兜,將裝著火藥和子彈的軟皮荷包掛在胸前,渴望與她同行。
“來吧?!彼穆暫魡荆悦獬承寻謰?。接著她朝樓下走去,溜進黑暗之中,那只狗則急切地邁開長著白色腳趾的爪子,小跑著跟了上來。
自從蘇珊娜記事后,她就一直想要一只屬于自己的狗,不過爸媽并不同意。不管她如何乞求,如何懇請,他們也不曾心軟。在某個漫長的一天即將結(jié)束時,媽媽甚至因為厭倦了蘇珊娜的無理取鬧而打過她。爸爸媽媽覺得有老卡羅就足夠了,它的咆哮吠叫足以保證庭院和谷倉的安全。蘇珊娜雖然也很喜愛那只有著雙下巴的獵犬,但她知道,老卡羅并不完全屬于她,它更喜歡她爸爸和她那位步履蹣跚、下巴很短的弟弟。她渴望能擁有一個與她的命運緊密相連的動物,好讓她去疼愛,好讓她在合適的時候能有個同伴一道漫步。
多少個月以來,每逢星期天,她都會坐在高高聳立、遍布天使和圣徒的教堂穹頂下,雙手握著月神娜娜的贊美詩集,凝望著圣母和圣子,凝望著葡萄藤和鴿群,凝望著圣壇上擦得锃亮、鑲滿纏絲瑪瑙和琥珀的銀質(zhì)十字架,在心里祈愿自己能擁有一只小狗。
但上帝同樣也沒有心軟。于是,在十月里一個寒冷的早晨,她進入森林,四處游蕩,想憑自己的力量找到一只小狗。那時候她才七歲,卻被各種雜務(wù)、規(guī)矩和戒律的束縛著,而她的弟弟總是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她應(yīng)該像往常一樣看好這個跟屁蟲,如同自他出生以來她每天所做的那樣。
“待在這兒?!彼畹?,同時還告訴他:林間空地和小路上有饑渴的狼出沒;群狼的嗥叫能穿透薄霧和月光;女巫會用鮮血和骨頭編成魔咒,把小孩子們變成豬和羊,然后剝掉他們的皮;橋底和石頭下藏著食人妖;喪尸在山谷間徘徊,專門用陷阱誘捕粗心的路人。
但他不會放她離開的,無論她說什么或者做什么。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他,始終跌跌撞撞地跟在她后面。
起初,她沿著自己熟悉的山路走著,去了她常常撿柴火、摘漿果的地方,去了她采樺樹皮來編籃子的地方,還去了她在早秋時搜尋傘蓋鮮潤的蘑菇、春天時尋找鮮嫩翠綠的赤松芽的地方。后來她走得越來越遠,跨過了橋,穿過了河,來到了她偶爾會帶山羊來吃草的地方。到了夏天,這片草地上會長滿高高的梯牧草和蓍草。但現(xiàn)在,在這片荒草遍布、結(jié)滿了霜的草地上,她沒發(fā)現(xiàn)哪里有狗,也不知道下一步該去哪兒尋找。
“那里有只小狗?!泵慨?shù)艿芸拗梆I的時候,她就會和弟弟這么講。在林子里的許多地方,都有可能藏著一只小狗,等著被發(fā)現(xiàn),等著被救出。“我們一定能找到他的。只要再走幾步就能找到了。”
她翻來覆去地念叨著這些話,仿佛大聲念出來就會變成現(xiàn)實似的。
她弟弟一路都在哭泣。因為他的腳踝扭傷了。因為他只有四歲。因為群狼在嗥叫。因為他感覺很冷,但姐姐忘了帶上他的連指手套。因為他離媽媽太遠了,盡管大多數(shù)日子里,媽媽那雙長滿老繭的手下手很重,毫不留情。
夜幕降臨時,他們還在艱難跋涉。她的弟弟一邊吮著手指,另一只手抓著她的外套。他寸步不離地跟著她,因為一直以來都是如此,從媽媽第一天把他交給她照顧以來就是如此。
