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加
在當下的民謠 / 搖滾樂壇,五條人向來顯得頗為異類,從2008年組建至今,成軍十一年的時間里發(fā)表過五張專輯,且不說音樂風格的駁雜,單獨就創(chuàng)作主題而言,就已經(jīng)涵蓋了從歷史人物到現(xiàn)實生活、從社會新聞到魔幻想象的方方面面,構成了一部洋洋大觀的百科全書。
樂迷慣常以民間、底層、草根、方言、母語等來概括五條人的創(chuàng)作面向,誠然,這些在五條人身上都得以直觀地凸顯,但被忽略掉的,卻是五條人的日常敘事手法,以及背后的詩意創(chuàng)造。
十年前,五條人的首張專輯《縣城記》發(fā)布,從看守所里的浪子到田間的李阿伯,取材皆為日常生活,此后的專輯《一些風景》《廣東姑娘》《夢幻麗莎發(fā)廊》直到2018年年底發(fā)布的《故事會》里,日常的敘事占據(jù)著很大的部分。
從文學角度來看,五條人的日常敘事,很容易被人與二十世紀國內(nèi)的新寫實文學聯(lián)想起來,但二者有著截然的不同,與新寫實的零度敘事中“詩意”的消解相對立的,是五條人在日常生活敘事中對“詩意”的重新認識與發(fā)現(xiàn)。
說到“詩意”,五條人曾經(jīng)表述過自己的看法,當有記者問道:“用白描的方式赤裸裸地描寫現(xiàn)實?這樣的話就失去了民謠的詩意?”五條人的仁科回答道:“詩意是不是統(tǒng)稱就是一個詩意?有時候你覺得詩意的東西,我覺得有點惡心;而我覺得詩意的東西,你說這是什么鬼。”
如果說,民謠中的“詩意”僅僅存在于所謂的“詩性”想象中,存在于傷春悲秋式的顧影自憐中,而不存在于看似“白描”的敘事話語里,那么這是一種偏見,更是一種無知的短視。于五條人的作品而言,“詩意”恰恰就存在于這種日常生活的敘事里,只不過,它往往以不同的面相表現(xiàn)出來。
五條人首張專輯《縣城記》中,有一首《倒港紙》,歌中“表叔公”在海豐縣城東門口“倒港紙”(兌港幣)——這是20世紀80年代末海陸豐的一個特殊行當:港幣販子,他們低價回收港幣,再高價換出。而這些都是五條人的仁科與阿茂在幼年時候的記憶。在二十一世紀初,仁科、阿茂二人搬到廣州生活,又在繁華的街頭遇見了這個還在經(jīng)營黑市的表叔公,只不過倒賣的對象,從港幣變成了美金。從海豐小鎮(zhèn)到廣州都市,從港幣到美金,這是一個個體在全球化的時代中成長的隱喻(專輯中的《十年水流東,十年水流西》也提到“今日全球化,明日自己?!保?。而“倒港紙”的詩意,就在這個隱喻中的表叔公那惟妙惟肖的表情描寫里:“兩眼發(fā)亮”“驚訝”“瞪著”,這一系列的表情,熱情勃發(fā),它透露出的是表叔公那打了興奮劑般的激動,而這個激動,則潛在地成為懵懂中進入全球化時代的個體的心理表征:對于新秩序那無比熱烈的向往,對于未來的無比浪漫的憧憬。
而在2016年底出版的專輯《夢幻麗莎發(fā)廊》中的同名作里,五條人描寫了一個被從鄉(xiāng)下騙至城市里的發(fā)廊妹的故事。歌曲的背景是“石牌橋”,作為從海豐縣城闖入的外來客,仁科和阿茂早年的廣州生活,從石牌到崗頂,從華南師大到天河,都圍繞著石牌橋這個圓心展開。這個地標既是個人生活的烙印,也是時代變遷的象征。隨著一番城市的改造,姑娘離開了“夢幻麗莎發(fā)廊”,但是“我”并沒有兌現(xiàn)自己的沙灘、椰林想象,在憂傷中不知所歸的姑娘成為永遠的過去。德里達曾經(jīng)說“文學本身,跟意義和指涉之間,總是一種停頓的關系”,那么《夢幻麗莎發(fā)廊》的詩意,就在這種“停頓”中生成,它并不在這個浪漫的愛情故事那無可猜測的不知所終的結局中,而在于大時代背景下,“我”“發(fā)廊妹”這樣的小人物,命運被莫可名狀地書寫著,“天空中的紅月亮”每晚都在升起,“夢幻麗莎發(fā)廊”則時隱時現(xiàn),幽靈般矗立在快速崛進的城市化進程和高奏的現(xiàn)代化凱歌中。
到了2018年發(fā)表的專輯《故事會》中的《爛尾樓》里,五條人讓這個都市傳奇前所未有地帶上了魔幻現(xiàn)實主義色彩:流浪漢、酋長、匈奴王……現(xiàn)實與虛構相互疊加,真假難辨。但這個故事中一部分靈感依然來源于現(xiàn)實,它取材自根據(jù)真實故事改編的影片《熱帶》,一位湖南農(nóng)民從老家到東莞尋找自大學畢業(yè)起便下落不明的兒子的故事。只不過這一次五條人把故事移花接木地嫁接到廣州發(fā)生過的一樁真實事件里——十多年前,廣州美院附近曾經(jīng)有一棟爛尾樓,樓主跳樓自殺,原因不詳……
歌中尋子的故事被逐漸放置在一個迷幻般的場景里,似夢似真,父親的足跡遍及工廠、面館、網(wǎng)吧,每一次帶著線索而至,但都空手而歸,尋子過程中,自己兒子的面目愈發(fā)模糊、迷離。
這一次,《爛尾樓》里的詩意借助著類似“殘酷劇場”的形式得以體現(xiàn),其中紛繁登場的人物的言行,應和了阿爾托所言的“(殘酷劇場)將選擇能反映我們這個時代騷動、不安特質(zhì)的題材和主題”,他們正是在這個劇烈動蕩的時代里出現(xiàn),而被 “大成神祇、英雄或鬼怪,提升到神話的境界”。而這種詩意,是一種噬心的痛楚,它被現(xiàn)實所撕咬,悸動與不安就這樣地悖論般存在于光鮮都市景觀的背面,隱忍地攪動著我們的神經(jīng)……
責任編輯 李倩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