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
點水雀在飛,蚱蜢在跳,燕子在穿梭,一切都生機勃勃,但一切都將過去。秋天已經(jīng)到下半場,遠山越來越遠,溪水越來越清涼。
明月把野棉花鋪在曬席上,讓太陽暴曬。這張曬席與其他曬席不同,從沒曬過糧食。曬糧食的曬席用慈竹編織,八尺寬一丈長,卷起來像炮筒,粗糙的篾片常分裂出細篾絲,折斷后極其鋒利,扎進肉里又痛又癢卻又看不見,讓人恨不得把手剁掉。明月的曬席小得多軟得多,用蘆葦?shù)那囿糁蠛缶幙?,可以折疊。這是大戶人家給幼兒當席子用的,光潔玉滑,不但清爽,還能兜住尿,不會弄臟席子下面的被褥。明月的東西不多,但都很精致。野棉花暴曬三天后,小棉球炸裂翻轉,像一個個小棉帽。摘掉干縮的黑色種子,把儲藏著太陽光的小棉帽裝進枕套,枕在頭下一年四季都會充滿陽光。
野棉花在偏刀水最常見也最爛賤,人們除了覺得它沒用和爛賤,不再有別的看法,任它在田坎上堡坎上小路旁水溝邊墳堂里自生自滅。粉紅色的花瓣有肉質感,豐滿而圓潤,女子們把花朵的模樣繡在背帶上、衣服上、鞋面上,喜慶而樸實。金色的花蕊被繡成魚眼似的圓球,一百個圓球就是一百個金色的太陽。偏刀水只有明月用野棉花做枕芯,一到秋天就去采摘。棉花球比蜘蛛肚子大,比麻雀蛋小,球上布滿了斜向交叉的麻點。棉球炸裂后麻點變小,小得幾乎看不見,棉花團看上去有點黑,正是這些小麻點的存在。仿佛這是它小小的自尊,提醒你我不是別的,我是你們看不起的野棉花。
明月來偏刀水已有幾十年,沒有人知道她的身世,沒人知道她為什么來偏刀水,也沒人見她去過別處。她不和當?shù)厝藖硗?,她不討厭他們,也不喜歡他們。她就像一棵栽錯位置的樹,周邊沒有一棵樹和她相像。她更像飄浮在山頂上的白云,看上去很近,其實很遠。
有人說她來自云南邊陲深處的紅河,一個當?shù)厝藳]去過的地方。說她是一個地主的小老婆,地主有十幾畝水田,被政府槍斃后,她不愿改嫁又不敢在原來的地方生活,稀里糊涂地來到了偏刀水。偏刀水人自豪地感嘆,幸好偏刀水人心地慈善,一點都沒有為難她。他們推斷她是地主小老婆的理由很充分,一是她長得漂亮,二是她不會干農(nóng)活,三是她特別愛干凈。
大家確切記得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明月有一支手槍。槍被派出所沒收后她去要過幾次,沒有還給她。
她連釘錘都沒有,居然有一支手槍。有一次她換枕芯,換完后坐在屋門口,旁若無人地把玩一支精致小巧的手槍,看她拿槍的樣子就不像會打槍。她顛來倒去地看,像小女孩拿到一個從沒玩過的復雜玩具,愛不釋手又不知道怎么玩。十有八九平時放在枕頭下面,要不然怎么會在換枕芯的時候翻出來?她喜歡握住槍管,而不是槍柄,就像拿著一把錘子。她撫摸著每個部件,有時還把槍口朝向自己,想看看槍膛到底有多深,深處是否有什么機關。誰都看得出來,這支槍是她的心愛之物。
這個禁物在偏刀水鎮(zhèn)并沒引起軒然大波,只是進一步加強了大家的印象。一定是地主留給她的,讓她用來防身,還沒來得及教她怎么用地主就被槍斃,她拿著它不中用又舍不得丟。
有個自以為是的小青年,想法與眾不同,說這個女人有可能是特務,新政權穩(wěn)住江山后,她和她的上級不是失去聯(lián)系,就是不敢再聯(lián)系。這話立即招來眾人的鄙視:特務?偏刀水有什么呀,難道握鋤頭把修地球,追著牛屁股犁田打耙的全是大人物?難道打田栽秧需要派一個特務來破壞?嚼你的舌根,嚼爛了都沒有人信。
這個頭腦子簡單的年輕人不明白大家對明月的感情,雖然她和他們沒有親密的交往,但他們?nèi)夹刨囁?,就像信賴山坡上那棵孤零零的白楊,他們于她無求,只要她在那里就好,正是這樣才不允許有釁隙,有裂痕。她與世無爭,像白楊樹一樣端莊慈祥,他們享受著這份寧靜、這份吉祥如意就心滿意足。
沒有人報告派出所,是派出所的民警無意中聽說,聽說后又不得不行使職責。當時槍支管理還沒那么嚴,沒有人覺得她保存這支槍有什么不妥。生產(chǎn)隊長柴啟物帶著民警來拿走時,她只弱弱地說了一句:這是我的。
連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都看得出來,明月的槍不是用來朝某個地方射擊的,是一個秘密紀念品。當民警問她,子彈呢,沒有子彈嗎?她弱弱地回答:這是我的??礋狒[的人忍不住想提醒民警:不要再逼她嘍,用不著嘛。他們的每個愿望都向著明月,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看著民警像取走她的魂一樣,把手槍裝進公文包,騎上自行車揚長而去。他們知道總有很多事情讓人無可奈何,想到自己身為農(nóng)民,更覺得萬般無奈。
他們記得的第二件事情,是明月來到偏刀水時到處打聽剿匪指揮部在哪里,似在尋找一個他們都不認識的人。
剿匪是在一九六一年春天進行的。土匪大鼻子老煙,新政權成立之前就是威震一方的悍匪。大鼻子老煙的人馬不多,喜歡單打獨斗,以寒婆嶺為中心,活動在方圓百余公里的大山叢中。很少有人見到他的真身,只知道他是個大鼻子。他搶劫從不留活口,把被劫者全部殺光。實施搶劫后從不逗留,連夜奔逃幾百里,在深山老林里一躲就是幾個月。沒有固定住處,對密林里幾百個山洞就像對自己的耳朵嘴巴一樣熟悉,不用照亮也能摸進去。大鼻子老煙是個神槍手,看見他的人和動物都得死,全都一槍爆頭,不浪費一顆子彈。打死的動物皮剝下來,是他山洞行宮里的被褥。被他打死的人往往不明就里,到了閻王那里也結結巴巴交代不清楚,自己為什么就來到了這里。大家對悍匪大鼻子老煙無不談虎色變,為了不看見他,走路時盡量低頭看路,不東張西望,以免引火燒身,以免長了眼睛的子彈朝自己飛來。大鼻子老煙被剿滅后,他的槍法被人津津樂道,講述者情不自禁地豎起拇指食指,“叭”的一聲,仿佛自己就是大鼻子老煙。除了槍法,大鼻子老煙還會一種特別的奔跑步法,叫鬼步,一步滑出去足有四五米遠,相當于腿長的人走七八步。這或許僅僅是傳說,但他確實做到了來無影去無蹤。有人天真地向往:用這種步法去參加體育比賽,不是打遍天下無敵手?
一九五三年,大鼻子老煙搶過一輛運送救災物資的汽車。救災物資有棉絮和糧食,押運的民兵只有三個人,這對神出鬼沒的人來說不算什么,不簡單的是他竟然把那么多物資和糧食搬走。這次搶劫激惱了政府,派駐軍中隊百余人,加上三千民兵,對全縣進行地毯式搜索。沒找到糧食,也沒抓到大鼻子老煙,他像煙一樣消失得無影無蹤,直到一九六一年春天再次露面。
再次露面是因為餓。這幾年,所有人在饑餓的恐慌中活著,都在想方設法尋找食物。糧食和蔬菜遠遠填不飽肚子。一九六〇年底,農(nóng)村公共食堂不得已解散,包產(chǎn)到戶年初已經(jīng)推開,但饑餓蠶食著人們對未來的理解和信任。果不其然,不久就明確指出,包產(chǎn)到戶是走資本主義道路,必須糾正,短命的驚喜就此結束。這幾年,沒人再關心大鼻子老煙,饑餓的折磨比死更糟。令人們意外的是大鼻子老煙也在挨餓,這天他在都溪林場邊的玉米地里摳紅薯,邊摳邊吃。一個九歲的小孩看見他,小孩不知道他是大鼻子老煙,開始以為那是一頭野豬,繼而覺得那是野鬼。小孩逃跑時被大鼻子老煙一槍打在屁股上,臨死前說他看見鬼,一丈二高紅毛的野鬼?;蛟S是因為饑餓,大鼻子老煙第一次失手,沒能一槍爆頭。
大鼻子老煙這一槍不但暴露了自己,也讓省市駐軍和公安部門震怒,省軍區(qū)以最快的速度派出部隊將林場包圍,從大鼻子老煙出現(xiàn)的地方開始搜索,最后在一百公里外的橫斷山熬硝洞發(fā)現(xiàn)他的蹤跡。搜索部隊的人影一出現(xiàn)在洞口就被他射殺,射殺了十余人后,部隊決定不再主動進攻,堵住洞口,他出來就用機槍掃射。堵了七天,大鼻子老煙沒有出來,進剿部隊用繩子將二十個手榴彈捆在一起吊下去,懸在洞口,再讓狙擊手開槍打爆手榴彈。手榴彈爆炸后進洞搜索,大鼻子老煙早已死亡,手榴彈沒炸著他,不知何時已經(jīng)餓死。
這是大饑荒年間最振奮人心的消息,人們奔走相告。興奮之后,關于大鼻子老煙的傳說卻越來越多。
明月來到偏刀水,來尋找指揮剿匪的人,可剿匪時也沒人知道指揮官是誰,指揮部設在哪里。他們得到的命令是,發(fā)現(xiàn)大鼻子老煙的蹤跡不管真假都要立即向民兵報告。大鼻子老煙一死,剿匪部隊收兵回城,民兵就地解散,部隊的腳印被雨水洗干凈后明月才來。
偏刀水沒見過這么漂亮的女子,她的額頭像瓷勺的背面一樣潔凈光滑,頭發(fā)如水草般蔥蘢,身材豐滿勻稱。不過最叫人難忘的是她的神態(tài),像在做夢,完全不知今夕是何夕。她買了一間小房子住了下來,小房子原先是一戶人家的糧倉?,F(xiàn)在糧食分得太少,用不著糧倉,幾個瓦缸就裝完,瓦缸比木頭糧倉好防鼠。明月把房子里里外外洗了一遍,干凈得發(fā)亮,讓人覺得,住在那樣的房子里連做夢也是清爽和適意的。
不過最叫人搞不懂的是她的年紀。來偏刀水時不算年輕,幾十年過去后,相貌幾乎沒改變,歲月忘記讓她變老,而她自己仿佛也忘記了世間的一切。
拜偏刀水的偏遠所賜,讓歷次轟轟烈烈的運動忘記了這里,這里的人很懶散很固執(zhí)。那些信仰階級斗爭,習慣于借運動整人打擊異己,習慣于運用群眾去實現(xiàn)私欲的干部,都嫌偏刀水民風蒙昧頑劣、認死理,難以啟迪教育,遠不如在其他地方收獲大。在縣城,公安局一個專案組長懷疑一位印尼華僑是特務。這位華僑是中學老師,上課遇到重要的問題要用黑板擦敲三下講桌,提醒學生注意。專案組長說她這是在向外國發(fā)報。他拆解講桌和黑板擦沒找到發(fā)報機,又說發(fā)報機在她的牙齒里面,把她的牙齒全部敲下來還是沒找到。女老師自殺后,專案組長親自劃開她的肚子尋找發(fā)報機,還是沒找到,得出結論是階級敵人太他娘的狡猾。這樣的故事在偏刀水決不可能發(fā)生。有個下放到偏刀水勞動改造的教授,想搞清楚勞動在從猿到人轉變過程中的作用,請獵人捉了幾只長臂猿,他教它們干活,教它們使用工具,甚至教它們說話。教了三年猿還是猿,和捉來時一樣聰明,它們向教授討吃討喝時很頑皮很聰明,但使用工具方面沒有讓人驚喜的進步。教授寫了篇文章,說通過實驗證明,勞動不可能讓猿變成人。教授因此被押送到一個勞改農(nóng)場,從此再也沒來過偏刀水。這是偏刀水和政治運動關聯(lián)最大的事情。人們談起這事都覺得好玩,教授訓練猿猴很認真很辛苦,這些認真辛苦也很好玩。教授知道偏刀水有長臂猿,得知下放到這里時很高興,他以為他可以在這里大顯身手,可以通過實驗給恩格斯的偉大著作提供實證材料。偏刀水人說起他就好笑,說他太老實,長臂猿要是能干活,我們都可以當老爺,什么活都不用干,讓猿猴代替我們?nèi)ジ伞?/p>
