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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相信找不到你

2019-09-02 07:13李治邦
四川文學 2019年7期
關(guān)鍵詞:念念暴徒母親

李治邦

快中秋節(jié)了,天氣還是悶熱,像是扣上了一口大鐵鍋。

李一丹到達這座城市的時間已是晚上八點多鐘,他是乘坐一列舊式綠皮火車來的。很有意思的是這列綠皮火車是被淘汰前的最后一班,他乘坐完了也就沒有了。這列綠皮火車沒有坐多少人,因為從始發(fā)站到這座城市需要九個小時,現(xiàn)在的人已經(jīng)對這個節(jié)奏不耐煩了。乘坐的人有一小部分是為了紀念來的,覺得是最后一次乘坐有歷史意義。李一丹不是的,他就是想讓自己的性子慢下來,他覺得自己的血這一陣子憋得快流出來。

這列車廂人不多,李一丹坐在后面的一個靠窗戶的位置上,沒有人檢票,車廂里很臭。很久沒有人打掃了,李一丹上來就沒有看見乘務(wù)員。只是偶然看見一個乘警慢悠悠地走過,很胖,打著哈欠。車在爬著一座山,很費力,好像中途要停下來,甚至要滑下去。李一丹在一個車站買了一份盒飯,沒吃幾口就扔下了,都是白肉,像是死人的。車上鄉(xiāng)下人居多,所有小站都停。那些小站也都是平常時間一晃而過的地方。上來的都是扛著包裹進城打工的人,或者是看親戚的,穿著一看就知道是農(nóng)村人。很快,行李架上就塞滿了大大小小的包裹。到了站頭,包裹拿走了一部分,很快就會被另一部分填充。李一丹有些犯困,已經(jīng)有兩天沒有好好睡覺了,發(fā)生那件事后一直就在亢奮中。他躺下,因為乘客比較少,都是能躺著的。他覺得眼皮有些重。突然,有個慈善的老人向他招招手,讓擠出個地方給他。李一丹起身,他看見不知道在哪個小站又上來不少乘客,車廂里幾乎滿了。他坐起來讓了座,老人客氣了幾句便一屁股坐那兒,就再也沒說話,低頭打著瞌睡。

火車在夜色中行駛,車窗外偶爾劃過一兩道光的弧線。李一丹犯迷糊,他知道自己又要想那件事,他堅持不想。就開始想曾經(jīng)在部隊特務(wù)連的日子,他天天練格斗,就一直想真打一次。后來,連長看出他的意思,就說你跟我打,真的打。李一丹不好意思,連長就跟他到了操場,兩個人打起來,沒幾下就被連長揍趴下了。連長說,就你這慫樣,出去要是碰上什么事情就得跑。李一丹不服氣地說,憑什么呀,我不會跑的。連長回到連部拿了一把刺刀回來對李一丹說,我要是拿這個,你徒手,敢跟我打嗎?連長話音未落,李一丹就撲過來,連長吃驚地躲閃。李一丹喊著,你刺我呀,你刺我呀。連長揮刀過來一閃,李一丹的上衣就被刺刀劃了一個大口子,像是風箏在那飄。連長笑著,沒想到李一丹過來一甩手就把連長擰在地上。連長生氣了,說你小子真打呀。李一丹站在那呼呼喘著氣,說不出話。連長說,你小子以后回到地方千萬別打架,你不知道哪一下就能把人打成重傷,人真的很脆弱。他這時很想念連長,一個貴州平壩的農(nóng)民,特別愛吃辣椒。想著,李一丹睡著了,看見連長正在摸他的臉。他很詫異,因為連長在一次執(zhí)行任務(wù)中為保護他從懸崖上被摔下來,幾乎面目全非。

凌晨一點鐘了,列車在幾座山中間爬著,吐出一股股的白煙。車速很慢,李一丹睜開眼睛,看見車廂外邊黑乎乎的,一點兒燈光也沒有。他還想睡一會兒,因為自從出事以后就沒有閃過睡覺的念頭。熬了這么幾天,確實熬不住了,眼皮在打架。他又看見連長在摸他的臉不住地說話,也不知道他說了什么。從部隊復員回來是因為一個很秀氣的姑娘,按說他還可以在特務(wù)連再待兩年。連長說他沒有出息,他只憨笑,不解釋。那個秀氣的姑娘是比他小一屆的高中同學。讓他去當兵的原因就是那個姑娘說了一句話,要讓我喜歡你,你就去當兵幾年,我喜歡穿軍裝的你。他復員也是因為姑娘一句話,你回來吧,沒有你我真的不行。他覺得奇怪,自己在夢里怎么總見到連長,而不是后來成為他妻子的姑娘。他從部隊復員回來就當了押運員,后來成了車長。兩年了,可能最不能讓他忘記的就是連長,因為連長看得起他。那次連長為救他摔下來,是他瘋狂地跑到懸崖下邊去尋找連長,先是找到了連長的胳膊,然后是連長那張臉,被巖石已經(jīng)磨損得沒有了五官。也就是出事的前一個禮拜,李一丹帶著妻子去了貴州平壩連長的老家,在墳上燒了三個多小時的香。妻子在旁邊喃喃著,我讓你復員是怕你神經(jīng)了,我到部隊看你一副瘋癲癲的樣子。李一丹說,我知道,我知道你是為了我好才這么說的。說著緊緊摟住了妻子,他的妻子叫念念。他覺得連長走了,世界上就剩下念念了。

后半夜了,車廂一頭一尾冒出幾個彪形大漢,臉上都罩著黑布,只露出兩個兇狠的眼珠子。每個人手里都有家伙,火槍匕首斧頭什么的。乘客們在沉睡中驚醒,被眼前的情景嚇傻了,沒有人上前抵抗。尤其是幾個表面正襟危坐斯斯文文的人,都如同篩糖一般。為首的是高個暴徒,細細的如電線桿子。他抱拳說,馬上就要過中秋節(jié)了,條件很簡單,我們就是要點兒零花錢,不要你們的命。可誰要是不老實,我們也沒辦法。殺一個也是殺,殺兩個也是殺。于是,暴徒們開始地毯式的斂錢。

