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杰
摘 ?要:當代作家年譜的編撰工作近年來逐步受到研究者的重視。武新軍自2011年始策劃的“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年譜叢書”的陸續(xù)出版問世,在推進史料整理、作家研究乃至文學史的研究方面做出了積極的嘗試和有益的探索。尤其是已出版的《韓少功年譜》,撰譜者將嚴格的史料意識與敏銳的問題意識結合起來,通過對譜主韓少功相關資料的編撰整理,呈現(xiàn)了復雜的文壇風貌及豐富生動的文學史細節(jié),使年譜兼具史料價值與學術研究價值?!俄n少功年譜》的編撰方式具有一定的示范意義。
關鍵詞:作家年譜;韓少功;歷史意識;學術價值;文學史
在史學基礎相對成熟的中國古典文學及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作家年譜的編撰、修訂工作成果較為顯赫,當代文學學科因史料建設起步較晚,重要作家年譜的編撰工作還任重道遠。文學史家程光煒一再急切地呼吁“在歷史化視野中,逐步地建立作家的‘文學年譜’,分門別類地把他們的文化地理背景、文學淵源和社會活動歸入其中,加以具體細致和系統(tǒng)的整理,則是需要重視的工作之一”“當代作家年譜的編撰拖延不得”①。這項事關當代文學學科長遠發(fā)展、任務繁重的浩大工程,無疑需要學界的齊心協(xié)力。
近年來,一批當代作家年譜陸續(xù)出版,在推進當代文學史料體系的建設和研究方面邁出了可貴的一步,但這些年譜的學術質量也參差不齊。如何充分借鑒古代、現(xiàn)代作家年譜編撰的經驗,如何把嚴格的史料意識與敏銳的問題意識結合起來,如何使年譜同時具有史料參考價值和學術參考價值,如何通過對譜主材料的編撰以呈現(xiàn)復雜的文壇風貌,呈現(xiàn)更多豐富的文學史細節(jié),等等,已成為編撰當代作家年譜亟待思考的問題。武新軍自2011年始策劃的“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年譜叢書”,在這方面做了積極的嘗試和有益的探索。本文以武新軍、王松鋒編撰的《韓少功年譜》為例,談談我對這套叢書編撰理念與編撰方法的一些理解。
一、嚴格的歷史意識與年譜的史學規(guī)范
“年譜”歷來被學界視為史料積累的最佳途徑。梁啟超在《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中強調“年譜之效用,時極宏大”②,王瑤曾提出“由年譜入手,鉤稽資料,詳加考核,為科學研究提供必要的條件”③,夏承燾認為“年譜一體,不特可校核事跡發(fā)生之先后,并可鑒定其流傳之真?zhèn)?,誠史學一長術也”④。上述學者在表明年譜對史料積累、科學研究的重要意義之余,也深刻地警示編撰年譜要遵循嚴格的歷史意識與嚴肅的史學規(guī)范。
一段時期以來,當代文學研究界重批評而輕研究,熱衷闡釋而冷落實證,過分強調當代價值立場而削弱歷史意識,缺乏史料積累的良好學術環(huán)境和風氣。盡管1980年代以來,貴州人民出版社、長江文藝出版社、天津人民出版社、山東文藝出版社、浙江大學出版社等陸續(xù)推出《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資料叢書“作家研究專集”》《中國當代文學·史料選》《中國當代作家研究資料叢書》《中國新時期文學研究資料匯編》《中國當代文學編年史》《中國當代文學史料叢書》等系列論叢,爾后的研究者由此深受裨益。但與現(xiàn)代文學研究領域較為完備的全集、傳略、評傳、報刊及圖書目錄匯編等大型史料索引工具書系統(tǒng)相比,還有很大的距離。當代文學史料建設的整體滯后,使得作家年譜編撰工作面臨著諸多困難,可供借鑒的資料叢書相對較少,現(xiàn)有的輯錄論叢也不可避免地打上了鮮明的語境特色。這就意味著作家年譜的編撰者必須具備嚴格的歷史意識,擱置自我的、“當代語境”的價值立場而重返“譜主”的歷史現(xiàn)場,以“宏博”的視野對相關史料進行全方位開掘、搜尋、整理。
