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妮
二妮兒在黑暗中摸索著,耳中不停傳來悠遠漫長的狼叫聲,她只好順著聲音走去。眼前突然出現(xiàn)了一道亮光,突如其來的亮光讓二妮兒不得不閉上雙眼。當她睜開雙眼時,發(fā)現(xiàn)腳下正是老墳山,抬眼望去,表叔站在前方,他在老墳山上學著狼叫。二妮兒慢慢向表叔靠近,可她就是無法走近表叔,走著走著她的身體突然下陷,像是掉入了無盡的深淵。
“啊——!”二妮兒從夢中驚醒,打開最新款蘋果手機,才七點半。她躺在軟綿綿的公主床上翻來覆去難以入睡。她只好起床,打開窗簾。陽光正使勁地往屋里竄,她將陽光捧在手中,望著她生活了五年的濱海城,即使早已換了新名字和新身份,但她耳畔似乎又傳來了夢里的狼叫聲,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
不從何時起,二妮兒就一直寄養(yǎng)在遠方表叔家。但這么多年下來,在二妮兒的心里,表叔雖不是親父但早已勝似親父??墒沁@樣的生活自養(yǎng)女給富裕的親生父母接走后,又發(fā)生了改變。盡管如此,表叔每一天都要給城里的二妮兒打電話,他老是擔心二妮兒過不習慣。二妮兒告訴他,新的家很漂亮,新的房間也很美,爸爸媽媽給她買了好多東西。當她說到好多好多表叔都不知道的東西時,表叔就呵呵地傻笑。每一次掛電話之前,二妮兒都會對表叔說:“爸爸,等以后我長大了,我賺錢照顧你,到時候我們就一起住在濱城?!北硎迓牭蕉輧赫f這句話時,都會樂呵呵地撓著頭傻笑。
表叔依舊是一天一個電話,可二妮兒借忙著學習而很少接聽。直到一次,表叔撥打二妮兒電話,電話那頭傳來了“您撥打的電話號碼是空號”的聲音,他越發(fā)坐立不安,他擔心著二妮兒。
一天他從枕頭下拿出了一個布包,里面躺著一張紙,原來是二妮兒的地址。他呼出一口氣,心有底了,決定去看一看他的二妮兒。
表叔搭上熟人的面包車,來到了火車站。他在火車站門口買了幾個熱乎乎的饅頭,還買了一瓶水。他托人買了車票,上了火車,找了一個座位坐了下來。
表叔第一次坐火車,心里有點激動,他看著窗外的風景發(fā)呆。突然一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走了過來,停在表叔的旁邊,對著表叔嚷道:“你這糟老頭子怎么坐到我位子上來了?”表叔抬起頭來看著那男人,那男人滿嘴火車炮,“你這老頭快給我讓開?!?/p>
表叔惱了,低聲回應(yīng)道:“你這人怎么能說我坐了你的位置?難道不都是先來先坐嗎?”那男人沒聽,拿起手中的票在表叔眼前晃了晃說:“這33號位是我的,你給我看好了。”
其他乘客都不由得往這邊看來,表叔的頭低得不能再低,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反駁,“在我們那里都是誰先到誰就坐的。”那男人大笑著說:“怕是你沒坐過火車吧!你這個鄉(xiāng)巴佬快給我讓開?!敝車娜瞬幻馄鸷?,“是啊,一個鄉(xiāng)巴佬來坐什么火車?”“這年頭居然還有這種人?!?/p>
表叔站了起來,臉漲得通紅,那男人將表叔手中的票搶了過來,舉在手中大聲嚷嚷道:“喲!原來是一張站票!”此時的表叔羞得恨不得找個地洞鉆下去,他不知道火車票分坐票和站票。
經(jīng)過一番不愉快的折騰,到站了。表叔下了火車,他被人群推出了火車站。濱海城車水馬龍、紙醉金迷,讓他看得眼花繚亂。表叔望著四周陌生的環(huán)境,實在是不知道該邁左腳還是右腳,卻握著二妮兒的地址站在原地。
遠遠地,一個人在打量著表叔,躊躇了一會兒,便走上前去,堆著滿臉笑容說:“老哥這是要去哪里呀?我可以帶你去,車子就在那兒?!北硎鍖⑦@人仔細打量了一番后,才將手中的紙條遞了過去。那人看了看表叔又看了看紙條,眼珠子一轉(zhuǎn)嘿嘿笑道:“老兄外地人吧?你要去這地方可遠了,看你這人生地不熟的就給你便宜點,就五十元吧!要是別人我可收七十元呢?!北硎暹t疑了,下意識地摸了摸兜里,咽了口唾沫,謹慎地商量道:“你看能不能再少點?”那人擺了擺手道:“可不行了!”說著那人居然要走了,表叔忙上前將他攔住,看了看周圍,心一橫牙一咬,答道:“好!”