高個暴徒走到一位干部裝扮的乘客面前,戲弄地問,你是不是個當官的?他馬上小聲回答,小官,是小官,要是大官我就能坐軟臥了。說完,他主動掏出錢包遞到暴徒手里,殷勤地說,留著您買煙抽吧。高個暴徒接過錢包,高高舉過頭頂喊著,大伙兒要向這位小官學習?。∵@位小官竟然朝乘客們謙虛地點點頭。有一個穿著很邋遢的男人不太愿意拿出錢來,被一個粗壯的暴徒用匕首劃破臉皮,血流滿面。暴徒說,你不是要錢又要臉嗎,我就讓你這兩個全破嘍!這時候,再有暴徒朝旁邊的人伸手,沒人敢吭聲。一個天真的小女孩不愿意把身上僅有的二十塊錢拿出來,她可憐巴巴地說著,這是媽媽剛給我的,讓我買《安徒生童話集》的。高個暴徒說,你不給我就把你扔出車窗。小女孩兒陡地大聲而堅決地說,你扔出我,我也不給你這二十塊錢。高個暴徒走過來,一把就揪起了小女孩兒。一個中年婦女實在看不下去,小聲說,你們已經(jīng)拿到這么多錢,還在乎孩子這二十塊錢,饒過她吧。高個暴徒冷笑道,饒過她,我也是壞蛋,不饒過她,我還是壞蛋。說著,他把小女孩兒拽到車窗邊,問大家,誰要再敢不給錢,我也這么把她放到車外邊過過風。說著,手一松,留下孩子撕破夜空的呼救聲。所有的父母都緊緊抱住自己的孩子,沒人敢出來呵斥。暴徒們在車廂里行兇了半個多小時,該出來的人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上百乘客目睹著暴徒們肆無忌憚?chuàng)寠Z每一個乘客的財物,侮辱著每一個乘客的人格。

李一丹依然在打著瞌睡,甚至發(fā)出輕微的鼾聲。出事以來,他這是第一次入睡,而且睡得那么亂七八糟。連長走后,就是父親。他對父親不是很親,是因為母親走了以后,父親又找了一個年輕漂亮的。他很反感,念念曾經(jīng)勸過他,那畢竟是你父親。他和念念結(jié)婚的時候沒想請父親,是念念主動去請來的。在婚禮上,念念敬了父親一杯茶,喊了一聲爸爸。當時父親滿臉是淚,李一丹的心被揪了一下。父親是在他婚后一個月被一輛裝石頭的大卡車撞死的,據(jù)說司機一直在按喇叭。在夢里,父親那一頭白發(fā)在空中飛舞著,然后一張雕刻的臉貼在他眼前,都是傷疤。他喊著,看見父親跟連長在喝酒,兩個人都沒有臉。李一丹睡覺的時候,一些乘客先猜測李一丹跟暴徒們是一伙的,因為暴徒進來后就沒有驚動過他的睡覺,幾次在他跟前過來過去,連看都不看。這時,李一丹旁邊的老人嚯地站起來,滿臉通紅,用顫抖的指頭戳著為首的高個暴徒,你們有種就把面罩摘下來,讓我們?nèi)噹娜苏J認你們!高個暴徒慢悠悠地過來,逼近老人,我要是不摘呢?老人厲聲,那你就沒男人的膽子,你就白披了張人皮!高個暴徒一擺手說,把這老東西的衣服扒光了,讓他害臊害臊!幾個暴徒瞬間持著家伙涌了過來。李一丹忽然睜開眼,不動聲色地問了一句,你們是逼我出來說話嗎?我就琢磨不透,你們欺負一個老人算什么男人!高個暴徒一愣,笑笑,你小子想管閑事?李一丹沒說話。高個暴徒說,看你那張雞巴臉,臟得跟牛屎蛋子似的。暴徒們一陣狂笑,李一丹下意識地搓了搓手,然后使勁兒咽了咽唾沫。出事后,他就強忍著自己。記得連長跟他說過,遇到大事了要穩(wěn)住,有一點兒慌亂都會誤你大事。他之所以不選擇坐動車甚至乘飛機到那座城市,就是想收斂自己的性子。如果他一步走錯了,那就前功盡棄。李一丹不說話就這么看著,但他的血本能地在朝上拱,肌肉在迅速凝結(jié)著。

暴徒們七手八腳地扒著老人的衣服,老人掙扎著,很快就只剩下一條褲衩。乘客們都趕緊閉上眼睛,老人的眼里除了憤怒,沒有半點兒羞澀。誰都沒想到,李一丹此刻猛地蹦起來,從一個暴徒手里利落地搶過火槍,連發(fā)三槍,三個暴徒就捂著肚子倒在地上。高個暴徒揮著斧頭撲上來,動作很快。李一丹根本沒有去理會,好像沒有看見他撲過來,抬手朝他左腿上就是一槍。高個暴徒咕咚一聲跪在地上。暴徒們頓時被李一丹的快手懾服,有一個不服的從李一丹背后竄過來。李一丹沒有回頭,就用胳膊擋了一擋,那個不服的立即被摔出了好遠。高個暴徒驚恐地嚷道,好漢,請手下留命,給我們留個名字!李一丹瞪大眼睛,吼道,懂不懂規(guī)矩?在這條道上混有一個規(guī)矩,不能欺負老實人,不能欺負老人和孩子,不能拿你媽媽年齡的女人開涮!懂嗎!李一丹話沒說完,朝高個暴徒的右腿又補了一槍,說,我讓你們記住這句話!這時候,車廂里響起排山倒海的掌聲。高個暴徒捂著腿上流血的傷口,不甘心地問,山不轉(zhuǎn)水轉(zhuǎn),早晚我們還能碰到你,你小子等著!李一丹恍惚間看見念念攙扶著父親走過來,父親步履蹣跚,渾身是血。他走過去,高個暴徒從地上拾起一把匕首刺了過去。李一丹沒有注意,車廂里的人都驚叫著。李一丹側(cè)身一讓,走過去順了一腳,把那個暴徒的匕首就剁在了車廂的行李架上。

李一丹從火車站走出來,他沒有馬上找住處,而是乘上一輛出租車。先前那伙暴徒從火車上迅速逃跑以后,他就走到車廂的后面,找了一個空座。他知道會有乘警找他說事,就從背包里換了一身衣服,拿了張毛巾蓋住臉。胖乘警帶著幾個公安干警來回走了好幾次,他聽見胖乘警嘟囔著,那個人一準是在哪個站下車了。有公安干警問,就找不到他買的那張車票,在哪下車?胖乘警說,這都是小站,在哪下在哪上都沒法查。又有公安干警問,這伙子人是哪的呢?以前在這個車上干過票嗎?胖乘警說,不知道,以前也沒有遇到過呀。李一丹這么躲避就是不想壞了自己的計劃,這個計劃是不能疏忽的。他有些懊悔不該這個時候出手,弄得有人到處找自己。他問出租車司機,這個城市哪住的人窮?司機看了看他,說,下馬座啊。李一丹問,下馬座是什么地方?司機笑了笑,上馬座是有錢人住的,下馬座就是幾條胡同,過去都是紡織廠工人住的,現(xiàn)在廠子沒有了,這些工人干什么的都有,就是口袋里沒有多少錢。李一丹說,好,那你就去下馬座吧。司機扭頭嘿嘿笑著,問,你是記者?李一丹搖頭。司機又問,是不是下馬座的工人到政府鬧事,你是派來私訪的?李一丹陰沉著臉說,你問這么多干什么。

司機不說話了,出租車在夜色里挺進著。夜深了,出租車閃過了鱗次櫛比的樓房和曲曲彎彎的立交橋,進入了一條狹窄的小馬路。李一丹看到冒出來的一片片雜亂的平房,好幾條胡同口露在眼前。司機說,你在下馬座哪下呀?李一丹看了一條胡同說,在這停吧。司機把李一丹拿出來的鈔票反復看,狐疑地問,不是我的嘴不好,我拉到這的常給我的是假鈔。李一丹也不生氣,他用手捏著鈔票發(fā)出響動告訴司機,假鈔是捏不出來這動靜的。李一丹下車,司機叮囑他,下馬座的人亂,都是紡織廠工人,廠子黃了,人也亂了,你小心點兒!