以《韓少功年譜》為例,在編撰之前,雖已有大量的文集、研究資料集、傳記問世⑤,但韓少功的社會出身、人生道路、閱讀史、文壇交游等個人履歷,在上述資料中呈現(xiàn)較少,這些細節(jié)卻深刻地影響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及作品風格。鑒于此,武新軍除了遍尋作家本人的著述外,還廣泛查閱與其關系密切的人物(家人、親友、同事、編輯、研究者)的論著和回憶文章,同時把作家生活、工作所在地的地方史志、文學年鑒、地方文學發(fā)展文獻、地方文學研究成果等,也納入了史料采集范圍。針對現(xiàn)有作品輯錄的資料多源于名刊大刊或網上電子資源,遺漏了韓少功早年文學起步階段的大量習作,處理好翻閱原始報刊與借用電子檢索的關系,使二者相互補充、相互資益就顯得尤為必要。撰譜者通過查閱韓少功的故鄉(xiāng)湖南的地方文學報刊,如《芙蓉》《湘江文藝》《工農兵文藝》《洞庭湖》《長沙文藝》《主人翁》《湖南日報·文藝副刊》等⑥,發(fā)掘出《志愿軍指導員》《人人都有記憶》《同志時代》等一批韓少功早年的作品,還從《廣東文藝》《天津文學》《福建文學》《鴨綠江》等地方刊物發(fā)現(xiàn)了《山路》《文學散步(三篇)》《走親戚》《我們的殘疾》等學界關注較少的作品,這就保證了《韓少功年譜》的目錄索引功能。
編撰年譜除了要確保譜主履歷之詳盡豐厚、作品收錄之鉤沉補遺的同時,更要注重對譜主事跡的精細考訂與創(chuàng)作發(fā)表的初始還原,古典化的史學路徑在此顯得尤為必要,考證功夫是任何年譜編撰所不能避免的。《韓少功年譜》為實現(xiàn)求全更求真的目標,針對既往作品目錄、評傳材料中關于作品原始出處標注的遺漏、錯訛、不規(guī)范等問題,進行了校正、補充、增添,將刊發(fā)的作品復原到原始刊物和初版本,呈現(xiàn)出刊發(fā)時復雜社會語境下的原初形態(tài),并適當地附上編者按、作家創(chuàng)作談、批評家與讀者評價等,標注爾后的轉載、修改及獲獎情況,而不是簡單地抄錄選集、文集、回憶錄、研究論著等,從而避免了以訛傳訛,最大限度地減少史料錯誤以確保年譜的文獻價值,同時在年譜的編撰體例上做到既“詳盡細致”又“選精擇粹”。
年譜的編撰格式通常包括直敘譜主的直接活動、時事、詩文目錄的最簡單的平敘體,以及對所述譜主事跡的具體情形、意義進一步記述的稍嚴格的綱目體⑦?!俄n少功年譜》借鑒了以年月日編排的綱目體形式介紹作家的個人行跡和著述,力求在“考訂事跡之詳”“排定年月之細”方面下足功夫,對于作家重要經歷無法詳盡展開的情形,“存疑”時按照統(tǒng)一的規(guī)范“具體日期考訂不清者,則列于該月之末;具體月份不詳者,則列于季節(jié)之末;季節(jié)考訂不清者,則列于該年之末”⑧,便于爾后的研究者根據細致排定的年月日進行拾遺補缺。
為避免史料排列陷入羅列、冗綴的弊端,撰譜者以是否反映作家的思想及文學觀念變遷軌跡為篩選標準,堅持“擇要摘錄,分年編入”的原則,博觀而約取。對韓少功的起居飲食等日常生活進行了簡要介紹,而以相對較多的筆墨關注其父含冤自沉、以知青的身份落戶汨羅縣天井公社茶場、被招工為汨羅縣文化館專干、參加高考、舉家搬遷海南、半隱居在汨羅縣小村寨等對韓少功的人生道路、思想觀念、文學創(chuàng)作有著關鍵性影響的事跡,從而細致地勾勒出韓少功思想觀念和文學觀念變革的“歷史”,對于研究韓少功具有較大的參考價值。
