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鈴子小姨

2019-09-10 07:22陳永和
花城 2019年2期
關(guān)鍵詞:小姨婆婆眼睛

陳永和

我又夢見鈴子小姨家著火了。一年中,總有幾次,我會夢見她家著火。

火突然間從屋頂躥出,焰火似拋出大把金星,點燃了漆黑的天空,繼而抱成團(tuán),充滿生氣沖向四邊,迅速吞沒所有的窗框柱子,伴隨一陣陣噼噼啪啪的聲音,滾成一個巨大的火球,天空被照亮了?;鹧鏌鰤敉猓鼥V中,它變得金碧輝煌,仿佛所有生命在燃燒,在轟響,在走向毀滅,在輝煌地消亡。

這一刻,轉(zhuǎn)瞬即去的一刻無與倫比,它穿透時空,比任何現(xiàn)存藝術(shù)品,繪畫雕刻音樂建筑……都絢麗多姿,光彩奪目,更滲透靈魂。

夢,使我更清晰地體悟到白天看不到的一切。

我的身體在戰(zhàn)栗。我無法思考,思想、情緒、情感全部被凍結(jié)成石,眼前只剩下這美妙絕倫的壯美,燃燒著的生命。這是一場儀式,隆重輝煌的儀式。一個母親帶走一個兒子的儀式。那些美麗的小白圓圈,壁畫,精致的小擺設(shè),鈴子小姨幾十年精心制造出來美的沉淀全都被帶走,蕩然無存。美銷魂蕩盡,留下一片空蕩蕩的大地真干凈。

這一切令人窒息。美連同它的死亡。我聽到自己身體的聲音,在噼噼啪啪的響聲中化為碎片,重新組合。

21世紀(jì)初最消沉的那些日子,除了給一家中文報紙打點零工,一個星期有一二個白天離開家,其余時間我就窩在家里。家,成了我的死海。我終日渾渾噩噩,基本對外界失去感覺。無論櫻花飄雪還是紅葉斗秋,都像是在另一個世界里發(fā)生的事。我的一天從讀報喝咖啡開始,坐在飯桌前,邊喝咖啡邊看報紙??Х仁巧矚g的牌子。哥倫比亞咖啡豆,京都小川公司的產(chǎn)品。報紙是森喜歡的《讀賣新聞》。森對咖啡報紙這一類事情很講究,有許多細(xì)微具體的標(biāo)準(zhǔn)。滿足了這些標(biāo)準(zhǔn),他的五官就充填滿快感,一天就有了一個美好的開始。但我不。我五官愚木,對這一類事情感覺混沌。它們對我不重要。有,行。沒有,也行。我跟森都不得自主,肉體是父母給的。森生來就五官敏感。我生來就五官遲鈍。我跟他都得挑著自己的擔(dān)子走完一生。

報紙上每天都有大事。這里戰(zhàn)爭,那里死人。國內(nèi)的,國際的,天南地北。但都是文字。入眼,退去,像水流了進(jìn)來,又退出去,不留蹤影。

對我,什么重要呢?就不知道了。但好像有,總有什么重要在遺漏掉,在哪里,藏在什么地方,等著我去發(fā)現(xiàn),找到它們似的。

每天晚上,熄燈躺在床上,看黑暗中的天花板,看偶爾飛進(jìn)屋的一二只小蟲,就想,日子不應(yīng)該這樣過,手抓過去什么也沒有留住。但有沒有該怎么過的日子呢,就不明白了。只是我不在乎不明白,沒有森那種不明白就惶惶不可終日的感覺。換了女友,會說,會來的,該來的總會來的,等著就好。但我,連這種想法也沒有。

跟森呢,也從不爭論。我們各自生活在不交叉的價值世界里。

比如森認(rèn)為過了四十歲,人應(yīng)該對許多事物都形成自己的標(biāo)準(zhǔn),否則就表明他不成熟。我跟森的觀點相反。我認(rèn)為成熟恰恰是指四十歲后能在許多事物上放棄自己標(biāo)準(zhǔn)的人。我敏感的是另一類事,肉眼看不見,不具形體的東西。都是關(guān)于人不關(guān)于物的。諸如人的底色,肉身的節(jié)奏,底色是否決定靈魂,節(jié)奏是否決定行動,美是什么,等等。又比如,森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口頭禪是我親眼看見。可我,連自己的眼睛也不相信。

人,可以相信自己的眼睛嗎?