沒有人和明月開玩笑,因為和如此美麗端莊的人開玩笑,是一種褻瀆。她在小房子后面圍了塊菜園,是偏刀水最小最精致的菜園,他們說她種菜“像繡花一樣”。她和其他人一樣參加生產(chǎn)隊勞動,和大家一樣懶洋洋地干活,無論別人說什么,聽沒聽見都笑笑,從不參與到談話中去。她每年把自己的小房子洗一遍,有人說她的房子那么小,當然可以洗,也有人說她過于講究,活得稀奇。但不管怎么說,他們對此并不反感。他們說:“水井里的水又不要錢,你勤快你也可以去挑來洗嘛?!彼麄冋f:“有那個時間和精力,寧愿躺在床上大睡三天。”他們的確太累,從沒睡過一個好覺,一輩子疲憊不堪。女人們羨慕明月,卻又不可能像她一樣生活,偶爾的嫉妒之后是對自己的哀嘆和抱怨,哀嘆自己命不好,抱怨家里這么多人卻沒有一個可以做幫手。
物質對明月來說總是豐盛,什么也不缺。沒人到她家去做客,她連一條像樣的板凳都沒有。但這又有什么關系?她不過是寄居在偏刀水,不是要在這里生根發(fā)芽。大家都沒料到,有一天他們突然發(fā)現(xiàn)她變成老人。歲月不但想起了她,還在一夜之間把幾十年的光陰從里到外進行了最徹底的清算,每個細胞仿佛原本安裝了光陰的定時炸彈,時間一到全都爆炸。她像一件精美的瓷器,瞬間布滿了裂紋。大家早就習慣了她一直不老,一剎那變得這么老,他們來不及適應。明月額頭上的皺紋,不像總是為缺吃少穿憂慮的人那么粗那么黑,但確實是皺紋,又細又密。聽見孩子們叫她明婆婆時,所有人都感到失落,同時也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孩子們平時就叫她明婆婆,雖然相貌不老,年紀畢竟不輕。扳起指頭一算,她來偏刀水有四五十年,我的天,天啦天。
野棉花和從前一樣多,一到秋天就仰著頭等待明月來采摘。與其爆開掛在枝頭變黑、腐爛,不如到明月的枕頭里把收藏的陽光一點點獻給她。
偏刀水鎮(zhèn)原本是一條小街,只有四十余戶人家。街道上沒有門面,雖然約定逢五逢十在街上做買賣,但他們自己并不做生意。他們把門板取下來,架在板凳上,租給做買賣的人。他們自己和鄉(xiāng)壩里的人一樣,種地、養(yǎng)豬、養(yǎng)雞、養(yǎng)鴨,他們從沒將這里當成真正的集市,仿佛只是偶爾有緣湊成了一條小街。做生意的是外地來的,場期一到,他們或挑或背,把鄉(xiāng)村需要的種種物品帶來。小街后面的果林叫豬市壩,其實不光是豬,馬牛羊等大型牲口都在這里交易。每次收市后,果樹下臭氣熏天。幾天后,糞便被清理干凈,等待又一批牲畜在此交換主人。有些牲畜被交換后很快就沒命,另外一些則有可能遇到好主人而過上好日子。
豬市壩的果樹是徐海舟家的,有梨樹、核桃、李樹,還有林檎。徐家從來沒把這些果樹當回事,但有了畜糞的滋養(yǎng),果子年年都結得好。徐家看重的是糧食,一粒谷子的價值遠在一個梨子之上。糧食可以買賣,賺得的錢可以買更多的土地,水果沒人要,買賣水果被看作是可笑的事情。想吃自己栽一棵就是,哪里用得著買。徐家祖上是補鍋匠,補鍋途中遇到果苗拔來種上,是為了占地盤。當時這一片地是無主之地。
徐家的土地越來越寬,到民國三十四年,從偏刀水源頭一直到四牙壩,有一半良田是徐海舟家的,這片良田依賴泉水灌溉旱澇保收。偏刀水既是這股甘甜豐沛泉水的名字,又是泉水流經(jīng)的十余個自然村的地名,更是田壩中間這個小鎮(zhèn)的名字。水從山腳流出,出水處有一塊巨石,形如大刀,泉水被這把大刀擋住,只能向南流。往西是一片荒灘,往南是一片稻田。當?shù)厝苏f這是武圣關公的大刀。關云長青龍轉世,見這一片稻田無水灌溉,山腳下一股大水卻白白流向荒灘,便揮手將大刀插進大山肚子,這股水從此改邪歸正,溫順地流進南面的良田。
出乎人們預料,至民國三十四年,徐家不再買田。鄉(xiāng)下人都知道做人有三不嫌,不嫌兒女多,不嫌土地多,不嫌親戚多。徐海舟四十來歲,并不比一般農(nóng)民有心計,他不過是憑勤勞節(jié)儉才守住祖上留下的家業(yè)。接下來發(fā)生的事,更加讓人驚訝。徐海舟不賭不嫖不抽大煙,也就是說他不需要那么多現(xiàn)錢,但是從三十四年開始,他家的田越來越少,到民國三十六年,經(jīng)祖輩父輩置辦購進的土地全部賣了出去。第二年,連補鍋匠老祖上留下的良田也只剩一半。他辭掉在他家干了半輩子的長工,只留下管家柴啟物。正街上的大瓦房已經(jīng)賣掉,只剩一列三間和帶廂房的后院。
兩年后,人們恍然大悟,他這一著走得對走得好。
但沒有人相信他有這本事,幾年前就知道世事會發(fā)生這么大的改變。就算知道天下有可能改變,也要非常舍得,才有勇氣把它們處置掉,這畢竟和割心頭肉一樣難。
有人說,這全是柴啟物的主意。柴啟物也四十出頭,外地人,沒成家,自從來到偏刀水,一直是徐海舟的管家。說是管家,其實什么活都干。
以前,誰也沒把這種主仆關系當回事??吹降刂鱾儽婚L工、佃戶批斗、毆打,被政府槍斃,家財被分光,而徐海舟平安無事,才隱隱覺得柴啟物是個高人。不過,有些事永遠沒人看懂,一是柴啟物為什么不成家?為什么要把單身生活進行到底?以他和徐海舟的關系,以他對徐家做出的貢獻,成個家并不難,徐家有義務也有能力幫他成家。二是無論社會怎么變,柴啟物都沒離開過徐家,雖然不再是主仆,還當過生產(chǎn)隊長,但他一直和徐家老少生活在一起,不知道是有隱情,還是舍不得離開。
人們總是弄不明白,徐家對他雖然一直很好,可這畢竟是寄人籬下呀,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狗窩呀。也有人說他剛到徐家時一無所有,是徐家慷慨收留了他,甚至說他當時只剩最后一口氣,是徐家救了他的命??伤闪诉@么多年,又那么能干,他可是全勞力,人情債還沒還清嗎?早就應該還清了呀。
柴啟物確實能干,除了女人干的針線活,男人干的活他全都會。最讓人驚訝的是他會修汽車。境內(nèi)公路修得早,但很少有汽車進來。一九五七年,縣交通局把一輛汽車送給偏刀水區(qū)公所,一輛從戰(zhàn)場上繳獲的嘎斯車。汽車開到偏刀水后舊病復發(fā),歇菜等死。司機只會開不會修,灰頭土臉丟下車一去不回。偏刀水人倒也理解:若是好車,人家舍得送給你偏刀水?汽車停在豬市壩,有天清晨傳來叮叮當當?shù)穆曇簦藗冄曂?,看見柴啟物已?jīng)把引擎蓋打開。沒人相信他會修汽車,以為他不過是好奇,并且膽子大,敢碰公家的東西。這種公家的東西,是沒人敢去觸碰的。柴啟物叮叮當當敲打了半個月,居然能把它修好,并且把它開到山坳上又開回來。人人都以為柴啟物要去當司機,誰都知道,開汽車比當區(qū)長還氣派。就連趕牛車都讓人羨慕,因為比肩挑背扛輕松。可柴啟物把車停在豬市壩,重新扛起鋤頭走進地里,就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他對大惑不解的人說:叫他們重新派個司機來。
這句話讓人們重復了很久,引申義越來越廣,用途越來越多。吵架時用,開玩笑時用,不管怎么用都逗人發(fā)笑,仿佛這是天下最貼切最幽默的話。吵架時指責對方無理取鬧:“你不講理,給我重新派個司機來?!被蛘撸钢切└苫睢⒆鍪埋R虎的說:“你不行,給我重新派個司機來?!庇幸换兀藗兩踔量匆娨粋€鄉(xiāng)鄰氣呼呼地從區(qū)公所出來,大聲嚷叫:“沒見過你們這樣的干部,給我重新派個司機來?!敝钡接幸惶欤@句給偏刀水人帶來無限快樂的話,終于被“吃飯沒有”的問候取代。
人們感慨,小小的偏刀水鎮(zhèn)還真是藏龍臥虎啊。
問題是,他是什么時候什么情況下學會修汽車的呢?難道完全憑他的聰明才智無師自通?可他還開了幾公里哩。在他樸素的外表下隱藏著這么多秘密,可根本沒人注意到。
“吃飯沒有?”是那些從饑荒年代挺過來的人,見面時的問候與祝福。只有他們才明白,這樣的問候,才是最真誠、最崇高的祝愿。哪怕在茅廁相遇,也依舊一臉坦然真誠:“吃了嗎?”沒有半點尷尬和不自在。
這絕不是笑話。如果你親身經(jīng)歷過那曠日持久的饑餓,看著親人因饑餓死去,你肯定笑不出來。
有那么一天,一輛滿載大米的汽車經(jīng)過偏刀水鎮(zhèn),將開往川黔鐵路工地。川黔鐵路開工已經(jīng)四五年,何時完工不再有人關心。大家關心的是鐵鍋里有什么可煮,菜根樹皮皮鞋皮帶,一切可以和不可以塞進嘴里的東西都煮來吃過。鐵鍋從來沒有像饑餓年代這樣像個無底洞,什么東西經(jīng)它一煮就越來越少。正是因為知道餓死人是怎么回事,對糧食的覬覦才如此強烈。豬市壩生產(chǎn)隊幾個人準備打劫這車大米。
不是什么月黑風高夜,那天晚上星光燦爛,糧車停在偏刀水鎮(zhèn)養(yǎng)豬場。只有養(yǎng)豬場修了圍墻,這圍墻不是用來防小偷的,是防豬逃跑。豬不拱橫木,前面有橫木就不會跑。養(yǎng)豬場門口有人站崗,車上有機槍守護。硬沖進去是不行的,但今晚不動手,糧車開走就沒第二次機會。他們知道打劫糧車是死罪,但他們寧愿當個飽死鬼,吃頓飽飯再死也值。并且不光是為了自己,還要讓其他挨餓的人也能吃上一口,這種想法讓他們勇氣倍增。
半夜里,其中一個人裝瘋,光著上身,佝僂著腰在街上走來走去,邊走邊喊:餓啊,餓啊,我好餓啊。大家都餓,包括站崗的民兵。他這一喊,站崗民兵也挨不住,喊聲給他招來一群青蛙,青蛙跑到他肚子里咕咕叫。餓像一種傳染病,他頓時感到頭暈目眩,以致沒發(fā)現(xiàn)從身后溜過來的兩個人。他們繳了他的槍,叫他走。他們認得他,叫他回家,正在發(fā)生的事與他無關。溜進養(yǎng)豬場,機槍手在車頂上睡得正香,他們捆住他手腳,用汗淋淋又臭烘烘的衣服塞住他的嘴。那個裝瘋的人聽到糧車那邊傳來公雞打鳴聲,知道同伴得手,邊喊邊去找放在徐家屋檐下的衣服,這次喊的是:吃啊、吃啊。這是暗號,意思是大家拿口袋來裝糧食。
附近的村民如約而至,糧食很快被他們悄無聲息地分光,像螞蟻搬家。天還沒亮,米飯的香味擠破了黎明。分糧時互相叮囑,馬上吃,吃到肚子里保險。
只有徐家冷鍋冷灶,連門也沒開,后來才知道柴啟物不準家里人去分糧。另外一個沒去分糧的是明月,這大家想得通,麻雀那么大點飯量,用不著去分。
其他人興高采烈地吃了頓米飯,有人差點撐死。他們知道接下來不會有好事發(fā)生,吃完后什么也不做,等待有人來取他們的腦袋,或者把肚子劃開將米飯取出來收回去。當他們聽說小鎮(zhèn)被包圍起來,禁不住松了口氣:“該來的終歸會來。”同時也有點沮喪,怎么這么快?