二、敏銳的問題意識與年譜的學術價值
作家年譜于史料文獻學體系的建立來說,無疑具有重要的史料貢獻,但如果僅把史實鉤沉作為年譜編撰的唯一目標,局限于史料考訂之中,學術研究價值的缺失必然使得作家年譜成為孤立的目錄,其學術貢獻也將大打折扣。尤其是當代作家自身既與政治、經濟、文化等語境的關系密切,又處于編輯、出版、讀者、批評等方面的互動關系網之中,甚至學術風氣、文學史地位訴求等也會浸潤反射到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寫作方式之中。編撰作家年譜在確保嚴格歷史意識的同時,前沿的問題意識就顯得必不可少,這種問題意識的形成當然不是某種玄化的先驗理論,而是致力于把現(xiàn)有的材料及研究成果作為年譜編撰過程中研究和反思的對象。年譜編撰中新史料的挖掘呈現(xiàn)、復雜歷史現(xiàn)場的浮出水面,隨之而來的問題意識就處于鮮活的浮動之中,這就要求撰譜者不能拘泥于固有的價值觀念,而是面對史實的重新審視,面對既往研究的包容性吸納。正如武新軍所說:“作家年譜應該是高水平的研究論著,是在長期梳理、消化史料的基礎上濃縮的精華。作家年譜首先應該是對作家本人的研究成果,要通過對史料的精心編排,較為完整地復原作家的生平與創(chuàng)作經歷,清晰地呈現(xiàn)出作家思想、文學觀念發(fā)展轉變的軌跡,準確地把握不同時段作家的生活方式、精神狀態(tài)與寫作方式,從而推進和深化對于作家作品的理解。”⑨這就使得作家年譜的編撰要處理好征引遴選譜主與同時代作家批評家關系的材料,同時呈現(xiàn)重大事件對譜主的影響。
《韓少功年譜》中對韓少功與同時代的作家、編輯家、批評家關系方面的史料梳理較為翔實,如創(chuàng)作起步時與張新奇、胡錫龍、莫應豐、葉蔚林、孫健忠等文友的切磋交流;文壇嶄露頭角時得到《人民文學》編輯王朝垠、老作家李季、嚴文井、康濯的提攜;創(chuàng)辦、主編雜志《海南紀實》《天涯》時與方方、張承志、史鐵生、李銳、南帆、吳亮、汪暉、李澤厚等作家、批評家的交往;“馬橋事件”掀起后,得到汪曾祺、史鐵生、方方、李銳、余華、遲子建等文壇同仁的大力支持。在梳理這些材料時,撰譜者高度關注作家與作家、作家與文學編輯、作家與批評家之間相互關系的發(fā)掘,從而觸及到當代文學生產機制這一深層次的學術問題,切入了中國當時思想史、文學史、文學批評史的敏感部位。這一編排方式,正是基于著者敏銳的編撰理念,認為梳理作家交往的相關零散材料,既不失年譜的鉤沉功效,又強化了年譜的學術價值和意義,“呈現(xiàn)出韓少功的文壇‘交游圖’,這不僅有助于認識韓少功的思想和文學觀念的發(fā)展演變,而且對研究其他作家也會有所助益,倘若年譜編撰能夠形成規(guī)模,自然也會有助于中國當代文學史研究的整體深化”⑩。
與此同時,文學觀念的轉變、時代潮流的濡染、重大文學事件的波及都必然直接或間接地影響到作家的生存方式與精神狀態(tài),流淌在其筆端的文字也被打上了時代烙印?!俄n少功年譜》在編撰中融入了重大政治、歷史、文化事件尤其是文學事件,并由此對“時事”與作家之間的關聯(lián)進行了全方位的挖掘。年譜中對歷次全國文代會、湖南省文代會、海南省文代會及文藝政策的調整、韓少功文學圈內的刊物更名及主編與編輯的調整、高考恢復、“清污”和反自由化運動、改革開放過程中深層次的矛盾等事件,依據對作家的影響程度給予一定的篇幅進行介紹,從而清晰地呈現(xiàn)出韓少功的文學思想和觀念發(fā)展演變的軌跡。
