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五泉
一
東傅家區(qū)副區(qū)長劉興魁被人殺死在華樂舞臺的底幕后邊。他穿了一件醬色袍子,歪著身子躺著,長袍下擺被人撩起來蓋在頭上,露出肥大的褲腰和腆著的肚子,身上還散著酒氣。市警察署長趙家琦用手掀開遮著臉的袍子,露出那張灰白色的面孔。人死了,圓睜的眼睛和張著的嘴巴尤顯空洞。趙家琦又查看了死者的傷口,劉興魁的后腦勺被鈍器打擊,頭發(fā)里還浸著血。周圍巡視,并沒有發(fā)現(xiàn)兇器。
趙家琦問站在一旁的華樂舞臺掌柜曲子敬:“曲掌柜你說,誰殺死了劉興魁?”
曲子敬哈著腰,皺著眉頭哭喪著臉說:“署長,這種事情我上哪兒知道去,昨天散戲的時候已經(jīng)是后半夜。有沒有人到后臺來,你得問慶春班的人才行啊?!?/p>
戲班子里的人平日里咋咋呼呼,七星北斗、三皇五帝都能說出花兒葉兒,出將入相,煞有介事,一遇到麻煩,早就嚇得尿了褲子,躲得遠遠的,連個人影也見不到。只有一個打雜的小伙計,站在后臺角落向這里張望。這小伙計十七八歲,留著分頭,臉色蒼白,襯得一雙眼睛又黑又亮,平日不愛說話,顯得有些呆氣。他是戲班一個丑行男角從街頭撿回來的孤兒,帶在身邊,相依為命。起了個名字叫丑二,教他一些腰腿上的功夫,不慎摔斷過一次腿,更不幸的是那位丑行男演員染上肺病,一病不起,撒手走了。丑二又成了孤兒,他就跟著戲班打雜,燒水,給角兒送茶,演戲時跟著撿場,擺擺桌椅撐個布景什么的,有時湊不齊人,跑個龍?zhí)祝鐐€狗形,一個極不起眼的角色。
署長趙家琦向小伙計招手,丑二就走過來,眨巴著又黑又亮的眼睛等著署長問話。
趙家琦問:“你知道是誰殺死了劉興魁?”
丑二說:“不知道?!?/p>
趙家琦又問:“昨天晚上散戲時,誰到后臺來過?”
丑二說:“就我一個人,沒見誰到后臺來?!?/p>
趙家琦就奇怪,問:“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劉興魁死在這里?”
丑二說:“今天早上我起來撒尿,看見他躺在這里,我以為他喝多了,醉在這里,喊了幾聲沒動靜,才知道他死了?!?/p>
警察署長趙家琦正色地說:“你要說實話,撒一句謊就得跟著吃官司,弄不好要了你的命?!?/p>
慶春班打雜的小伙計就用又黑又亮的眼睛盯著署長,不再講話。
曲子敬在一旁說:“他還是個孩子,平時就知道干活,呆頭呆腦的?!?/p>
“孩子?”趙家琦上下打量著丑二,“就這種呆頭鳥兒才做大事呢!說不定他就是兇手?!?/p>
曲子敬弓著腰,可憐巴巴地說:“署長,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你可是金口玉牙?!?/p>
署長趙家琦掏出香煙,點燃了一支,曲子敬忙示意丑二,丑二搬過一張?zhí)珟熞巫屗聛怼Zw家琦說:“你們知道劉興魁是什么人,他雖然是開煙館賭館出身,可日本人器重他,他一大筆捐獻金不僅讓他當(dāng)上了東傅家區(qū)副區(qū)長,還得了一枚滿洲建國勛章,他現(xiàn)在是日本人眼中的紅人,一個小小分區(qū)副區(qū)長,連我這個署長都不放在眼里,他暴死在華樂舞臺,你們誰也逃不過干系!”
曲子敬嚇得語無倫次:“署長,你……你……你可別草菅人命。”
趙家琦狠狠吸了一口煙,吐了出來,煙圈一個套著一個飄浮著,由圓到扁,由扁到散,慢慢地淡去。趙家琦冷笑起來,說:“這事兒用不著你來教訓(xùn)我,我知道怎么回事,我不問了,問也是白問,我現(xiàn)在就抓人?!?/p>
二
警察署長趙家琦真的從慶春班里抓走了兩個人,一個是慶春班的名伶圓玉,一個是慶春班的班主胡鳴柳。抓圓玉時,圓玉剛起床,披一件綠綢布小棉襖,里邊是粉紅兜布,穿一條紅褲子,趿拉著一雙半新圓口繡花鞋,蓬著頭發(fā),惺忪著眼,由于長年熬夜,眼暈發(fā)黑,皮膚發(fā)黃,一副無精打采的樣子,和戲臺上粉紅粉白的扮相判若兩人,只是她身上發(fā)出的脂粉氣,讓人想到她漫長的梨園生涯。圓玉見警察署長帶著人闖進來,吃了一驚,半張著嘴,狐疑地望著趙家琦,忙亂地穿上綢布小棉襖,扣著扣絆,嘴里張羅著:“長官快請坐,這地方又臟又亂,讓長官見笑了?!闭f著又忙著梳頭洗臉,沏茶倒水,忙得屋里的人眼花繚亂。
警察署長趙家琦擺著手說:“免了吧圓小姐,我今天有公事,你得跟我走一趟?!?/p>
“什么事啊,要唱堂會嗎?長官讓人傳個話就行了,何必勞長官大駕?”
“唱什么堂會?那個劉興魁昨晚被殺死在華樂舞臺,這事兒和你有牽連。”
“怎么他死了嗎?”頃刻間,圓玉那泛黃的臉變紅了,睜圓的杏眼蒙上了淚水,她帶著哭腔說:“他怎么死了呢?長官,您這不是要抓人嗎?我可沒殺人,您憑什么抓我呀!”
趙家琦說:“劉興魁不是天天捧你的場,到后臺來找你取樂嗎,他給你置辦行頭,請你吃飯,邀你跳舞,你滿心不愿意,不是還要笑臉相迎嗎?他想和你睡覺,你又甩不了他,你恨不得殺了他,剮了他,碎尸萬段,如今他死了,死在后臺上,不抓你抓誰呀!”
圓玉哭得更兇了,眼淚撲簌簌往下滾著,她在床上亂翻,不知從哪兒掏出一條繡花手絹,又擦眼淚,又擦鼻涕,然后團成一團兒,扔到床底下,抽搐著說:“長官您冤枉我,劉爺關(guān)照我,疼我,是我的恩人,我在哈爾濱打場子,全靠劉爺抬舉,我怎么能殺他呢?”
“戲子都會這一套,你蒙不了我?!?/p>
“長官我真的沒殺人,我是女人,最怕見血了,我怎么能殺人呢?”
“什么真的假的,女人怎么樣?最毒不過女人心,我見多了?!?/p>
“長官!”圓玉突然愣怔一下,臉色蒼白起來,回身沖趙家琦跪下來,說,“長官你別是公報私仇吧?圓玉得罪過長官,圓玉是個戲子,那也是身不由己,長官你大人大量,大人不計小人過,千萬別跟一個小女子計較呀!”
圓玉想起去年的一天,警察署長趙家琦帶了幾個朋友來華樂舞臺,點名要聽圓玉的《玉堂春》,圓玉妝都扮好了,上臺前被劉興魁從后門接走,讓去他家唱堂會,那時他剛提升了副區(qū)長,在家里宴請日本人。趙家琦氣得暴跳如雷,劉興魁雖然只是一個分區(qū)副區(qū)長,但他請的都是日本人的要員,也無可奈何,只是當(dāng)場打了慶春班班主胡鳴柳幾個耳光,拂袖而去。
此時趙家琦并不動氣,說:“這是人命大案,由不得你耍小性子,換件衣服,跟我們走吧?!?/p>
“長官……冤枉啊!”圓玉胡亂換了一件衣服,走到門口,又想起什么,手扒著門框,目光在屋里亂尋,嘴里說著:“我的貓,我的貓怎么辦?”
趙家琦說:“別管你的貓啦,先想想你自己吧。”
傳胡鳴柳時,這位班主臉色蒼白,兩腿發(fā)抖,說話也結(jié)巴了。胡鳴柳說:“長官這事和我無關(guān),我沒殺人,我怎么會殺人呢?我憑什么殺人呢?我又沒活糊涂?!?/p>
趙家琦就問:“這事兒和你無關(guān),那你說和誰有關(guān)?”
胡鳴柳說:“這是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我怎么能說得清楚呢?”
趙家琦說:“你是慶春班的班主,是掌柜的,對吧?”
胡鳴柳點頭:“對?!?/p>
趙家琦說:“圓小姐是慶春班的搖錢樹,你得敬著她,哄著她,生怕這搖錢樹有什么閃失,更怕有人連根給拔了,對吧?”
胡鳴柳支吾著:“這……”
趙家琦說:“所以,這事兒你脫不了干系。”
胡鳴柳幾乎要哭了,這位唱老生出身的班主又搓手,又跺腳,把舞臺上的功夫都嚇了出來,他說:“這是從哪兒說起呢,我一個帶戲班跑碼頭的,敢招惹誰呀!劉興魁是什么人?碼頭上的劉爺,地方上的長官哪,你給我個膽,我也不敢殺人呀,我不能拿著雞蛋碰石頭,自己找著斷子絕孫哪!”胡鳴柳抬頭與趙家琦冷峻的目光相遇,嚇得心驚肉跳,絕望地說:“署長,您不是還想著慶春班給您晾臺的事吧,圓小姐給劉興魁唱堂會,實在是身不由己,當(dāng)初您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氣也出了,千萬別再把我攪進人命案子里,讓哈爾濱也下六月雪呀!”
趙家琦皺著眉頭打斷他的話說:“好了,少啰唆幾句吧,我問你,昨天晚上什么時候散的戲?”
“后半夜吧。”
“散戲后誰送圓小姐回的家?”
胡鳴柳有些心虛,猶豫了一會兒才說:“我……”
“每次都是你送圓小姐回家嗎?”
胡鳴柳額頭上冒了汗,掏出手絹擦著:“不,不是……每次都是跟包的陪著,昨天跟包的不在,我才送她?!?/p>
“跟包的呢?”
“跟包的先頭走了。”
“為什么?”
“劉興魁要帶圓玉小姐出去吃夜宵?!?/p>
“圓玉小姐去了嗎?”
“沒去?!?/p>
“后來呢?”