我不知道可以相信什么。

這一切都讓人沮喪。這些輕輕掠過肌膚的觸感,像一杯淡綠色的液體,散亂在心思里,凝結(jié)不成塊,說是說不出來的。也無法跟人說。自己都弄不清楚,怎么跟人說。于是,就腐爛在肚子里了。

就在這種時候,鈴子小姨來了。我后來一直想,這一定是上天要成全我。他把我?guī)У解徸有∫毯统矫媲?,讓我目睹了那場驚心動魄的火災(zāi)。讓我知道了,人可以那樣完美地死去。既然這樣,那人就可以更加完美地活著。

那天上午,我正在邊看報紙邊喝咖啡,電話鈴響,接起來是婆婆的,聲音出奇地干澀,說鈴子小姨走了。

鈴子小姨走了?我重復(fù)著婆婆的話。有時候,需要重復(fù),用重復(fù)來確認(rèn)某種感覺。什么時候?我問。

一陣空白。婆婆沒有回答,只說她現(xiàn)在在小姨家,讓我轉(zhuǎn)告森一下。

森去上海出差了。我站起來,把話筒從右邊手換到左邊手,微微興奮起來。這不是報紙上的死人,何況死的是鈴子小姨。

墻上掛著地圖。日本趴在中國旁邊的海上,看上去跟蟲一樣。我一眼就看見京都。

鈴子小姨是婆婆的小妹。婆婆姐妹四個。婆婆老二,老大春子,老三純子。前面三個都還活著,現(xiàn)在,死按照它跟時間無關(guān)的順序排列,最小一個最早死了。

我問婆婆鈴子小姨家的住址,拿出筆,記在筆記本上。

放下電話時,我微微興奮起來,決定去鈴子小姨家。我想再見一次鈴子小姨,她的臉,她的家。這種愿望跳上來時很強(qiáng)烈,突如其來。

我突然明白了,這些年的頹廢,跟身邊沒有死人恐怕有點關(guān)系。

我匆匆抓起幾件衣服裝進(jìn)小旅行包,從架子上抓了一本三島由紀(jì)夫的書。后來想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怎么偏偏會是三島。如果不是三島,后面發(fā)生的事或許對我就不會來得那樣強(qiáng)烈。

臨出門前猶豫了一下,不知這樣去是否合適。但這種沖動來得如此久違,我不想把它扼殺在搖籃里。

我趕到東京車站,買了張10點30分往京都去的“愿望號”新干線車票。

龐大的車站擠滿了人,喧鬧嘈雜。人人行路匆匆。這情景讓人心里踏實。喧鬧嘈雜僅只表面,人人目的明確,知道自己要去哪,而且知道自己一定能達(dá)到目的。很少有比車站更完美的人生了。

鈴子小姨是我見過最精致的美人。總讓我想起瓷器。德化的白瓷。不知是哪個朝代遺留下來的瓷杯。薄到透明,每一絲紋里面都隱藏著無數(shù)故事,手一碰就破碎的感覺。但恰是這種透明的勾魂,會使人連一口氣都不敢輕易吹地珍惜。只能看。眼睛離開了心還留在那里的感覺。

跟年齡沒有關(guān)系。跟年齡有關(guān)系的美,青春的、跳躍的美轉(zhuǎn)瞬即去。能沉淀下來的美才是真美。我看鈴子小姨就是這種感覺。純度極高的女人。

我好奇她的一切。我對美永遠(yuǎn)貪婪,從小就這樣。美人總是那樣富有生命力,輾轉(zhuǎn)反復(fù)在人們嘴里流傳。我聽到了許多關(guān)于她的故事。于是我知道了,鈴子小姨的美是她愛出來的。她從小就愛美。婆婆的四個姐妹中,小時候她也許并不是最美的。但她最愛美。不是最漂亮的衣服她也總能穿出最漂亮來。這種氣度是天生的。姐妹們誰也不像她。她也不像父母。仿佛是她出生的時候神在她額頭上畫過一筆,使她充滿靈氣似的。

我當(dāng)然對她擁有什么樣的男人感興趣。但遺憾家里人誰也沒見過他。她去法國留學(xué),一去去了十幾年,回來時帶著一個兒子和一筆錢。她用這筆錢在京都郊外買地蓋了一座房子。據(jù)說是她自己設(shè)計的。從此就帶著兒子住在那里,再也沒去過法國了。

車廂里很空,十幾個人,彼此座位隔得很開。熟人,總是盡可能離得近點,陌生人,總是盡可能離得遠(yuǎn)點。我的座位靠窗,旁邊是空的。隔著過道,后排坐著一個三十多歲的女人。她的側(cè)臉讓我想起美人山口百惠。她一直看著窗外。我要是男人,會愿意上前跟她搭訕兩句的。

我把旅行包放在座位上面的行李架上,坐了下來,打開三島由紀(jì)夫的書想讀。

三島由紀(jì)夫的《金閣寺》是一本好書。好書總使人流連忘返。他講一個美毀滅的故事。驚心動魄。

有點什么東西從身體里面滲出來,使我讀不下三島。有些人就會這樣,老是想從你身上溢出來,想跟你對視。就像鈴子小姨。其實我只見過她一次,在森表弟的婚禮上。

我干脆把書放下,望著窗外飛馳而過的房屋樹木街道山。天氣很好,所有的東西看上去都像在享受陽光,但所有東西都轉(zhuǎn)瞬即去,來不及看清晰就被下一個東西替代了。