肇事者主動站出來,伸出雙手讓手銬戴上去,那瀟灑無畏的樣子,讓人感動又心酸。公安局長下令,把疏于防范的區(qū)武裝部長、民兵連長同時逮捕,押到縣里面,與搶劫犯一起擇日公判。還說這不是普通搶劫,是階級敵人早有預謀的蓄意破壞,所有罪犯必須嚴懲。那些年對槍斃和死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但固執(zhí)的偏刀水人怎么也想不通:這怎么是蓄意破壞?是汽車開到偏刀水后,才知道那是一車糧食,此前什么也不知道啊。
爭辯和懷疑是沒有用的,那就等著為那幾個年輕人收尸吧,他們能做的,只能是見證苦難一撥接一撥地到來。判決還沒進行,他們?nèi)籍斏狭吮?。短命的包產(chǎn)到戶被叫停后,這年六月貫徹全民皆兵,以區(qū)為單位編成民兵團,地區(qū)、縣、區(qū)、公社、大隊、生產(chǎn)隊相應改叫師、團、營、連、排、班。當?shù)氖敲癖?,沒有槍。他們問當上班長的生產(chǎn)隊長,我們的槍呢?有人舉起鋤頭對著天空:叭、叭、叭。然后說,這就是我們的槍呀。隊長說,要把一切對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有害的東西都當成敵人,比如狗尾巴草、牛筋草、馬蘭頭、蒼耳子,還有試圖破壞生產(chǎn)的階級敵人,我們要毫不留情地堅決地將他們鏟除掉。
但是干活不像打仗,沒有真正的敵人。除了餓和累,沒有讓人感到緊迫的場景。連長排長對農(nóng)活的安排一半出于自己對農(nóng)業(yè)的理解,一半來自上級的指示。把鋤頭當槍使的人對農(nóng)活的理解是得過且過,自己少挖一鋤沒人知道,多挖一鋤也沒人知道。他們沒法把狗尾巴草當階級敵人,他們不恨它也不愛它,他們不恨生長在土地里的任何東西。把犁田耙地說成解放全人類,他們更是覺得可笑:你去解放人家,人家會不會放狗咬你喲?人家又沒請你去,哪個要你充行奪勢?
這天排長命令所有人去稻田里捉卷葉蟲,這是一種肉嘰嘰的蟲子,躲在稻子嫩葉鞘里。他們把捉到的蟲子放進竹筒,以便把蟲子拿回去喂雞。想到雞都有肉吃,不免有些嫉妒。繼而覺得做人不如做貓做狗做雞做鴨,做人這么辛苦,連飯都吃不飽。
突然,所有人都跑起來。跑到田埂上,沒去穿鞋,腿上的泥也沒洗,裝卷葉蟲的竹筒攥在手上,像接力棒。有的情急之下竹筒顛倒拿,蟲子掉下去,掉到草上的重獲新生,落到塵土里的來不及高興就被曬干。腦袋那么小的蟲子的命運也如此詭譎,何況長著大腦袋的人。他們一窩蜂往人多的地方跑去,他們聽到了自己心臟跳動的聲音,不是因為累,而是因為恐慌。
宣判大會在豬市壩召開,搶劫糧食的人被押送回來,是柴啟物修好的汽車把他們拉回來的。這是他們平生第二次坐車,第一次是那天逮捕時乘坐的拖拉機。在別處已經(jīng)開過公審大會,拉回偏刀水鎮(zhèn)開最后一場,開完后就地正法。
荒誕歲月里,即便你什么也不做,也總有一些人想方設法讓你不自在。這些即將死去的人,是他們熟識的,是不時可以隨意開玩笑、隨意置氣斗嘴的鄉(xiāng)鄰,這讓他們感到了有生以來最大的不自在。年紀最大的二十七歲,最小的十六歲,他們的死,讓他們感覺自己的生命和身體不再完整,繼而感到社會的殘缺和無法修補。他們恥于承認從此患上了恐懼癥,恥于承認如果由他們來做決定,他們應該把那些惡咋咋鬧麻麻的人趕走。而實際上,他們什么也不能做,憂懼和悲傷讓他們對世間既失望又不解。喇叭里飛出的聲音夾槍帶棒,落在地上像釘子一樣錐人,飛到空中則像霰彈,所有的鳥都躲得遠遠的。當他們聽到,中國的關鍵問題是教育農(nóng)民,他們不服氣地想:我們受的教育還不夠多嗎?
槍斃人用的是一支新槍,年前本縣青年出席全國民兵代表大會,中央軍委授予優(yōu)秀民兵代表一支56式半自動步槍。槍拿回來還沒用過,現(xiàn)在正好可以試試新槍。喇叭里的人介紹新槍時口氣溫柔得多,就像在介紹他剛參加工作的孩子,年輕又英俊。
與喇叭里的聲音比起來,槍聲并不特別刺耳,但女人們捂住了耳朵或嘴巴。從此,她們常常從噩夢中驚醒,常常在噩夢中哀號。
死者的親屬,踉踉蹌蹌前來收尸,他們被預先打了招呼,不準哭不準找人幫忙,要從內(nèi)心里認可這是罪有應得,是不殺不足以平民憤。他們跪在地上裹尸時,暗黑的臉頰不斷抽搐,腦袋晃個不停。
第二天出工,依然是捉水稻卷葉蟲,人們比平時專注,不再像平時那樣家長里短。回到家喚雞吃蟲,雞吃得嗉囊發(fā)脹,走起來滿足地一歪一倒,完全不顧人間的悲劇。
幾天后,小道消息在私下里傳遞,說那些死者家都收到一麻袋大米。就在他們死去的當晚,有人把米放在門口,不知道什么人放的。這讓他們感到些許安慰。
那么到底是誰放的呢?誰敢擔這么大的風險?并且有本事弄來這么多米?
搶糧車,開宣判大會,柴啟物沒任何異常,和普通人一樣。自從實行全民皆兵,公社指定的排長就取代了他這個生產(chǎn)隊長。他也從田里爬起來就往豬市壩跑,也伸著脖子看那些人被押下車,也被他們胸前打了紅叉的名字所震撼。宣判大會后沒有槍斃的武裝部長和民兵連長分別判刑,又讓嘎斯車拉回去,直接送勞改農(nóng)場。沒有人來和柴啟物打招呼,感謝他修好這輛車,他也一副和自己無關的樣子。
但人們不可能停止猜測,說有可能是那天去分糧的人送來的,他們拿回去后舍不得吃,現(xiàn)在良心承受不住,晚上悄悄還了回來。其他人也想還的,但已經(jīng)吃光,沒法還。本來就不多嘛,拿到家大吃了一頓后沒剩多少,米飯的滋味,還沒好好享受就滾到肚子里去,簡直是在浪費。他們很內(nèi)疚很過意不去,覺得怎么也應該留一點。這幾個人為米付出了生命,他們都是好人。
還有一些人則認為這是柴啟物所為,放在死者家門口的糧食是他從糧庫偷來的。徐海舟家當時沒去糧車分糧食,從生產(chǎn)隊分得的糧又不比別人多,可他家從來沒缺過糧,這都是柴啟物的功勞,說他會飛檐走壁。新任區(qū)武裝部長對這種說法很感興趣,把柴啟物關了幾天,他不承認,被毫不客氣地揍了一頓。之后流行抓特務,柴啟物多次被當成特務抓起來,有一次被打得很慘,腿被打殘,目的是不能讓他飛檐走壁。
這段時間人們總看不見明月,以為她已不在人世,生產(chǎn)隊分糧食,才又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餓得眼皮都抬不起來,仍然美貌動人。
死者的墳埋得很草率很小,但幾年過去后,他們的墳比當?shù)仄渌麎灦即?。大家心照不宣,如果這天收工回家正好順路,他們就往墳上添土,悄悄地,不能讓積極分子看見,以此表達歉意,讓心得到些許安慰。
徐彎彎是徐海舟的孫女,她從小就知道老屋是留給哥哥的,和她無關。她喜歡天井里的青石板,喜歡用象牙色的嫩草根把石縫里的小蟲釣出來,看著它們在石板上彎來拐去,然后把它們裝進玻璃瓶,直到它們變成飛蛾才把它們放走。她喜歡天井里的桂花樹,桂花含苞未放時她就開始摘花苞,米粒那么大的花苞只有她的蔥根小手才能摘下來,摘下來給爺爺泡桂花酒。爺爺每次給她兩角錢,她喜歡的小玩意全是自己摘花苞掙來的。她喜歡老屋的寧靜,尤其是月光下的老屋,它像奶奶一樣慈祥。奶奶曾抱著她在天井里仰望星空,沐浴月光。她唯一不喜歡的是雨后的街道,人踩馬踏后全是爛泥,男孩可以光腳踩過去,讓黃泥從腳趾中間擠出來,癢酥酥的。她不喜歡那種感覺,覺得黃泥擠出來時像拉出的屎。她討厭黃泥蠻不講理的黏性,穿著皮鞋走過去,要么腳拔出來了鞋還在原地,要么像提一個大雞窩。有一次把她新買的紅色涼鞋的扣絆扯斷了,她難過了好幾天?,F(xiàn)在的街道鋪了石板,雖然有點新有點矯情,但再過幾年,成千上萬的鞋底磨去棱角,磨掉戾氣就好了。老房子還剩一半,另一半供電所修辦公樓時拆掉?,F(xiàn)在哥哥不要,這些房子即將歸她,她不知道拿它怎么辦。
哥哥和她不同,他對老屋從來沒喜歡過。不喜歡它的陳舊,不喜歡它暗淡的光線,不喜歡樓輻和輔壁以及窗格上經(jīng)年的陳垢,尤其討厭蟑螂的腥臭味。腥臭味最濃的地方是碗櫥,碗櫥里每天都有剩飯剩菜。母親來自鄉(xiāng)下普通人家,收拾家務不在行,寧愿下地干粗活。他還討厭地樓板下面的老鼠,它們一到晚上就吱吱叫,在屋角拉屎拉尿,把他的書咬碎后拖去鋪窩。正是對蟑螂臭味的討厭和對老鼠的痛恨促使他拼命讀書,下定決心擺脫老屋對他的束縛。
徐彎彎記得,哥哥初中畢業(yè)時,舅舅逗趣說現(xiàn)在就可以給他定親,初中畢業(yè)算秀才,房子是現(xiàn)成的,再過幾年就可以娶媳婦。哥哥很生氣,他沒別的辦法,只能哭,別人以為他害羞,其實是對老屋的厭惡和恐懼。哥哥的用功在偏刀水鎮(zhèn)是有名的,成績一直名列前茅。大學畢業(yè)后留校工作,碩士博士文憑在三十歲以前就搞定。副教授、教授、學科帶頭人,繼而擔任??骶帯⒏痹洪L、院長、副校長,成為該校有史以來最年輕的校級領導。偏刀水鎮(zhèn)沒有人不為他驕傲,但只有他知道自己是多么努力,只要想起蟑螂和老鼠,他就立即投入到苦讀當中。正當別人艷羨他前途無量時,上帝卻摘下墨鏡,用有蕾絲花邊的手帕擦擦鏡片,搖了搖頭。如果上帝真戴墨鏡,那一定不是為了別的,是為了不讓人猜透他的意圖。
哥哥在單位組織的體檢中查出患了絕癥。四十多歲,正是年富力強,上帝卻說他已到點,該回到他身邊去。深為惋惜的同事認為他是因為太累,想要的東西太多。徐彎彎認為這是天妒英才,是老天瞎了眼,如此捉弄勤奮的人,人生的意義究竟在哪里呀?她父親——徐海舟的兒子,這位懷才不遇的小學老師,則懷疑是祖墳出了問題。