胡同里的燈大都不亮,能射出光的也都不鮮亮。李一丹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迎面跑過來一個小女孩,十來歲,瓜子臉,細細的眉毛,黑得像是畫上去的,兩只大眼睛忽閃忽閃的,眼睫毛如蝴蝶的翅膀一抖一抖。李一丹問她,這個地方有空房子租嗎?小女孩吃驚地打量著李一丹,胸脯一起一伏,延續(xù)著剛才跑的情緒。李一丹等著她平靜下來,又問,有空房嗎?小女孩點點頭,李一丹問,能帶我去嗎?小女孩轉(zhuǎn)身朝回走,李一丹跟著她。他發(fā)現(xiàn)小女孩腿腳很快,如果跟不上就可能讓小女孩的身影消失在某條胡同的拐彎處。七拐八繞地進入了一個小雜院,里邊種著一棵碩大的香椿樹。它沒有什么光鮮的外表,粗糙的樹皮,斑斑駁駁,葉子也不好看,普通得很。李一丹記得小時就住在種有香椿樹的大院子里。母親說,你看著落下的葉子,像不像哭泣的眼睛。他想著就從地上拾起一枚葉子,突然眼圈開始潮濕。他很驚詫,因為很多年沒有動感情了。他認為自己是想起去世的母親了,于是他撫摸著香椿樹落葉的葉脈,呼吸它的氣味。起初,他是不喜歡香椿樹葉子的,總覺得氣味兒怪怪的。后來,母親總是拿香椿樹葉炒雞蛋,于是就覺得香起來。他后來上學,同桌的人說他嘴臭。他哭著回來跟母親訴苦。母親說,香椿樹的葉子是香的,是你同學鼻子出了毛病。他跑去跟同桌講,同桌的母親氣壞了,跑來跟母親爭辯,說,香椿樹就是臭的,你看看,夏天連個知了都不爬,蜂呀蝶呀的更不來親近,連蟲子都嫌臭,你們還說香嗎?同桌母親領(lǐng)著同桌理直氣壯地走了,剩下母親和他就在樹下這么站著。風吹過來,他對母親說,確實臭。母親狠狠給了他一個嘴巴,然后紅著眼睛進了屋。母親去世就在那個院子里,是因為腦出血,很快,等李一丹趕到的時候,母親的身上已經(jīng)蒙了一張白單子。有鄰居告訴他說你父親要是早一點把你母親送醫(yī)院,你母親或許不會死。這句話刺激了他,他那時就開始嫉恨起父親。下葬的那天,李一丹就站在香椿樹下,那時的香椿樹已經(jīng)很高大。他覺得香椿樹的根很扎實,抓著土地緊緊不放,然后安靜地看著藍天,守候著母親這么多年。

李一丹一抬頭,看見月亮,那么圓,像是一張玉盤。

當晚,李一丹就住在小屋里。是那個女孩子帶他進來的。他仔細地轉(zhuǎn)了轉(zhuǎn),看出這房子已經(jīng)破爛不堪了,墻皮大部分脫落,露出里邊的石灰。石灰隨著年月的輪轉(zhuǎn)已經(jīng)發(fā)黑,散發(fā)著霉爛。小屋里擺放著一張老式床,大大硬硬的,上面刻著牡丹花,花蕊茂盛。旁邊還戳著一個梳妝臺,雖然很破舊,但很干凈,尤其是那個半明半暗的玻璃。李一丹看見自己那張青灰的臉,胡子密密匝匝像是用殘墨染的,頭發(fā)長了些,已經(jīng)遮掩住耳朵,鑲著金邊的眼鏡還算明亮,透著一種斯文。女孩子的母親走進來,端著一盆清水,說,洗把臉吧。女孩子的母親端詳著李一丹,囁嚅說,你是一個文化人吧?李一丹一愣,問,你咋看出我是文化人?女孩子的母親笑了,說,你戴著眼鏡呢。李一丹也笑了,說,不是戴眼鏡的都是文化人。女孩子始終在旁邊看著他,拉著母親走了。走時女人對李一丹說,下馬座的天冷,櫥子里有被子。女孩子和母親走了。李一丹聽到女孩子一直在和母親說,他不是壞人,真的。母親說,你個小孩子,懂什么。女孩子的聲音很遠了,但在寂靜的夜色中依舊很清靈,我什么都懂,他不是壞人。

李一丹從搖搖晃晃的壁櫥里找出一床被子,是繡花的被子,顯然是新的。他想出去好好燙個澡,有兩個月身子沒沾水了。屋子里很靜,他下意識地想打開手機,可馬上忍住了。打開手機就會很多人找他,麻煩的事情就會立馬上身。他穿好衣服出去,剛出門就看見小女孩站在跟前。夜色里的小女孩很清爽,臉跟水洗似的,特別是那雙眸子很干凈,一丁點兒雜質(zhì)也沒摻里邊。李一丹問,有事?小女孩吭哧半天才說,我叫喜子,喜就是喜歡的喜。李一丹點點頭。喜子說,我父親問你,你是干什么的?是不是遇到什么難了?李一丹的心突然暖了一下,冷了許久被暖了一下有些不適應,顯得酸酸的。他笑了,沒有,就是母親走失了,估計是跑你們這個城市了,我過來找。喜子眨巴著眼睛問,你咋知道是跑到我們下馬座了呢?李一丹被問怔了,說,我母親以前就是這的人。喜子說,也是紡織廠的?李一丹沒有說話,喜子嫣然一笑說,知道了。她轉(zhuǎn)身跑了,李一丹看見夜風瞬間刮過來,一片香椿樹葉就隨著風飄下來。