“后——來?”胡鳴柳終于支持不住,跌跌撞撞地跪在地上,嘶啞著嗓子說:“署長,我真的沒殺劉興魁,我對天起誓。”
趙家琦說:“我不和你們啰唆,你跟我們走,到了警察署,你就會實話實說了?!?/p>
三
胡鳴柳和圓玉被警察署長帶走,慶春班塌了天,人心也散了,只有兩個人沒閑著,那就是打雜的丑二和圓玉的徒弟花小蘭。丑二大清早點著了爐子,蹾上大洋鐵壺?zé)?,戲班的人都是水桶肚子,就是不演戲也要喝水,大茶缸子一缸子一缸子地灌,丑二閑不著。丑二燒上水,就坐在一條長凳上發(fā)呆。爐子不大好燒,屋子里嗆滿了煙,窗子是開著的,院子里傳來咿咿呀呀的聲音,這是花小蘭在吊嗓子。花小蘭每天早上都早早起來練功,吊嗓子,這幾天戲班子出了事,大伙兒都蔫頭蔫腦的,可花小蘭沒心沒肺,依然如故,這讓丑二心煩,但丑二管不了閑事,只好燒他的水。一壺水還沒燒開,就聽見背后的門一陣亂響,眼角里閃過一片桃紅,接著就是尖細的喊聲:“丑二,我打開水?!?/p>
丑二不用回頭就知道進來的是花小蘭?;ㄐ√m十五歲跟圓玉學(xué)戲,現(xiàn)如今已經(jīng)開始露臉。她嗓子亮,身段扮相都好,眼瞅著掛牌充角,正是氣盛的時候。穿著紅衣紅褲的花小蘭把手里提著的白瓷壺放到爐臺上,捏著蘭花指,又說了一遍:“我要打開水?!?/p>
丑二瞪了她一眼,半天才說:“水還沒燒開呢,你打什么水?”花小蘭吊眉杏眼,一副小美人坯子模樣兒,只是嘴唇有些薄,丑二總覺得她的嘴像刀片子,平時圓玉罵她時也說她是丫頭精刀片子嘴,天生小刁老婆相?;ㄐ√m見丑二發(fā)呆,就撇著刀片嘴說:“丑二你連一壺水都燒不開,還能干什么呢?”
“燒不開水怨爐子,也怨不著我?!?/p>
“你還嘴硬?!被ㄐ√m也不示弱,她指著爐臺上的瓷壺說,“我吊了一早的嗓子,連口水都喝不上,戲班子白養(yǎng)活你了?!?/p>
“你師傅被抓了,你還有心思吊嗓子,你真沒良心?!?/p>
“我?guī)煾当蛔ィ也坏跎ぷ铀湍艹鰜韱??我又沒送她進監(jiān)獄,送她進監(jiān)獄的人才叫沒良心呢!”
“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是誰送她進監(jiān)獄啦?”
“誰好心換了驢肝肺,這話兒能擺到戲臺上說嗎!”
“你……反正你沒有良心?!?/p>
“你有良心?我?guī)煾当蛔?,你又干什么啦?還不是在這兒照舊燒你的水鍋?”
“你!”丑二氣得憋紅了臉,把頭扭到一邊?;ㄐ√m得意地笑了,說:“好了丑二,咱不說這事了,待會兒燒開了水,灌上瓷壺給我送去,我渴死了,我等著喝你燒的水呢?!?/p>
“你不是角兒,我干嗎伺候你?”丑二和花小蘭都是在戲班長大的孤兒,常做伴兒,也常拌嘴兒,花小蘭眼看著學(xué)成角兒,嘴巴又刁,總愛奚落丑二,但丑二不怕她。
“丑二你不識好歹,你早晚得伺候我,你知道不?等我掛了頭牌,看我怎么陰損你?!?/p>
“你掛你的頭牌,關(guān)我屁事?!?/p>
“我是角兒啊!我花錢雇你,有錢你干不干?你是孫猴子,也逃不過如來佛的手心,我讓你跟在我身后,提箱端茶倒水,任我吆喝,任我罵,不過我不打你,我打不過你。”
丑二想罵她小妖精,但丑二口拙,他罵不出來,丑二就把爐臺上的瓷壺拿下來,塞到花小蘭的懷里,說:“要打水你上后臺去,我把水送到后臺,你愿意怎么打,打多少都行。”
花小蘭也不示弱,說:“你一個管水鍋的也敢欺負我,告訴你丑二,我跟師傅學(xué)戲什么事兒都看在眼里,你人小心大,你……你得罪了我沒你好果子吃?!?/p>
丑二說:“你看出什么來了,你別編瞎話。”
花小蘭說:“你看我?guī)煾稻毠?,吊嗓子,只要我?guī)煾党鰜?,你就一左一右地盯著看,一會兒送水,一會兒送毛巾,師傅一喊冷,你就屁顛屁顛地去拿衣服。?/p>
丑二說:“虧你說得出口,你是拜過師的徒弟,師徒如母女,這都是你干的活兒,你支使我干,我干了你又損我。”
花小蘭說:“我是讓你伺候我……可你人小心大。”
丑二說:“你小心點兒,別到處顯擺?!?/p>
花小蘭說:“我顯擺什么啦!我又沒殺人……”
丑二咳得漲紅了臉,瞪起又黑又亮的眼睛,那眼神里便涌出兇狠的光澤,這讓花小蘭害怕,伶牙俐齒的花小蘭馬上變了腔調(diào),她說:“丑二您別生氣,您還真生氣呀,我是跟您鬧著玩呢。等我掛了頭牌,也讓您演戲,分您戲份,對您好還不行嗎?!?/p>
這時爐臺上的大洋鐵壺里的水燒開了,發(fā)出尖厲的叫聲,丑二提起水壺要走,花小蘭攔住他,跺著腳說:“你別走??!我叫你丑二哥還不行嗎?丑二哥!二丑哥!丑丑哥!我打水刷牙洗臉,我不和后臺那些臭男人一塊兒用水,我嫌他們弄臟了我的手臉。”
丑二想了想,把大洋鐵壺放回爐臺,說:“你的水你自己灌,我不管?!?/p>
花小蘭把抱在懷里的瓷壺放回爐臺,說:“我一個女孩兒家,提不動大水壺,丑二你心太狠。”
丑二無奈,板著面孔給花小蘭的瓷壺里灌滿了水,花小蘭提著瓷壺,退到門口,捏起蘭花指,抿著嘴唇笑了?;ㄐ√m說:“丑二我說過你逃不出我的手心,不過我不管你的事,我不會像我?guī)煾祱A玉那樣陰損你。”
花小蘭提著水壺走了,望著紅襖紅褲扭著腰肢的花小蘭走過積雪的院子,丑二小聲罵了一句小妖精,覺得不解恨,又罵了一句小賤人,才提著大洋鐵水壺走了出去。
四
平日夜里有戲,大清早后臺是沒有人影的,因為出了人命案,又因為抓了戲班的人,日子亂了章法,死靜的后臺嘈雜起來。演員們既不吊嗓,也不練把式,用不著說戲?qū)颍墼谶@里亂嗆嗆,議論著劉興魁的死和胡鳴柳、圓玉被抓。華樂舞臺掌柜曲子敬也早早來到后臺,他對唱老生的金文祥說:“金老板,你看你看,這不是禍從天降嗎!前后臺人心惶惶,總得想個辦法??!”
慶春班主和坤角兒不在,金文祥成了主心骨,但金文祥拿不出主意,只能怨聲載道,金文祥說:“這趙家琦不是個東西,他們二位哪是殺人的主啊,明擺著和戲班子過不去。”
曲子敬也感嘆:“是啊是啊,他是署長,捏個把戲子還不是像捏臭蟲似的?!?/p>
慶春班的人都想起去年圓玉晾了趙家琦臺的事兒,明白曲子敬所指,金文祥說:“他這是公報私仇??!”
坐在一旁的花臉于利三粗門大嗓地說:“也別這么講,這年頭人心隔肚皮,和爹娘還藏著心眼呢,這人死在華樂舞臺,誰知道誰呀!”
曲子敬忙說:“于先生,這種話兒可亂說不得?!?/p>
于利三說:“我又沒指名道姓……”
金文祥來了氣,說:“殺了又怎么樣?劉興魁是什么東西?是魏忠賢,是嚴嵩,是景陽岡上的大蟲,聽說他當(dāng)上東傅家區(qū)副區(qū)長后,又給日本人捐了五百副手銬腳鐐,這種人死有余辜,殺死劉興魁是為民除害,是大英雄?!?/p>
于利三說:“理是這個理,可話兒好說不好聽,大家都是跑江湖的,誰殺人誰站出來,好漢做事好漢當(dāng),別連累他人背黑鍋蹲笆籬子?!?/p>
于利三的話犯了忌,慶春班的人都知道。譚派老生金文祥平日里最看不得不平事,背地里經(jīng)常歷數(shù)劉興魁的罪狀,一次他在臺上演《打嚴嵩》,他扮演御史鄒應(yīng)龍,因為劉興魁在臺下聽戲,他借題發(fā)揮,把渾身的解數(shù)都使了出來,唱念做打,痛快淋漓,博得好幾次滿堂彩。金文祥得意忘形,下臺后口出狂言,說我手里打的是老賊嚴嵩,心里頭打的是那惡霸劉興魁。這話不知怎么傳到劉興魁耳朵里,劉興魁冷笑著說:“好啊,這金文祥皮肉癢了不是,哪天會會,咱們打一個看……”嚇得金文祥幾天不敢扮戲,甚至想遠走高飛離開慶春班。于利三的話刺到了他的痛處,讓他心里不痛快。
金文祥說:“你把話說明白,誰背誰的黑鍋,你想屈賴誰不成?”
于利三說:“你心驚什么?不做虧心事,不怕鬼叫門?!?/p>
金文祥說:“誰心虧?我看你小子就不清白?!?/p>
于利三急了,說:“你血口噴人!”
金文祥也不示弱:“我血口噴人?那天劉興魁到后臺來,扇了誰的嘴巴子?你當(dāng)面大氣不敢出一口,背地里罵了三天娘,還磨了一把刀揣在懷里,戲班里誰不知道?!?/p>
于利三嘴巴有點發(fā)軟,摸著刮得光光的頭說:“我是沒有機會,有機會你以為我不敢哪,哪個王八蛋不敢——只是……這次確實和我無關(guān)?!?/p>
金文祥說:“諒你于利三也沒那個膽氣?!?/p>
曲子敬忙打圓場,說:“好了好了,都是自家兄弟,各位就別吵了,自家兄弟關(guān)上門說話別高聲,人命關(guān)天,可不是慪氣的事兒,亂說不得,現(xiàn)在要緊的是把圓玉和胡老板保出來才好?!?/p>
于利三冷笑著說:“不抓著真兇,警察署肯放人嗎?聽說人進了特高課,成了政治犯,麻煩就更大了?!?/p>
金文祥說:“這就怪了,是誰殺了劉興魁呢?”
正說著,丑二提著大水壺走了進來,和往常一樣,丑二將擺在桌子上、胡亂放在高臺上、衣箱上的茶杯、泥壺一一沏上水,然后用棉布套將大水壺套上,放到桌子上,平日這個時候他便退出去了,今兒卻反常,一屁股坐在身后的大衣箱上,轉(zhuǎn)著兩只又黑又亮的眼睛,也想聽個事兒。
沒人在意丑二的去留,于利三端起大茶杯,噘起嘴唇去吹那浮在水面上的茶葉,然后喝下一口熱茶,回過身來的時候,突然吼了起來:“丑二,你敢坐在龍口!”