再者,年譜中既將著作還原到文章發(fā)表的原始刊物,又根據敘述內容還原到作家的成長履歷中,如短文《那年的高墻》、小說《兄弟》中間接呈現(xiàn)了童年時期父親受批判、韓少功被免去班干部職務的經歷;小說《鞋癖》《走親戚》《火花亮在夜空》是依據政治壓力下的父親神秘離世、曾是資本家老婆的姑母的艱難處境等創(chuàng)傷體驗而創(chuàng)作的;小說《人人都有記憶》參照的是文化館的工作經歷和生活經驗;短篇小說《能不憶邊關》是根據韓少功1979年作為中國文聯(lián)組織的作家代表團成員到廣西、云南戰(zhàn)爭前線采訪的經歷于三十年后寫作而成的;短篇小說《槍手》是依據五十年前紅衛(wèi)兵武斗時韓少功的腿部中槍的少年記憶寫作的;農村插隊時的好友賀大田,則在韓少功不同時期的作品中作為人物原型反復出現(xiàn)等等,這種考證作品原始出處兼顧人物及情節(jié)原型的方式,是需要花費大量繁瑣的勞動才能夠廓清出來的。撰譜者通過大量相關史料的細密爬梳,將作家童年、少年時期的生活經驗與語境轉變之后的文學敘述之間搭建起勾連,既對二者的關系進行了客觀呈現(xiàn),又成為研究者分析文學書寫與歷史記憶、情節(jié)虛構與事跡史實之間關系的重要參考。
對于出生在20世紀五十年代初期、成長在六七十年代政治風雨中、1972年發(fā)表處女作、1978年后活躍于文壇、1984年提出文學“尋根”的韓少功而言,青少年時期的生活經歷直接影響了他的人生道路,也決定了其后來創(chuàng)作中的政治、道德、人性及文化視角,將韓少功的個人成長經歷及文學軌跡放置于20世紀后半葉以來的社會政治、經濟文化、文藝政策的框架視閾內考量,不僅能發(fā)現(xiàn)作家在歷史中的位置,更能清醒地呈現(xiàn)時代變遷在作家身上的烙印,乃至作家選擇堅守或抗爭的價值意義和局限性。在這方面尤為精彩的是,撰譜者通過典型細節(jié)的發(fā)掘,全方位地呈現(xiàn)了韓少功在1980年代前后的思想遭遇、文學寫作經驗與其在1990年代之后思想立場與寫作經驗之間的內在關聯(lián),這正如梁啟超的文學年譜觀中所明確指出的:“替一人做年譜,先須細查其人受了時事的影響多大,其人創(chuàng)造或參與的時事有幾。標準定了,然后記載才可適宜人?!眥11}
三、作家年譜之于文學史研究的意義
對已有七十載歷程的中國當代文學進行“歷史化”研究,學界已初步達成共識。審視固有的文學史敘述方式、突破制約文學史編寫的史料瓶頸,已成為迫在眉睫的學術難題。有計劃地推進當代重要作家年譜的編撰工作,于當代文學史料建設及文學史研究的深化無疑具有篳路藍縷之功。而通過編撰作家年譜的方式,能否使得作家周邊的“現(xiàn)場”史料發(fā)揮文學史價值?能否由此使得文學史敘述中曾因研究語境的變化而被壓抑和遮蔽的文學現(xiàn)象,在被客觀重審之后恢復其在場的權利?《韓少功年譜》的編撰無疑提供了一種嘗試的方式。武新軍認為:“年譜不僅是對譜主本人的研究,好的作家年譜應該是了解一個時代文學整體風貌的窗口,應該能夠通過一個作家的成長環(huán)境與成長經歷、社會活動和文學活動,整理出盡可能多的文學史發(fā)展演變的信息,復原當時文壇復雜的網絡結構。”{12}也即是說,學術質量較高的年譜在于以鏈條意識將作家年譜與文學史研究結合起來。充分挖掘年譜中呈現(xiàn)的有價值的歷史細節(jié)和閃光碎片,能為文學史研究的深入推進提供思考線索或實證史料。