哥哥反倒坦然,說自己可以休息,也應該休息。他最后的愿望是回到偏刀水,他不想讓即將參加高考的兒子受影響。他請妹妹來陪他,并要求她不要對縣里領導透露任何消息。全縣都知道她有一個了不起的哥哥,得知他回來一定會來看望他。他害怕打擾,害怕毫無用處的安慰,更討厭別人向他推薦偏方和靈丹妙藥。他很清醒,因為沒救,所以不必救。最初的恐慌過去后越來越淡定,他決定仔細體會并認證生命最后的過程。上帝讓他年紀輕輕完成此項研究一定別有用意,垂垂老朽是無法完成的,他決定服從上帝的旨意,為它寫一份生動的認證報告。他像無數(shù)次臨考前一樣,充滿了期待和小小的驕傲。
他四年沒回來,繞了一圈才找到老屋。門前屋后全都變樣,矗立在水泥地上的新建筑完全改變了老屋的形象,同時反襯出它的風燭殘年。他想,它遲早會消逝,就像現(xiàn)在的一切,假以時日也將面目全非。任何東西從成就那天開始,都奔赴在消亡寂滅的路上,成住壞空是必由之路。行李很簡單,最重要的是《中陰聞教得度》,這本書比任何東西都重要。他特地選擇晚上回來,沒讓街坊看見。小街早就變成了一個大鎮(zhèn),不認識的人越來越多,眼熟的東西起來越少。如果不是這老屋,去任何地方和上帝握手都一樣。
徐彎彎第二天才回來,路上心情很復雜。哥哥告訴她,不想看到她悲悲戚戚,剩下的時間越是不多,他越是希望每天都輕松快樂?!白罱乙恢痹谧x關于死亡的書,死亡并不可怕,真正到來時一定要把它當成老天給你的一份禮物,把握好死亡的每一步,將比活著更重要。我希望你也讀讀這些書,好好讀。沒有讀過這些書的人,不懂我在說什么。靈魂在中陰界的豐富堪比人生,清晰地認知它,認證它,掌握命運更容易,反之,命運將更凄慘更恐怖。妹,這是哥帶給你最大的禮物?!备绺鐖远?、自信。徐彎彎緊緊抓住手機才沒哭出聲來。她想說:“哥哥,我愛你,我聽你的?!彼酪坏┱f出來,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眼淚。見面后說什么,怎么做到心情平靜,她毫無把握。聽了哥哥的話,她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崇拜他,更以哥哥為榮。但是,他就要死了呀。昨晚上大哭了一場,今天上路后感覺沒那么難受,但離偏刀水鎮(zhèn)越近,抑制不住的悲傷又陣陣襲來。
哥哥是象棋高手,上初中時就和另一位高手隨便在地上畫塊棋盤,用石子當棋子,他們都能記住這些石子分別代表什么。旁人看不懂,他們卻憑著聰明才智指點江山。那位高手是糧站站長的兒子,站長也是奇人,可以左右兩只手各打一架算盤,并互相驗證。這位棋友后來去了非洲,在那里勘查石油。出國前,哥哥不時和他在電話里下盲棋。他們嘴里說得最多的就是“死”這個字,你的兵死了你的馬死了你的炮死了你的車死了你又死了一個你這是死棋,沒有任何忌諱。有些棋子確實死得快,剛開戰(zhàn)就被拎到邊上,成了僵尸。但他們從沒說過你的老王死了你認輸吧,老王離死還有三四步他們就知道,這時候要么說我死了再來一盤,要么說你死了還來不來。這位棋友再不會和哥下棋,徐彎彎把哥哥的情況告訴他,他沉默許久發(fā)來一條短信:
炮打翻山,他比我搶先了一步。
聊象棋肯定不行,自己又不懂。徐彎彎想。
那就和他說說下雪吧。偏刀水一年只下兩次雪,最多三次。那年下雪后,哥哥帶她到屋后的菜園堆雪人,他們堆了白雪公主和七個小矮人,她以為可以,很好很不錯,哥哥卻堅持要堆國王和王后。她說,王后是壞人呀。哥哥說,沒有這個壞人,也不會有白雪公主。她聽不懂,覺得哥哥只不過是想繼續(xù)玩?,F(xiàn)在她終于懂得,生活必有鮮花,也必須有荊棘,有良藥也必須有毒藥,有生也必須有死。
推開大門進去,哥哥正在天井里看書。小茶幾上擺了茶壺和茶杯。除了消瘦和臉色略為蒼白看不出其他變化。
“哥?”挺住,一定要挺住。她告誡自己。
哥哥抬起來頭,露出笑容:“來,快來喝茶,這是我學生送給我的鳥王茶?!?/p>
“媽和爸爸呢?”
“他們在田壩挖折耳根?!?/p>
“我去放下包?!?/p>
“好。”
她不是為了放包,是為了把眼眶里的淚水擦干,然后補下妝。
桂花樹好幾年前就被挖走。徐彎彎問過,父親說死因不明。徐彎彎覺得不可能,打電話告訴哥哥,哥哥說,對失去的東西不要執(zhí)戀,有生命的東西都會死。徐彎彎說,可我希望在你和我的有生之年它都在那兒。哥哥笑著說,你和我現(xiàn)在都不在那兒了呀。
爸媽很晚才回來,回來就做飯,晚飯很香,是他們小時候的味道。哥哥說,媽媽的菜越做越好,以前不講究,做什么都只講數(shù)量不講質量。媽媽爭辯道,那時候講究不起呀。父親一早去釣魚,哥哥當上領導后,父親不再抱怨懷才不遇,知道自己那點才,在兒子面前算不了什么。哥哥不準他殺釣來的魚,他像不明就里,但愿意做一個聽話的小孩一樣,把它們放進院子里的石水缸養(yǎng)起來。
“彎彎小時候最喜歡吃醬油拌飯。”哥哥說,“都擔心她長不高,沒想到長這么高?!?/p>
哥哥笑著說。其他人也跟著笑。只有哥哥的笑容是開放的、坦蕩的、輕松的,其他人都有抑制不住的凝重和憂愁,看上去既虛假又難受。越是這樣,徐彎彎越是想說,哥哥我愛你。
徐彎彎在家陪了半個月,把工休假用完才回去。每天讀哥哥給她的書,剛開始她既讀不進去也讀不懂,文字都認識,但讀不懂這些句子。在哥哥的引導下,慢慢領悟了這些文字后面的博大精深和簡單明了的真理。好多年沒有這么認真讀書,她終于理解了哥哥的從容和灑脫。她相信哥哥說的話,他說他是幸運的,在生命的盡頭能遇到這些偉大的書籍,使他沒有糊里糊涂地死去,這比再活一百年更重要。擦洗干凈的飯桌兩邊,兄妹倆像小時候一樣對坐,除了翻書和呼吸的聲音,屋子里安靜得像身處密室。徐彎彎祈禱這樣的場景延續(xù)得越長越好,即便就這么老去她也愿意。
有一天晚上,她實在抑制不住激動的情緒,打斷了閱讀中的哥哥。
“哥!”
“嗯?”
“我希望你下輩子還做我的哥哥。”
“那你要努力,要把這幾本書讀懂,讀懂了還要讀熟,要在任何情況下都能受用。這不是參悟,不是修行,這是你生命的真相?!?/p>
她使勁點頭,像她小時候,哥哥答應給她漫畫書,但要乖乖聽話一樣。
“只要有空我都會讀?!?/p>
“每年至少讀一遍?!?/p>
“一言為定。”
她激動又感激,暗想哥哥能像她小時候從石縫里逗出的小蟲,一陣難受之后變成飛蛾,然后在另一個世界飛翔。從那本《中陰聞教得度》里,哥哥確實知道他的去處。她相信他能把握好進入中陰狀態(tài)后的每一步,就像他一直以來迎接的考試一樣從容不迫。但是,她感到了孤獨,預感到?jīng)]有哥哥以后的缺失,這份缺失沒有什么東西能夠填補。
疼痛常常讓哥哥汗流浹背,但他不吱一聲。有一天哥哥說今天不看書,兄妹倆好好聊聊。
“我這次回來,除了教你讀書,還有一個秘密使命,一個非常重要的任務。這個任務本來是我的,我已無法完成,只有托付給你?!?/p>
徐彎彎平靜的心提了起來。首先想到的是嫂子和侄兒:“是老屋托孤?最后的時刻到來了嗎?”她想。其實對嫂子和侄兒哥哥盡可放心,她不會讓他們受半點委屈。但哥哥的話南轅北轍。
“你還記得在我們家生活了一輩子的大爺爺嗎?”
“記得,但他的長相有點模糊,他死那天我沒在家,我在學校,剛進初一。應該還有照片吧,一會我看看照片。”
“照片有的,他叫柴啟物,比我們的爺爺大兩歲,所以我們叫他大爺爺?!?/p>
“我聽說,他是我們家的管家,很早就在我們家干活?!?/p>
徐彎彎背心微涼,會不會是長工愛上財主家某個女人的故事?甚至想,哥哥是不是要告訴我,大爺爺才是我們真正的爺爺,而我們的爺爺徐海舟只不過是替身。大爺爺對哥哥的寵愛盡人皆知,小時候讓他騎在脖子上逛街,帶他去看熱鬧。得了獎狀回家,大爺爺會給他另外準備一份獎品。大爺爺對她徐彎彎也不錯,那雙被黃泥扯斷的涼鞋正是大爺爺給她買的。但哥哥打破了她的疑慮。他說:
“爺爺一直告誡我們,要對大爺爺好,不能把他當外人,我們永遠是一家人。現(xiàn)在我也這樣告訴你,大爺爺托付給我的事,我們一定要完成好,不能讓他有半點遺憾。大爺爺去世那年,我正準備出國進修,接到爸爸的電話說大爺爺想見我最后一面,我連夜趕回來。都說他已經(jīng)不行,就要落氣??梢灰姷轿?,他的精神馬上好起來。他叫其他人出去,還叫我鎖門不要讓任何人進來。他告訴我,他是暗藏的紅色火種,除非有人來喚醒他,否則要一直潛伏下去?,F(xiàn)在,他知道他的生命就要終結,他要我答應,如果喚醒他的人來找他,一定要到他墳前告訴他。如果一直沒有人來,那就再等三十年,然后把信物交給有關部門?!?/p>
哥哥把大爺爺留給他的信物拿出來,外表像私章,食指般大小,三厘米長,長方形。與私章不同的是一頭的截面是斜面,四十五度角,像個小小的楔子。側面刻了幾個字:無苦集滅道,無智。陰刻,楷體。斜面文字是陽刻:來日方長。篆體。
哥哥告訴彎彎,側面是《般若波羅蜜多心經(jīng)》上的句子:“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無智亦無得”的“亦”字只有一半,另一半和“無得”兩個字在另一塊信物上,兩塊信物的文字和木紋對上,就是前來喚醒他的人,只有喚醒后才可以從事相關活動。和一般潛伏者不同,平時不需要做什么工作,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人即可,不到萬不得已,組織不會派人來將他喚醒。他和另外三十二個人是紅色火種計劃的火種,如果革命事業(yè)中途失敗,他們這些人將被喚醒,重新把革命的火點燃。三十三個信物連在一起,是一部完整的《心經(jīng)》。
“大爺爺是潛伏者?”