于利三這粗大的嗓門一吼,眾人才注意到丑二坐在大衣箱和二衣箱的合縫上,這犯了扼喉嚨的禁忌,那目光也都帶上了嗔怪,丑二臉突地紅了,從衣箱上跳下來。
金文祥也感嘆:“戲班正背時,各位都在意著點兒?!?/p>
曲子敬忙打圓場,說:“丑二不常來后臺,忘了規(guī)矩?!?/p>
于利三不依不饒:“你也在戲班多年了,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嗎!”
丑二便垂下眼簾,拘泥地站了一會兒,覺得無趣便要走,金文祥喊住了他:“丑二,你別走,我有話要問你,你夜里睡在舞臺幕后,總該知道點什么吧?”
丑二說:“知道什么?”
金文祥說:“知道誰殺死了劉興魁?!?/p>
丑二眨著又黑又亮的眼睛反問:“我睡在舞臺幕后,怎么就該知道誰殺死了劉興魁?”
金文祥說:“出了那么大的事,你就沒有聽到一些動靜?”
丑二說:“我覺大,你也不是不知道,打雷下雨都驚不醒我?!?/p>
“那警察為什么要抓胡老板和圓玉呢?”
“那你問警察去?!?/p>
于利三走過來,站到了丑二對面,說:“你小子也這么沖,你說胡老板和圓玉什么時候離開舞臺的?”
丑二想了想,說:“我又沒有懷表,記不清時辰,我只知道他們沒有殺人。”
“你怎么知道他們沒有殺人?”
“他們走的時候,劉興魁還在后臺?!?/p>
“那么晚了,劉興魁在后臺干什么?”
“他沒干什么?!?/p>
“那么誰把他殺了呢?”
“你們又說這個啦,我只知道胡老板和圓玉小姐沒有殺人,不知道誰殺了人,就這些。”
金文祥和于利三盤問丑二時,戲班的人都屏住呼吸聽著,見丑二回答得不得要領(lǐng),有的笑,有的罵,都說這丑二腦袋不開竅,問他不如問大腿了。
五
華樂舞臺出了人命案,死的又是出了惡名的劉興魁,驚了半個哈爾濱,平日里午夜鑼鼓笙簫,車水馬龍的華樂舞臺,如今冷冷清清,人們從戲園子門前走過,都低頭噤語,腳步匆匆,像躲瘟疫一樣。人們聽說慶春班主和名伶圓玉被牽連,抓進了牢房,都驚得伸出了舌頭。又聽說這案子被日本人定為反滿抗日分子所為,那個矮墩墩的黑田副署長,像個咆哮的公熊,每天都帶著摩托車隊到處抓人。特高課的牢房里關(guān)押了三十幾個嫌疑犯,刑訊室里晝夜都傳出犯人的號叫聲。這里如今是滿洲國,滿洲國不僅是警察署,滿洲國所有的機關(guān)衙門當(dāng)頭的是中國人,說了算的是日本人。所以,當(dāng)警察署長趙家琦再次來到華樂舞臺時,臉色鐵青,那憤懣的表情好像誰在背后捅了他一刀,他又不能喊叫一樣。
趙家琦坐在圓玉化妝室里的一把圓背轉(zhuǎn)椅上,他是來慶春班找丑二取證的。他并不急于見丑二,他對破案并沒有興趣,劉興魁死就死了,他甚至有點幸災(zāi)樂禍。他虛張聲勢地抓人不過是想敷衍日本人,也出出自己的悶氣,他要把這種案子辦成死案易如反掌,但那個小題大做的黑田打亂了他的如意算盤,關(guān)進特高課牢房里的三十幾個人證明,他不過是日本人手中可用可棄的棋子而已。
趙家琦點燃了一支香煙。透過淡淡的煙圈,他的目光落到了那面沾滿脂痕的鏡子上,鏡子里映出站在他身后的曲子敬那張不知所措的臉。隨著煙圈的散去,趙家琦突然無聲地笑了,說:“曲掌柜,你說劉興魁該不該死?”
曲子敬不知怎么回答才好,臉都憋得變了形。趙家琦說:“你不敢說是吧,其實你心里明鏡似的,這家伙死十次都有余辜,這家伙仇人太多,想要他命的人也不少,被他圖謀財產(chǎn)的冤家,被他霸占過女人的男人,還有黑吃黑的對頭……”
曲子敬小聲附和著說:“所以……所以說冤有頭,債有主,殺人總得有個緣由不是?”
趙家琦轉(zhuǎn)過身來,轉(zhuǎn)椅立刻發(fā)出吱吱嘎嘎的響聲,趙家琦變顏變色地問:“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你是說我錯抓了胡鳴柳和圓玉?”
曲子敬忙不迭地說:“不敢不敢,您是署長,執(zhí)法如山,愛民如子,不會冤枉人的。”
趙家琦說:“你別和我來這一套。我最看不慣這陰一套陽一套的樣子?!?/p>
“這……”
“這什么?”
“這……”曲子敬從懷里摸出一張裝裱好的折子,遞給了趙家琦,“這是商家和慶春班聯(lián)名俱保的名冊,請署長過目?!?/p>
趙家琦接過折子,打開一看,是密密麻麻的商號名單,還有慶春班的名單,是保釋胡鳴柳和圓玉的。趙家琦臉上就出現(xiàn)了復(fù)雜的表情,趙家琦說:“你們說胡鳴柳和圓玉不是兇手,誰是兇手?曲掌柜你說!”
“您看您署長,您又讓我說了,我能隨便說嗎?不是要丑二說嗎?”
“丑二說了頂什么屁用……這小子貓到哪兒去了,到現(xiàn)在也不露面?”
“丑二早就候著您呢。”
丑二當(dāng)時還在院子里劈柈子,他來后臺時搓著凍紅的雙手,還不時地用搓熱的手去焐凍紅的鼻子。趙家琦也不看他,兩眼盯著角落里供奉的梨園祖師爺,祖師爺身上落滿了塵土,香爐里殘斷的香灰證明這里很久沒人供奉香火了。丑二的目光也跟著落到祖師爺?shù)乃芟裆?,耳邊卻響起了趙家琦的聲音:“胡鳴柳和圓玉說了,那天晚上他們離開華樂舞臺時,劉興魁還活著,你是證人?!?/p>
丑二點點頭,見趙家琦依然不瞅他,只好說了一聲:“是。”
“他們走的時候,你還在后臺?!?/p>
“是?!?/p>
“能當(dāng)證明人嗎?”
“能?!?/p>
“你在后臺干什么?”
“我?”丑二說,“每天散戲后我撿場掃地。”
“那么說你應(yīng)該知道誰是兇手了。”
丑二猶豫著,就從口袋里掏出一個梨木雕花煙斗,他把煙斗舉到趙家琦眼前,說:“這是當(dāng)天晚上在舞臺上撿的,那位劉爺不吸煙,慶春班里沒人用這種煙斗?!?/p>
趙家琦一把奪過煙斗,仔細地看了半天。這是僑居哈爾濱的俄國人喜歡用的煙具,這煙斗在中國人中也比較流行,成為一種時髦,外來語稱木斯斗克,在哈爾濱用這種煙斗的人成千上萬。趙家琦把目光移到丑二的臉上,冷笑著問:
“你這算什么意思,要當(dāng)物證?”
丑二說:“我是當(dāng)場撿的?!?/p>
趙家琦厲聲地問:“你當(dāng)時為什么不交給我?”
丑二說:“我喜歡……就把它藏了起來。”
“你現(xiàn)在拿出來有什么用?是想證明胡鳴柳和圓玉不是兇手嗎?”
“是?!?/p>
“那誰是兇手,是這個煙斗嗎?”
“我不知道,您是署長,您應(yīng)該知道誰是兇手?!?/p>
趙家琦愣了一下,目光死死地盯著丑二,丑二也不回避,倆人對視了一會兒,惱羞成怒的趙家琦猛一揮手,打了丑二一個嘴巴,冷不防地丑二被打翻在地。趙家琦又上前一步,狠狠地抓住丑二的衣領(lǐng),把他提了起來,怒氣沖沖地吼著:“丑二,你這黃口小子,還敢跟我來這一套,你真的吃了熊心豹子膽啦!”
“我說的是實話,您抓錯了人?!?/p>
“丑二你不知天高地厚,別以為我不敢再抓人,牢房里關(guān)了三十幾個人了,不差你一個?!?/p>
丑二緊閉雙眼,領(lǐng)口被趙家琦抓著,臉憋得通紅,講不出話來了。趙家琦又把他狠狠地推倒在地上,踹了一腳。站在一旁的曲子敬嚇得打起哆嗦,他彎下腰,低聲下氣地說:“署長,您可別在這兒打人哪,戲班規(guī)矩多,這兒供著他們的祖師爺,撞了神龕是大不敬?!?/p>
“什么祖師爺,都是勾欄瓦肆的勾當(dāng),我偏要在這兒開葷。”趙家琦說著,氣咻咻地解下腰間的皮帶,用力抻了抻,一皮帶抽在大衣箱上,啪的一聲響,趙家琦喊:“丑二,你別裝傻充愣,我讓你嘗嘗皮帶的滋味。”
丑二臉上堆起了恐懼,他一恐懼就閉上眼睛,他就那樣皺著眉,閉著眼睛等著落下來的皮帶,就在這時,透過布簾,從戲臺上傳來紅娘的唱段:
俺那里落紅滿地胭脂冷,
休辜負了良宵美景。
夫人遣妾莫消停,
請先生勿得推稱。
俺那里準備著鴛鴦夜月銷金帳,
孔雀春風(fēng)軟玉屏。
樂奏合歡令,
有鳳簫象板,
錦瑟鸞笙。
這曲耍孩兒如碧天行云,如石上擊水,圓潤如脂,高亢如磬,撩得人柔腸百轉(zhuǎn)。趙家琦是個行家,乍一聽以為是圓玉在唱,驚愕中品味出那腔里調(diào)里多出一份火爆,讓趙家琦一下子跌落進去,入了意境,不由得轉(zhuǎn)手放下了皮帶。曲子敬忙湊上去說:“這是戲班的花小蘭,圓玉的徒弟,《西廂》唱得最好,活脫脫一個有板有眼、有血有肉的小紅娘。這孩子有天分,又肯下功夫,是塊好料,就盼著掛頭牌呢!”
“慶春班圓玉在,有她掛頭牌子的份兒嗎?”
“梨園這行當(dāng),天分要緊,大紅大紫,大起大落,全靠她的造化啦!”
“這哪是唱戲哪,她這是勾魂呢?!壁w家琦低頭對躺在地上,閉著眼睛等著挨皮帶的丑二說,“起來吧,算你小子有福,今兒饒了你,你可別亂動,這事兒還沒完?!?/p>
趙家琦來到臺口,掀開簾子,見戲臺上一個穿著水衣的妙人兒,正甩著水袖舞來舞去,漂在水上一樣。趙家琦走上去,問:“你就是花小蘭?”
“是,長官?!?/p>
“你唱得不錯,有撩人叫座的本事?!?/p>
“您這是夸我呢,長官。”
“我問你一件事,你說是誰殺死了劉興魁?”