《韓少功年譜》中對作家與文學報刊之間互動關系的爬梳,為研究者呈現(xiàn)了一種立體考量作家創(chuàng)作、文藝形式變遷的新視角。著作中既對韓少功發(fā)表在《工農兵文藝》《湘江文藝》《湖南日報·文藝副刊》等地方報刊的大量習作進行梳理呈現(xiàn),還集中關注了韓少功參與的報刊活動。如1978年2月首次在全國性刊物《人民文學》發(fā)表《七月洪峰》之前,韓少功進京投稿、修改,得到編輯王朝垠的耐心指導;1980年10月發(fā)表在《人民文學》第10期的《西望茅草地》,經編輯部推薦獲得該年度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1984年12月12-16日參加由《上海文學》、浙江文藝出版社、杭州市文聯(lián)組織的“新時期文學的回顧與預測”研討會,做關于文學尋根問題的發(fā)言,爾后將發(fā)言內容寫入文論《文學的根》,遂引起全國爭議;1988年7月籌辦面向大眾的新聞與文化紙媒《海南紀實》,一年后???1996年《天涯》改版,韓少功任社長,聘請李陀、南帆等作為編外客座編輯,爾后通過該雜志平臺的約稿、筆會等方式結交或進一步熟識了史鐵生、張承志、張煒等眾多作家。通過爬梳韓少功與文學報刊的互動史料,進一步明晰了文學傳媒之于韓少功文學道路的重要意義。由韓少功早年在地方報刊發(fā)表大量習作,赴京改稿等事件能得知1980年代前后處于繁盛時期的地方文學刊物在大力扶持文學青年、培養(yǎng)地方作家方面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文學編輯通過組稿、改稿、評獎推薦等方式對文壇新人提攜栽培;《海南紀實》的曇花一現(xiàn)及《天涯》改版后的發(fā)展壯大,側面反映出影響文學刊物命運的諸多因素;《天涯》發(fā)表的韓少功作品或經韓少功約稿、組稿、推薦的文章聚焦了二十年來當代文學發(fā)展的一個縮影。結合韓少功創(chuàng)作的發(fā)表渠道能得知,他仍以相對傳統(tǒng)的文學報刊為主陣地,極少參與影視改編,而其早在1990年代初就敏銳地意識到網絡、影視等新媒體對文學寫作方式造成的極大沖擊,認為文化傳播出現(xiàn)聲、像、文字的綜合化趨勢使得小說的地盤一再縮小,但小說對人的內心世界的探索卻是影視劇所無法取代的獨特之處。韓少功正是這種觀念的堅守者,拒絕與影視聯(lián)姻,投入到非文字表達不可的領域頑強地寫作,重筑自己的寫作陣地。通過韓少功與文學媒體關系的梳理,也能清晰地得知他對文學創(chuàng)作觀念的堅守與抗爭,這將成為深入探討韓少功創(chuàng)作的新視點。韓少功與文學傳媒關系的個案也啟發(fā)后續(xù)的年譜編撰者,當代作家的創(chuàng)作在結集出版之前,通常先通過文學報刊、廣播、網絡、影視等傳媒發(fā)表問世,出版社、文學報刊組織的筆會、改稿會、研討會、座談會及文學評獎等文學活動對作家的文學觀念與寫作方式有著深遠的影響,以作家履歷及作品目錄為線索挖掘、打撈各類文學傳媒活動與作家關系的碎片信息尤為重要,文學與傳媒之間的互動關系構成了文學史敘述中不可或缺的部分。
此外,《韓少功年譜》中梳理的韓少功的文學創(chuàng)作歷程,也發(fā)掘出了諸多有價值的文學史信息。韓少功1976年之前陸續(xù)在《工農兵文藝》《湘江文藝》等地方報刊發(fā)表短篇小說《三篙伯》、兒童故事《一條胖鯉魚》、詩歌《女石匠》、小說《稻草問題》等,1977年創(chuàng)作應時文章《華政委和交通班》、接受省領導任務與甘征文合撰長篇紀實文學《任弼時》、赴北京拜訪湘籍文學前輩周立波等。然而,1978年發(fā)表的小說《七月洪峰》《山路》《夜宿青江鋪》是否就與之前的創(chuàng)作截然不同呢?細讀文本發(fā)現(xiàn),小說依然是頌歌基調,尚未完全跳出“三突出”框架,與之前的創(chuàng)作相比并非涇渭分明。