十年前,當她穿過樹林走回家,懷中摟著那只尚在嗚咽的小奶狗時,當她緊緊抱著它、感受著它那柔軟粉嫩的肚皮散發(fā)的溫暖時,她并不后悔自己所做的決定。甚至當爸爸媽媽尖聲哭叫著問她去過哪里、她弟弟去哪兒了的時候,她也沒有后悔自己的決定。她告訴他們,弟弟自己跑掉了。她去追過他,卻沒能找到,怎么都找不到。
盡管那時她才七歲,說出的謊言卻那樣流利,聽上去那樣真實。
媽媽慟哭起來,仿佛她真正關(guān)心過他似的。爸爸的臉變得如巖石鐵塊般冷峻,仿佛他曾緊緊抱過他似的。
“你應(yīng)當看好他的。”媽媽說道,她的聲音因為憤怒而變得粗暴刺耳,刮擦著蘇珊娜的皮膚。
“我是這么做的。我已經(jīng)盡力了?!?/p>
然后,爸爸看見了驚恐地蜷縮在她雙腿間的小狗。
“我在樹林里找弟弟時發(fā)現(xiàn)了它,”她說著將它抱了起來,感覺自己和小狗的心都在怦怦直跳,兩顆心緊緊相連?!八鼩w我養(yǎng)了?!?/p>
爸爸立時舉起了巴掌,媽媽提高了嗓門。但他們又能怎么辦呢?在樹林中徒勞地搜索過后,他們在墓園里豎起了一塊刻著小男孩姓名的石碑。自那以后,爸爸回到田野和森林中繼續(xù)勞作,媽媽則回到洗衣房,繼續(xù)為別人洗衣服。
蘇珊娜曾和弟弟在樹林里走了三天三夜,靠找些被秋霜打落枝頭的花楸漿果、啃幾口樹皮、嚼幾棵水晶蘭充饑。到了夜里,她輕聲哼著搖籃曲安撫弟弟,即使他一直哭個不停,她也盡量不去打罵他。
那位老婦人發(fā)現(xiàn)他們時,他們已經(jīng)冷得骨頭都麻木了;她弟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蘇珊娜也哭了,至少在沒人看見的時候哭過。老婦人若有所思地盯著他們看了很久,她那粗糙的手就放在腰間別著的柳葉刀上。不過蘇珊娜覺得,她要是真想干掉他們姐弟倆,根本不必動刀子。老婦人打量了他們很久之后,便帶他們?nèi)チ艘婚g用草皮筑頂?shù)男∥?。常綠的青藤和枯萎的枝蔓蜿蜒地纏繞在柴堆和屋檐上,骷髏頭和骸骨懸掛在外面的樹枝上,剛剝下的獸皮在院子的木架上緊緊繃著,以便晾曬鞣制。
老婦人給他們吃了羊肉湯和剛出爐的烤面包,梳掉了他們頭發(fā)上的松針和泥土。她往火堆里丟了一根富含油脂的松樹根給他倆取暖,用一張羊皮將男孩裹起來,然后把他放在爐火邊的一張小床上躺著。
蘇珊娜坐在桌旁,一邊喝湯,一邊觀察。她看著老婦人用研缽和研杵搗東西,把收集起來的一束束藥草掛到木梁上,在嵌窗下的柜臺上把藥劑和膏糊混合在一起,然后打開一本厚重的黑皮書,上面的字跡都是由金色和猩紅色交織的墨水寫就的。蘇珊娜聽著她吟唱,看著她圍著弟弟念咒語,以治好他受傷的腳。
她知道老婦人是什么人,老婦人也知道她看出了自己的身份,不過兩人都沒說破。
“我只想要一只狗,”蘇珊娜說道,盡管并沒有人要她做出解釋。“為了能有一只屬于我自己的小狗,我愿意付出一切?!?/p>
老婦人搖了搖頭,她那用鳥骨頭做的小耳環(huán)在長及腰間、灰白斑駁的頭發(fā)下咔嗒作響?!吧倒媚?。小狗一直都有。等到了春天,它們會從各個谷倉和農(nóng)舍里跑出來的。”
“我已經(jīng)等了好幾年了。我現(xiàn)在就想養(yǎng)只狗,在冬天來臨之前?!?/p>
聽了她的話,老婦人哈哈大笑。不過,她看著蘇珊娜時,目光中似乎帶著幾分理解。