那天鈴子小姨說過什么了?印象中她穿件藏青色長連衣裙,戴手套,脖子上一串珍珠項鏈。我一看見她就想起竹久夢二畫里的日本女人。也奇怪,照理我不應(yīng)該想起竹久夢二的。因為她穿的不是和服。她的三個姐姐都穿和服。但她鶴立雞群,比她三個姐姐都更像竹久夢二畫里的女主人公,更日本。她們站在一起,油跟水混在一起似的,很不和諧。我相信,衣服雖然簡單,卻可以是一個人全部的故事。

她有什么故事呢?

她臉上是那種有保留卻又十分得體的微笑。拒人于千里之外,卻又顯近在咫尺。風(fēng)度教養(yǎng)品位,那張臉,那肢體里,什么都有。一切到位,一切完美無缺,連從帽檐里露出來的幾撮頭發(fā)都翹得恰到好處。

我仔細(xì)看她,像喝名貴葡萄酒,含一小口在嘴里,讓味道慢慢化開。那種葡萄酒一瓶值二十多萬人民幣。我沒喝過,只是想象喝的時候。不可能像喝二鍋頭,咕嘟咕嘟往嘴里灌。只能品。一種敬畏。這,跟錢沒關(guān)系。

什么東西達(dá)到極致,都能讓人產(chǎn)生敬畏。

然后那場宴會我就一直注意她。我發(fā)現(xiàn)她很奇怪。整場宴會,她坐在席上,戴著手套的手放在桌上,一口東西也沒吃。

所有人都在吃。為了吃而來。所謂慶祝,就是吃。整個慶祝史就是吃史。吃飽喝足就表達(dá)了最深厚的慶賀。我吃了一只大龍蝦,一塊牛排,和一大堆色彩斑斕的食物,喝了白葡萄酒、紅葡萄酒、日本清酒等??傊?,充分表達(dá)了我對新婚夫妻最深厚的祝賀。

而她,為什么不吃呢?

后來問森。森很認(rèn)真地想了一會說:或許她不愿意脫掉手套吧?

為什么?

這就不好說了。為了完美?

那她可以戴著手套吃呀。

不行。

為什么?

為了完美。

森的話讓我更加疑惑了。

后來鈴子小姨就誰也不見了。婆婆說類風(fēng)濕病使鈴子小姨身體完全變形,只有聲音沒變,還是那么好聽。

我想象不出鈴子小姨變形后的樣子,也沒法想象一個人什么都丑陋了以后還能有怎樣美好的聲音,就不去想象,想這樣更好。我不愿意打碎記憶中那個德化瓷器般的美人。

后來我給她打過一次電話,向她推薦一種中藥。國內(nèi)朋友推薦的一種治療類風(fēng)濕的藥。從螞蟻身上提煉出來的,據(jù)說很有效。

電話里傳來鈴子小姨的聲音。很年輕,甜甜的,沒有任何陰影的聲音。這聲音完整無缺,暗示著她的臉和身體,跟過去一樣迷人,充滿著魅力。

原來人也可以這樣,什么都沒有了,還可以有聲音,還能這么美。

我徹底被征服了。

這就是我跟她的結(jié)緣。她神秘的底色使她具有雙重吸引力。

當(dāng)然,她絲毫不知。誰都不知,除了我。我連森都沒說。

到京都車站已經(jīng)下午一點半。車站那個巨大的觀光咨詢處里,站著十幾個男女。一個面目慈祥的老太太給了我一張京都地圖,上面畫著許多寺廟,看上去跟墳?zāi)挂粯?。她在一個墳?zāi)古赃呌霉P在理論上是小姨家的地方畫上小圈。

我坐上巴士繞了半個京都。鈴子小姨住在郊區(qū),距離繁華市區(qū)很遠(yuǎn),寺廟后面的幽靜街上。一座孤零零的小院,略顯破舊但很有感覺的洋式樓房,兩層,白色的門與落地窗。落地窗前面有個小院子。

門關(guān)得緊緊的,敲了幾聲,沒有反應(yīng),我繞到屋子前面。前面是個院子,一地枯葉,腳踩在上面發(fā)出柔軟的聲音。卻不見樹。原來的幾棵大樹,都被鋸掉,剩下光禿禿的樹墩。一扇大落地玻璃門,開著,里面地板上坐著一個人,面朝院子,低著頭手里正忙著什么。