中秋節(jié)過去了,天涼起來。

李一丹住了兩天,知道喜子的父親是啞巴。喜子的父親以修理自行車為生,天天早出晚歸。喜子的母親在家料理家務(wù),偶爾也帶著喜子出去賣米花糖來補貼家用。在生活富足的都市孩子心里,米花糖已沒什么誘惑了,所以她們母女的生意不是很景氣。李一丹租用的房間原先是喜子住的,后來因為經(jīng)濟窘迫,就想讓喜子跟他們擠一擠,把那間租出去掙點錢,卻一直沒招到租客。喜子每天晚上都出去,就是想碰碰運氣看有沒有租房子的,結(jié)果就碰到了李一丹。李一丹談房價的時候完全是和喜子的父親在比畫,最后喜子的父親比畫出一個手勢,李一丹看不懂。喜子說,我父親說是三百五十塊,不能再少了。李一丹點頭,說,好,就這么多吧。李一丹很奇怪,為什么喜子的母親在一邊不說話,就這么直愣愣地看著。李一丹看了看喜子母親。喜子母親說,我可以給你做晚飯,不收錢。但你得自己去買菜和肉,我只管做。李一丹想了想,說,那我就多給五十塊,湊個四百塊吧。喜子母親跟丈夫比畫著啞語。喜子父親很高興,搓著手笑著,笑得很淳樸。喜子的眼眉像是火焰一般一躥一躥的,她拉著母親和父親走了。李一丹送出來,看見喜子的母親又走過來,支支吾吾,有些前言不搭后語。李一丹不明白,喜子低頭,不好意思地懇求道,我媽笨,一沾求人的事情就磕巴。她說想請你教我識字,起碼讓我出門別走錯了廁所。李一丹詫異地問喜子,你沒上學?喜子說,我們一家子都是從農(nóng)村來的,我才上了一年就跟他們出來了。李一丹說,你可以在城里繼續(xù)上???喜子沒接話。李一丹看見她母親眼圈紅了,扭過臉。喜子一跺腳轉(zhuǎn)身走了,他聽見喜子喊著母親說還不走啊,誰來了都說這個,沒說幾句就哭。

李一丹又住了兩天,白天他出去做自己的事,晚上回來先去菜市場。每次他都多買些菜和肉,他看出喜子這家人日子確實過得不富裕,十塊錢的票子就是大鈔了。喜子沒有錢上不了學,即便有了錢也上不了學,戶口不在這里,沒有學校收她。晚上,李一丹自己吃飯,都是喜子顛顛地給端過來。喜子母親做菜手藝很一般,舍不得擱油,肉也不懂怎么煎出味兒來。李一丹吃慣了館子,這種粗糙的菜咽下去都很難。但每次喜子看他吃飯的時候,他都裝作吃得很香,狼吞虎咽的,樂得喜子抿嘴笑。喜子走了,李一丹就把剩菜和剩飯都端到香椿樹下,挖個深坑給埋嘍。晚上,李一丹憋不住,還是打開了手機,發(fā)現(xiàn)網(wǎng)上都是他在那列綠皮火車里的幾個側(cè)影,幾十萬人在點贊。他有些恐慌,鬧不明白是誰拍的,怎么會發(fā)到網(wǎng)上去的。好在側(cè)影不很清楚,只是一個輪廓,但認識他的人能看出來。接著,就看到很多找他的微信,還有N個未接電話。他趕緊關(guān)掉手機,他不能還沒有行動就讓對方知道了自己。他要封鎖一切消息,特別是他到這座城市的事兒。一旦傳出去,他的計劃就會泡湯。喜子很懂事,每天晚上都是敲門進來,端著一盆清水站到墻前,用毛巾裹著小手指頭,蘸著水在墻上認真地寫字,給李一丹看。第一天晚上,就寫了一個喜字,雖然是倒插筆,可她執(zhí)著的神態(tài)卻讓李一丹感動。連續(xù)兩天,李一丹教給喜子三十多個字,喜子居然都記住了。李一丹告訴喜子,你每記住一個字,我就獎勵你一塊錢。喜子激動不已,問,你說話算話?李一丹說,我從來都是講信譽的人。喜子說,我記住三十個字就是三十塊,家里就能吃肉啦,母親就能給我買一雙新鞋了。我要是記住三百個字,就是三百塊,我就能上學了。李一丹沒有告訴喜子,他到附近的小學問了問,像喜子這樣的上不了學。沒有戶籍,連一個身份證都沒有,學校怎么能隨便讓上呢。李一丹還是點點頭,喜子蹦蹦跳跳地走了。李一丹聞到空氣中有一股香,忍不住使勁兒嗅了嗅。很快,喜子回轉(zhuǎn)來,悄聲告訴他,是鄰院一個小伙伴給她擦的香香,她求了半天才給她擦了一拇指,覺得特別好聞。

晚上他開始做夢。這兩個月他始終在夢里跟念念見面。念念滿頭是汗,在一個大鍋爐跟前烤著,而且雙手被綁著。每一次他都跑過去要給她解開,可每次都解不開。他看見旁邊站著父親,就使勁喊,你為什么不幫助我解開?父親就在那傻傻地站著,一句話也沒有。這天晚上,他夢見連長來了,給念念解開。他抱住了念念,看見念念已經(jīng)沒有氣了,大鍋爐變成了大冰窖。他問連長是怎么回事。連長說,你來晚了。李一丹是半夜醒的,他打開手機,看見未接電話最多的是他的領(lǐng)導。他給領(lǐng)導打了一個電話,領(lǐng)導接了就急切地問,你在哪兒呢?李一丹沒有說話,只是說了一句,我過幾天就回去了。領(lǐng)導說,我知道你家出了大事,放你幾天假倒是沒有什么,我就擔心你挺不過。李一丹聽著領(lǐng)導這么說也不好再說什么,就說了一句,我沒有什么,就是散散心。領(lǐng)導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那天你家里出事也怪我,我給你安排的活兒太多了,弄得你天天緊緊張張,也沒有好好陪陪你老婆,我對不起她。李一丹掛斷了電話,出事后,他聽領(lǐng)導說了好多次了。他沒有告訴任何人自己去了哪,打算做什么。他覺得自己現(xiàn)在做的一切是對的,決心繼續(xù)按照計劃一步一步去做。

李一丹發(fā)現(xiàn)喜子這一家日子過得有規(guī)律,不管生意好壞,喜子的母親總是在做晚飯之前立馬收攤,為丈夫燒好洗浴的熱水,然后再做飯。他時??匆姺蚱迋z在院子里用手指交談著什么,眼中流露著愛和關(guān)切。每當看到這場景,李一丹就心慌,他很矛盾,想多看看,又不想再看。母親和父親當初也是這樣,李一丹想起父親在外面忙碌了一天,灰頭土臉地回來,母親都是細心地照顧他的飲食起居。遇到天冷的時候,父親身體弱,都是母親躺到被窩里給父親焐,焐熱了再讓父親鉆進去。父親在外邊遇到了不順心的事情,有時候回來就跟母親吵架,摔桌子打板凳。母親就這么看著,也不跟父親著急。父親就是一個在郵局負責打包的,脾氣好,遇到心情不好的客人就會跟他喊。李一丹以優(yōu)異的成績上完軍校,本來是可以上大學的,誰都看好他??删驮诋敃r,母親腦出血剛剛?cè)ナ溃赣H得了憂郁癥,天天晚上抱著母親的遺像哭,一直把眼睛哭出了毛病。看什么都是雙的,于是總喊著出現(xiàn)了兩個月亮,兩個太陽。父親焦急地揮舞雙手想去掉一個,但無濟于事。李一丹只好當兵走了,不僅僅是念念那句話。他知道自己當兵后,是念念照顧父親。父親突然找了后老伴兒,念念對李一丹說,你父親說我再好也不如夫妻親呀。