1979年發(fā)表的小說《戰(zhàn)俘》《月蘭》《志愿指揮員》開始擺脫僵化的“階級論”影響,發(fā)掘人物性格的豐富復雜性;1980年發(fā)表的小說《人人都有記憶》《起訴》《回聲》《西望茅草地》,文論《也要為非政治的社會實踐服務》等,開始干預生活、針砭時弊,逐步突破舊意識形態(tài)和文學規(guī)范的束縛,但并非完全否定革命史,而是持辯證分析的態(tài)度。以韓少功為代表的活躍在1980年代以來文壇上的重要作家,他們通常都經歷了1970年代習作期的模仿、訓練、積淀階段,接受的是紅色文學教育,閱讀史在潛移默化中影響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風格。如韓少功初中時最愛讀《十萬個為什么》《卓婭與舒拉的故事》,也讀魯迅、巴金、葉圣陶、高爾基、莫泊桑、海明威、托爾斯泰的小說以及《革命烈士詩抄》《紅旗飄飄》文叢、《列寧選集》等紅色讀物;大學期間認真學習中國古典文學,結合英語學習閱讀外國短篇小說、理論書籍;也曾閱讀卡夫卡、??思{、塞林格等所著的現(xiàn)代派小說卻并不喜歡,認為實驗性小說最好是短篇,長篇則沒有必要??梢赃@么認為,處于轉折期的作家常困惑于多重話語的糾纏與博弈之中,但這種轉換卻不是一夜之間的斗轉星移,而是逐步推進的。韓少功只是從1970年代開始創(chuàng)作的作家之一,若能編撰出如王安憶、史鐵生、張煒、張承志、梁曉聲、張抗抗、柯云路、葉辛、陳村、李銳、肖復興等這批知青作家的年譜叢書,通過系統(tǒng)地考察他們發(fā)表在地方文學刊物上的“史前史”創(chuàng)作,無疑能打破以往將知青作家1980年代的創(chuàng)作成功史與1970年代末的“史前史”創(chuàng)作絕然割裂、缺乏歷史意識的認知偏見,也由此為新時期文學起源的復雜性作一個典型的注腳。
上述以作家年譜切入考察的視角,或許能成為以后推進韓少功研究、扭轉1950-1970年代文學與1980年代文學斷裂關系認知的學術增長點,而這一切正得益于《韓少功年譜》編撰中扎實的史料功夫及自覺的報刊視野。倡導“通過文學刊物進行文學史研究”“通過文藝期刊發(fā)掘被遺忘的文學史記憶”“通過文學期刊審視當前文學史研究的偏差”的研究方法和思路,關注大量沉睡在歷史灰塵中的地方文學刊物是武新軍近年來的學術興趣之一,在他看來:“把地方期刊引入研究視野,可以有效拓寬當代文學史的研究視野,豐富學界對于當代文學史的認識,矯正當前文學史研究中某些廣泛存在的偏激、片面論斷,可以為解決當前當代文學史研究中的某些重要分歧提供新的研究思路和方法,把淺層次、低水平、公式化的學術論爭真正引向深入,有助于把當代文學史研究從‘批評化’的道路引向‘歷史化’的道路?!眥13}將這一學術理念付諸于作家年譜編撰,擴大了年譜編撰的史料基地,有了更加豐富生動的文學史細節(jié)呈現(xiàn),作家年譜不只是客觀冷靜的史料陳述,靈動閃爍的碎片聚集、多維視閾下編織的史料網看似微不足道,或許足以撼動那些以價值立場介入而缺乏史學規(guī)范所精心構筑的文學史大廈。
《韓少功年譜》在編撰理念及編撰方法上以嚴格的歷史意識及前沿的問題意識,使得年譜既兼顧史料價值,又成為韓少功研究的重要論著,提供了文學史研究的諸多生動細節(jié)及獨特視角。當然,該年譜也并非完美無瑕,盡管力求做到搜羅之豐富、去取之精嚴、敘述之翔實,也難免出現(xiàn)一兩處表述不夠明確的地方,如每一年的年末設置了“本年度重要研究論著”欄目,當中列出的研究論著并非指該年度的所有論著,而是指文中按照具體月日編排中尚未提及的相關論著。這里稍有歧義,建議修訂版中可在“本年度重要研究論著”標題的后面標注“不包括上文已提及的論著”,以免給讀者造成誤解。與此同時,該年譜若能以附錄的形式增加人名與作品索引,則便于讀者的查閱和檢索,以更好地發(fā)揮作家年譜的工具書功能。這也從側面說明了年譜編撰是一項極其辛苦卻難免出現(xiàn)錯愕、遺漏的工作,對于年譜編撰剛剛起步的當代文學研究來說,浩大的史料建設工程有待于更多的研究者加入其中。武新軍策劃的“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年譜”叢書的撰譜者,秉持著相同的編撰理念,在推進史料整理、作家研究乃至文學史的研究方面做出了共同的努力,因此,我對這套正在陸續(xù)出版中的叢書,特別是王安憶、賈平凹、鐵凝卷是充滿期待的。