花小蘭用杏眼掃了曲子敬和在臺口探頭探腦的丑二一眼,說:“長官這事兒我可說不好,我不知道的事兒不能亂說?!?/p>
趙家琦說:“你知道多少就說多少,沒人為難你?!?/p>
“我什么都不知道,長官您想啊,我每天一大早就得起來吊嗓子練功,臺前臺后還得圍著師傅轉(zhuǎn),大小事都得伺候著,我?guī)煾狄膊皇呛盟藕虻摹夷挠虚e心管別人的事兒?!?/p>
“那天散戲后,你在哪兒?”
“我呀,每天散戲我就困得摸不著坑沿兒,我這人貪睡,恨不得立刻就睡死過去。”
“我問你出事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又怎么啦?還不是和往常一樣,伺候師傅卸了妝,跟包的收了行頭,我?guī)煾嫡f有應(yīng)酬,我也樂得去睡覺?!?/p>
“你說的句句是實話?”
“長官您還要我起誓嗎?”
“你不用起誓……你給我唱段《西廂》吧?!?/p>
花小蘭笑了,薄嘴唇彎得像月牙兒,露出一排整齊潔白亮晶晶的牙,一副唇紅齒白的嬌媚樣兒,說:“行啊,唱幾段都行,只要長官您高興。”
曲子敬在一旁松了一口氣,說:“花小蘭你得把看家的本事拿出來,署長可是個行家,你糊弄不了的?!?/p>
花小蘭挑著細眉說:“我哪敢糊弄長官哪,我是怕唱不好長官挑眼呢?!?/p>
這氣氛一緩和,連丑二也忘了挨打的事兒,站在那里又出了呆相,曲子敬說:“丑二這兒沒你的事啦,你去把琴師喊來給署長助興?!?/p>
丑二這才遲疑著離去。
六
丑二轉(zhuǎn)身走的時候,吸引了趙家琦的目光,他盯著丑二的背影出神,害得拿姿作態(tài)的花小蘭生出老大的失落。花小蘭咿咿呀呀地清了半天嗓子,才把趙家琦喚了回來。趙家琦突然發(fā)問:“花小蘭,你說丑二這個人怎么樣?”
“你問丑二呀,怎么說呢,他這個人做人呢,木頭疙瘩一個,看不出眉眼高低,哪頭坑熱都不知道。做事呢又是個死心眼兒,一條道跑到黑,撞了南墻也不回頭的主兒?!?/p>
“怎么個死心眼兒,你說說看?”
“喲,長官您這么一問,我還真說不上來了……長官聽您這話的音兒您好像還懷疑丑二?”
“我誰都懷疑,做警察的看著誰都不順眼?!?/p>
“我說長官您懷疑誰都行,您干嗎懷疑丑二呀,劉爺是誰?丑二一個燒水鍋的挨得上邊嗎?他憑什么呀!”
“這年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兒沒有?丑二這小子一臉殺相,肚子里的腸子也彎了好幾道呢?!?/p>
花小蘭驚慌起來,說:“長官您真想抓丑二嗎?”
一句話問得趙家琦冒出一股無名火,突然變顏變色,惡狠狠地說:“我想抓誰就抓誰,不想抓誰就不抓誰,我這個署長不能只是個牌位,老子也不是吃干飯的?!?/p>
花小蘭被嚇得緘口噤聲,半天才說:“長官您可別生氣,花小蘭心軟,就不愿意學(xué)那悲腔悲調(diào),每次都是師傅舉著藤棍兒嚇唬我,我才能唱出哭腔來,心里頭盼的還是朗朗乾坤,太平世界?!?/p>
趙家琦也慢慢回過神來,嘆口氣說:“花小蘭你一個唱戲的小丫頭,知道什么?好了,我今天心煩,不說這個,我就想聽戲解悶?!?/p>
花小蘭問:“長官您不生丑二的氣了?”
趙家琦瞪了她一眼,說:“聽戲還有這么多啰唆嗎?”
琴師來了,瘦瘦的穿著長袍的琴師手腳忙亂了半天,才定了弦子,花小蘭果然賣了力氣,一張嘴就把趙家琦鎮(zhèn)住了,不由得喝了個碰頭彩。花小蘭自然得意得不行,精氣神上來了,行云流水,大珠小珠,那手眼身段無不出在戲眼上,雖然沒有濃妝重彩,但活脫脫一個小紅娘,在這空曠的舞臺上也火爆得讓人眼暈。
花小蘭唱了一段《西廂》,意猶未盡,又唱了一段《闖堂》,唱著唱著就覺得哪兒有點不對勁了,在眼角余光里,花小蘭發(fā)現(xiàn)丑二并沒有離開,他站在臺口里邊,隱隱約約露著半個身子,這叫花小蘭分心走神,她怕趙家琦發(fā)現(xiàn)不知高低的丑二再有麻煩,精氣神就散了,一段《闖堂》下來,花小蘭說:“長官,這陣子缺乏師傅調(diào)教,我可獻丑了?!?/p>
趙家琦說:“你花小蘭果然不錯。唱得好,玉是好玉,雕琢得也下了功夫,把戲唱到這分上,也算成了氣候了,不怕沒有出頭之日?!?/p>
花小蘭說:“長官您可別夸我,我擔(dān)當(dāng)不起,有一天我真唱紅了,還指望長官抬舉我呢?!?/p>
趙家琦問:“花小蘭多大了?”
花小蘭用手比畫著:“十六了,吃梨園飯的,再紅不起來,轉(zhuǎn)眼就老了?!?/p>
趙家琦說:“憑花小姐的本事,哪有紅不起來的道理?!?/p>
花小蘭傷感起來,說:“紅了又怎么樣,我?guī)煾祱A玉紅得耀眼,捧戲的何止百千,可攤上事兒連個主心骨都沒有,還不是任人擺布?!?/p>
花小蘭說完掃了趙家琦一眼,見趙家琦拉長了臉子,立刻緘口了。
七
這天丑二劈好了柈子,正坐在一堆木柈和碎屑中間,出神地擺弄一件花綠綠的物件兒,冷風(fēng)吹來,他那被汗水浸過的內(nèi)衣,像冰一樣刺他的肌膚,讓他抖個不停。丑二用力裹了一下衣服,眼神一直沒有離開那物件兒,直到花小蘭抱著一件棉袍子走到他身邊,喊了一聲丑二,他才醒過神來,慌忙把那物件兒揣進懷里。
“丑二,你把什么東西藏了起來?鬼鬼祟祟的樣子?!?/p>
“沒什么?!?/p>
“我都看見了,花花綠綠的一件女人的物件兒?!?/p>
“你瞎說。”
“我才不瞎說呢,我知道那是什么物件兒,也知道是誰的物件兒。”
“你……”丑二皺起眉頭把臉轉(zhuǎn)向別處,“你還是瞎說。”
花小蘭有些得意,說:“你的事情我知道的多了,什么也瞞不過我,你剛才藏起來的是一塊繡花手絹兒,那是我?guī)煾档奈锛阋遣环馕艺f給你聽聽?!被ㄐ√m把戲里的功夫都拿了出來,像《拾玉鐲》里的劉媒婆戲弄孫玉姣似的,模仿著當(dāng)事人的動作,邊說邊做,邊做邊說:“那天我陪師傅上街買綢布,回來的時候我?guī)煾到o拉洋車的掏錢,掖在大衿上的手絹兒掉在地上,當(dāng)時你在門口候著,趁人不注意撿了起來,死死地捏在手里,對不對?我?guī)煾狄彩切獾?,平日我給她梳頭,掉根頭發(fā)她都心疼地罵我,她心愛的物件丟了,她能不找嗎?她就滿地尋覓,東看看西看看,像是草地上找繡花針似的,光溜溜的馬路丟一塊花花綠綠的手絹兒,用得著那么費力嗎?丑二你是老實人,老實人做不了賊的,做賊心虛,都帶在臉上,讓我?guī)煾悼闯鰜砹?,我?guī)煾嫡f丑二,一塊女人的手絹兒是什么好東西,還給我吧?!?/p>
花小蘭在述說的過程中,一會兒蹺著蘭花指,學(xué)圓玉掏錢包,付錢給洋車夫;一會兒盈步轉(zhuǎn)眸,尋地上的手絹兒;一會兒僵硬著身子,學(xué)丑二做賊心虛,滿臉的尷尬相,模仿得傳神達意,憨態(tài)可掬,雖是有意地惡作劇,倒把丑二的怨氣消融了不少。丑二漲紅著臉說:“你又瞎說了,圓玉一點也不小氣,她最后還是把手絹兒給了我。”
花小蘭說:“那是你把手絹兒捏出了汗,我?guī)煾底钣憛捘腥说某艉刮?。還有呢,回到后臺化妝的時候,她突然皺著眉頭說,丑二小小的年紀,怎么學(xué)會了愛小的毛病,以后可得提防著點,我替你遮著,我說他哪有那心眼兒,八成是哪個戲迷想要師傅的物件,背后給他支的損招兒,現(xiàn)在戲迷比無孔不入的老鼠還討厭?!闭f到這里,花小蘭酸得撇起嘴角:“丑二你哪是愛小啊,你的心可大了。”
丑二掛不住臉兒,說:“這不關(guān)你的事,你管不著。”
花小蘭滿肚子委屈,說:“這不關(guān)我的事,我是誰呀,我大清早起來練功,渴了沒人給我送水,熱了沒人給我送毛巾,冷了沒人給我送衣服,也是我發(fā)賤,看見有人挨凍就受不了。”
“我又沒讓你送,你要是不愿意就拿回去?!背蠖f著舉起棉袍子,氣得花小蘭直跺腳,花小蘭說:“丑二你真沒良心,好像我前世欠你什么,我以后再也不理你了?!?/p>
花小蘭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見丑二披上了棉袍,她嘆了一口氣又走了回來,一屁股坐到丑二對面的圓木墩上,半天才說:“丑二,你說我?guī)煾邓麄兡懿荒芑貋???/p>
丑二說:“怎么不能,你師傅是名伶,東、西傅家區(qū)的商號聯(lián)名寫了保釋書,慶春班的人都簽了名,還能不放人?!?/p>
“保釋書有什么用,聽說這案子落到了日本人手里。日本人心黑,對中國人最狠了,他們才不管名伶不名伶。”
停了片刻,花小蘭又說:“不放出來更好,我?guī)煾挡怀鰜?,我就可以在慶春班掛頭牌了,我正愁著沒機會掛頭牌呢。”
丑二抬起頭來,狠狠地瞪了花小蘭一眼,說:“你就這么狠心,圓玉是你師傅,俗話說一日為師,終生父母,你怎么不心疼你師傅。”
花小蘭也不示弱,說:“我心狠什么啦!我又沒送她去坐牢,送她坐牢的人心才狠呢,有人就是缺心眼兒,到頭來誰害了誰還不知道呢?!?/p>
花小蘭見丑二低下頭來啞口無言,一股報復(fù)的快感涌上心頭,繼續(xù)說:“丑二我告訴你,我把話說到前頭,過不了幾天慶春班就得推我掛頭牌,等我唱紅了,到時候會有許多臭男人圍著我,那時候我理你丑二才怪呢。”
花小蘭說完起身要走,被丑二喊住,丑二說:“花小蘭你別走,我有話對你說。”
花小蘭站住回過身來,絞著手里的繡花手絹說:“丑二你喊我呀,你還有喊我的時候,有什么事說吧,我聽著呢?!?/p>
丑二在花小蘭目光的逼視下低下頭,憋了半天才說:“花小蘭我要是坐了牢你會怎么樣?”