李一丹復員的時候,特務(wù)連的人集合站隊歡送他,每一個人手里都舉著犧牲連長的照片。李一丹給每一個戰(zhàn)友握手敬禮。那天是特務(wù)連實彈打靶,每一個人都悄悄給他一發(fā)子彈。李一丹一口氣打了六十多發(fā),幾乎靶靶都中在紅心上。他是要打給連長看的,也是打給自己看的。因為連長說了一句,如果你能六十發(fā)子彈全打在紅心里,我就把連長的位子給你,轉(zhuǎn)業(yè)回老家跟我老婆團聚。我有個兒子,我就想再要一個閨女。李一丹復員回來,就被保安公司錄取,成為銀行的押運員。念念說,你這不是跟當兵一樣嗎。李一丹笑著對念念說,這樣我總能想起連長。他每天押送運鈔車,每一個綠皮箱就是兩百萬元,天天上億的錢在他手里經(jīng)過。沒有半年,李一丹就是車長。車長是考核上來的,薪金比較高。運鈔車每天都行走固定的路線,但一定是高度緊張。綠皮箱很重,別人都是兩個手拎著,只有他是一只手拎著,而且另一只手里也有槍。他的槍是97-2式的防暴槍,每天配備五顆子彈。別人的子彈不能上膛,李一丹的子彈肯定是上膛的,他是瞞著領(lǐng)導。李一丹的邏輯很簡單,不上膛的子彈有什么用,遇上事拿著的空槍跟燒柴棍無異。那次的押運員實彈打靶,李一丹十發(fā)子彈十環(huán),成了保安公司的一個大新聞。后來,領(lǐng)導問他怎么打的?李一丹皺著眉頭說,有一顆子彈偏了一點兒,對我來說就是最大的恥辱。領(lǐng)導半天沒有說出話,他覺得李一丹有些神經(jīng)。那天進行實彈打靶,念念去了,看的時候手舞足蹈。當著很多的人面親吻了他,弄得他很狼狽。他后來對念念說,你怎么那么瘋狂。念念說,我真不知道你小子還有這么大的能耐!也就在打靶后的半個月,李一丹的車被劫匪劫了,對方很有心計,就在李一丹讓手下人把綠皮箱都裝上車,準備關(guān)上門的一剎那,三個劫匪過來堵住了門。這個銀行比較偏,路口很逼仄,周邊都是商店和擺攤的。三個人怎么過來的都不知道,后來才知道是藏在旁邊的一家便利店。李一丹發(fā)現(xiàn)后退走,另外兩個手下人被三個劫匪當場打蒙。很快,三個劫匪就從車廂里搬下來三只綠皮箱,都在手里拎著,另一輛接應車已經(jīng)到了。也就是一秒鐘,李一丹扣動扳機,三個劫匪應聲倒地。李一丹繼續(xù)走,接應車下來的兩個人都舉著槍朝他射擊。李一丹陡地中了一槍,他穿著防彈衣,只覺得胸口被什么狠狠撞擊了一下。李一丹再開兩槍,接應車的兩個人在驚愕中倒在地上,擊中的都是腹部。李一丹的五發(fā)子彈都沒有落空,他就站在那看著趴下的五個劫匪,然后從容地將五個劫匪的槍都收上來,慢悠悠地說,你們也是倒霉,怎么遇到我了呢。事后,保安公司責問李一丹,你子彈怎么能上膛呢?李一丹說,不上膛怎么能保證不被搶呢?李一丹挨了一個處分,也獲得了一次獎勵。那次事件,沒有被報道,悄無聲息。但李一丹在道上被瘋傳成英雄,在幾秒鐘之內(nèi)接連擊中五個劫匪,確實匪夷所思。念念擔心地說,我天天做噩夢,都是你被人家打得血淋淋的,我實在受不了。李一丹看著念念,也不好受,就埋著腦袋。念念就哭,說,我死了就不擔心你了。李一丹捂住念念的嘴,念念忽然哭出聲,一發(fā)不可收。

李一丹觀察到啞巴夫婦雖不像他父母有說有笑的,但貧賤夫妻之間那份相濡以沫令他眼熱。想來,用語言還是用手語表達其實并沒有什么分別。他閑著的時候,很喜歡享受隔壁這個無聲家庭的溫馨。有一次,李一丹在院子里看書時聽見她家的水開了,故意沒吱聲,他想看看喜子如何把這個信息傳遞給聾啞的父親。當時她母親正在屋外洗衣服,喜子匆匆跑到她父親畫前用小手在空中劃了一個弧,然后做了個吹氣的動作。她父親立即心領(lǐng)神會,跑進屋里沏水去了。

五天的時間,李一丹已經(jīng)把這個城市跑遍了。他在尋找一個人。他曾經(jīng)在街頭碰見過那個人,就是一瞬間,李一丹瘋了般地追過去。他和那個人見面時間很短,但他卻清晰地記住了那個人的長相,包括那個人嘴角的一個黑痣。那個人已經(jīng)下了地鐵,等李一丹趕到下邊,地鐵已經(jīng)開動了??匆娔侨朔路鹌沉怂谎?,或者是沒看見他,因為那人身邊有個漂亮的女人在與他親熱地說話。面對著飛去的列車,李一丹大喊了一嗓子,嚇得周圍人趕緊躲起來。晚上,他沒有馬上回到喜子的院子,而是在那個地鐵站里徘徊。他十分懊悔沒有追蹤到,那個人就近在咫尺,伸手就能抓住。他想著那人與漂亮女人親熱地說話,熱血就在胸腔里沸騰,一直等到最后一班地鐵駛出,他一摸眼眶發(fā)現(xiàn)全是淚水。就是這個人劫持了他的生活,讓他無法正常上班回家,讓他改變了對生活的憧憬。

他從地下走出地面,看見繁星閃爍,到處都是霓虹燈眨巴著嘲弄他的眼睛。他找到一個小酒館,不顧自己來到這個城市后的鄭重許諾,喝了半瓶高度燒酒。他踉踉蹌蹌回到喜子的院子,看見喜子和她的父母都站在香椿樹下等他回來。喜子見到他幾乎哭出來,緊緊抱住他問,你干什么去了?李一丹對這般溫暖愕然,太陌生了!這都是他幾年來夢里夢見的場景。念念答應給他生個閨女,說,你一直喜歡閨女,我就給你生一個??善钜坏とメt(yī)院檢查發(fā)現(xiàn)他的精子活力不夠,于是就開始天天吃藥。不到一年,念念懷孕了,到醫(yī)院檢查胎兒正常。最后念念好奇,通過關(guān)系知道是個閨女。念念告訴了李一丹,那天晚上李一丹激動地流下了淚,跟念念一起又抱頭痛哭。其實,他想要閨女是想以后跟連長結(jié)親家。他沒有敢告訴念念,他曾經(jīng)到貴州的平壩找到連長的妻子說,他曾經(jīng)跟連長說,我要是有個閨女就跟你兒子成親,咱倆結(jié)親家。連長當時就高興得在連部轉(zhuǎn)圈,說,咱倆結(jié)親家就是讓咱倆的感情傳下去。