“是的,一九三四年初從江西瑞金出來就潛伏在偏刀水,嚴格來說是潛伏在我們家,直到現(xiàn)在也沒暴露,潛伏了六十多年。有人說他會飛檐走壁,還會修汽車。最讓人不解的是他一直給我們家干活,一干就是幾十年,要知道我們的爺爺是地主啊,偏刀水最有實力的地主?!?/p>
徐彎彎將信將疑,覺得完全沒必要啊,革命成功了呀,早就沒必要了呀,若是早點把信物拿出來,早點亮出身份,早點和有關部門聯(lián)系上……
哥哥以嘆息般的聲音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彎彎,這就是信念。他的腿被打瘸了都沒把自己的身份說出來,更不要說腿瘸后遭受的白眼。我們這一代人沒他們坎坷,但意志遠比他們脆弱?!?/p>
“是不是擔心說出來沒人信?”
“他可以在任何時候說出來,他有信物,能說出領命時的情景,授予他信物的人的名字。他們的最高首領是個神秘的大人物,大人物親自叮囑過他,喚醒的人不來到面前,到死也不能暴露。親自指導他射擊和偽造信鑒的首長說過,革命成功了也不能暴露,何時喚醒必須遵照上級指示。如果他不堅守秘密,把他當特務抓捕時說出來,他的腿不會瘸,事后說出來,他可以得到補償。但如果他說出來,他就不是我們的大爺爺。他告訴我,死都不能說,打一頓算什么呀。我覺得打一頓確實不算什么,最難的是長征時期,解放戰(zhàn)爭時期,和一次次政治運動。他明明知道自己的人就在眼前,卻不能走上前去和他們握手。紅一軍團攻下縣城后,他很想裝成賣糧食的農(nóng)民去看望他們,但他沒去,萬一有認識的人,他的身份有可能暴露,他不愿節(jié)外生枝?!?/p>
“我要你答應我去認證,替我?guī)痛鬆敔斶€愿,把信物交給有關部門,最好得到其他證明材料。把它們拿到大爺爺墳前燒掉,告訴大爺爺,組織上從現(xiàn)在起將他喚醒,不用再潛伏,他可輕松轉世?!?/p>
“好?!?/p>
“還有一件事也要你幫忙。有一個人,你可能不認識,她家離街上兩三里路。他們叫她明婆婆,她找過我,叫我?guī)退龑懶?,可那個收信人已經(jīng)去世。我當時小學畢業(yè),小升初得了個全校第一,成了偏刀水鎮(zhèn)的名人。她不識字,但她拿來的報紙上有那個人的照片。我看到后不以為然,這可不是一般人,是個在北京的大人物。我覺得她精神有問題,怎么可能和這個人有關系。我想告訴她這個人已經(jīng)去世好幾年,但說不出口。她的相貌顯得很年輕,這讓我莫名其妙地感到害怕,就像遇到妖精一樣,年輕得不正常。我不知道她現(xiàn)在情況如何。”
“我怎么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還小。第二天她又來找我,還是叫我寫信,還是寫給那個人。我因為害怕,硬著頭皮答應給她寫。她給了我一包覆盆子,我不敢吃,正準備悄悄丟掉,哪知道她倒回來叫我把信讀給她聽,剛才已經(jīng)讀過兩遍,要我再讀一遍。我沒有給她再讀,因為害怕和慚愧,我拔腿就跑。跑到街背后,我把覆盆子丟進稻田,把信揉成一團,也丟進稻田,又怕人撈起來看,我把它撕碎后放進水溝,讓水把它沖走。我最近老夢到這件事,夢見信在水上漂,夢見那個大人物他的信在那里?!?/p>
“給你。”徐彎彎給哥哥倒了杯水。
“曾經(jīng)有人撮合大爺爺和她好,兩個都是外鄉(xiāng)人,年紀差不多,又都沒成過家,當時大爺爺?shù)耐冗€沒瘸。沒料到兩個人都不干?!?/p>
“她也是一位潛伏者?”
“有可能是,也有可能不是。大爺爺還告訴我一個秘密,他在江西修械廠時,部隊總指揮來修槍,他告訴大爺爺,還有一支槍和他這把一模一樣,不知道那支現(xiàn)在怎么樣?!谀睦锬??’大爺爺問?!苓h的地方。’總指揮臉上有幾分惆悵。不知為什么,大爺爺從總指揮的神情得出結論,另外一支送給了一個女子。大爺爺聽說明月有支槍,手槍,想去看一眼,這期間有人要給他和明月做媒,他毫不猶豫地阻止媒人再提,他的組織紀律規(guī)定,不允許他和身份不明的人結婚,他同時打消去看一眼她的槍的念頭,心想她能有什么槍,肯定是短火之類的土槍。直到派出所來收槍,他作為生產(chǎn)隊長不得不帶路,終于看見這支槍,他才大吃一驚,這支槍和他當年見過的那支一模一樣,槍柄上也刻一個‘建’字,建國大業(yè)的建。大爺爺懷疑明月是另外一批潛伏者當中的一位,他那一批沒有女性,不敢肯定另外一批也沒有。同時又覺得不可能,真正的潛伏者不可能這么粗心。他在沒有任何人知道的情況下,幾十年來一直暗中照顧她。他也因此獨身,一直到老?!?/p>
“老一輩的故事真是精彩。大爺爺在偏刀水鎮(zhèn)潛伏這么多年,沒有人對他的行為做出過評價,這是不是一種輕視呢?我覺得是,是極大的輕視。把一生獻給一聲不能吭的事業(yè),我不知道這是偉大還是悲哀。我就不明白,大爺爺為什么要潛伏在我們這里。偏刀水鎮(zhèn)又不是軍事要地?!?/p>
“他是火種,火種藏在偏刀水這樣的地方才是最安全的。對他而言,這不是輕視,這是他的意志和意愿。只不過,喚醒他的時候就是現(xiàn)在,他的潛伏任務已經(jīng)結束。明婆婆也一樣,她沉浸在執(zhí)著的期盼中,也應該被喚醒,只有喚醒后才能重新去經(jīng)受,才能讓心智打開,在天之靈才是真正的在天之靈?!?/p>
“不喚醒也許更好,永遠保持在潛伏的神秘狀態(tài),他們的人生反而完整?!?/p>
“我必須給明婆婆道歉,我不能背著這個包袱離開人世,你陪我去好嗎?我走不動,你借臺車,悄悄去悄悄回?!?/p>
三十多年來,明月都沒上床睡覺,她懷著希望去偏刀水請人替她寫信,回來后就不再上床睡覺,她的床等她已經(jīng)等了三十年。困了在凳子上打盹,瞇上幾分鐘即可。三十年來,她記得小狀元替她寫的每一個字,這些句子成了她身心的一部分,它們就像路過紅河的喇嘛唱誦的經(jīng)文,可以在空中飛翔。她在等他的回信,她相信他,她一生摯愛和等待的人,一定會給她回信。和那些患失眠癥的人不同,她并不覺得難受,坐著瞇上一會就可以,連夢都不用做。
她坐在那兒,身體越來越小,越來越不顯眼,和小小的板凳就要融為一體。身后的廚房很難冒一次煙,她把廚房也晾到一邊。來附近走親戚的人看見她,非常驚訝她還沒死。
“天,都快成神仙嘍,她不準備死了嗎,難道。”這樣的話當著她說都沒關系,反正她聽不見。她沒有聾,她把自己關閉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受外界影響。按說,附近的人她都認識,可他們走到她面前她沒任何反應,眼睛偶爾眨一下,沒有一樣東西能進入眼底,她把自己的眼睛也忘在一邊。除此之外她還忘了白天和黑夜,忘記了日落與日出。她忘了笑,忘了哭,沒有什么事能讓她笑,也沒什么事能讓她哭。清風徐來,她忘記了季節(jié)。
越是這樣,大家越是怕她。夜深人靜,總覺得明月是那么清醒,而自己糊里糊涂地進入夢鄉(xiāng),有點叫人抓狂。他們相信,她能看到他們怎么也看不到的景象。他們因此寧愿談論村里另外一個老太婆,這個老太婆勤快,脾氣大,吃糍粑時一顆牙粘在糍粑上,她把這顆牙和糍粑一起咽了下去。而她死去的男人當年犁田,犁出一塊偉人像章,他把像章給牛戴上,他大哥忙叫他取下來。公社武裝部長聽說后把他抓去,當隊長的大哥前去解釋說,他不是給牛戴,是留下給自己戴。你們把“留”當成“?!绷寺?,這才化險為夷。明月沒什么好談的,她除了不睡覺不吃飯,不能給他們帶來任何樂趣。孩子們也開始怕她,在某處玩耍,只要其中一個故意喊叫“明婆婆”,其他人就會驚恐尖叫著奔逃。
與她有關的奇跡都不是她創(chuàng)造的,是神秘的自然在造作。有人從她門前小路走過,看見柿子樹上兩條青竹標在交配,覺得倒霉,立即往旁邊草地上看,草地上也有兩條蛇在交配,像繩子一樣纏在一起。這人嚇得屁滾尿流,邊跑邊吐口水??匆娚呓慌洌凰酪惨蟛∫粓?。這人埋怨明月,她就坐在那里,可她什么也沒看見,偏偏叫我看見。另外一個人牽著牛去耕地,離明月還有兩丈遠,耕牛調(diào)頭就跑,就像見到老虎一樣。這樣的事情比專門開會周知傳播還要快,沸沸揚揚,所有人都患上嘀咕癥,無論見到誰都要嘀咕一番。非要把無中生有的不幸往自己夢里塞,塞得越多越好嘀咕。等到真有什么事發(fā)生,心里懸著的石頭咔嗒落地:“我說的嘛,我說的嘛?!苯K于印證了自己有先見之明。如果什么也沒發(fā)生,他們就仍然提心吊膽,現(xiàn)在沒發(fā)生不代表將來不發(fā)生。時間在他們這里是線性的,只要在這條線上,就一切皆有可能。
所有人都知道自己的出生年月和時辰,這不僅牽涉一生的命運,還將作為去世后何時掩埋、墳墓朝向、第一次壘墳時間等的依據(jù)。這不僅關系到自己的來世,還關系到子子孫孫。他們完全出于好心,想知道明月明婆婆的生辰八字,以便她死后好好安葬。雖然明月比他們長壽,但總歸要死的呀。詢問過后,她居然說她不知道。她的命運,他們說不出來是好還是不好。作為一個孤清的女子,似乎很不好。但她活了這么長,并且還要一直活下去,不像有些人輕而易舉地把命丟掉。出于對死亡的恐懼,任何人都不能說長壽不好。道士先生為死者入殮時肯定不會說:“你活得已經(jīng)夠長,笑嘻嘻地去吧?!币膊粫腥藦澭参磕切┍晃廴径绮莶簧哪嗤粒骸安灰o的,你們曾經(jīng)生長過好看的花?!比藗円贿呄嘈哦〝?shù),一邊又想方設法躲開定數(shù)。
在明月家門前看見蛇交配的人很懊喪,碰到人就說太稀奇,樹上兩條蛇,樹下兩條蛇。每次說完吐三泡口水,他以為吐得越多,越有可能把霉運攤薄。有人教他解厄消災之法,叫他在屋檐下掛兩根繩子,讓它們像蛇一樣纏在一起,一邊纏一邊念茅山咒,念完后把繩子燒掉。但他沒躲過這一劫,騎摩托上街買化肥,過橋時一頭栽進河里。水不深,但他的確是被淹死的。他的頭插進水中石縫,拔出來時面目全非。