那人正搓著手等表叔掏錢,突然三個穿制服的人出現(xiàn)在他們眼前,其中一個人問道:“你們在干嗎?”轉(zhuǎn)頭看向那個拉客的男人,皺著眉頭道,“怎么又是你?”那男人低著頭說:“你認錯人了。”那男人想要離開,便被另外兩個穿制服的人攔住帶走了。黃土埋到脖子上的表叔哪見過這場面?見到穿制服的人,慌忙哆嗦著腿要離開。穿制服的人上前將他攔住自顧自地說道:“你好,我是這里的協(xié)警,剛才那個人是個拉黑車的,專門訛一些外地人的錢,你跟他是什么關(guān)系?”表叔雙腿還是止不住打著哆嗦,咽了咽口水結(jié)巴道:“我……我不……我不認識他?!彼銓⒓垪l遞給了協(xié)警,協(xié)警將表叔打量了一番,問道:“你打算去錦河小區(qū)?”表叔訕訕道:“是。”協(xié)警叫來了出租車,叫司機帶表叔到錦河小區(qū)。
來到錦河小區(qū),門衛(wèi)將表叔攔住,問表叔來干嗎。表叔又將紙條遞給了門衛(wèi),告訴門衛(wèi):“我是來找閨女的?!遍T衛(wèi)看了看紙條便讓表叔進去,并告訴表叔,前面右轉(zhuǎn)右邊第3棟樓就是B單元3棟。表叔按著門衛(wèi)說的,到了二妮兒家樓下。表叔不會坐電梯,他便從一樓爬到了15樓。到了二妮兒家門口,他仔細整理著自己的衣服,深吸一口氣。表叔抬起手,敲響了二妮兒家的門,等了許久,也不見有人來開門。表叔想著他們可能出門了,等到晚上應(yīng)該回來了吧。想到這里表叔就在二妮兒家門口坐了下來,坐著坐著就睡著了。
一股涼風吹過,還在睡夢中的表叔打了個冷戰(zhàn),便醒了??戳丝磿r間,他竟睡到了夜里十一點。深秋的夜晚涼意十足,表叔不由得拉緊了身上的衣服,摸了摸肚子,從包里拿出饅頭和一瓶水,啃了起來。吃完了饅頭,還是不見有人來,表叔懷疑二妮兒是不是搬家了,或者他們出遠門了。但是他又怕明早二妮兒就回來了呢,而且自己也不知道該去哪里。表叔決定就在二妮兒家門口過一夜。第二天醒來還是不見有人來,表叔確信這沒人住了,站起來活動發(fā)麻的腿腳,摸了摸二妮兒家的門,轉(zhuǎn)身低著頭往火車站走去。
表叔回到了家中,工友們都湊到了昏暗且擁擠的小房間里,他們七嘴八舌地問著什么。表叔目光呆滯,只看到一張張合了又開、開了又合的嘴。過了許久,不知誰問了一句什么,表叔突然一個激靈,不好意思地撓撓頭說,那濱海城太大了,我給迷路了,又記不住閨女的電話,就只好回來了,下次有機會讓閨女來接我去!工友們有的大笑,有的咋舌說:“你這人怕是這輩子都沒去過那么遠的地方吧,去看閨女竟然還把自己給搞迷路了?!薄澳氵@老東西也太沒出息了吧,這輩子也就才出這么一次門,居然還沒找著閨女,把自己弄得這么狼狽。”工友們嘴里免不了對表叔數(shù)落與嘲笑,表叔也就呵呵地笑。表叔這幾天像丟了魂似的,活也不干了,工友們都擠兌他,“去了一趟濱海城回來誰還有心思干活呀?”