花小蘭睜大驚恐的眼睛,神情緊張地說:“丑二你可別亂說,你怎么會坐牢?誰會讓你去坐牢?”
丑二說:“我真的坐了牢你會不會怨我?”
花小蘭走回原處,又坐到圓木墩上,急切地說:“丑二你不會坐牢,沒人會讓你坐牢。我這個人沒心沒肺的,就是嘴黑,生氣了陰損你幾句,你可別往心里去,你不會坐牢的,沒有人會讓你坐牢的?!?/p>
“要是我真的坐了牢呢?”
“我不聽,你別再說這種傻話?!?/p>
“我是個孤兒,干爹又沒了,慶春班就是我的家,我真的坐了牢,你會不會去看我?”
“丑二我也是沒爹沒媽的苦人兒,我們倆是一條藤上的苦瓜,這世上能真心真意待你的就是我花小蘭了?!?/p>
丑二受了感動,說:“你這個人心眼不壞,就是眼尖嘴碎挺煩人的。我沒見過我母親,也沒有姐妹,你要是我妹妹就好了,你要是我妹妹,我會護著你,不讓人欺負你?!?/p>
“我不做你妹妹,我……”
“花小蘭我心里有點怕,夜里常做被人抓走的噩夢,我想我要是真的被抓走就不用遭這個罪了?!?/p>
“丑二你別怕?!被ㄐ√m說著,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她扭過頭去,抽泣著幽怨地說,“丑二,這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傻的男人了,這天底下的傻事都讓你丑二一個人做了。”
八
胡鳴柳和圓玉被關(guān)在警察署特高課的監(jiān)獄里,兇多吉少,慶春班群龍無首,成不了氣候。有的演員開始琢磨著投奔別的戲班,最著急上火的是曲子敬,華樂舞臺雖然和慶春班有契約,但慶春班班主胡鳴柳、名伶圓玉都關(guān)在牢房里,難有出頭之日,這錢財上的損失,自然都落在他曲子敬身上,想來想去曲子敬便狠下心來接了慶春班,自己來圓這場噩夢。他心里有本賬,圓玉不在,花小蘭這塊香玉已經(jīng)打磨得有形有狀,給她打個場子,不怕紅不起來,有了花小蘭支撐,慶春班說不定還會風(fēng)光再現(xiàn)。
這天,曲子敬私下里把花小蘭請到家里,擺上瓜果酒菜,當(dāng)上賓伺候著。曲子敬雖然是戲園子的掌柜,也是個戲迷,年輕時票過戲,學(xué)的是譚派,髯口老生很有些功夫,家里擺設(shè)梨園味很濃,墻上掛著青龍劍,還有一把看上去很有來歷的京胡,架上除了幾件明清瓷器外,便都是和京劇有關(guān)的物件:泥人、瓷畫、臉譜。這讓花小蘭有些好感,但談起掛頭牌的事兒,花小蘭的反應(yīng)不像預(yù)期的那樣強烈。
花小蘭說:“讓我掛頭牌好啊,曲掌柜你這是抬舉我,可我?guī)煾党鰜碓趺崔k?一山容不下二虎,慶春班這棵梧桐樹,也落不下兩只金鳳凰?!?/p>
曲子敬說:“你以為你師傅他們還能活著出來嗎?”
花小蘭說:“他們又不是兇手,干嗎不放出來?!?/p>
曲子敬說:“你知道誰是兇手?”
花小蘭說:“我哪知道,我猜是外邊人干的。”
曲子敬備了酒菜,但花小蘭不喝酒。自斟自飲的曲子敬,很快就喝得紅頭漲腦,人也興奮起來:“還不是怪趙家琦這只老狐貍,他哪有心思破案,劉興魁死了,他在一邊偷著樂,不定在家里燒過幾炷高香呢。他抓胡鳴柳、圓玉,是公報私仇,也是敷衍日本人,他以為抓著容易放也不難,誰知道日本人不買他的賬?!彼娀ㄐ√m杏眼圓睜地聽著,便站起身來,走到窗戶前向外望了望,又走到門前,附耳聽了聽,回到桌旁坐下,才說:“滿洲國的事我算看透了,日本人巴不得找個借口陷害中國人,那個副署長黑田也想給趙家琦顏色看。你看趙家琦那張鐵青的臉,他這個警察署長現(xiàn)在是王八鉆灶坑,憋氣又窩火,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他只會拿戲班的人出氣?!?/p>
花小蘭問:“要是抓著真兇呢?”
曲子敬說:“上哪兒抓真兇去,要是能抓著早就抓了?!?/p>
花小蘭說:“我是說那個趙什么長官被逼急了,抓住真兇怎么辦?”
曲子敬說:“什么怎么辦?那是他們的事,他們狗咬狗,咱們管不著?;ㄐ√m我給你掛了頭牌,你得賣力氣,你得打著滾地唱,蹦著高地唱,把哈爾濱舞臺翻個個兒,非唱出個大紅大紫的場面不可?!?/p>
曲子敬見花小蘭一臉的戚戚,也不動碗筷,便有些掃興,說:“不吃不喝的客人不好伺候,花小蘭,慶春班正是用人的時候,你可別藏什么心眼兒?!?/p>
花小蘭說:“曲掌柜,我花小蘭是那種人嗎?有人扎著花轎抬我,我不能不知好歹,我掛頭牌就是了,我只是心里堵得慌,眼瞅著這一桌的美味佳肴咽不下去。”
“你是怕身單力薄撐不住局面?”
“不是……”
“你是怕你師傅出來砸了你的頭牌?”
“不是?!?/p>
“這不是那不是,那就是難為我了。都說角兒不好伺候,你還沒掛牌呢就這么難為我?好,既然我捧你,我就讓你開心,有話你就說到桌面上?!?/p>
“我現(xiàn)在心亂,不知道說什么好?!?/p>
曲子敬自己干了一盅酒,眼睛突然亮起來。一拍桌子,桌上的碗筷碟盤都跟著跳了起來。曲子敬說:“你看我這腦子,就是不開竅,包銀!包銀對不對?花小蘭你放心,這事兒包在我身上,只要你花小蘭唱紅了,我絕對不會虧待你?!?/p>
曲子敬只管大喊大叫,根本不注意花小蘭的反應(yīng)?;ㄐ√m輕輕地嘆了氣,低下頭的時候,不經(jīng)意地抹去了眼角噙著的淚水?;ㄐ√m小聲而傷感地說:“真是的,我心里煩著呢,誰跟你說包銀啦……”
花小蘭臨走的時候,才想起另一樁心事,她說:“曲掌柜,你既然接了慶春班成了慶春班的班主,就應(yīng)我一件事兒,丑二當(dāng)年是學(xué)武丑的,雖然摔斷過腿兒,也沒留下病癥,身上還有些功夫,該給他打個亮相的場子?!?/p>
曲子敬說:“花小蘭果然是觀音菩薩轉(zhuǎn)世,這事兒好辦,只是怕丑二這孩子太憨,是個扶不起來的天子。”
花小蘭說:“我不管,你照我說的辦就是了?!?/p>
九
慶春班在華樂舞臺復(fù)出的海報一貼出,就傳遍了大街小巷,華樂舞臺出了人命案,慶春班名伶被抓的舊聞還沒熄火,慶春班又推出頭牌坤角花小蘭,自然是火上澆油,分外引人注目。哈爾濱大報小報連篇累牘地捧新角,什么絕代名伶,什么金嗓玉女,更有的小報不怕熱鬧大,竟登出《師傅一代名伶香焚玉碎牢房長哭,徒弟出水芙蓉驚艷四座長歌賣笑》的文章。這一鬧騰果然不同凡響,老戲迷、新戲迷、準戲迷們都把目光轉(zhuǎn)向華樂舞臺。有個老戲迷捧著圓玉的劇照在華樂舞臺門前長跪不起,掩面痛哭,誰也拉不起來。幾個油頭粉面的紈绔子弟,拿著精致的藍皮小本在后臺亂竄,非要找花小蘭簽字。躲在一旁暗自得意的曲子敬,又趁熱打鐵在新世界飯店包了幾桌酒席,請了工商和娛樂界的頭面人物,為花小蘭出道拜地方鳴鑼打場子。
花小蘭也為自己出道亮相下了精細的功夫。她穿了一件貂領(lǐng)長袍,脫下來里邊一身粉底素花綢布衣褲,緊身寬袖,風(fēng)姿秀逸,席間一站,黛眉秀目,唇紅齒白,活脫脫一個人見人愛的美人兒?;ㄐ√m先是唱了幾段拿手的段子,雖是清唱,但帶的場面都是慶春班頂梁的琴師鼓手,天合地作,席間那些懂戲的、愛戲的、迷戲的、票戲的大飽眼艷耳福,猶如聽了天籟之音,入了此曲只有天上有的佳境,不由得連連叫好,喝彩滿堂。敬酒的時候,花小蘭顯得十分乖巧,捧著銀壺,挨著座兒給客人倒酒,嘴里不停地說著:“謝謝這位爺來捧場,花小蘭這里以酒代禮了?!柄L聲燕語,聽得客人心花怒放。
花小蘭出師大捷,慶春班還沒開戲,頭三天的票就賣光了,為花小蘭捧戲的行頭送來了好幾套。
這天晚上,花小蘭素衣素褲,帶著幾分的得意來到后臺找丑二。后臺燈光昏暗,花小蘭在幕側(cè)丑二的行李上發(fā)現(xiàn)一張紙簽,上邊歪歪扭扭寫著幾個字:我是兇手,我走了,快放人。丑二?;ㄐ√m看了大驚失色,慌得四處張望,在后臺堆著雜物的角落里豎著一架梯子,只見丑二手里拿著一根繩子,坐在梯子最下一階的牚上發(fā)呆。花小蘭驚叫著撲過去,奪過丑二手里的繩子,跪在他面前搖晃著他問:“丑二你要干什么?”