明月忘記了笑和哭,但沒有絲毫的悶悶不樂,她太安靜,以致讓人把她的安靜當成一種拒絕。如果是小孩,可以指著對方:“你不理我?再不理我看我揍你不”,以此來威脅,以此解決心頭的不爽。對一個被死神忘記的人,他們一點辦法也沒有。人們討厭她和害怕她都沒有道理,她活在自己的夢境中,沒有妨礙任何人。他們唯一感到不爽的是不爽本身,是他們對生活的不滿意和不滿足。他們曾經(jīng)送過她公雞和母雞,甚至一條小狗,一只小貓,一頭小豬。衷心希望她像他們一樣生活,讓雞鴨貓狗把她喚醒,像他們一樣有喜怒哀樂,而不是像靈魂出竅一樣安靜。但公雞和母雞并沒變成雞群,她總是忘記關雞圈,狐貍似乎也知道這一點,從雞圈里把雞叼走一點都不難。她每天只吃一頓飯,她吃什么小狗也吃什么,小狗因此瘦得皮包骨頭,最后不是變成野狗就是走在即將成為野狗的路上。貓和豬是怎么消失的她不知道,它們說走就走,沒和她打招呼。他們一邊埋怨她不理事,一邊把米和雞蛋放在她的灶頭上?!安环旁铑^上怕都不曉得煮來吃喲?!彼麄冋f,大聲地說。言下之意是,你們看,我在做好事呢。他們的好心并沒得到傳頌,因為其他人也是這么做的。明月知不知道東西是誰送的呢,他們覺得她十有八九根本不知道,這讓他們有點難受,但過一陣還會繼續(xù)去送:“管她的喲,年紀那么大的老人,吃不了好多?!逼端硕际呛萌?,也都是凡人。
但有一天,明月對送雞蛋的說:“請不要再送來,我很快就得走?!碧嶂粱@子的人問她:“明婆婆,你要去哪里呀?”明月微微一笑,指了指天上,送雞蛋的人當然明白她的所指?!澳阌心睦锊皇娣??”“沒有?!薄澳悄阍趺粗滥憔鸵吡四??不吉利的話不要說喲?!泵髟?lián)u了搖頭,她不知道如何告訴這個好心人,這和吉利不吉利無關,就像出生之前,根本不知道吉利不吉利就來到這個世界,這不由自己選擇。她相信來到這個世界之前也曾害怕、也曾向往。不知為什么一來就忘得一干二凈,來了個最徹底的遺忘?,F(xiàn)在就要離去,對將去的地方一無所知。她只知道有一片清純耀眼的藍光在向她召喚。
有一天,送雞蛋的人在回家路上遇到人就嚷,你們快去看看,天啦天,太嚇人,嚇死我的老先人,明婆婆怎么那么老,前幾天還好好的,今天老得不成樣子,老之不堪。她怕自己像那個看到蛇交配的人一樣倒霉。
明月的房子后面有一棵千年古樹,巨大的樹冠下面,小木屋像一個小小的神龕。一條粗壯的樹根繞過小木屋,從小小的院子里拱出來又一頭扎下去。
明月把小銅鍋、小壇子、小水壺、小瓷碗、小鐮刀等沒用壞的東西從屋子里搬出來,擺在樹根上,有人路過就叫他拿走,想拿什么拿什么。她的東西不多,當天就拿得一個不剩。這些人對東西并不在意,說:“你老活了這么久,我拿去做個紀念,好趕你的壽?!边@多半是真心話,誰不想長壽呢?同時還有好奇,想看看她是否真的能夠預知死期。
明月同時做了兩個野棉花枕頭,這么多年不再睡覺,但野棉花枕頭年年做。這次做的枕頭與以往不同,是兩只仙鶴。她用白布來做,比平時做的枕頭小??粗駜芍基Z。做好后,她抱著一只走出小屋。認得的人看見后問她去哪里,她說去街上?!疤?,比螞蟻還慢,你要哪年才能走到?。俊彼O聛恚J真地聽完,然后回答:“總會走到的?!庇泻眯娜艘媚ν兴退裱灾x絕:
“我不敢坐,我怕?!?/p>
“怕什么呀?”
“就是怕。”
有人做飯時到菜園摘茄子,看見她走在馬路上,飯都吃好嘴已抹干凈,看見她還在馬路上,只走了幾十丈遠。她每邁一步,都不會超過另一只鞋的鞋尖,嚴格來說不是走,是梭出去三寸再縮回來兩寸,和原地踏步?jīng)]什么區(qū)別。
“天,造橋蟲梭得都比她快喲?!?/p>
“幸虧天氣好,要是下雨,她根本躲不過大雨?!?/p>
遠遠地替她著急,又幫不了忙。
但明月再次讓他們感到詭異,第二天一早,有人看見她在門前打掃,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回來的。如果她是變成蝴蝶飛回來的,他們的疑惑還少些。說她用“梭梭步”走回來,反倒難以理解。她掃得非常仔細,發(fā)硬的泥皮清掃后泛出微光,門檻抹得干干凈凈。這同樣讓人覺得奇怪。
“既然是等死,打掃那么干凈做什么?”
“哪里是要死了喲,怕是想死都死不了呢?!?/p>
“不要亂說喲,她幾天沒吃飯,還能挨得住幾天?”
“是哈,煮飯的東西都送人,什么也不吃?!?/p>
有人含譏帶諷地說:“男餓三,女餓七,老妭妭餓二十一。幾天不吃算什么呀?”意思是老太太餓二十一天才會死。本來可以不說,但不說出來就不痛快,被戲謔的邪惡驅使著,仿佛這樣才顯示自己正常,別人都有點假正經(jīng)。
明月掃地的動作很慢,那些灰塵是被她數(shù)清楚后掃走的。她像在和這些灰塵告別,光陰的故事將要結束,好讓它們得其所哉。打掃干凈后,她換了身干凈衣服,然后心滿意足地躺在闊別了三十年的小床上。枕的是那只塞滿野棉花的仙鶴,就像最后時刻到來,她將丟下軀殼,乘著它飛向極樂世界。
大家很快知道她把另外一只仙鶴送給了誰,那是偏刀水鎮(zhèn)百年不遇的杰出人物,他們一直為他感到自豪,現(xiàn)在又深深地為他感到惋惜,覺得老天太不公平,他的壽命比明月的一半都還差得遠。送仙鶴去時那人還沒死,這讓他們大為驚訝,她不但知道自己的死期,還知道別人的死期,太不可思議。她為什么要送這個枕頭給他,他們之間是什么關系?她的死期越近,人們越不得不心悅誠服,她是他們認識的人中唯一與神相通的人,這才覺得失去她是多么不同尋常。仔細想想后發(fā)現(xiàn),她從沒和人吵過架,連雞和狗都沒罵過。沒埋怨過收成不好,也沒埋怨過那些無中生有的閑話。她的槍被沒收時,有人說她是特務,有人說她是大土匪的女人。最惡毒的說法是當過妓女,槍是嫖客送給她的,這是覬覦她美貌而不得的人有意誣陷。她概不辯解,聽之任之,眼睛總是那么明凈清澈?,F(xiàn)在,她的時候已經(jīng)到來,默默地離開,同樣沒有任何怨言。
她清理門前的塵土時,有人問她什么時候走,她說大雨一來就走。秋高氣爽,怎么會下大雨呢?家家戶戶都在曬谷子呢。這讓他們擔驚受怕,怕大雨馬上就來,谷子不曬干會發(fā)燒,一發(fā)燒就可能發(fā)芽,發(fā)芽后碾不出大米。明月很體貼似的,出了兩天明晃晃的大太陽,等大家把谷子全部曬干,到第三天夜里才開始下雨。他們終于相信,大雨什么時候下也是她說了算。
“我們只有理解死亡的真相后,才能漸漸理解生命的真諦。”徐彎彎從哥哥讀過的書里讀到這句話,感覺太哲學化,不能解決她關于生死的疑惑。她把哥哥讀過的書全部翻了一遍,只讀被他劃重點的句子?!暗扔锌樟嗽僬J真讀吧”,她想。同時又心知肚明,自己十有八九不會再讀??傆幸恍┰撟x的書陰差陽錯地錯過,就如同人一生總會錯過許多本該認識的人。按照哥哥生前的叮囑,落氣后不能讓任何人知道,一天一夜后才能搬動遺體。不準哭喪,也不準放鞭炮。“不能讓任何哭聲讓我分心,我必須專注中陰境界的情景,在中陰階段讓心性得到認證。”利用哥哥的權威,她做到這幾點并不難。先讓父母去親戚家,她一個人守在哥哥身邊,直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氣。她看到哥哥哂然一笑,笑得既釋然又欣慰。她相信,哥哥一定看到了他自己的前世今生,看到了大爺爺和明月的前世今生,但他再也無法講給她聽。
徐彎彎默默地為哥哥念了十二小時佛號,然后給父母打電話,教他們?nèi)绾瘟侠砀绺绲暮笫?。電話放下,縮在小時候睡過的床上,不到三分鐘就睡過去。
哥哥說,我死后,你在半年之內(nèi)不會夢見我。
這半年過得很慢,她果真一次也沒有夢見過他。生活好像是在繼續(xù),又好像是在原地踏步。半年來,她給人的感覺是時而激昂不定,時而迷茫飄忽。她不再熱衷逛街,也不再一邊看著糖砂板栗想吃一邊擔心長胖;不再糾結家里那個人是不是愛她,對生命的理解不同,婚姻也就不那么重要。當有人感嘆,現(xiàn)在當公務員不容易,一定要想法給自己留個后門,關鍵時候要有路可走。她笑著說,前門你都出不去,后門也不會讓你走遠。
普通人的悲劇具有神話般的偉大。徐彎彎陪哥哥去給明月道歉,驚訝她的相貌那么年輕,仿佛凝固在二十來歲。當她聽到哥哥說,他沒把她的信寄出去,因為那個人當時已經(jīng)不在人世,他覺得沒必要,他把信撕碎丟掉。她看到,明月的臉上冒出一塊灰斑,這塊灰斑迅速擴大,同時像聽到嚓嚓聲,像燒紅的瓷器放在水中。她想叫哥哥不要說,已經(jīng)來不及。明月的臉像皸裂的瓷器,光潔的額頭瞬間布滿裂紋。她保持著一成不變的笑容,身體越縮越小。
幾天后,明月給哥哥送來一個枕頭。
在徐彎彎的意識里,明月是個妙齡少女,偶爾才是瞬間衰老的老人。她問自己,我是不是她的前世,如果是,前世與今生不可能同時活在同一個世上,如果不是,我對她如此懂得,邃曉她的一生。重要的是,明月不可能成為徐彎彎,但徐彎彎可以成為明月。一個人,如果能承擔自己所有的不幸,能夠一個人忍受單相思的愛情,懷揣這樣一種不祥的天賦,她肯定是一個樂于逆來順受的天使。
天使來到人間,不是從她的童年開始,而是從她向往人間的一瞬開始。這是大膽的一瞬,忠貞的一瞬,命運的一瞬,孤獨的一瞬。
明月當年住在一條小溪邊。溪水有時清澈,有時渾濁,不變的是一年四季都漂浮著白色的薄霧。霧從溪澗升上來,一離開水面,就想和小溪分道揚鑣,隱身在明凈的空氣里,仿佛這才是歸宿。這是掛在懸崖上的村莊,村前的小溪流不了多遠一頭栽進紅河,村后是茂密的原始森林。如花似玉的明月,喜歡在衣裙上繡野棉花,鮮艷生動的花朵惹得蜜蜂一路追隨。
明月從沒覺得自己一無所有,除了小溪,她還有外婆。外婆拄著拐杖轟趕拐棗樹上的烏鴉:“滾,飛到外國去,不要礙我的眼!”外婆和她的拐杖是一起來到世上的,它們總是在一起,連睡覺也會跟在枕頭邊。但烏鴉并不怕她,就像早就識破她的伎倆,知道她不會扔石頭,拐杖也射不出子彈。烏鴉沒有惹她,沒吃過她菜園里的菜,沒朝她院子里屙過屎,只是借拐棗樹歇歇腳。不像黃雀,啄柿子啄拐棗啄稻谷啄小米,還把屎屙在菜葉上。外婆發(fā)誓要砍掉拐棗樹,但她除了每年春節(jié)期間給拐棗樹和其他果樹喂飯時砍上幾刀,別的時候只有抱怨,從沒去拿過斧子。給果樹喂飯時砍上一刀,然后問:結不結?外婆高聲替果樹回答:結。往砍開的口子里填上飯菜。再砍一刀,甜不甜?甜。落不落?不落??橙叮谷物?。明月問外婆,為什么要砍它們呀。外婆蠻不講理地說,就是要砍。四舅偶爾來看她們,有一次準備朝拐棗樹上的烏鴉開槍,外婆卻又不準:“把你的燒火棍收起來吧,礙你什么事呀?”四舅總是帶著槍。