請問……我猶猶豫豫,終于還是發(fā)出了聲音。

他抬起頭看我。我看到一雙深邃的眼睛,又大又亮,眼珠是灰色的,飄著點淡綠,長長的睫毛像樹圍繞著青青的湖。我很驚訝,有一瞬間說不出話來,他的眼睛太特別,我無法不被它們吸引。清純透明,稚氣的,不,全身心都倒映在里面,整個生命都集中在一點上似的。沒有一個成年人有這樣的眼睛。

我對美男子從來就沒有什么興趣。男人一美就完了。但他不一樣。我后來無數(shù)次回想起這次遭遇,想起他那雙無與倫比的眼睛。

你的圍巾很漂亮。他盯著我看,突然說。

漂亮?我低頭看了一下。圍巾是名牌,紅色的,上面有花的模樣,鈴子小姨送給我的結(jié)婚禮物。我平日從來不用。我一直覺得圍巾太精致,不適合我。但森覺得適合。小姨不會弄錯,一定覺得合適你才送的。森說。

他目光在我圍巾上停留了好久。太久了,我有點不自在起來,挪動了一下。

你是來看我媽媽的嗎?他問道。

我點了點頭。我不能不點頭??粗难劬ξ抑荒茳c頭。我不忍心使他失望,這種眼睛你不會讓他失望。雖然我完全沒有聽懂他的話。他是誰?他媽媽是誰?

那等我折完紙就帶你去看媽媽。他說。

那好。我說。

他又低下頭去折紙。我松了一口氣。我不習(xí)慣被人這么專注地看。誰也沒這樣看過我,即使是在我與森最熱戀的時候,森都沒有這樣看過我。那仿佛不是看,而像身體被攪動,有什么東西被吸管吸掉的感覺。

他身邊擺著兩個大盒子,里面堆著許多折好的小東西,白色紙折成的。我看不出是什么。他默默地折著,頭再也不抬一下,好像已經(jīng)把我這個人忘記了。

他有幾歲了?我看著他的側(cè)影想。離開了他的視線,我的頭腦又恢復(fù)了正常思維。

他的側(cè)影比他的眼睛年歲大。成年人的側(cè)影。我模模糊糊想起鈴子小姨有個兒子,我沒有見過。他幾乎不出門,大家都說他智力有點障礙。

房間很大,有十五個榻榻米左右,但什么家具都沒有,空蕩蕩的。墻壁天花板都畫滿了畫。不,說畫不準(zhǔn)確,是涂滿了色彩。四面墻四種顏色。說不清是什么顏色,既不紅也不黑不黃不綠,但又好像所有這些顏色都混在一起。從輕到重。像從輕飄的少女走到沉重的老人。每種顏色上都畫滿了小圓圈,白色的小圓圈,有大有小,但都不交錯。他就被這些奇怪的小圓圈包圍著。

我想起草間彌生。神奇的圓圈。一個奇異的女子。帶動現(xiàn)代藝術(shù)的女鼻祖。她神經(jīng)有病,只有畫圓圈才能使她平靜下來。她一輩子就畫圓圈,從日本畫到美國,畫到世界。我微微激動起來。很奇怪的感覺。

這些都是你畫的嗎?我忍不住問道。

他抬起頭看我,點點頭,說,我只會畫圓圈。

這些小圓圈,得畫多久才能畫完呀。我感嘆道。

我每天畫。媽媽說我愛畫什么就畫什么。

真好。我說。我說的是實話。這些小圓圈,給我一種恍然出世的感覺。我?guī)缀醢褳槭裁凑驹谶@里忘記了。我突然意識到,這里坐著的是個天才,是跟草間彌生一樣的天才。

他又低頭折紙。也不知過了多久,他停下動作,端起地上的一個盒子,站起來,對我說,你幫我拿百合好嗎?

百合?這是百合花?我一愣,想了一下,才明白他折的是百合花。

我端起一個盒子,跟在他后面,穿過房間、走道,對面房間門虛掩著,他用身體碰了一下,門開了,傳出一股清甜的香味,一陣木魚聲??蛷d模樣的房間很大,被布置成靈場,前面墻上地上臺子上全是百合花,差不多把木柩覆蓋住。中間擺著一張鈴子小姨的照片。照片上的鈴子小姨不年輕,四十來歲的樣子,梳著日本式頭,和服。她不笑,瞪著眼睛,但目光茫然,仿佛在思索,一雙飽經(jīng)滄桑卻充滿少女的眼睛。