“你還真沒耐心呀,?。縿e去尋找自己心愛的東西,姑娘。你若是沒有羈絆,人生會容易得多?!彼哪泻Ⅻc點頭,嘴巴一咧,露出一個刀子般的笑容,“你身上已經(jīng)有一副枷鎖了,那就是你的弟弟。在你長大過程中,枷鎖會越來越多,越來越緊?!?/p>
蘇珊娜看著弟弟。那時他很安靜,不過她仍能清楚地想起他的抱怨和哭泣,想起他是如何拖慢自己的步伐,如何寸步不離地跟著自己。
“你是個聰明的姑娘,我看得出來。想當年,我也是個聰明的姑娘,我也想要一些自己得不到的東西。你可以通過很多辦法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但過程注定不會輕松?!彼⒁曋K珊娜,然后轉(zhuǎn)開視線?!安?,我覺得你一定不想要我能給你的那種狗?;丶胰グ?。聽你父母的話。別辜負他們對你的期望?!?/p>
蘇珊娜望著她,想起這老婦人在看見她偷窺后便立刻合上了的那本黑皮書,想起她為治療男孩的傷口而吟唱的咒語,想起有關(guān)小孩走失的冬日傳說,想起熊熊燃燒的地獄之火會降臨在那些用符文和詛咒褻瀆上帝的人身上。
“為了擁有一只小狗,我愿意付出一切。”
老婦人從坩堝前轉(zhuǎn)過頭來,銳利的藍眼睛里映著余燼的微光。那目光穿透暗沉的煙霧和水汽,洞穿了一切?!皼]有多少人敢說自己愿意付出一切。為了得到你想要的,你愿意付出什么?”
蘇珊娜又喝下一口羊肉湯,聽著她弟弟在羊皮底下抽鼻子的聲音,看著老婦人那只粗糙得猶如樹根的手在坩堝里攪拌。她覺得自己知道這個問題和自己的回答意味著什么。
“付出一切?!?/p>
十年過去了。此時此刻,蘇珊娜走在樹林間,那只狗則在她后面蹦蹦跳跳地跟著。雖然他的步態(tài)變得比以前僵硬了,喉間的毛變成了灰色,但他仍舊寸步不離地跟著她;他倆的靈魂和身影依然緊密交融。
“萬事萬物都有其代價,”那天晚上,老婦人在爐邊告訴她,“雖然你很聰明,但畢竟才七歲。所以我還是會給你十年時間,到時候再為我給你的東西而付出應(yīng)有的代價。到那時,你生命中的枷鎖會令你的身心都遭受巨大的折磨。到那時,你必須回到我身邊,向我學(xué)習(xí),聽我指示,在我這里待到我滿意為止。你還必須把我給你的東西還回來,由我掌管?!?/p>
十年前,當蘇珊娜注視著那多脂的木材悶燃之時,當她聽著自己躁動的心臟在肋骨下熾熱而貪婪地灼燒之時,她靈光一閃而想到的那筆交易就像經(jīng)過了深思熟慮似的。她從未想過十年光陰會過得這么快——她沿著老婦人給她指的路回到家后,在最初那幾年里,每當回想起那筆交易時,她想到的大多是小屋中那張溫暖舒適的床,草藥和羊肉的氣味,沒有雜活和差事的那幾天閑日子,那本用墨水寫就、書頁間泛著微光的厚重的書,以及那種可以在樹下悠然漫步、而不必忍著堿液造成的灼痛在河邊替媽媽清洗被單的自由。
然而最近,隨著歲月在沙漏中悄然流逝,她對老婦人說過的那番話有了新的理解。每當她徹夜難眠,與溫暖又壯實的狗兒依偎在一起時,她都會仔細琢磨那些或平實或粗鄙的語句,揣摩其中的每一分含義。
“把我給你的東西還回來,由我掌管?!?/p>
她想起那些被清理干凈、掛在枝頭的骷髏頭,想起被煮得發(fā)白的骨頭,想起樹下繃得很緊、以便晾曬的獸皮,想起老婦人腰里別著的那把陰邪的刀,想起掛墜上那些尖牙利爪……她用手指撫摸著柔軟的狗耳朵,感受著他那如絲綢般順滑的皮毛之下,腦袋和下頜的弧度。十年前,那種恐懼只會令她起些雞皮疙瘩。而如今,那份恐懼時常讓她感到發(fā)癢,感到疼痛。