丑二說:“這么活著不如去死。”
花小蘭說:“丑二你不能去死,我不讓你去死。再說了你死了也救不了我?guī)煾?,死也白死?!被ㄐ√m見丑二不講話又說:“丑二你想開些,告訴你我掛了慶春班的頭牌?!?/p>
“你頂了你師傅的名位?!?/p>
“我沒有頂她,她遭了厄運,我又沒辦法救她。”
“我能救她。”
“丑二你又來了,你以為我不心疼我?guī)煾担克塘宋野四陸?,她打我罵我,可她把本事全教我了,我有今天還不是虧了我?guī)煾?,我花小蘭也是有良心的。”
“她現(xiàn)在關(guān)在牢房里受苦受罪?!?/p>
“我想這滿洲國也該有王法,沒憑沒據(jù)的也不能把我?guī)煾翟趺礃?。?/p>
“花小蘭你不知道我的心?!?/p>
“我怎么不知道你的心,你的心早掛在我的心上了,我和曲掌柜說了,讓他也給你開戲份,你也該練練腿腳,把身上的功夫找回來,你千萬別再想死呀活的?!?/p>
“走到這一步我還要功夫戲份干什么?!?/p>
花小蘭咬著紅潤的下唇,碎玉般的一排牙在暗中閃著光澤,她握著丑二冰涼的手說:“丑二你是個鐵石心腸的男人,你讓鬼迷了你的心竅了。”
丑二沒有回應(yīng)花小蘭,他僵直著身子,慢吞吞地說:“花小蘭,你不知道我……”
花小蘭說:“我知道,我在師傅身邊,什么都看在眼里,你去撈那水中的月亮,都傻透腔了……平日里你連正眼都不瞧我,我真的那么讓人煩嗎?”花小蘭說到傷心處,松開了丑二的手,一臉的凄婉,說:“那一頭是負人女子癡情漢,這一頭是癡情女子負心漢,這是唱的哪一出戲呢!”
丑二抓著自己的頭發(fā),痛苦萬狀地說:“花小蘭你不知道?!?/p>
“我知道?!?/p>
“你不知道。是我殺死了劉興魁,我就是那姓趙的每天紅著眼睛要抓的兇手,我完了?!?/p>
花小蘭忙捂住丑二的嘴,失聲地喊:“丑二你別說,我不想聽,我什么也沒聽見,那邊供奉著祖師爺,在祖師爺面前說話要應(yīng)驗遭報應(yīng)的。”
丑二說:“我不怕報應(yīng),我殺了人讓別人坐牢,早晚要遭報應(yīng)的。”
戲班里兩個孤苦伶仃的少年陷入恐懼的情緒中,昏暗的后臺凝聚著絕望的氣息,壓抑得人喘不過氣來。先是花小蘭忍不住抽泣起來,花小蘭說:“丑二,我?guī)煾当蛔?,我已?jīng)沒依沒靠了,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在慶春班還有什么意思,我明天就去把頭牌砸了。”
丑二也落下了眼淚,說:“我早晚躲不過這一劫,這叫在劫難逃?!?/p>
“逃?”花小蘭心頭一熱,萌生了希望,說,“丑二你逃吧,逃了就沒事了。我和你一起逃,到外邊搭班子闖碼頭,我照樣能唱紅?!?/p>
丑二搖了搖頭,嘆惜地說:“我逃了讓別人替我坐牢,我怎么安心。”
花小蘭用力絞著手中的繩子,傷心透頂?shù)卣f:“丑二你真是個呆鳥,我恨死你了?!?/p>
夜,死一般寂靜,倆人的身心都陷入這冰冷的世界里,那鼓動著的血液都要凝固了。突然傳來一陣撥人心弦的琴聲,不知是誰在后院拉起《夜深沉》的曲子,長夜里,如泣如訴的琴聲在漫延游動,這梨園相熟的曲牌,像是傾訴著這一對孤獨少年無望的心境。丑二被這琴聲感染,抬起頭來說:“花小蘭你會唱《霸王別姬》嗎?你唱一段吧。”花小蘭見丑二要聽戲,爽快地答應(yīng)下來,說:“會,你要是喜歡我就唱給你聽?!?/p>
花小蘭站起來,欲舉手投足,可惜手中無劍,耳邊無點點鼓聲,猶豫片刻,剛要張口,猛地想起什么,又變顏變色地跪下來,搖撼著丑二說:“我不唱,丑二你別胡思亂想,你還沒到烏江邊呢。”
十
萬事皆備,只等鳴鑼開戲,華樂舞臺出過命案,陰氣太重,為圖吉祥,按戲班的規(guī)矩,要重新破臺,逐鬼避邪。
開戲的頭一天晚上,慶春班全體人馬來到后臺,先拜祖師爺,擺好供品焚上香,人們按著輩分和角兒的身份,列隊行跪拜大禮。慶春班雖然又能演戲了,但畢竟傷了兩個角兒,氣氛難免壓抑,各種滋味涌上心頭。一個唱老旦的女演員竟然抽泣著哭出聲來,被人吆喝了幾聲,才把委屈咽進肚里。跪在前排、掛了頭牌的花小蘭,想著師傅被抓,丑二又兇吉莫測,心亂如麻,跪拜之間,肚子里祈禱著,幾滴眼淚落在蒲墊上。曲子敬見了,嫌不吉利,暗叫老生金文祥連忙站起來向大家拱手說:“我們梨園弟子,無濟世之德,無桑田之力,無經(jīng)商之財,靠賣藝吃飯,抵不住江湖風(fēng)險,今兒在祖師爺面前,也替胡老板和圓小姐燒炷香,求祖師爺保佑他們平平安安吧?!?/p>
金文祥說完,早有人點了兩炷香,插到神龕前的香爐里。戲班的人又重新行了大禮,算是替胡鳴柳和圓玉拜了祖師爺。
拜完了祖師爺,戲班子的人松了一口氣,全班人馬又來到前臺。逐鬼避邪的儀式,只是幾個演員的事兒,其他人不過站腳助威,也就顯得松懈。沒想到這時候出了大事兒,讓戲班的人大吃一驚,叫苦不迭。
扮演角色的幾個演員,早就妝畢站在臺口,一個雜役殺了一只雞,將雞血滴在臺角,然后場角奏《將軍令》,扮演二郎神的演員身負二郎神靠旗,手持三尖兩刃槍上場,鑼鼓變換,二郎神左突右殺,做逐鬼狀,一個亮相,算是抓住了邪神惡鬼,再然后哼哈二將上場,各站左右臺角,做守門神,今后大鬼小鬼休得來犯。最后場角奏《急急風(fēng)》,二郎神從臺口處提出一個戴面具的小鬼,踏著鼓點過場,將小鬼扔至臺下,場角在嗩吶聲中打一通太平鼓,算是乾坤清朗,諸事太平。至于扮演小鬼的演員,跑出戲園子,摘下面具,從后門回來交差,那是后話,今兒的事就出在這小鬼身上。
慶春班的人一看二郎神提著小鬼那架勢就覺得不對勁,這本來是個虛擬景兒,楊二郎從臺上拉出小鬼,一提一推,鑼鼓聲中小鬼踉蹌幾步,一個前滾翻到了臺邊,翻下戲臺就是??煽唇裉鞐疃衫」恚壤活^倒退的牛還費力氣,依仗著扮楊二郎的演員有力氣,連拉帶扯,把小鬼推搡在臺邊,倒在扮哼哈二將之一的于利三的腳邊。人們看不到那張面具后面的表情,從那一起一伏的肩頭看出他的桀驁不馴。戲班所有的目光都投向伏在臺邊的小鬼身上,期盼著他快點翻下臺去滾蛋。但緩慢消失的時間證明,這小鬼沒有和今天儀式合作的意思。慶春班的人知道這是那個扮小鬼的丑二又犯了傻,不由得暗暗叫苦,那個唱老旦的女演員驚恐地閉上了眼睛,雙手合十念起阿彌陀佛。
突然間爆發(fā)出一個尖細的喊聲:“丑二,你要干什么?快下去!”慶春班的人都聽出這是掛了頭牌、從此志得意滿的花小蘭的聲音。這率先爆發(fā)的喊聲勾起人們復(fù)雜的情感,女演員們開始交流眼色。一個平日只能墊戲,對花小蘭充滿醋意的小旦小聲嘀咕著,還沒有開戲就處處充角兒了……但這只是一瞬間的反應(yīng),面臨的共同威脅和可能引來的厄運立刻使他們同仇敵愾。
“滾下去!”
“把他扔下臺去!”
“別讓他任性毀了慶春班的前程!”
扮哼哈二將之一,扎靠披甲,捧著鋼鞭,威嚴地站在臺角的于利三彎腰抓住丑二的衣領(lǐng),甕聲甕氣地說:“丑二,你搗什么亂,你這個不知好歹的,犯傻也不看個時辰嗎?!”
丑二摘下鬼臉,喘著粗氣說:“我沒犯傻,你們不等圓玉回來就開臺唱戲,才犯傻哪!”
于利三說:“嘿,你還有理啦……”
丑二開了口,便收不住,丑二說:“你們都沒有良心,你們都知道圓玉他們不是兇手,也不去搭救,你們就知道開臺唱戲?!?/p>
這時,慶春班新班主曲子敬和老生金文祥湊上前來,曲子敬說:“丑二,我們對胡老板和圓小姐仁至義盡了,他們關(guān)在牢里,慶春班幾十口人還要吃飯??!”
金文祥也說:“丑二,我們也知道胡老板、圓玉小姐冤枉,可是,這年頭……”
于利三早就不耐煩了,說:“這里有你什么?一個燒水鍋打雜的,讓你上臺亮亮相,竟也管起戲班子的事來了,天底下沒見過你這么呆的,連個過場的小鬼都扮不好,還得我來幫你?!?/p>
于利三說著就要把丑二推下臺去,丑二力氣也不小,他掙開于利三的手,喊:“你們說,抓住真兇是不是就能放圓玉他們出來?”這話問得突兀,沒人能回答,戲園子里靜了下來。丑二又喊:“圓玉放出來,還能在慶春班掛頭牌嗎?”人人面面相覷,都感到了這話的分量,不由得把目光投向曲子敬。
曲子敬說:“上哪兒抓真兇去,能抓住真兇,慶春班能走到這地步嗎?”
丑二說:“我知道誰是真兇!”
華樂舞臺的空氣變得凝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讓人們暫時忘記丑二的過失,人們屏住呼吸,等待著下文。曲子敬緊張得嘴巴都不好使了:“丑二,你這話……這話太重了,你可不能亂說?!?/p>
丑二說:“我不亂說?!?/p>
曲子敬壓低聲音問:“你,你說,誰是兇手?”
丑二說“我說”,就在戲臺上站了起來。
就在這時候,又爆發(fā)了那尖細的喊聲:“丑二你可別真犯傻!”
花小蘭喊著,就要沖上前去,卻被那個對她掛頭牌充滿醋意的小旦攔住了。
小旦說:“花小蘭你別攔他,讓他說?!?/p>
花小蘭說:“不能讓他說!”
小旦說:“為什么不能讓他說?”
花小蘭說:“不為什么就是不能讓他說?!?/p>
小旦說:“不為什么就是為什么。哦,我明白了,那兇手就是你吧,你殺了劉興魁,再嫁禍你師傅,讓她坐牢你掛頭牌,你這個人夠歹毒的了!”
花小蘭急得直跺腳,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她指著小旦的鼻子說:“你知道什么?你什么都不知道?!?/p>
花小蘭被小旦糾纏著,脫不了身,就沖丑二喊:“丑二,我?guī)煾凳芰嗽┣偸怯邢M?,你可不能亂說!”
丑二把頭扭到花小蘭這邊來,那目光流露出悲戚無援,他下意識地向花小蘭這邊邁了一步,但很快又停了下來,雙手捂住臉,低泣著說:“花小蘭,我早就沒希望了?!?/p>
花小蘭發(fā)瘋似的向上沖,小旦死死地抱著花小蘭喊:“丑二快說!快讓丑二說!快呀!你們別站著看熱鬧,快讓丑二說誰是兇手!”