婆婆后來說這是鈴子小姨生前最喜歡的一張照片。我很意外。我印象里的鈴子小姨永遠(yuǎn)穿洋服。

一群人散坐在地上。前排正中一個和尚正坐著念經(jīng)。六七個穿黑色喪服的人跪坐在和尚后面。聽見我們進(jìn)來的聲音,他們?nèi)蓟剡^頭來。

我愣在那里。這些目光使我躊躇,好像我正在做著一件很羞愧的事。

他什么也沒感覺到似的,端著盒子,穿過眾人身邊,走到前面,把盒子里的紙百合一朵朵拿出來,放到正中的臺子上。

你過來呀。他回頭朝我叫道。

我不知如何是好。他看著我,天真無邪地看著我。奇跡又出現(xiàn)了,眼前所有東西都模糊掉,只剩下他那雙眼睛。我的腳不由自主地往前邁去。

百合花堆成的小山中間,露出鈴子小姨化過妝的臉,睡似的安詳平靜。

媽媽,蜻蜓來看你了。他俯下身,對鈴子小姨說。

我吃了一驚。蜻蜓是我的小名。連森都不知道,他難道知道?怎么會有這種巧合。

他接過我手里的盒子,把紙百合一朵朵拿出來放在真正的百合上,然后轉(zhuǎn)身對我說,我們走吧。這里不好玩。說著拉起我的手就往外走。他的手很柔軟,肉肉的,一股熱氣傳了過來。

所有的人都沉默著,低著頭好像什么也沒看到一樣。和尚念經(jīng)的聲音在空間里回旋,沉悶而單調(diào)。我很尷尬,一瞬躊躇,瞥了一眼坐在角落里的婆婆。她穿了一件黑色挑紗衣服,跟其他人一樣低著眼睛。但我感覺到她的目光從她頭頂上放射出來,似乎不是在看我,而是在看一片聚集在天邊的烏云,無奈而哀愁。

我聽任他拉著我的手。我感到手心在冒汗。不知道是他的還是我的。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終于憋不住,還是問了。

他沒回答我。他的注意力依舊在我的圍巾上。他一直好像不放心圍巾,時不時看它一眼。

這條圍巾是媽媽的,他突然指著我的圍巾說,你圍著很好看。他拉著我的手走到樓上,進(jìn)了一間臥室。

很精致的一間臥室。一看就知道是鈴子小姨住的。臥室里充滿了她的氣息。淡淡的百合香味。一張巨大的床,有點舊了,木頭沉重而笨拙,歐式風(fēng)格,但更顯得有味道。墻角擺著一張化妝臺,墻上掛著一張莫奈的畫,邊上是一個有很多小格子薄薄的櫥柜,每個格子里都有一個很精致的擺設(shè),戒指項鏈?zhǔn)骤C,瓷器木器鐵器……全都小巧玲瓏,精美雅致,凝固著鈴子小姨的目光。我感覺到鈴子小姨在看著我,突然很猶豫,不知道自己在這里是不是合適。

媽媽就睡在這里。他說。進(jìn)了房間,他就放下我的手。

他打開衣櫥,里面滿滿掛著衣服。他挑了半天,挑出一件綠底白小圓圈的連衣裙來,舉起來對我說,你穿你穿。一定好看。

我猶豫了一下,他看著我。我又感覺到那種魔力。那好吧,我說,你把身體轉(zhuǎn)過去。

我每天都看媽媽穿衣服。他天真地說。

我很絕望,但同時也很驚喜。我突然想他是不是把我當(dāng)作他媽媽了。這不知怎么讓我興奮。我真的把衣服脫了,穿上連衣裙。連衣裙意外地非常合身,不大不小,緊緊貼在我身上,好像是為我量身定做的。

你看,很好看。他把我拉到鏡子前面,讓我自己看。

鏡子里出現(xiàn)了一個穿綠色小白圓圈連衣裙的女子,臉是迷茫的,有一種我很不熟悉的味道。

你的口紅不好看。他站在我身后,看著鏡子里的我說。他又把我拉到梳妝臺前,讓我坐下。我?guī)湍慊?。你很好看?/p>

他從梳妝臺抽屜里很熟練地拿出化妝盒,眉毛眼睛嘴巴,一點一點,非常仔細(xì)認(rèn)真地幫我化過去。我閉上眼睛,任憑他化。偶爾睜開眼睛看他一眼。他嘴里的熱氣呼到我臉上。我看到他上嘴唇上面細(xì)細(xì)的汗毛。他的嘴唇很可愛,粉紅色的。

難道他也這樣幫鈴子小姨化妝嗎。我暗暗想。

樓下一點聲音也沒有,遠(yuǎn)處傳來一陣寺廟的敲鐘聲。我什么也沒想,沒法想。但頭腦特別清醒,似乎身體里滲出某種物質(zhì),五官變得非常敏銳,全都張開了,想去感覺但卻什么也感覺不到的感覺。世界被屏蔽,只剩下我們兩個人的感覺。