她試著尋找紓解這份恐懼的方法。她在教堂里祈禱獲得救贖,舌尖感受著能夠焚洗罪惡的圣酒和圣餅,雙手緊握月神娜娜的贊美詩集。盡管她很清楚,無論是圣母、圣子,還是天使、圣徒,都不會拯救她這樣的姑娘。
射殺一條狗很容易。這是一種慈悲之舉,省得他將來(在那巫婆的屠刀下和吟唱的咒文中)遭受痛苦和折磨。蘇珊娜不止一次舉起過滑膛槍,感受著槍的重量。那槍在她手中,感覺就像自己的心臟一樣沉重。
十年。對任何狗來說,這都算得上是長壽了。但即便如此,那位老婦人所說的話似乎不再像是一筆公平的交易,或是可信的承諾。那些話更像是一種威脅,一種預(yù)言,像一片正在穿過松樹和云杉、步步逼近的陰霾。蘇珊娜知道,她沒有如期兌現(xiàn)自己承諾付出的代價。她知道,那位老婦人一定會把這筆債討回去的,無論蘇珊娜是否會去找她,無奈她是否會等著蘇珊娜去敲她家的門。
蘇珊娜知道這份代價有多大,知道如果兌現(xiàn)了承諾,她會失去什么,又會得到什么。
因此她學(xué)了些或許能來迷惑那位老婦人的把戲,像是用纏絲瑪瑙和琥珀、鹽和銀、槲寄生和鐵來辟邪;在小路上撒一些鵝卵石;把象征巫婆的石頭用柵欄圍在路邊;在屋旁種上榛子樹。
盡管如此,她還是越來越恐懼。有多少個夜晚,她都難以入睡,聽著老婦人的腳步聲在遍布鵝卵石的小路上漸漸靠近,聽見老婦人跨過她在門檻上灑的那排鹽,沿著嘎吱作響的木梯拾級而上?有多少個夜晚,她是在等待中度過,等著她那扇閂上的房門開始震顫,等著門閂突然扭曲,掛鉤突然崩斷,等著門上的合頁被折斷,等著那扇木門在老婦人的魔力下裂開?
射殺一條狗很容易。
射殺一名女巫則難得多。
蘇珊娜朝樹林深處走去,尋找著十年前走過的那條路,地上的潔白冰霜被她的靴子踩得粉碎。
這十年來,她從未哭過,一次也沒有。至少沒人看到過或聽到過她哭泣。就算她已嘗過淚水的滋味,但倘若時光回到當初,她知道自己一定會再次與對方達成同樣的交易。
付出一切,她曾經(jīng)如此說過。但不論她在七歲時許諾過什么,她都知道自己如今絕不可能放棄這只狗,不可能讓他任人宰割,不可能讓他遭受剝皮之苦,也不可能將槍口瞄準它的腦袋,即使是為了讓它免受其他可能的痛苦。
蘇珊娜一只手握著滑膛槍,行走在樹林之中,走過了黎明、白晝和黃昏,與那只狗一同走進了又一個令人戰(zhàn)栗的暗夜。她一直走著,直到發(fā)現(xiàn)那座用草皮筑頂?shù)男∥?,方才停下腳步,小屋北邊的窗戶里點著一根蠟燭。月色如水,從流云間灑落。她看到慘白的骷髏頭掛在樹梢,聽見風(fēng)吹過骸骨時發(fā)出的空洞悲歌,還看到屋后豎著一臺空置的木架,木釘和筋線都已準備妥當,就等著晾曬和鞣制一張新的毛皮。
老婦人知道他們來了,小木屋中已經(jīng)傳出了她踩在彎曲的木地板時的沉重腳步聲。房門打開后,有那么一瞬間,場面安靜到了極點,蘇珊娜覺得自己幾乎就要掉頭跑掉,或是支支吾吾地開口講話。不過她并沒有這么做。老婦人近在眼前,就在門口,那灰白的頭發(fā)與眉毛糾纏在一起,藍色的眼睛透過陰影盯著她?,F(xiàn)在,她倆之間只隔了一線薄薄的暗影。