華樂舞臺上下亂成一團,突然一個威嚴的聲音,像炸雷一樣響了起來:“都給我住嘴!都他媽的給我站在原地別動。”
誰也沒有注意到警察署長趙家琦什么時候來到華樂舞臺。他站在太平門旁揮著手,表情怒氣沖沖。慶春班的人都靜了下來,呆呆站在原地不動,死靜的華樂舞臺只有趙家琦帶馬刺的大皮靴踏地發(fā)出的嘎吱聲。趙家琦跳上戲臺,很快地站到了丑二的面前。丑二的目光是從那雙锃亮的大皮靴開始向上移動的,當(dāng)丑二移動的目光和趙家琦的目光相遇時,丑二的臉上就出現(xiàn)了恐懼與痛苦的表情。
趙家琦說:“丑二我他媽早就知道你是兇手,天底下也只有你能干出這種稀奇古怪的事情?!?/p>
丑二慢慢鎮(zhèn)靜下來,他站起來說:“你早知道是我為什么不抓我,而去抓圓玉他們。”
趙家琦被問得倒嗆了一口氣,同時感覺到了周圍集聚過來的復(fù)雜的目光,舞臺上下掀起一股壓抑的聲潮,這讓趙家琦惱羞成怒,他沖著丑二咆哮起來:“丑二你這個不識好歹的賤貨,你以為你有多大神通嗎?老子當(dāng)警察的時候,你還不知道在哪個腿肚子里轉(zhuǎn)筋呢?!?/p>
趙家琦突發(fā)的咆哮聲鎮(zhèn)住了舞臺上下的聲潮,在讓人感到窒息的死靜中,趙家琦解下腰間的手銬,咔嚓一聲銬在丑二的手腕上。趙家琦緩下聲調(diào)說:“丑二你跟我走吧,你這是自作自受,事到如今閻王老子也救不了你啦!”
十一
丑二在警察署的交代是徹底的,丑二開口就說是“我殺死了劉興魁,你把那些人都放了吧?!?/p>
丑二說,那天晚上劉興魁來到后臺時,已經(jīng)醉醺醺的,他搖搖晃晃地進了圓玉的化妝室,圓玉正在卸妝,他就在后邊摟住了她。圓玉說:“別這樣劉爺,我今天不能陪你吃夜宵了,今晚慶春班胡老板請客,我得去陪客人。”
酒氣沖天的劉興魁說:“胡鳴柳算個什么東西,我今天不吃夜宵,我今天讓你陪我睡覺?!?/p>
“不行劉爺,這可不行。”
“怎么不行,在我劉興魁面前還有什么不行的事嗎?”
“劉爺我說過,我可以陪你吃夜宵,陪你跳舞,可是……”
“我今天就要讓你和我睡覺,就現(xiàn)在——”
“別,劉爺。”圓玉揭下黑色的大片,扭過頭來喊:“趙嫂和死丫頭片子花小蘭,還不給劉爺沏茶,死人哪!”
正要動手動腳的劉興魁瞇著醉眼,才注意到屋里還有跟包的趙嫂和圓玉的徒弟花小蘭沖墻站著,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劉興魁氣急敗壞地喊:“你們兩個給我滾出去!這兒又不是唱《西廂》,讓一老一小的陪著,滾!滾出去!”
丑二說,這些都是他聽滾出來的花小蘭說的。當(dāng)時丑二剛撿完場,花小蘭說的時候,不斷地往地上吐吐沫,一遍一遍地重復(fù):“呸!惡心死了,這個老色鬼,惡心死了!”丑二問:“你師傅怎么樣?你師傅沒事吧?”花小蘭撇著薄嘴片子說了一句粗話,丑二沒聽懂,丑二再想問的時候,抬頭看到面無人色的趙嫂匆匆領(lǐng)來了同樣面無人色的胡鳴柳。在門口,趙嫂像背臺詞似的說了一句:“這兒沒我的事了,圓玉早就說今晚不用伺候她的?!比缓筇右菜频淖吡恕?/p>
丑二說,我沒聽見他們在里邊說了些什么,我只見胡老板笑著臉把罵罵咧咧的劉興魁請了出來,不情愿出來的劉興魁靠在門口的墻上,再也不動了。他喘著粗氣說:“卸妝有什么了不起,女人洗澡我都見過,我就在這兒等著。胡老板你不是有應(yīng)酬嗎?你走你的,圓玉今天晚上不跟我走,我就燒了華樂舞臺,砸了慶春班的牌子?!?/p>
丑二只覺得胡鳴柳一閃就沒了,再找花小蘭也沒了蹤影。丑二本該躲開,但鬼使神差地留了下來,留下來的丑二就被劉興魁喊了過去。
劉興魁喊:“丑二過來扶我一把,我他媽的真有點喝多了,腿直發(fā)軟?!?/p>
丑二就上前扶他,丑二想把他扶到戲臺上,離開圓玉的化妝室遠遠的。劉興魁走了幾步,嗓子眼兒發(fā)出呼呼嚕嚕的聲音,他站住了,然后說:“我不能離開這兒,我不能便宜圓玉那婊子,她跟我裝正經(jīng),一個臭戲子還裝正經(jīng)?!?/p>
劉興魁惺忪著醉眼,在昏暗的后臺巡視,說:“丑二,你給我搬把椅子來,我就在這兒等著,就這……”丑二一松手,劉興魁就像裝滿糧食的麻袋一樣摔在地上,空曠的后臺發(fā)出沉悶的響聲。丑二沒有去搬椅子,焦慮的目光落到那花門簾上,這目光提醒了劉興魁,劉興魁說:“圓玉這婊子怎么還不出來,丑二你去把圓玉拉出來,不管她穿著衣服還是光著身子,都給我拉出來?!?/p>
丑二仍然不動,劉興魁臉上就流露出淫蕩的笑容,說:“丑二你還是個童子雞,沒碰過女人吧,我今天讓你長長見識,去,把圓玉給我拉出來,我讓你開開眼……”
劉興魁沒有注意到這個戲班少年臉上漸漸凝聚起來的憤怒表情,繼續(xù)說:“像圓玉這樣假正經(jīng)的女人我見多了,沒有人能逃出我的手心,我,我今天腿腳不靈便,你去,去把圓玉喊出來伺候我。”
丑二仍然一動不動,劉興魁從嗓子眼里擠出嘎嘎的笑聲,劉興魁說:“丑二你這個童子雞,你辦不了這種事,還是得我自己去,我等不了啦,酒是色媒人……你來扶我一把,老將出馬……”
事情就發(fā)生在這過程中,丑二并沒有去扶劉興魁,丑二的目光早就盯住了一塊廢棄的鐵幕墜兒,在劉興魁笨拙地往前爬時,丑二彎腰撿起了那沉甸甸的鐵幕墜兒,砸向他的后腦勺兒。
只一下,劉興魁就重重地倒下去了。
丑二望了一眼不再動彈的劉興魁,返身向圓玉的化妝室跑去,他想讓圓玉趁機快跑。當(dāng)他掀開門簾向屋里張望時,他驚呆了,化妝室里空無一人,他在那充滿脂粉香氣的房間里轉(zhuǎn)了一圈,直到發(fā)現(xiàn)那半掩著的窗戶,才意識到圓玉早就從這兒溜走了。
丑二放下心來,就在放下心來的同時,又有些失落。他悻悻地走出充滿脂粉氣的化妝室,擺在他面前的恐怖景象讓他突然意識到自己危險的處境。被重重擊了一下的劉興魁并沒有死,他企圖爬起來,但表現(xiàn)出來的動作不過是徒勞的掙扎而已,丑二在驚慌中找不到那塊鐵幕墜兒,他在驚慌中抓住一根繩子,于是就把那繩子套在了劉興魁的脖子上。
十二
華樂舞臺的命案告破,兇犯丑二不僅主動交代了殺人過程,還帶著警察在華樂舞臺和比鄰的華清浴池兩樓之間的夾縫里取出了兇器:那個還帶著黑色血漬的鐵幕墜兒和一截繩子。兩座樓中間的夾縫太窄,警察署長趙家琦挑了一個最瘦,外號叫麻稈的警察下去取證。麻稈一臉的不愿意,還是被人用繩子系了下去。麻稈有兩次卡在中間,被卡得嗷嗷直叫。麻稈上來時,用手摸著被磚卡破的血痕,嘴里嘟囔著:“操,當(dāng)警察還受這夾板氣,早知道不端這飯碗了?!碑?dāng)麻稈注視到趙家琦鐵青的臉色和殺氣騰騰的目光時,像避貓鼠一樣溜到了一邊。
丑二被執(zhí)刑的前夜,警察署長趙家琦讓人備了酒菜送到牢房里。牢房陰暗潮濕,發(fā)著嗆鼻的霉味,趙家琦和丑二并排坐在那張埋進水泥地里的鐵床上,沒人去動那酒菜,牢房里死一樣寂靜,這寂靜沉悶的氣氛讓和犯人打了半輩子交道的趙家琦也難以忍受。
趙家琦皺著眉頭問:“丑二,你他媽的干點什么不行,干嗎去殺劉興魁?”
丑二兩眼死盯著水泥地,半天才回答:“劉興魁想霸占圓玉?!?/p>
趙家琦說:“這礙你什么事,你一個燒水鍋的毛孩子,也充拔刀相助的英雄。”
丑二說:“我喜歡圓玉,我不能看著圓玉讓人欺負?!?/p>
“你喜歡圓玉?”趙家琦嘆了一口氣,“丑二,你真是天字一號的大傻瓜,你也是戲班子出身,怎么不想想,圓玉紅得發(fā)紫,喜歡她的男人多了……唉,誰他媽肯干這傻事!”
丑二說:“我不管,反正我喜歡她?!?/p>
趙家琦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你他媽的這份情義,不如喂狗了?!?/p>
丑二顯然不愿意聽他的話,把頭扭到一邊去。
趙家琦打開酒瓶,倒了兩杯酒,推給丑二一杯,自己先端了起來:“丑二,喝杯酒,人喝了酒心里才痛快?!?/p>
丑二說:“我不喝酒,我從來不喝酒?!?/p>
“你不喝酒?是啊,你還沒成人呢,酒色財氣還都沒沾呢?!壁w家琦不管丑二,自己先干了,想了想,又斟了一杯,仰脖又干了,他抹著嘴巴說:“丑二,我當(dāng)了半輩子警察了,好事干過,昧良心的事也干過,可從來沒有遇到這么堵心的事兒……劉興魁是誰?連我都想殺了他……操他媽!這年頭就屬他活得自在?!?/p>
趙家琦又把酒杯送到嘴邊,發(fā)現(xiàn)是空的,他給自己斟滿酒,又端起丑二那杯酒,兩只杯碰了一下說:“丑二別怪我,自古殺人償命,我是當(dāng)警察的,穿著這身狗皮干的就是這差事。來,你也把這杯酒干了,人活一世總得當(dāng)一回爺們兒?!?/p>
丑二沒去喝那杯酒,丑二兩手抱著低下去的頭,先是兩肩聳動,漸漸地發(fā)出嗚咽聲,丑二哭了起來。
丑二的哭聲讓趙家琦不知所措,他望著手中端著的兩只酒杯,重新碰了一下,自己依次把它們干了,趙家琦說:“哭吧,哭了心里就痛快了?!?/p>
不知過了多久,丑二突然抬起頭來,對趙家琦說:“你能替我辦件事嗎?”