至少有過了半個鐘頭吧。

你睜開眼睛看。他說。

我睜開眼睛。鏡子里映出一個女人,很美麗的女人,不是我,是另一個女人。我似曾相識的另一個女人。

他站在后面,從鏡子里看著我。起初笑著,但慢慢皺起眉頭。他突然把我頭發(fā)扯亂,從梳妝臺抽屜里抓起一把剪刀,在我頭上七剪八剪,剪一下看一下鏡子,用噴,夾子,總之像最專業(yè)的美容師一樣,最后終于滿意的樣子。

好了。他輕輕說。

鏡子里的女人變了。已經(jīng)不再是我似曾相識的女人,變得有點像鈴子小姨,不是五官像,而是那種味道,鈴子小姨的味道,精致高雅,無一瑕疵女人的臉。

你很好看。他看著鏡子里的我說。

我們就這么相互看著。我看鏡子里的我和他。他看鏡子里的我??戳撕镁?。有一瞬我感到恐懼,我害怕失去鏡子里的我,我知道這不是我。她是另一個女人。跟我毫無關(guān)系的另一個女人。但卻不愿意失去她。

我困了。他突然說,我要睡覺了。他拉起我的手,把我拉到床上。我們躺下。他躺在我身邊,臉朝著我,閉上眼睛,頭依在我肩上。

我一動不敢動,沒過一會他就睡著了,發(fā)出輕輕的呼吸聲。

魔力消失了,一切又都回來了。我想起婆婆、樓下那些人來。我必須起來。我對自己說。我最后在鏡子前又看了另一個女人一眼,把連衣裙脫下,穿上自己的衣服。我沒有卸妝。我想等他醒來了會愿意看到另一個女人的我。

他睡得很熟,發(fā)出均勻的呼吸聲。臉像孩子一樣,白里透紅,我想起一顆掛在樹上熟透了的蘋果。

樓下。和尚已經(jīng)走了,大家正圍坐在飯桌前吃飯。飯桌上擺著幾大盤壽司。

你來了。純子三姨先看到我,叫了起來。

快來吃吧。婆婆往旁邊讓了讓,我坐了下來。人死了,東西還得吃,這我知道。但我沒有胃口。一點胃口也沒有。胃里滿滿的,裝著他和鈴子小姨。

有時候胃里真可以裝人。裝了人時食物就裝不進(jìn)了。

辰睡了嗎?純子三姨問我。我沒法說話,光點點頭,嘴里正塞滿一塊鯛魚壽司。壽司很新鮮,據(jù)說是京都有名壽司店的外賣。

他原來叫辰。我一邊咀嚼著,讓鯛魚的余味慢慢化開,一邊在心里念了幾遍這個名字。辰,很好聽的名字。

眼前這些人看上去都像在夢幻里一樣。他們邊吃邊說著話。聲音嘈雜。

大約九點。所有人都離開鈴子小姨家。婆婆說鈴子小姨已經(jīng)為我們預(yù)訂了旅店。

走之前我上樓去看了看辰。他側(cè)著身子,雙手抱著枕頭,還睡得很熟。他醒來后看不見人了會怎么樣呢?我打開燈,開到最小一擋,輕輕帶上門,才下樓去。

旅館距離鈴子小姨家的士十分鐘。洋式樓房,五層,每個窗口前都有一個嵌有花紋精致的鐵欄桿。木框玻璃大門,進(jìn)去看見一座雕塑。一個身體跟頭發(fā)一起飛起來的女子。

我跟婆婆一個房間,在五樓。窗口外面是溪流,對岸有幾棵樹,一輪圓圓的月亮掛在樹上,發(fā)出清冷的光,有話要說,但又說不出的樣子。

不知道鈴子怎么看到月亮上面去的?婆婆自言自語似的說。

看到月亮上面去?我問。

是呀。月亮上面。婆婆說。她站在我旁邊,抬著頭跟我一起看著天上的月亮。

后來我們一起躺下了。在黑暗中,婆婆告訴我小時候鈴子小姨經(jīng)常晚上不睡,坐在窗口看月亮。婆婆問她看什么。她說看宮殿。她說月亮上有一個宮殿,很美很美的宮殿,里面住著一個美麗的公主。她經(jīng)常做夢夢到她。婆婆說我什么也看不見。月亮就是月亮。她抓住婆婆的手,把婆婆的手放在她心口上,說,你現(xiàn)在閉上眼睛就能看到。婆婆閉上眼睛。她的心在婆婆手上跳動著。但婆婆還是什么也沒有看到。

我后來想,月亮里的公主就是鈴子自己。是鈴子心里的宮殿和公主跑到月亮上去了。

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鈴子小姨跟辰老在我頭腦里走動。他們平日怎樣生活?鈴子小姨能走動嗎?辰經(jīng)常替她化妝嗎?然后在鏡子里看她,跟她一起躺到床上……他們一直睡在一起嗎……

我想起他那雙無與倫比的眼睛。我感覺到他在那里看著我。心一陣揪疼。要是他醒來沒看見我會找嗎……以后就睡了過去。也不懂過了多久,似乎聽到窸窸窣窣的聲音,我睜開眼睛,模模糊糊看到婆婆站在黑暗里。

你來這里干什么?婆婆的聲音,嘶啞嘶啞的,低低的。

我嚇了一跳,完全醒了。婆婆在跟誰說話?