“進屋吧,”老婦人低聲道?!拔疫€以為你不會來了,以為你改了主意,或者他們找到了阻止你的辦法??磥砦业膿?dān)心是多余的。十七歲的你,依然是個聰明的姑娘?!?/p>
蘇珊娜手中握著爸爸那把沉甸甸的滑膛槍,槍的木料和金屬的質(zhì)感十分光滑。她能聞到火藥味兒,聞到火繩慢慢燃燒的氣味——與屋里正在燒煮的大麻和硝石的味道交織在一起。黑暗中,她把一只手放在弟弟的頭上,想要讓他平靜下來,也讓自己平靜下來。然而他倆都在發(fā)抖。
“我說過要教導(dǎo)你,我會兌現(xiàn)承諾的,”老婦人輕聲說道,溫柔的話語縈繞在蘇珊娜怦怦直跳的心頭?!拔乙涯阍诩依镉肋h也學(xué)不到的東西教給你,你不會從傳教士那里學(xué)到,不會從你手里那本好書上學(xué)到,也不會從他們給你挑選的某位丈夫身上學(xué)到。我要教給你的,是聰明的姑娘想要了解的一切技藝。
蘇珊娜知道她說的是事實。她知道,擁有那些力量的代價,就是目睹弟弟的皮毛被剝掉,然后在院子里被撐開晾曬。她知道,老婦人能教會她掌控大地、天空和火焰的力量,教會她掌控風(fēng)和水的力量,教會她如何讓這些力量為自己所用。她知道,老婦人會打開那本厚重的書,讓她誦讀其中的書頁,學(xué)習(xí)上面記載的圣歌和詩句。上面的詩歌比印在娜娜贊美詩集里的任何一首都要怪異。
遵守諾言,付出她所應(yīng)付的代價,將一切拋諸腦后,這些都很容易做到。至少比試圖不自量力地空手套白狼容易許多,畢竟她手中只有一把上了膛的滑膛槍,身邊只有她弟弟陪伴。
弟弟忽然在她身后變得激動起來,不過他的咆哮聽上去不過是幾聲沙啞的喘氣聲。
“你如約帶他來了。非常好。這對我倆來說都是一場公平的交易。在你進屋之前,讓我先把他從你懷里抱走,因為我這里不容許有愛與責(zé)任的羈絆。把這些幼稚的玩意兒放棄是最好的。你很快就會明白,自由的滋味比你曾經(jīng)受到的束縛要甜蜜得多。”
在昏暗的燈光下,弟弟直盯盯地望著蘇珊娜的眼睛,茶色的眸子依然滿懷忠誠。時至今日,他仍舊聽她的話。時至今日,他仍舊信任她。
他當然該信任她。畢竟,如果她沒與老婦人達成這筆交易,他現(xiàn)在會變成什么樣子呢?他會變成一位一無是處的農(nóng)家小子,整日辛苦勞作,直到十指磨穿見骨,在有錢人的壓迫下掙扎求生,在神父面前屈膝弓腰,聽其宣示戒律。
她不想看到弟弟的生命被爸爸的滑膛槍或女巫的刀子終結(jié),也不希望自己的生命就此結(jié)束。她不想看到自己的罪惡再次與人類的血肉之軀產(chǎn)生瓜葛。她想擁有一切,正如一直以來的那樣——她想要那只狗相伴左右,想要掌握在那泛著光的書頁間蘊藏的魔力,想要這座小屋成為他們的新家。
站在門口的蘇珊娜,知道萬事萬物都有其代價:愛,知識,生命,都有代價。至于背叛,自然也不例外。
她學(xué)著爸爸的動作,將滑膛槍上了膛,盡管他從來沒有教過她這些。點燃的火繩嘶嘶地冒著煙,繩頭穿過擊發(fā)裝置的簧片頂端。引藥鍋里放了少許引藥,槍管底部也已填塞適量火藥,她手里還握著一發(fā)彈丸。彈丸光滑、溫暖而沉重,一如她那顆罪惡的心臟,一如她那已遭玷污的靈魂。
她已將彈丸放入槍口,連同火藥一起用通條搗實?,F(xiàn)在她站在這里,燃燒的火繩尾端發(fā)出灼熱的紅光,猶如暗夜中的惡魔之眼。