李一丹跟喜子解釋,說去會一個朋友。喜子的父母都在比畫著,樣子很焦急,喜子問,你的母親找到?jīng)]有?李一丹愣了愣,說,沒有。喜子把李一丹領(lǐng)到了她家的房間,里邊是一個雜亂的大房間,堆著自行車的各種車胎和零件。喜子的母親端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條,青瓷碗上面擺放著一個荷包蛋。李一丹也不客氣,坐下來就吃。喜子的父親使勁比畫著。喜子說,我父親說你不像找母親的。李一丹詫異地抬起頭,喜子說,我父親說你是來找仇人的。李一丹放下碗,一臉疑惑在彌漫,說,什么意思?喜子沒說話,喜子的母親端來一笸籮米花糖,示意李一丹吃。李一丹覺得酒力在朝上拼涌,他腦袋里嗡嗡亂響。喜子抿著小嘴說,我父親說你是好人,如果需要他幫助找仇人,你盡管說話。這句話讓李一丹熱了,周圍這么多朋友沒人敢跟他說這話。他當著朋友面說了要找到這個人報仇,甚至說出來要殺死他。朋友們面面相覷,都勸他不要再找了,會有公安局的人解決這事的。他去公安局問消息,得到的回答是需要時間。這個人在社會上蒸發(fā)了樣,泥牛入海。公安局的人說到這個人也拿不出更好的解釋,因為這個人的臉部在攝像頭里不清楚,就是一個側(cè)臉,還被其他東西遮擋著。念念就是被這么一個模糊的人撞死的,稀里糊涂就死了。他要尋找那個模糊的人,必須讓他清晰地站在他跟前,他要給念念討個公道。李一丹想,要是連長還在,還需要他說出找仇人的話嗎?他相信連長若知道這事,一定會主動出面幫著他找,那個人會在連長面前跪下求饒。他的領(lǐng)導是這么勸他的,不要找了,你要自己好好活著。他跟領(lǐng)導第一次發(fā)火就是在這個時候,他沖領(lǐng)導怒吼,都不找,都覺得這件事就算了,那我的念念呢?領(lǐng)導說,你妻子死了,你還可以再找一個嘛。李一丹被領(lǐng)導這句話驚呆了,他渾身如篩糠一般?;氐郊遥麚渫ü蛳?,面前是念念的遺像。他哽咽著發(fā)誓,我就是以后再找,我也要給死去的你討一個公道!

她不能就這么在我眼前白白死了,而且死前那眼神是渴求我什么的??是笪沂裁??那就是替她報仇!

李一丹想到這,撲簌簌地流下淚,搖著頭走了。喜子在后邊追了幾步喊著,我父親說你不要殺人,你要學會報警。

晚上,喜子照常去敲門,還是端著水去學寫字。她想學“善良”的“善”字。剛剛起床收拾,手觸摸到紅被子,有些心驚肉跳。豆?jié){很濃,一看就不是用水兌出來的。李一丹接過豆?jié){,看見喜子的母親沒有走,而是靜靜地看著他。他意識到這是讓他喝,可他從來都是刷牙洗臉以后才吃飯。無奈,他端起豆?jié){嘬了一口,豆?jié){很燙,李一丹吐了吐舌頭。喜子的母親笑了,轉(zhuǎn)身悄然走了。李一丹隨口說了聲謝謝,喜子母親回頭搖搖頭,慢吞吞地說,我不會說話,跟我丈夫時間久了,我都忘了怎么跟人說話了。我丈夫一早跟我說過,讓你一定不要沖動,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都能挺過去。李一丹笑笑,喜子母親走了。那一剎那,李一丹覺得自己是在跟母親說話,那神態(tài),那語氣,那眼神,活脫就是母親站在自己身邊。母親在世時,一次春節(jié),他跟父親犯了口角,那是父親沒有經(jīng)過他同意動了他的錢,七千多塊。父親不服,說你是我兒子,我用你的錢,你犯什么矯情。他跟父親拍桌子。母親正在搟餃子皮,抄起搟面杖就打了他的屁股,嘴里罵著,你敢跟你父親拍桌子,想當初你父親為了你上軍校,跑去求情,還給你們首長跪下。當時李一丹就愣住了,他真不知道這件事。他低下頭。母親就像連長那樣說,你的脾氣這么火爆,要是遇到什么事情就點著了,那不就得爆炸了。我要是死在你父親前頭,你這么個狗屎脾氣,讓我在地底下也合不上眼呀。那次,母親說著說著就哭了,拿搟面杖敲打自己的腦袋。李一丹抱住母親說,下次不敢了。

喜子的父親借給李一丹一輛自行車,雖然舊點,但擦洗得錚亮。他比畫著。李一丹看出來,是說他騎車找人方便。李一丹原本已經(jīng)堅硬的心腸開始復蘇,漸漸有了知覺。他口袋里的錢越來越少,而尋找那人的希望也在他跳入地鐵后變得日益艱難。李一丹覺得這座城市太大了,人太多了,自己就像一條小魚扔進波濤洶涌的大海,而隨時都可能被比他大的魚類吞噬。他又騎到上次跟丟的地鐵站跟前,把車支起來。他覺得自己就是守株待兔,但也是唯一的選擇。他拼命回憶,那人進入這個地鐵站,看樣子很熟悉,幾乎沒有辨別周圍地方的動作。而與那個女人見面肯定是在地鐵站里邊,盡管他沒看見。他看著太陽從東方慢慢升起,又逐漸感覺頭頂上有了溫暖。沒有那人的蹤跡,只有陽光的撫慰。

他突然聽到有人在喊他。他很是陌生,因為這座城市他沒有一個熟人。他恍惚間看到喜子在馬路對面,他歪過頭茫然地望了喜子一眼,卻不能判定喜子是不是在喊他。遠來的風中夾著一首涼涼的歌,那聲音清晰地滲入他的心里,在陽光中的他打了個寒戰(zhàn)。那涼涼的歌是這么唱的:米花糖,甜又香,嚼在嘴里想起娘。買一塊,帶給她,你的壽命萬年長。歌聲那么柔弱,又那么甜美。李一丹看見喜子在前面唱著,后面是她母親推著小車,小車上面寫著“米花糖”。他的心在融化,不由自主地走了過去。米花糖這三個字歪歪斜斜,他記得曾經(jīng)教過喜子寫這三個字。喜子看見他異常興奮,蹦蹦跳跳地拉住他的手。喜子母親也在旁邊吃吃笑,把一塊米花糖遞給他。喜子說,母親說看你滿頭是汗的,給你吃米花糖,降降溫。李一丹吃著米花糖,其實他不喜歡吃甜食,小時候讓母親給他吃頂了,但今天吃起來唇齒之間竟覺脆美余香。他指了指米花糖三個字問喜子,你寫的?喜子點頭,不好意思地說,不如你寫的好看。李一丹問,你們不是有固定地方賣米花糖嗎,怎么今天推出來了?喜子頑皮地說,母親怕你一個人在馬路上找人孤單,就說陪一陪,在哪都能賣。李一丹聽罷笑了笑,以為喜子在開玩笑并沒在意。喜子一眼看出李一丹的心思,突然認真地大聲說,這是真的。李一丹看了看喜子母親,連忙拱手說,我知道是真的,就是真的。