外婆不準別人說她脾氣,她只是討厭她不想看見的人,特別討厭來到村子里的陌生人。有陌生人來她就躲開,說是礙眼。十八年前,村里來了一隊馬幫,以前住一宿就走,這次遇到戰(zhàn)事,停留了三天。他們離開后,明月的阿媽跟著失蹤。外婆不反對女兒跟任何人好,但不允許她跟別人走,只能把喜歡的人留下來,作為家里的一員。她歡迎任何男性加入他們的家庭。在這里,人們最看重的不是土地和牲口,而是人。他們是遙遠的北方遷徙來的異族,遷徙途中,由于追殺不斷,來到此處后剩下的幾乎只有女人,女人也因此成了這片土地上的主人。在此定居幾百年后,人口依然很少,并且男少女多。為了族人的血脈得以延續(xù),他們熱情地招待過路的客人,讓他和家里的某個女人同宿,留下種子后再離去。洶涌的紅河水擋住了頑強的追捕手,也擋住了膽小的探險者。來此做客的人還沒有跑到村里來叼雞的狐貍多。直到多年以后,有人發(fā)現(xiàn)翻過村后的大山,去越南更方便,這才有了渡口和懸崖上的小路,才有了轉運貨物的馬幫。外婆不懂女兒為什么要不辭而別,為什么不把意中人留在村子里,即使留不住外鄉(xiāng)人,她自己也應該留下來。外婆找不到責怪的,只好怪拐棗樹上的烏鴉。女兒離開那天,拐棗樹上的烏鴉在“哇、哇”地聒噪。
襁褓里的明月被馬幫帶回來放在拐棗樹下,順便給外婆一個口信,她的女兒女婿在打仗,從云南打到貴州,從貴州打到四川,又從四川打到湖南。明月有七個舅舅,九個姨媽,有多少個外公連外婆也說不清楚,但這一點也不影響外婆在懸崖村獲得的尊重。村里人尊稱她多崽婆。明月從小以為外婆來到世上就這么老,來到世上就當起了外婆。外婆大概也是這么認為的,恨不得把外孫女含在嘴里。她還沒長大時,多崽婆充滿絕望地祈禱,你什么時候才長大呀,我這老骨頭怎么陪得起你呀。有一天多崽婆嗅到了危險,掐指一算明月已經(jīng)十六歲,多崽婆驚魂未定地抱怨,怎么這么快就長大了呀,怎么不慢點長呀。她惡狠狠地給明月敲警鐘,不準出遠門,不準走出她的視線,晚上睡在她生了十七個孩子的大床上,用繩子將兩人的手連一起。“你要是像她一樣,我挑斷你的腳筋!”多崽婆不愿提及明月媽媽的名字。
馬幫和匪幫都喜歡在懸崖上的村子落腳。匪幫在河對岸搶劫后,順便把船也拉過來,然后在懸崖村大吃大喝。馬幫和匪幫有時難以區(qū)分,馬幫的貨物被搶,會想辦法去搶別人的貨物。這些人把村里人當自家人,每次把搶來的東西分一些給他們。失去這個落腳之地,他們有可能葬身紅河。多崽婆有三支火槍,是三個不同的男人留給她的。明月出落得越來越漂亮,多崽婆在院子里放槍的時候越來越多。這是警告,不準陌生人靠近她家。她放的是空槍,只有火藥沒有子彈,馬幫和匪幫都能聽懂。
但她擋不住流言,她越擋流言傳得越厲害。終于,這年秋天,紅河來了一支剿匪部隊,他們的團長挎洋槍騎白馬,英姿偉岸,眉目俊朗,堪比呂布趙云。他的英名像陽光一樣普照紅河流域,馬幫和匪幫在說他,村子里的男女老少也在說他。說到他時,感覺房屋、院子、獵狗、雞鴨都比平時漂亮,仿佛它們也感受到了那個人的光亮。多崽婆聽過后驚呼,天啦,這是要我的老命么?有人笑她想得太多,她則堅定地認為,這個流言是沖著漂亮的外孫女來的。
誰也沒想到,英俊的團長降臨到懸崖村比鷹還快,在一個秋天的深夜,村子里人叫馬嘶,呼嘯山林十余年的響馬婁彪被捉拿歸案。婁彪是紅河水壩塘土豪,率眾為匪,先是會辦署委婁彪任支隊長,婁彪竟然劫了投靠會辦署川軍三十二旅的槍支。會辦署飭彪歸隊,婁彪陽奉陰違,不復應命,會辦署遂令第四混成旅出兵襲剿。豹團、虎團受命前往,婁彪竄匿未獲?;F遂退,豹團復留兵偵察,得知婁彪潛匿觀音洞,團長親自率兵襲擊,將其擒獲后押解至懸崖村。
團長派人把婁彪押往紅河署,自己和大隊人馬留了下來。婁彪并不是唯一的響馬,另一支猖狂的響馬在縣城搶劫了三天,把大小商鋪的東西全部搶光??h城離懸崖村十五華里,團長決定沿岸堵截,不準響馬回南岸老巢,伺機剿滅他們。
團長果然挎洋槍騎白馬,年輕英武,臉上透著淡淡的和氣和儒雅,他并非整天騎馬打槍,來到懸崖村后,他請村里的老甲長給他找個安靜的地方,他要讀書。老甲長知道最安靜的是多崽婆家,他同時也知道最不可能去的是多崽婆家。多崽婆聽到人叫馬嘶后放了一槍。團長問這是何意,老甲長如實相告。團長聽后笑了笑,決定擇日去會會多崽婆。
多崽婆和明月正在吃飯,聽到一陣馬蹄聲,明月端著碗就想往外走,被多崽婆用眼睛恨住。她還沒來得及數(shù)落明月,團長已經(jīng)站在門外打招呼:“大娘,打擾一下。”明月抬頭望過去,頓時渾身發(fā)飄,仿佛看到一匹狼,一匹讓她又怕又不想躲開的狼。她在室內(nèi),那人在室外,她看他很清楚,他只能看見她模糊的身影。明月覺得自己和她的小溪都被他攥在手心,還有平時不太關注的瓦房、拐棗樹、拐棗樹上的烏鴉,全都離不開他的手掌?!按竽?,你慢慢吃,你吃好了我再來?!泵髟孪衤犚娎茁曇粯樱X袋嗡嗡響。外婆問客人什么事,現(xiàn)在就講??腿苏f租間房讀書。
多崽婆搞清楚客人意圖后,叫明月放下碗去收拾房間,她自己端著碗到屋子外面和客人說話。木瓦房用一寸厚的柏木做板壁,可以擋住火銃射出來的鐵砂,但擋不住客人的聲音。他的話,明月全都聽得見,不是她耳朵好,而是他的聲音擋不住,像狼爪子一樣從板縫伸進來,抓得她難受。多崽婆不冷不熱,明月禁不住抱怨外婆話多。她聽見客人說,他一日兩餐不在她家吃,但他的衣服希望她們幫他洗一洗。明月心里一陣狂跳,她的小溪似乎早就等著這一天,那么好的水,最適合洗他的衣服。多崽婆說,這個要另外算錢。明月忍不住想說,真是財迷心竅??腿斯恍?,說這個自然。笑聲讓她渾身害臊發(fā)熱,像被當面哂笑一樣難受。外婆說,租金要先付??腿苏f,行,一會就送來。
從這天起,明月無法像平時一樣走路,身體很輕,無論去哪里,都像鳥一樣飛。晚上睡在床上,想起白天某件事情,還忍不住咯咯笑。外婆不時拍她一下甚至掐她一把,埋怨她不好好睡。
外婆倒也盡心,大概是為了對得起房租,她拿著大煙桿坐在屋檐下,不準閑人打擾,誰要是敢來影響客人讀書,她會把三尺長的煙桿當丈八蛇矛,殺他個片甲不留。任何人走進她的院子都必須放慢腳步,不準大聲笑,不準大聲說話。連她養(yǎng)的狗也越來越怕她,只要感覺到她手里有個什么東西動一下,嚇得立即夾起尾巴,跑出幾十米才委屈地嗚嗚叫喚。
幾個月后,大股土匪已經(jīng)被剿滅,剩下的毛賊不用團長親自動手,他的部隊駐扎在這里,毛賊就像多崽婆的狗一樣不敢輕舉妄動。團長偶爾去一下縣城,每次回來都帶一捆報紙和一堆雜志。他讀雜志和報紙并不認真,拿起隨便瀏覽一眼就丟開,最終還是拿起平時讀的書,仿佛這書是一座大山,他非要把這座大山踏平不可。明月把他不看的報紙和雜志規(guī)整收好,像對待他所有的東西一樣,以便他需要時,她可以立即拿給他。她不動的只有掛在柱子上的手槍,她假裝沒看見,假裝不知道這是什么東西。這是響馬在懸崖村借宿時留下的規(guī)矩,什么都可以動,客人的槍絕對不能動。
明月在團長房間待的時間不能超過三分鐘,超過三分鐘外婆就會打炸雷一樣喊叫,找借口叫她出來。她替他收拾房間時非常利索,不敢分心。有一次外婆喊得太急,她一頭撞在手槍上,疼得她淚花打轉??杀绕鹗艿降捏@嚇,疼又算不了什么。她再次進屋送外婆敲好的核桃時,團長笑著把槍掛到她肩上,說要教她打槍。他微笑時,國字臉和胸膛比平時更寬。他們走到屋前的竹林前,他教她向大酸棗樹開槍。她渾身發(fā)抖,他叫她不要怕。她心里說,我不光發(fā)抖,我恐怕要開跑。槍聲響后,她頓時大汗淋漓。她實話告訴他,她不喜歡打槍。
這一槍沒打著離她二十米遠的大酸棗樹,打折了旁邊一根小竹子。團長哈哈大笑,說她槍法真好,那么小的竹子都能被她打中。
這一槍打中了多崽婆,她病倒在床。她恨外孫女偷了她的東西,偷了什么卻又說不出來。當她像小姑娘一樣傷心地哭泣時,她的兒女們都說真是老還小,心想她的時日怕是不長。當她有一天兇巴巴地罵了明月一通,罵完后她恍然大悟,明月偷走的不是別的東西,正是明月自己,明月偷走的是她的外孫女,眼前的明月是明月,但不再是她的外孫女。
外婆倒下后,明月更忙,既要給團長洗衣煮飯,又要服侍外婆。但每當夜晚到來,團長就把她扶到馬背上,和她一起在田壩里信馬由韁。她覺得喜悅就像月亮灑下的光輝,無所不在又無所企求。
一天晚上,她正要悄悄地把外婆拴在她手上的繩子解開,外婆掙扎著爬起來,摸黑端來一碗水,叫明月喝下。明月感到一股澀味,她沒有猶豫,全部喝完。她以為外婆又要吼她,沒料到外婆對她說,你去吧,從現(xiàn)在起我不拴你。
沒有人對明月說,越是美好的東西越容易失去。但當團長說他將要離開,去很遠的地方時,明月一點也不驚訝。她失望的心情比紅河峽谷還大還長,她有種“意料之中”的感覺。團長說他沒別的東西,只有這支跟隨了他八年的手槍可以送給她。他要去做很多事,要去很多地方,實在太遠,沒法帶她同去。去那么遠的地方干什么呢?她沒有問。
團長這一去就再也沒有回來過。后來聽馬幫的人說,他去了法國,又去了江西。一位四海為家的郎中,言之鑿鑿地說,他親眼在太行山看到當年的團長騎著一匹白馬,率軍與進犯的日寇鏖戰(zhàn)。
多崽婆又活了兩年才去世,去世后,懸崖村的人才說,多崽婆給明月喝過絕育的藥。懸崖村可以向過路的任何男人借種子,但絕不要軍人的種子。他們南遷之前,殺戮他們的正是朝廷的軍人。明月的美貌達到頂峰,但沒有人向她提親,不僅僅是絕育的問題,這畢竟未經(jīng)證實。最大的原因是她和所有男人,都像紅河對峙的兩岸,可望又不可即。幾十年過去后,人們驚訝地發(fā)現(xiàn),明月美麗依舊,她的相貌仿佛被團長用咒語封住。有個過路的喇嘛,帶了十幾個隨從,在懸崖村住了一宿。都說這個喇嘛是個大修行人,能看見飄在風中的經(jīng)文。明月非常希望自己也有這個本領,能從風中看到或聽到團長的消息。直到有一天,風中飄來的聲音說,黔北一個叫偏刀水的地方在剿匪,那是一個非常狡猾的土匪,但指揮剿匪的人身經(jīng)百戰(zhàn),土匪已經(jīng)成了甕中之鱉。聲音是從收音機里傳來的,明月覺得她終于等到了團長的消息。她帶上團長當年留給她的手槍,還有那些發(fā)黃的報紙和書刊出發(fā)。偏刀水在千里之外,但她一點也不覺得遠。
在前往偏刀水鎮(zhèn)的路上,她撿到幾張報紙,從其中一張上面一眼就認出那是她的團長,她信心倍增。
……
每當想到這里,徐彎彎都會忍不住喊一聲:加油!
