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靜
10月20日是周六,本來說好了給母親補過重陽節(jié),卻因為閨蜜的公公逝世爽約了。母親已經(jīng)習(xí)慣了,沒有一句怨言,聽說悼念地在偏遠的鄉(xiāng)下,還催我早點去。
出發(fā)前,我特意換穿上了素色的衣褲,以便和悲哀的氣氛協(xié)調(diào)。和我想象的不一樣,靈堂前靜寂少人,只有道士在念經(jīng),全然沒有鄉(xiāng)下葬儀女人哭天搶地、不會哭泣的慚愧地躲在一邊的喧鬧場面。跟著閨蜜進到旁邊的屋子,才看見她的親戚們:女人們坐在沙發(fā)上家長里短,男人們坐在一張方桌前打牌。只有聽見“咣切咣切”的鑼鼓聲、道士的唱經(jīng)聲從隔壁傳過來的,才能確定有靈魂即將遠行。
我訝異的同時,也暗暗地吁了一口長氣,順勢擠坐在門邊的座位上。我和閨蜜親密得如同一人,她的哥嫂們搬進城后也在一桌吃過飯,加上閨蜜常常把我當作垃圾桶傾倒家事,我對他們已經(jīng)耳熟能詳。
那個叫作大嫂的女人,十幾年前婆婆離世時就成了大家鄙視的對象。那時,大家都悲戚地圍在婆婆床前告別,她卻趁人不備,在屋里翻找有沒有值錢的東西,最后還裝作傷心,拉住婆婆的手,趁人不備,抹下了手上的銀戒指。
二嫂憨厚純樸,說話卻不知輕重,常常魯莽地挑起戰(zhàn)爭。
要不是為了給公公辦喪事,閨蜜打死也不會來這兒。她私下里常常和我抱怨,要是只談戀愛多好,永遠是甜蜜的二人世界,結(jié)了婚,一些人、一些事就強加于身上,再不情愿也只能捏著鼻子忍受。
煙霧從牌桌那邊擴散過來,默默地繚繞著我們,話題不知不覺繞到了閨蜜的公公——死者身上。之前,大家雖然各懷心思,尚能心平氣和,但一旦話題說到他,大家就變得憤憤不平,似乎全天下的理都在自己手中。
婆婆過世后,公公就成了遠近聞名的花心老頭。其實,男人花心是亙古以來解決不了的難題。要不是他為了那些老婆婆變著法兒要錢,兒女們也不至于如此厭惡。
以前,家里再難,哪怕是婆婆病重住院,公公也沒有抱怨過缺錢。但戀上那些老婆婆后,他不但時常喊窮,連臘肉少給了一點,米少給了半兩也會大吵大鬧。為此,他拔過大嫂地里的蔥,挖過二嫂剛種下的地。陸續(xù)搬進城后,二哥二嫂還好,大哥大嫂借故推托了自己的責任,約定的米和臘肉不給,生病了也裝不知道,過年過節(jié)也沒有一聲問候,好像他們不是爹娘生養(yǎng),是從石頭里蹦出來的。
最先,閨蜜以為是婆婆過世,公公受不了一個人獨處的孤凄,勸他們不要阻攔。為了免除后顧之憂,還和老公商量,給他買了一份養(yǎng)老金。
二嫂說就是養(yǎng)老金惹的禍,不然,老頭也不會和城里的白老婆婆相好,搞得雞飛狗跳,一家人不得安寧。
他們說的那個白老婆婆,我在閨蜜家中見過一次。她和閨蜜公公好上后,絕口不提結(jié)婚。閨蜜提議雙方子女聚在一起吃頓飯她也不愿意。那次是閨蜜見天冷了,給公公頭了一件棉衣,公公上門來拿時,我們才見到了白老婆婆。白老婆婆瘦小枯干,上著收腰呢大衣,緊身小腳褲下是一雙大紅短筒靴,頭上斜斜地戴了一個呢帽。不看她臉上的皺紋,還以為公公老牛吃嫩草,找了個小姑娘呢。見閨蜜沒給她買,她還賭氣踩腳催公公趕快離開。
公公的么妹、小姑說為什么要給她買?一沒領(lǐng)結(jié)婚證,二也沒把他們當成一家人,大街上碰見急忙躲到一邊,或者裝作不認識。