我知道你心里不好過,你在想辰以后怎么辦。你走了,留下辰一個孩子不放心,他還是個孩子,今天他拉著和的手去看你,他不懂得你走了,他還當(dāng)你活著,這可憐的孩子……但你放心,只要我還在,就一定會把他安頓好的……你有話要跟我說嗎,你想要我做什么嗎。這些年一直沒見到你,今天見到了,卻是這個樣子……你放心走吧……婆婆嗚咽起來。

然后,突然,一切聲音都沒了。

一片死寂。

媽,我叫了一聲,你怎么啦。

婆婆沒有回答。我跳了起來,打開燈。婆婆盤腿坐在床上,臉色麻木,筋疲力盡的樣子。

我看到鈴子了。她剛才就在這個房間里。

她在這里?我嚇了一跳。我環(huán)顧了一下四周,什么也沒看到。

她的魂。一團(tuán)白色的絨球,兔子那么大,剛剛從門里出去了。她神情古怪,不回答我。我覺得什么不對,婆婆說著站了起來,不行,我得去看看。

去哪里看?我問。

到鈴子家去看看。我眼皮一直跳。會有什么事的,一定。婆婆不安地說。

那我也去。我跟著婆婆匆匆穿上衣服。

婆婆總是可以看到許多一般人看不見的東西。那時候我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東西是看不見的??床灰娋偷扔跊]有。

我們來到街上,要了一輛的士。月亮換了一個方向,還掛在天上。天氣很冷,被月亮照冷的。婆婆催司機(jī)車開快點。一路無話。婆婆臉色不太好。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

很遠(yuǎn)就看到了一團(tuán)火光,天邊在騷動的感覺。我莫名其妙地緊張起來,頭腦里浮現(xiàn)出辰那雙明亮的眼睛。我感到他在看著我。我想說什么,卻發(fā)不出聲音。

那邊好像出了什么事。司機(jī)說。

沒關(guān)系,開過去。婆婆說,聲音很鎮(zhèn)定。

車停到路邊。我們一下車就確定了,起火的正是鈴子小姨的家。整座樓的窗子里全冒出濃煙和火光,屋頂燒著了,木板開始倒塌,發(fā)出噼噼啪啪的響聲。突然,二樓的窗口前出現(xiàn)一個黑影,晃了一下,又消失在火光中。

那是辰。我叫起來,不好,他準(zhǔn)是不知道怎么朝外面跑。有往火里沖的一閃念,但我的腳發(fā)軟。

不要去。來不及了。婆婆一把拉住我的手說。

這時,一根大柱子啪地倒下去,火光沖天,然后噼噼啪啪一陣巨大的轟隆聲,屋子塌了。我仿佛看見那涂滿顏色畫滿小圓圈的墻壁。我的腳一軟,渾身的勁一下泄了。辰的眼睛在火光中燃燒。

旁邊聚集起一群人,有人大聲呼叫,有人往火里澆水,消防車來了,警車來了,幾個穿制服的人飛快朝倒塌的房子里沖去。

一切都結(jié)束了。在黑暗中,婆婆一直拉著我的手。許多人來了,又走了?;饻缌恕L鞖膺€是很冷,我站在黑暗中顫抖著,感覺辰那雙眼睛一直在看著我。好幾天,辰的眼睛都跟著我。要是我當(dāng)時沒有離開房子,在身邊陪著他,或許他就不會……

我這樣想,頭痛欲裂。

回到旅館,前臺交給婆婆一封信,鈴子小姨寫的。

二姐:

我累了。

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jīng)帶著辰走了。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這個曾經(jīng)讓我迷戀,也讓我傷心的塵世。這些年的疾病差不多摧毀了我的整個身體。