徐彎彎為明月感到難過,一九六一年指揮剿匪的人跟她沒有任何關系。明月哪里也不想去,在偏刀水住了下來,從此愛上了搜集報紙。徐彎彎從她房間里看到堆積如山的報紙,全都和那個人有關。她覺得這非常偉大,一種不是滋味的偉大,既崇高又殘酷。這些報紙大多是使用過的,包過黃糖,包過面條,糊過墻壁,因此全都污損殘缺。在當時,沒有用過的報紙是不可能給她的。它們?nèi)急幻髟聯(lián)岬闷狡秸拐?,清理得干干凈凈。徐彎彎很高興,覺得自己掌握了一個巨大的秘密。同時又很惶惑,怎么去認識這個秘密,這當中深藏的人性和人情,她如何理解和把握,才能讓自己,讓明月,讓報紙上的那個人得到安慰,才能把云遮霧障的歷史變得有價值。要是哥哥還在有多好。
“這上面的人都不在世了吧?即使還在也有一百多歲,我覺得不可能還有人活著?!睗M頭白發(fā)的老館長說?!暗@份名單現(xiàn)在不能公開,離規(guī)定解密的時間還有十七年,不能給你看,更不可能復印?!薄斑@么說,他的死是真正的死,是沉沉地睡在地下?”徐彎彎用力地思索,以便抓住一閃即逝的思考。這一點她永遠不如哥哥,任何想法進入哥哥的腦子都跑不掉,都會被他緊緊抓住。
“他在墳墓里還要潛伏,我的意思是說,繼續(xù)潛伏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p>
“客觀上來說,確實是這樣。”
“早就應該喚醒他,不能讓他在地下沉睡?!?/p>
“這不由你和我說了算,要由有關部門認可?!?/p>
老館長早就習慣了忍耐,他一絲不茍的銀發(fā)證明了這一點。徐彎彎有種深惡痛絕,卻又不知道應該厭惡誰的感覺。當她感到大爺爺柴啟物事實上已經(jīng)不能夠被喚醒,她禁不住打了個冷戰(zhàn)?!坝嘘P部門”,說起來就是那些部門,而實際上,你又很難知道應該是哪個部門。部門的復雜遠不是戰(zhàn)爭年代可比。
老館長對此深感內(nèi)疚,他努力從記憶深處打撈與紅色火種有關的東西,帶徐彎彎查看可以公開的檔案。在一個最不重要的鐵皮柜里,她看到一份手稿。標題很直白:《關于紅色火種的一點記憶》。徐彎彎一陣狂喜,感覺塵封的歷史就要被自己打開。手稿從當時的艱難談到保存紅色火種的必要性,然后才說到正題。作者說,他作為警衛(wèi)員,陪同首長與火種們一起喝了壯行酒,首長在臨行前一再告誡,忍耐是最大的任務,而忍耐的最終目標是沒被喚醒的情況下,任何時候都要藏住心頭的秘密。
原來,火種計劃的負責人不僅僅有神秘的大人物,還有明月日夜期盼等待、那個當年在紅河邊剿匪的團長。徐彎彎渾身冒汗,但她暫時顧不了明月,她激動地說,也許可以從這個人的其他文章里找到相關信息。老館長說,作者不識字,手稿是別人替他寫的,他沒寫過其他文章。因為紅色火種計劃沒有公開,這篇文章也沒敢發(fā)表。
徐彎彎回到賓館,有點絕望,想到大爺爺柴啟物還有十七年,他留下的信物才能交出去,她就感到委屈。她相信哥哥所說,大爺爺如果不被喚醒,就仍然處于潛伏狀態(tài),就不能投胎轉世,以大爺爺?shù)男愿?,為了保持潛伏者的身份,他是不會丟下這個身份去轉世的。轉世等于逃跑和背叛。不知為什么,她暗中希望大爺爺和明月同時投胎轉世,然后成為相親相愛的兩個人,以此補償他們這一世的清苦。
她沒想到這么簡單的問題,居然沒辦成。兩個月前,她拿著有關單位的證明,希望通過和江西這邊檔案館的材料形成印證,然后出具喚醒的文件??墒虑檫h比她想的復雜。他們不能憑柴啟物留下的信物讓她查看這么絕密的檔案,而和這個信物相對應的東西,他們根本不知道在哪里,沒聽說過沒見過。她除了這枚小小的信物沒有其他東西,她帶來的材料只能證明柴啟物長期在偏刀水鎮(zhèn)生活,務農(nóng),未建立過家庭等。更讓她難過的是,檔案館的人說,即使找到相關證據(jù),證明他確實是紅色火種,他們也沒法出具喚醒的文件,他們是一個小小的檔案館,沒這個資格,至于誰才有這個資格,他們也不知道。徐彎彎說,這只不過是形式而已,當事人都已去世,不過是給他一個安慰,對他幾十年默默無聞的潛伏一個肯定。你們嫌麻煩,內(nèi)容我來寫都可以,你們蓋個公章就行。文件我拿到他的墳前燒掉,不會外傳。燒的時候我可以拍視頻,到時候傳給你們。檔案館的人說,蓋公章的文件一律要進入檔案館的檔案,我們不可能把它銷毀。再說,即便我們蓋了章,你的大爺爺也不會滿意的,因為我們沒有這個權力,就像村里面的章,不能用來證明省市有關規(guī)定。建議你去找軍分區(qū),這種事應該歸軍隊管。
徐彎彎沒去軍分區(qū),她去了朱砂鎮(zhèn),這是柴啟物的出生地。
朱砂鎮(zhèn)有一半人姓柴,但說到柴啟物,沒有一個人認識他。徐彎彎找到年紀最大的老人,老人說,柴啟物好啊,柴啟物好啊,好得很啦。徐彎彎問怎么個好法,他說,這還用問,好就是好嘛。聽了半天才聽懂,老人把柴啟物當成“才起屋”,也就是才修建的房屋。告訴他柴啟物是一個人時,老人說,啟字輩的早就死完,現(xiàn)在最老的是茂字輩。徐彎彎不甘心,請人帶她去看柴家老墳,看了三十多座,終于在一塊模糊的墓碑上看到柴啟物的名字。柴啟物是墓主人的長子。碑上有名字的人全都不在人世,這碑是一九二〇年立的。她找到了其中一個人的后人,柴啟物妹妹的小兒子。這位七十多歲的雜貨店老板告訴她,柴啟物是他大舅,小時候聽母親說過,外公家原先有田有地,外公挖朱砂發(fā)了財,買了三條洋槍,搶了娶親路上的女人來做小老婆,仇家買通外公家的礦工,把外公騙到礦洞里殺害,把他的房子也燒掉。外公的小老婆拿走被火燒變形的銀元,說這是她重新嫁人的嫁妝。為了有地方遮風擋雨,外婆帶著最小的兩個孩子改嫁,讓大兒子柴啟物自謀生路,大女兒給別人家做了童養(yǎng)媳。聽說逃亡的路上一位挑桐油的人救過柴啟物,他最終去了哪里沒人知道。一個當兵回來的人說,曾在江西的一個汽車修械廠看見過他。
當年的汽車修械廠非常少見,只有國民政府及其軍隊才能開辦。徐彎彎輕松地找到了這個早就消失的修械廠的相關記載。修械廠在贛南,曾多次易主,在國共的爭奪中,柴啟物和部分設備到了瑞金。他不是士兵,不算俘虜,來到瑞金后繼續(xù)當工人。至于怎么成了紅色火種,她不想繼續(xù)再調(diào)查。她覺得就這樣吧,大爺爺是從瑞金來到黔北的,這足以說明問題。
徐彎彎拿著自己寫的調(diào)查報告,再次來到這個紅色檔案館。這次她沒找檔案館蓋章,而是找到老館長,希望通過他證明,柴啟物確實是火種之一,告訴他可以不用再潛伏,轉世去吧。老館長說,這個忙他幫不上。
徐彎彎站在窗前,看著川流不息的車流和行人,突然覺得,他們很像急匆匆去投胎的陰魂,那么匆忙,那么自信。大爺爺要再等十七年,十七年是多么漫長啊。十七年將發(fā)生什么,誰也說不清楚。要她像大爺爺一樣十七年不去想這件事,她可做不到。她把大爺爺那枚信物拿出來,已經(jīng)被她摩挲得越來越亮。據(jù)說,人死后可以根據(jù)身體余溫消失的狀況,判斷其去向。余溫出現(xiàn)在頭頂,此人去了極樂世界。余溫出現(xiàn)在兩眼之間的眉心,此人去了天界。余溫在胸口,此人轉世為人。余溫在腹部,此人去了鬼道。余溫在膝蓋,此人將成牲畜。余溫在腳底,此人已到地獄。哥哥的余溫消失在眉心,落氣十二小時后,她的手指在哥哥的眉心感受到了微弱的溫度,而其他地方像濕鐵一樣冰涼,一種黏糊糊的冰涼。為此,她特地伏在哥哥已經(jīng)聽不見的耳朵上,向他表示祝賀??纱鬆敔斈??他怎么辦?再過十七年,自己也該退休。大爺爺?shù)氖吣旰妥约旱氖吣瓴煌?,大爺爺是等待,自己面臨的將是無常。等待讓人感覺漫長,無常讓人感覺剎那即至。為了平復心情,她摩挲著印章,默誦心經(jīng),誦到“無智亦無得”,不自覺用勁搓一下。她希望明月慢一點轉世,等一等大爺爺。她相信,這兩個原本毫不相關的人,在自己的默誦下,將會發(fā)生某種關聯(lián)——美好的、讓萬物發(fā)亮的關聯(lián)。
幾天后,她回到偏刀水,去了大爺爺?shù)膲炃?,把一束菊花放在墓碑上。來到明月的墓地,小小的墳墓張開很多條裂縫,仿佛她的皺紋還在變大。徐彎彎心里一驚,哥哥當時道歉是不是多余?讓明月一直處于期待狀態(tài),或許更好?
徐彎彎看到點水雀在飛,蚱蜢在跳,燕子在穿梭。一切都生機勃勃,但一切都將過去。秋天已經(jīng)到下半場,天空越來越遠,溪水越來越清涼。
責任編輯 陳崇正
題 ?圖 黃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