忽然,喜子指著馬路對面喊道,那是我的車!說著,不顧一切地跑過去。李一丹轉(zhuǎn)身看見一個小偷推著自行車就跑,喜子已經(jīng)敏捷地跟了上去。小偷飛快地騎上車,喜子也不示弱跟著他拼命跑。但是車快,小偷騎著車轉(zhuǎn)眼間就消失在雜亂的人群里。喜子沮喪地慢慢走回來,李一丹看見喜子的眼睛里都是淚水。李一丹說,怨我,我剛才忘了鎖車。喜子哽咽著,那車是我父親最喜歡的一輛,他每天都修,擦得錚亮,平常他都舍不得騎。李一丹十分愧疚。喜子跺腳,抱怨說,你怎么對別人的東西那么不珍惜?我父親知道了該多難過。喜子的母親拽她,可喜子依舊大眼瞪著李一丹。李一丹只得說,我賠你父親一輛好嗎?喜子生氣道,這不是錢的事。

李一丹看著喜子和她母親推車走了,心情有些沉重,看著那些來來往往的人群也很是漠然,全然沒有了感覺。這種情緒不是一次了,當念念被那人撞了以后就始終伴隨著他。那天剛從醫(yī)院檢查完了出來。大夫告訴念念和他,孩子一切都好,能看出模樣來了。兩個人從醫(yī)院走出來,李一丹牽著念念的手不愿意松開。這天是念念的生日。念念要買一雙皮鞋,她已經(jīng)看好了,無非是拉著李一丹去商場印證。哪次都是這樣安排的,念念從來不單獨買東西。兩個人拉著手,結(jié)婚四年多沒有拉過手,是念念太靦腆,她不想在大街上這么招搖。念念的單純到了極致。和念念確定戀愛關(guān)系后,李一丹就預謀要和念念上床做愛,可念念始終不接茬。于是李一丹設(shè)計接吻。那是在一個初春的傍晚,他覺得氣氛和時機都到了該接吻的時候了,就半強迫地與她接吻,舌頭很費勁地撬開了念念的嘴,然后伸進去碰到了柔軟的舌苔,濕漉漉甜津津的??赡钅詈芸炀褪箘艃和崎_他。還沒等李一丹醒過味兒來,念念已經(jīng)甩袖而走。李一丹很納悶,覺得沒什么錯呀。轉(zhuǎn)天,念念找到他,很認真地對他說,我已經(jīng)懷孕了,這都是你的錯!李一丹沒聽明白,詫異地問,咱們之間什么也沒做,你怎么能懷孕呢?念念理直氣壯地說,你和我都嘴對嘴接吻了,我還不懷孕嗎?李一丹哭笑不得,沒想到念念竟然認為接了吻就會懷孕。后來,他跟念念解釋半天男女之間的事,她才勉強明白,接吻是不可能懷孕的。念念滿臉通紅,始終低著頭,咬著自己的嘴唇,以至于咬出了鮮血。后來,他在公司說給年輕人聽,所有人嘴上不說,私下都會認為他是在胡編。李一丹清楚地記得那天兩個人發(fā)熱的手剛粘到一起,一輛車就突然闖了過來,念念本能地一推他,他朝后面一閃。一瞬間,念念就被這輛車頂了起來,扔得老高,然后又重重地被摔在馬路上。那一瞬間,李一丹腦子一片空白,當空白還沒消失的時候,他已經(jīng)把念念抱了起來,朝附近的醫(yī)院瘋般飛跑。抱起念念時,他回頭看了一眼,看見從那輛車上下來那個人也在看著他。李一丹喊著,你個王八蛋!那個人打著電話,笑了笑,回身上了車就走了。一輛出租車開過來,李一丹不敢多想,抱著念念趕快鉆進出租車里。他沖著昏迷的念念撕心裂肺地喊著,念念,念念,你挺??!出租車開到醫(yī)院,李一丹抱著念念玩命地朝里邊跑。路上,他聽見念念斷斷續(xù)續(xù)地說,你能不能讓我把閨女生下來,我死了讓她陪伴你……幾分鐘后,念念死在搶救臺上,手一直緊緊地攥著他的手,最后是護士給硬掰開的。后來交警跟他談事故調(diào)查結(jié)果,說那輛車在郊區(qū)的地溝里找到了,是一輛被盜車。那條街上的攝像頭壞了,沒有留下什么痕跡。只是在另一條街的攝像頭里看見他半拉臉,還被一團樹枝纏繞著。李一丹在網(wǎng)上發(fā)了帖子,要找到這個人。后來有一個人發(fā)了一條微博,說,你找不到我,我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兒。一個月后,有一條給他的微博說,這個人在這座城市,他是誰不能告訴你,反正我是好心幫助你了。

回憶是痛苦的。李一丹的回憶被雨滴打破了,太陽沒有被烏云遮攔,依然在西邊頑強地掛著。馬路上的人都著急往家走,只有李一丹慢慢往回走著。雨打在水面上濺起一層層的浪花,白白的,像是無數(shù)條魚在湖面上跳躍,甚是好看。他感覺腦袋發(fā)脹,想著念念躺在搶救臺上的那個場面,他的心跳就驟然加速。他問過大夫,我的閨女還在念念的肚子里,能不能搶救出來。大夫搖搖頭,說,你妻子死了,你的孩子也就跟著死了,她太小了。