提到白老婆婆,兩個嫂子更是一肚子的不滿,說她們未搬進城里前,經(jīng)常和老頭下鄉(xiāng)打秋風,不但吃了拿了,還嫌她們廚藝不好。
其間,大姐進來喊兄弟們?nèi)レ`堂配合道士做道場,沒人聽她的,還開玩笑說,老頭平時找借口問他們要錢,就是為了存錢去三亞和白老婆婆風流快活。他這輩子該享受的都享受了,根本不需要這些花架子。
大家哈哈大笑之際,大姑也忍不住發(fā)言,說,她給哥哥做的鞋子常常不翼而飛。有次她去看望哥哥,撞見白老婆婆提著一桶油從屋里出來,才敢肯定鞋子也是被她拿走的。
大姑是最年長的長輩,溫厚慈祥,從不說人是非。她未開口之前,大家尚為尊者諱。她一開口,大家就毫無顧忌。大嫂說老頭每個月有養(yǎng)老金,還好意思問他們要東要西。二嫂說他們出錢給老頭租了房子,搬家時連租三輪車的錢也等著她付。最氣人的是,為了讓他手頭寬裕,日子好過一點,幾個兒子和老頭商定,小病小疼他自己開藥調(diào)理,大病住院,他們報銷并照顧。他舍不得自己掏錢,小感冒也要住院報銷。有一年,小半年的時間就住了五六次院。兩次是因為感冒,一次是因為腮腺炎,還有一次是因為他吃了點夾生的糯米飯,買包健脾藥就可以解決的事,他也跑去住院。久病床前本就無孝子,他的病情又根本沒必要住院,所以兩個哥嫂總是找借口不來,閨蜜疲憊不堪的同時,也開始愛答不理。
最讓大家深惡痛絕的是,公公被白老婆婆搜刮盡了錢財,臨死前仍然藕斷絲連。閨蜜老公在公公手機里發(fā)現(xiàn)了五十幾個拒聽電話。大家越說越氣,說要不是因為她,老頭也不會這么早就走了。未和她在一起前,他走路踩得地皮“咚咚”響,身子壯得不像七十歲的老人。在一起后,他不但變得低聲下氣,連腰都比以前彎了不少。本來,他和白老婆婆都有養(yǎng)老金,小日子很是悠哉。白老婆婆卻嫌棄他窮,攛掇他去打小工。他的死因就是冬天給人看魚塘,濕寒誘發(fā)肺氣腫,雙肺提前報廢。
后來,說起老頭年輕時不顧家,兩個姐姐出嫁的頭一天也在外面晃蕩,母親的肝病就是被累出來的,大家連最后一絲哀傷都丟掉了。閨蜜老公甚至無視子女葬期忌食的習(xí)俗,提起一瓶白酒猛灌了幾口。
大姐一把奪下酒瓶,斥他不守禮。
閨蜜老公不但不認錯,還瞪著眼問大姐,身為長女,老頭在世時她做了什么?斥她說生前不聞不問,死后禮節(jié)再周全也是假過場。
閨蜜老公是家中最小的孩子,前面幾個兄姐成家時都有父母幫襯,輪到他時,母親已經(jīng)病入膏肓。給母親看病的費用還是閨蜜回娘家借的錢。閨蜜老公知道她心善,公公缺這少那總是讓她去買。她本來覺得花不了什么錢,但兩個嫂嫂,甚至是老公的兩個姐姐都熟視無睹,她就有點不情愿了。有次,老公說老頭沒有過冬的褲子,讓她去買,她就發(fā)火了,質(zhì)問老頭是不是只生了他一個,還是給他單獨留了什么寶貝?閨蜜悄悄買了讓孩子給爺爺送去后,私下里和我抱怨,她也不是舍不得這個錢,而是覺得孩子爸爸有四兄妹,贍養(yǎng)老人是大家的事,他和老公把大部分事情都做了,哥姐們竟然連老人的衣服都舍不得買一件。嫂子還罷了,不是他生養(yǎng)的。姑娘再不濟也是親生的,大冬天,自己穿得時髦溫暖,老父親穿著單鞋瑟瑟發(fā)抖卻恍若未見。她和我說起這些時,常常百思不得其解。