趙家琦說:“你說,我要是不辦就是婊子養(yǎng)的?!?/p>
丑二邊說邊擦眼淚:“你告訴圓玉小姐,我丑二是個好人,我丑二從來沒想到我會成了殺人犯,我丑二殺人全是為了她?!?/p>
趙家琦嘆了一口氣,重重地點了點頭。丑二又說:“我進來時,你們把我的東西都沒收了,有一塊花手絹能還給我嗎?那是圓玉小姐送給我的。”
丑二說著眼淚又下來了。
趙家琦問:“還有嗎?”丑二說:“沒有啦。”停了片刻,丑二又問:“你們什么時候時放圓玉他們,殺人的人抓到了,還等什么?”
一句話問得趙家琦臉上又布上陰云,趙家琦正為這件事惱火,但他不想讓丑二知道底細,趙家琦說:“放心吧,拼著我這個署長不當(dāng),我也會放他們出獄的?!?/p>
丑二似乎平靜下來,說:“讓我喝杯酒吧。”丑二端起了趙家琦給他斟滿的酒杯,說:“我從小沒見過爹媽,現(xiàn)在離他們近了,也許他們在那邊還等著我呢?!?/p>
丑二說完,一口干了杯中的酒。
丑二沒有親人,行刑那天,慶春班去了幾個膽大的男人收了尸,將他草草埋在一處荒草崗子上。培了一堆新土,立了個木牌,才感慨唏噓地離去。
早春季節(jié),乍暖還寒,枯黃的草叢里已經(jīng)露出新綠,肆虐的春風(fēng)刮著人的肌膚。滿七這天,人們看著一個穿著黑衣黑褲、臉色蒼白的小女子,迎著揚起塵沙的大風(fēng),提著竹籃子來這里上墳??吹竭@個上墳女的人描繪說,那小女子走過來,看上去無論是長相還是身段,都是天上難尋,地上難覓的美人兒,那一縷青發(fā)時不時地被風(fēng)卷起,蓋住黛眉秀目,一臉的凄婉讓鐵石人看了也肝腸寸斷。有人認出那小女子就是慶春班新近掛了頭牌的花小蘭,知道她是來給慶春班里殺了劉興魁的丑二上墳,不禁肅然起敬。
黑衣黑褲臉色蒼白的美人兒花小蘭,在墳前擺好供果,焚上香,背著風(fēng)點燃了黃表紙,眼圈就紅了,淚珠就一串串掉下來。她一邊用木棍扒拉著那燒成一團兒的殘紙,一邊數(shù)落著:“丑二丑二你可真傻,天底下沒有比你更傻的男人啦,有多少人想殺那千刀萬剮的劉興魁又下不得手,你想都不想就把他殺啦……丑二丑二你死得太冤,人情薄如紙,你死了也沒有人領(lǐng)你的情分,連到墳頭上燒張紙的人都沒有啊……丑二丑二,其實這天底下最好的男人就是你啦!這天底下也只有我花小蘭知道你是最好的男人啦!”
一陣風(fēng)吹來,刮起那燃盡的紙灰滿天飛舞,一大片沒有燒盡的紙片也跟著飄起來,飛舞著的紙片落到一塊花花綠綠的物件旁,那半掩在雜草中的物件兒立刻吸引了花小蘭的目光,黑衣黑褲的花小蘭被刺痛了似的跳起來,她認識那個花花綠綠的物件兒,那是圓玉的那塊繡花手絹兒,被葬他的人們不經(jīng)意中丟棄在這里。花小蘭討厭這物件兒,這物件兒破壞了她上墳的心境?;ㄐ√m提起竹籃就走,她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轉(zhuǎn)過身去,滿臉委屈地用木棍挑起那塊花花綠綠的繡花手絹兒,丟在還有殘火的紙堆里,看著它慢慢燃燒起來,花小蘭說:“丑二,你是作古的人了,沒人和作古的人計較不是?難為你一世為人,就把這物件兒帶走吧?!?/p>
十三
丑二被抓后,華樂舞臺的殺人案終于告破,人證物證俱在,趙家琦堅持著結(jié)了案。關(guān)在警察署特高課的三十幾個嫌疑犯,有四個人受刑不過,被折磨得死在牢房里,有十幾個人被黑田一口咬定是反滿抗日分子,被判了死刑和徒刑不等,慶春班老板胡鳴柳和名伶圓玉,經(jīng)多方取保,才被放了出來。
取保出獄的胡鳴柳是被抬出牢房的,從此一病不起。名伶圓玉飽受創(chuàng)傷,身心憔悴,幸虧有徒弟花小蘭在身邊伺候,才一天天好起來。
這天,在圓玉家里,原來戲班一個叫天姝的嫁了人的姐妹來看她,天姝原來也曾大紅大紫過,后來嫁人才在舞臺上消失,戲迷們都把她忘了。姐妹見面后抱頭痛哭,哭完又絞著手絹去抹眼角的淚痕,天姝還對著鏡子重新?lián)淞朔郏瑔柶鸶髯缘那闆r,難免又唏噓起來?;ㄐ√m端上茶來,圓玉吩咐說:“天姝也算你半個師傅,我們姐妹難得見面,你去做幾個小菜,留天姝吃飯?!眻A玉又回過頭來對天姝說:“難得你來看我,我本該請你去新世界吃西餐的,我知道你愛吃那兒的小點心,可是我現(xiàn)在這個樣子,怎么能出去見人呢?!?/p>
天姝嘴里客氣著,目送花小蘭去了廚房,才壓低聲音說:“圓玉,聽說花小蘭在慶春班掛了頭牌,你怎么辦?就這么著讓了位子?”
圓玉說:“我都死過一次的人了,早就心灰意冷,花小蘭這丫頭片子有天分,就是嘴巴刁些,還算有良心,由她去吧?!?/p>
天姝揚起細細的眉毛,睜圓眼睛說:“圓玉你是怎么了?當(dāng)年為了爭這頭牌你花了多少心血,怎么說放下就放下了?!?/p>
圓玉說:“我說了我現(xiàn)在心灰意冷,天姝你也是過來人,梨園這碗飯不好吃,這年頭到處是兇險,跑江湖走碼頭終究不是女人的長久之計,我也想學(xué)你天姝的樣子,趁著年輕找個好男人嫁了算了?!?/p>
天姝說:“圓玉你正走紅,混到這分上不容易,千萬別這樣想。嫁了人又能怎么樣?別看姐姐表面上披金戴銀,苦腸子在肚子里呢。再說了,這世上的好男人上哪兒找去,扳著指頭算,還不都是那副德行。”
圓玉說:“我也愁著,拿不定主意?!?/p>
天姝說:“聽說丑二是為了你才殺了那個劉興魁的,按理倒是個有情分的男人,可惜還是個孩子,心眼又太癡了點?!?/p>
圓玉說:“有情分又怎么樣?女人嫁人圖個靠山,不能守著情分喝西北風(fēng)過日子,再說了,怎么著他也是個燒水鍋的,沒有個出頭的時候,也難為他丟了一條性命,大家也跟著享不著太平?!?/p>
倆人正說著,突然從廚房里傳出什么東西落地發(fā)出的驚天動地的響聲。圓玉心焦,火氣又躥了上來,沖著廚房喊:“嚇死我啦,花小蘭你什么時候能改了這毛手毛腳的毛病,這驚天動地的我的心快跳出來了?!?/p>
花小蘭一手提著一個濕淋淋的銅盆,一手抓著一條活蹦亂跳的鰲花魚走了出來,說:“這能怪我嗎?要怪就怪你養(yǎng)的那只貓,它見了魚腥兒不要命,跳上灶臺拱翻了盆,闖下的大禍?!?/p>
圓玉說:“怪它干什么?還不是饞的,我不在家的日子,它也跟著受苦了?!?/p>
花小蘭說:“師傅你可別這么說,你不在家的時候,我把它抱回去養(yǎng)著,魚呀肝呀換著樣兒喂它,是塊石頭也焐暖了,可它一有空就往你這兒跑,不知道的以為它是戀舊,其實呢它是嫌我那窩兒窄小,貪戀你這兒寬敞富貴,這貓兒也是嫌貧愛富的主兒?!?/p>
圓玉說:“天姝你聽聽,這小刁老婆刀片子嘴,哪是饒人的。”
話說到這兒,舊日的姐妹也沒了心緒,天姝起身道:“圓玉你身子骨還虛著,我就不給你添亂了,等你真好了病,我再來看你,到時候我來陪你去新世界,好好散散心。我再帶幾個有身份的舞伴,看看你的緣分。”
就在圓玉廚房里爆發(fā)出驚天動地的響聲的同時,從市警察署長趙家琦的辦公室里,傳出一聲沉悶的槍聲。市警察署長趙家琦死在自己的寬大的辦公室里,他的頭伏在同樣寬大的辦公桌上,伏案的右手握著一把手槍,太陽穴上有一個滴血的黑洞。現(xiàn)場看無疑是自殺,但也有人說是他殺,說是日本人容不下他自作主張的勁兒,背地里下的黑手。可說歸說,警察署是什么地方,沒人敢去細究這種唯恐躲之不及的事情。
花小蘭在華樂舞臺果然不凡,唱出了挑簾紅的火爆局面,成了享譽哈爾濱舞臺的名伶。圓玉沒有嫁人,也沒有重新登臺,圓玉變得脾氣乖戾,抽煙酗酒,喜怒無常。她執(zhí)意為花小蘭跟包,像個護崽的老母雞,寸步不離花小蘭,不許任何男人接近她,更不許她有什么應(yīng)酬?;ㄐ√m在臺上唱戲,圓玉坐在幕側(cè)傾聽,花小蘭有一點閃失,下得臺來便受師傅百般訓(xùn)斥,遇上叫好喝彩,花小蘭難免得意,這時,圓玉總得找個茬兒,發(fā)些無名火,讓花小蘭受用,花小蘭自然不敢和圓玉計較。慶春班由名伶花小蘭撐著,又風(fēng)光起來,可惜好景不長,兩年后華樂舞臺失火,戲園子化為灰燼,曲子敬破產(chǎn),心灰意冷地解散了慶春班。
名伶花小蘭決定進關(guān)搭班唱戲,臨走前想起給丑二上墳。上墳?zāi)翘欤匾饣鴬y戴上行頭,在墳頭唱了出《霸王別姬》:
曉妝梳洗烏云挽,
玉容寂寞淚漣漣。
環(huán)佩丁東春日暖,
滿腹愁腸鎖眉尖。
花小蘭唱完,從懷里掏出一塊自己的繡花手絹兒,用火把它點著燒了,不一會兒,燒出的灰借著風(fēng)飛起來,打著旋兒飄到了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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