注釋:
①程光煒:《文學年譜框架中的<路遙創(chuàng)作年表>》,《當代文壇》2012年第3期;程光煒:《當代作家年譜的編撰拖延不得》,《光明日報》2017年9月4日。
②梁啟超:《中國近三百年學術史》,商務印書館2011年版,第384頁。
③王瑤:《郁達夫生平的發(fā)展線索——溫儒敏著<郁達夫年譜>序》,《王瑤文集》(第7卷),北岳文藝出版社1995年版,第164頁。
④夏承燾:《唐宋詞人年譜·自序》,商務印書館2013年版,第1頁。
⑤具體包括:韓少功:《東岳文庫·韓少功卷》(十卷),山東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何言宏、楊霞:《堅持與抵抗:韓少功》,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吳義勤主編:《韓少功研究資料》,山東文藝出版社2006年版;韓少功:《中國作家系列·韓少功系列》,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廖述務編:《韓少功研究資料》,天津人民出版社2008年版;孔見:《韓少功評傳》,河南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廖述務:《韓少功文學年譜》,《東吳學術》2012年第4期等。
⑥《湘江文藝》于1972年5月由湖南省文聯(lián)創(chuàng)辦,后更名為《湘江文學》,2018年7月,湖南省文聯(lián)重新創(chuàng)辦《湘江文藝》雜志。《工農兵文藝》于1967年4月創(chuàng)刊,后更名為《湖南群眾文藝》;《長沙文藝》于1959年1月創(chuàng)刊,后更名為《新創(chuàng)作》;《主人翁》于1982年10月創(chuàng)刊,后更名為《朋友》。
⑦{11}梁啟超:《中國歷史研究法補編》,劉夢溪主編:《中國現(xiàn)代學術經典:梁啟超卷》,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版,第446頁、第432頁。
⑧⑨{12}武新軍、王松鋒:《韓少功年譜》,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7年版,總序第3頁、總序第1-2頁、總序第2頁。
⑩ 武新軍:《關于中國當代重要作家年譜編撰的幾點想法——以<韓少功研究資料>為例》,《文藝爭鳴》2013年第10期。
{13}武新軍:《意識形態(tài)結構與中國當代文學——<文藝報>(1949-1989)研究》,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30頁。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文學報刊與中國當代文學”(項目編號:13BZW155)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單位:河南大學文學院)
責任編輯 馬新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