我做不到殘缺不全地活下去。也做不到讓辰殘缺不全地活著。

他永遠(yuǎn)也不會知道什么是死。對他,這世上,人,沒有死這一個字。

但我知道。我慶幸前面有死。要不,我真不知道這一切該怎樣結(jié)束。

這么多年來,我總是想著怎樣來結(jié)束這一切。我不知道有沒有完美的死。但我知道,死,跟活一樣無價。

我?guī)У竭@世上來的,我也要帶走。

原諒我沒有事先跟你講這一切。

記得我們小時候一起看月亮嗎?我跟辰回到那里去了。

永生永世。永不返回。

鈴子

兩天后,有一封掛號信送到了鈴子小姨家。婆婆簽收的。英文信。從法國巴黎一家畫廊寄來的,說鈴子小姨寄賣在畫廊的一幅畫,終于以鈴子小姨希望的價格賣出了。

我通過一個懂法語的朋友,給畫廊掛電話咨詢了一下。朋友說這是巴黎一個很著名的畫廊。畫是A畫的。A這些年在國際上越來越有名,畫賣得很好。畫廊的人說鈴子小姨這幅畫是二十年前寄賣的。當(dāng)時A才剛剛出名。但鈴子小姨要價太高,所以畫一直賣不出去。畫題名為《裸體的維納斯》。這次是被某地博物館買去收藏的。

我在網(wǎng)上查到了這幅畫。一看就知道,畫面上的裸體女人就是鈴子小姨。她坐在一艷麗和服的褶皺上,畫風(fēng)有點浮世繪的味道,巨大的乳房裸露著。鈴子小姨的表情辛辣放蕩,跟我印象中的她一點不像,似乎連目光也裸露了一樣。

難道鈴子小姨曾經(jīng)做過A的模特?要不她跟A是什么關(guān)系?難道說……我突然有了一種想法,我匆匆在網(wǎng)上找A的照片。有。很多。我把他跟我頭腦中的那雙眼睛相比。我發(fā)覺,除了那雙眼睛,辰的臉我什么也沒記住。我仔細(xì)盯著A看。想找出他跟辰相似的地方。辰的眼睛是灰色的,不像A的眼睛。A的眼睛沒有什么孩子氣。我比了很久,終于放棄了。這是一個已經(jīng)結(jié)束了的問題。

鈴子小姨在巴黎過的是什么樣的生活?她為什么沒有把這張畫帶回日本呢?

警察后來告訴婆婆,靈柩差不多燒成了灰,鈴子小姨不在靈柩里面。他們的遺體是在距離門口不遠(yuǎn)的位置上發(fā)現(xiàn)的。他抱著她。兩個人都被燒成黑炭,但他的手還緊緊抓住她不放。

大概是想把她抱到外面去吧。四十來歲,臉上有一顆紅痣的警察說。

離開京都的前一天下午,我獨自走到鈴子家的廢墟上。斷墻殘壁,燒焦了的柱子,我看到那美麗房間殘留下的一小塊白色的小圓圈,上面沾滿了黑灰。地上飄著一片紙,我用棍子一撥,是一本書。我把書撿起來,抖掉泥土,是三島由紀(jì)夫的《金閣寺》。我很意外,覺得緣分,這不跟我攜帶的書一樣嗎。

我跟鈴子小姨居然喜歡同一個作家。我們居然喜歡同一個人。我感慨,我一直只看到鈴子小姨精致的外表,我有沒有疏忽掉更重要的東西呢?

但有誰需要知道美麗后面的東西呢?

美麗的后面還能是美麗嗎?

乘新干線回東京。車上,我照例翻開書,三島由紀(jì)夫的《金閣寺》,但不自覺就睡過去了,迷迷糊糊中,我仿佛看到了鈴子小姨跟辰手牽著手在車窗外的黑暗中飄過。

那天晚上,我夢見了鈴子小姨著火的情景。火一直在夢境里燃燒,燒到我身上來了。我身體熱起來,漸漸像火一樣在燃燒。第二天早上醒來以后,朦朧中,身體還是熱的。那一整天,只要我一閉上眼睛,就看見鈴子小姨跟辰。到晚上,我突然有了一種沖動,久違的沖動。我想寫。很想。想把在京都看到的一切用筆寫下來。我拿起筆,在一張空白的紙上寫下鈴子小姨跟辰幾個字,然后,許多意象與文字紛涌而至,我不停地寫,寫,用了一個晚上一個白天,終于把它們寫下來了。

但那股沖動并沒有結(jié)束,大約是身體沉默得太久了,像地火在地底下燃燒,終于有一天沖破地表噴發(fā)而出,仿佛身體里的一個開關(guān)被打開了,許多東西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我不得不繼續(xù)寫。只要有幾天不寫,我就覺得難受,什么東西堵在身體里面的感覺,非倒出來不可。倒出來為快。

我終于為身體找到一個出口,沉悶的日子說結(jié)束就結(jié)束了。人是可以改變的。不,準(zhǔn)確說,是可以被激發(fā)被打開的。

鈴子小姨和辰用死的燃燒打開了我身體的開關(guān)。

我感謝鈴子小姨和辰。

鈴子小姨和辰的骨灰最后被送到了大阪的一心寺。

到月亮上去的一定是她跟辰的靈魂吧。

責(zé)任編輯 杜小燁

題 ?圖 黃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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