表叔獨自一人到老墳山去,站在老墳山山頂上,學起了狼叫。這一次的狼叫,不像他教二妮兒壯膽那樣的狼叫。他的狼叫中夾雜著嗚嗚的哀怨聲,像是在呼喚著誰,讓人聽著不免感到心中一陣悲涼。
老墳山上傳來了狼叫聲,一聲一聲地傳到了二妮兒的心里。那天二妮兒的確看到了表叔,還在房間里寫作業(yè)的她,聽到了敲門聲,以為是出差的爸爸、媽媽回來了,她興奮地跑到門邊踮起腳尖,透過貓眼看到的是表叔那張蒼老的臉,他眼窩深陷、嘴唇干裂,臉上的皮膚都皺到了一塊,身上的衣服洗得泛白,腳上的鞋也是五年前她陪表叔買的。二妮兒看到表叔,不禁想起自己,初來乍到時班上的伙伴沒有一個人愿意跟這個鄉(xiāng)下來的孩子玩,大家都嫌棄她。二妮兒慢慢地收回了放在門把上的手往后退,回了房間。到了晚上她還是不敢開燈,晚飯也不敢吃,早早地便睡了??墒沁@一夜二妮兒睡得并不好,她夢到了小時候騎在表叔肩膀上去趕集,表叔花了幾毛錢給她買了個糖人,二妮兒坐在表叔的肩膀上,歡快地吃著糖人。糖人沒吃完就化了,滴到了表叔的頭上,表叔也不會惱火。
她再也睡不著了,坐了起來,給自己倒了一杯熱水,躡手躡腳地來到了書房,打開電腦想要看看門外的監(jiān)控視頻。畫面里表叔將自己蜷縮成一團,窩在門口,像極了一個沒有家的流浪漢!
深秋的夜也并不憐憫表叔。他手里的什么東西掉了,就在那一剎那,表叔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就醒了,迅速將東西撿起來,抱緊布包又閉上眼睛。二妮兒分明看到,被表叔抱在懷里的布包是她上小學時表叔幫她縫制的書包,被拾起的東西是她給表叔留下的地址。二妮兒的心被螞蟻啃噬著,站了起來,跑到門邊把手搭在門把上。一霎那,她的腦海中又浮現(xiàn)了夢中的畫面,耳旁又傳來了夢中魔鬼般的聲音。她始終沒有勇氣打開門。
這一夜父女倆一個在屋內(nèi),一個在屋外,做著同樣的夢。
二妮兒再一次睡醒時抬起頭,畫面里除了冷清的走廊,什么也沒有了。她猛地站起來,杯子摔到在地上,碎了也不管,她跑到門邊打開了門,喊著:“爸爸!”可是走廊空了,她的心也空了。二妮兒虛弱地靠著門滑坐到地上,她忘了腳上被玻璃劃傷的疼痛,忘了自己是誰,忘了自己從哪里來,又要到哪里去。
表叔獨自一人站在老墳山上,學著狼叫。一聲聲嗚嗚的叫聲,向濱城傳去。這時,電話響了,他愣愣地看著那串陌生的數(shù)字,按接聽鍵,電話那頭傳來了二妮兒的哽咽聲。
責任編輯? ?藍雅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