子女們陸續(xù)搬到城里上班、開店后,沒人愿意和他同住。最先,大哥說自己居無定所;二哥說他們在保養(yǎng)場旁邊搭的屋子太簡陋;閨蜜說她家房子窄,加上他們要上班,也沒有時間看顧老人。各自買了新房后,大家仍然裝聾作啞。大姑偶爾提及,他們反而數(shù)落老頭?,F(xiàn)在,人已經(jīng)躺在了棺材里,說起他仍然一臉不屑。大嫂說他不愿意埋在城里的公墓就罷了,咽氣前還非要回鄉(xiāng)下,還得再花錢拉進城火化。二嫂也埋怨說,村里的人家都搬進城了,辦喪事請幫工洗碗,一百元一天都請不到人。
我感嘆死者為人太差的同時,看著一張張激憤的臉龐,莫名其妙想起了掩耳盜鈴這個成語,覺得他們這樣評說死者,其實是想為自己生前的怠慢尋找借口。換成是早逝的母親,他們也未必有多孝順。閨蜜曾經(jīng)告訴我,她之所以力勸老公給公公買養(yǎng)老金,一方面是為老人著想,另一方面也懷著一份私心,希望他有了退休金后不再向他們伸手。力勸哥姐進城,也是因為不想獨自照顧公公,起碼生病時,有人輪班接換。哥嫂撂挑子,她也曾考慮過答應(yīng)老公獨自照顧公公,但老頭不講衛(wèi)生,上廁所也時常忘了沖洗,便池外常常彌漫著黃色的尿液。她捏著鼻子刷洗后,衛(wèi)生間的尿騷味仍然濃烈得令人作嘔。
大家議論死者之際,手機聲此起彼伏,都是悼念的人打電話來問路的。有的實在找不到,索性用微信轉(zhuǎn)禮金。閨蜜邊回復(fù)邊不好意思地和我抱怨,人家都問怎么不在殯儀館辦,好像我們只想收禮,不讓人坐席吃飯一樣。
一直沉默不語的大哥也口出怨言,說老頭不但要在鄉(xiāng)下辦喪事,還要做五天的道場,我做裝修的主家年前要搬新房。
二嫂氣憤地說,我的洗車場好不容易拉來客人,做完五天道場,顧客都跑光了。
在政府上班的侄女說,我們正在扶貧攻堅,出了車禍都不下火線……
大嫂撇嘴總結(jié)說,他就是這樣,自私自利一輩子,臨死了仍然不替人著想。
蓋棺定論間,有人想起他的弟弟。閨蜜老公的二叔一直未露面,七嘴八舌地猜測二叔的去向。閨蜜聽得心煩,拉著我出去透氣,一只腳還在門里時,她便突然失聲嚷道,那不就是二叔么?
夜色漸深,大家仍然確定那就是二叔。他和閨蜜公公一樣身高體長,后面還跟著一個瘦小的老婆婆,縮手縮腳的樣子如同一只怕人的小獸。
二娘半年前去世了,大家都以為是他新找的老伴,正感嘆他和老頭是一路貨色,耐不得半點寂寞時,二叔卻帶著老婆婆徑自往靈堂走去。
大家好奇地跟過去,認出是白老婆婆。她站在靈堂的門口如同站在陰陽邊界,再往前一步就是自尋死路,虛張聲勢地看了看,就扭身要打道回府。
二叔追出來,往她手里塞了,一樣?xùn)|西。
大嫂眼尖,看清了是幾張百元的人民幣。
一再追問二叔,大家才知道那五十幾個拒聽電話是老頭乞求白老婆婆來送他最后一程。白老婆婆聽說有錢才來了。
鄙視白老婆婆之余,大家感嘆母親為老頭生兒育女操勞一輩子,還不如半路人的甜言蜜語。閨蜜也覺得善良用錯了地方,氣沖沖地跟著我連夜回了城。
或許是感染了深山的濕氣,回到家,我躺在沙發(fā)上懶得說話,母親嘮叨生二胎的事我也很是心煩,沒好氣地問她:二胎有什么用?是不是老了需要贍養(yǎng)時,多一個人推來搡去?
母親訕訕地閉上嘴后,屋子里冷寂得只剩下清冷的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