她寧愿付出一切,也不愿弟弟被割下腦袋,被剝掉皮。即使讓她拿父母的性命做交換,她也無怨無悔。代價絕不能是他,不能是這只狗,不能是弟弟。
老婦人看見了那把滑膛槍,看見蘇珊娜舉起槍瞄準自己的腦袋,但她并不擔(dān)心。她覺得里面不過是裝填了一顆毫無威脅的小鉛球。她不知道的是,當蘇珊娜從圣壇上偷走那個神圣的十字架時——上方的圣母目睹了她的褻瀆之舉——在教堂門口等待的弟弟有多么耐心。她不知道的是,蘇珊娜用爸爸的鉗子從十字架上剪下了一些銀條,然后將其融化,并在彈丸模具里澆筑成型。她不知道的是,蘇珊娜從十字架上撬下了纏絲瑪瑙和琥珀,將其丟進了鋼水包中,熔化的鉛塊和銀條在里面打著旋兒,看上去是一團光滑灼熱的灰色物體。她不知道的是,十年前蘇珊娜從她的斗篷上扯走了三根灰白的長發(fā),而當時她正在睡覺,松脂木柴正在靜靜燃燒,一位七歲大的女孩正在琢磨自己所做的交易。她不知道的是,蘇珊娜將這幾根灰頭發(fā)藏得有多安全,就夾在那本娜娜贊美詩集中。
事已至此,再也無法回頭了。她再也不是十年前的她了,彼時她那顆熾熱貪婪的心尚未焚毀一切能獲救贖的機會。再也回不到父母整日催她結(jié)婚、叫她走開的日子了。再也回不到她去教堂的告解室里懺悔時、神父傾身靠近、詢問教堂門口的雪地上為何會有狗爪印、圣壇旁邊褻瀆上帝的腳印是怎么回事的日子了。
不過,倘若子彈打中了目標,倘若巫婆的法術(shù)被解除,她的煩惱就此了結(jié),那她下一步該怎么辦,弟弟下一步該怎么辦?對他而言,這意味著低矮畸殘的犬生緩緩走向死亡。對她自己而言,則意味著死有余辜,意味著烈火焚身,意味著一片不潔的土地上會多出一座淺墳。
蘇珊娜牢牢地握著滑膛槍,弟弟在她身旁瑟瑟發(fā)抖。不論結(jié)局如何,不論她要做什么或去哪里,他都不會離開她,因為他倆之間的羈絆一直如此:無論前路通向何方,無論巫婆在十年前念過什么咒語改變了他,無論蘇珊娜為了如愿以償而做過什么。一路走來,弟弟始終眼神堅定,滿眼真誠,并且在未來也會一直如此。這只狗會一直追隨她,直到世界盡頭,直到來世。
如今她已明白了一切。她站在此地,這既是結(jié)束,也是開始。射殺一條狗并不容易,哪怕這是一種慈悲之舉,哪怕是為了讓它免受將要遭受的痛苦和折磨。因為你倆的靈魂與身影,自他呱呱墜地之日起,就已彼此交融。因為蘇珊娜所做的真正承諾(在其他所有承諾之前)——盡管蘇珊娜從未向他人吐露過這些話,她也并不明白其中的分量和深意,直到今晚——是要好好照顧他,照顧好這條狗,照顧好她的弟弟,直到他的生命走到盡頭,直到她的生命走到盡頭。
射殺一位女巫很難。
而當?shù)艿茉诶蠇D人腳邊開始狂吠,撲上去撕咬她的衣角和袖子時,這就變得更難了。但她必須瞄準目標。
她用顫抖的雙手扣動扳機,燃燒的火繩引爆了火藥。
爸爸的滑膛槍爆發(fā)的槍聲和余煙充斥了這個暗夜。
當扭作一團的女巫和狗兒的身軀倒在門口時,蘇珊娜踉踉蹌蹌地走上前去,在一片沉靜中念叨著一個字——既是懇求,也是發(fā)問。她跪在地上,眨著雙眼,抑制住想要流淚的沖動,然后伸出手去,穿過刺鼻的煙霧,祈禱狗兒的皮毛依然溫?zé)幔粑廊晃唇^,祈禱纏絲瑪瑙和琥珀能發(fā)揮作用,祈禱那道咒語不會失效。
【責(zé)任編輯:趙偉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