雨說停就停了。李一丹瞇縫著眼睛,看著夕陽已經(jīng)跌到天際最邊緣,墜落西山一剎那后很快就失去亮色。

到了下馬座的大雜院,李一丹看見喜子母親給喜子在梳頭,旁邊放著一盆清水。喜子母親拿著一把長長的木梳子,梳一會就用清水蘸一蘸,然后再梳,顯得喜子的長發(fā)十分光滑滋潤。喜子父親老遠跑過來,使勁比畫著,還時不時用手指戳著喜子。喜子也不翻譯,但李一丹知道是喜子父親數(shù)叨她不懂事,不該責怪李一丹。喜子父親比畫著,怕李一丹還不明白什么意思,又推來一輛自行車塞給李一丹。李一丹慌忙推辭,他覺得已經(jīng)丟了人家一輛了,怎么好意思再借一輛。兩個人就這么推來塞去的,還是喜子過來對李一丹說,我父親說他是修自行車的,不愁沒車。李一丹只得硬著頭皮接過來,悶頭走了。晚上吃飯,喜子母親端來一碗三鮮打鹵面,還有一小盤剝得白嫩嫩的蒜。李一丹問,喜子怎么沒來?喜子的母親搖搖頭走了。李一丹餓了,整整一天沒吃飯,其實他站的地鐵站的后面就是一個永和豆?jié){房。他怕自己進去這一會兒,那人正好走過來。上次在地鐵站碰見那人就是在吃飯的當口。

晚上,下馬座的胡同靜悄悄的。

李一丹轉(zhuǎn)了轉(zhuǎn),看見了胡同的墻上都寫了不少拆字。已經(jīng)有人搬走了,看見地面上丟了很多的垃圾,一條小狗在跑,很孤獨地看著他。他站在那恍惚看見了念念走過來,沖著他在微笑。念念是他的學妹,但兩個人在學校沒有交往。念念在郵局柜臺,是他父親做的大媒。他為了看念念長什么樣,故意跑到郵局的柜臺去繳電話費。念念白白凈凈,沖他嫣然笑了笑。那一笑,讓李一丹魂飛魄散。他就喜歡這么簡單的女人,這么沒有心眼的女人。結(jié)婚兩個月,李一丹每次下班回來都要問,今晚吃什么?念念總說,你喜歡吃什么我就做什么。李一丹每次都說,我還喜歡做,你喜歡嗎?念念就羞澀地搖頭……

李一丹發(fā)現(xiàn)真的從胡同那邊走過來一個女人,身段很像是念念。她走過來怔怔看著李一丹,警惕地問,你想干什么?

他為了尋找那個人,跟交警爭辯了多次。后來交警見了他就說,真的蹊蹺了,攝像頭壞了,他又是盜車,盜車又沒有留下什么痕跡。李一丹把微博的截圖給交警看,說這是發(fā)給我的,你們到那座城市去找啊。交警很為難,說,找一個人很難的,沒有圖像,沒有印證,你跟我說怎么找。李一丹說,那我去找。交警不解地說,我們都找不到,你能找到?李一丹點點頭走了。交警在后面喊他,我們不是不管,你得給我們時間啊。李一丹跟公司領(lǐng)導請假,說要去找那個王八蛋!領(lǐng)導批了,說了一句,不要瞎費勁。他回憶著與那人接觸的一切細節(jié),想著那人看他的微笑,而且每一個表情都記住了。交警后來告訴他,從街頭另一個攝像頭能看得見這個人坐在駕駛位置上的表情,打著電話,還笑著。后來跟蹤到另一個十字路口就不見了,最后在郊區(qū)發(fā)現(xiàn)了這輛車。再后來就在一條地溝里發(fā)現(xiàn)了這輛車,車里邊什么都沒有,包括指紋什么的。李一丹看了那個人開車的畫面,打著電話,笑得很愜意。他不知道他在跟誰打電話,出了這么大的事情竟然不慌亂,還談笑風生。他讓交警查查這座城市的黑社會或者犯罪團伙,有沒有這個人的線索。交警說,你想到的我們也想到了,你的事情已經(jīng)驚動市局。市局在這座城市尋找了很久,沒有他的任何消息。李一丹很生氣,說,怎么會呢?這么一個人出了事情會泥牛入海嗎?而且還是盜車的。那就是慣犯,怎么就找不到呢?你把這張照片發(fā)在網(wǎng)上,不會沒有人認不出來。交警安撫他說,不是什么人的照片我們都可以放在網(wǎng)上,要是打草驚蛇就壞了。李一丹一拍桌子,打什么草?交警看著他沒有說話,送他出來時說了一句,其實我們都知道你,你一個人能打中五個劫匪,在我們眼里你就是英雄。李一丹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的?交警笑了笑,你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什么是英雄?就是普通人在生死面前能坦然自若,能挽救困局,這就是英雄。李一丹離開后臉有些熱,他不是覺得交警說英雄這句話,是覺得自己狗屁不是。念念被那個人活活撞死,自己扎著手卻找不到他的蹤跡。其實,李一丹先買的是動車票。在火車站,他接到交警的短信:上邊有火車站他的放大照片。交警告訴他,這是從網(wǎng)上發(fā)給他的,肯定就是那個人知道你要去找他,而且知道你坐的是哪輛動車。李一丹喊著,他這是挑釁!交警說,不管怎么說,你要防著他,我們怕他對你下毒手。所以李一丹換了那列綠皮慢車去,而且想到了不住酒店,直接找個不顯眼的地方。

喜子沒有來他房間學認字,李一丹很別扭。他很喜歡喜子,他甚至幻想過自己的閨女要是長起來,也會像喜子這么可愛。喜子不來使他悵然,于是他主動去了喜子家。喜子父親正在攢車,喜子母親也在嫻熟地做著米花糖。喜子在一旁練寫字,不搭理他。李一丹就站在旁邊饒有興趣地看如何制作米花糖。說來就是用糯米和白糖進行勾兌。先是把蒸熟的糯米晾干,然后用晾干的糯米和白糖使勁兒地攪拌,在大鐵鍋內(nèi)焙制。這時,喜子母親呀呀地喊著,喜子心領(lǐng)神會地把制好的米倒入糖漿里,撒上花生仁兒在鍋內(nèi)慢慢拌勻,擱在案板上捏成一個大方塊,再用刀切成一塊塊小方塊兒。頓時,屋子里彌漫著米花糖的香味,嗆得李一丹直咳嗽。喜子父親看出李一丹心里邊的事,把喜子揪起來拽到李一丹跟前。喜子開始沖著李一丹笑了,扮著鬼臉。李一丹不知怎的很想哭。他知道自己的淚水已經(jīng)沒了,可心里還是酸酸的。李一丹從身后抻出來一張紙,上邊工工整整地寫了“米花糖”三個字。喜子接過來說,是比我寫得好。說完就哈哈笑著,笑完了對李一丹說,我已經(jīng)認了三百多字,你得給我三百多塊。李一丹拍拍腦袋說,我忘了,一定一定。喜子父母都扯她的衣服袖子,不讓閨女使性子。喜子執(zhí)著地說,這是他事先說好的,不能改變。沒一會兒,李一丹給喜子送來三百塊新票,他手里只剩下四百了,他要留出來回去的盤纏。

晚上外邊下起了雨,淅淅瀝瀝。李一丹打開手機,看見大家都在給他發(fā)微信,問他在哪了,怎么就人間蒸發(fā)了。他看見連長妻子的一封短信,說,你答應連長的三年忌日來上墳,等了你幾天都沒有見你。隨后,發(fā)來一組照片。李一丹看見連長的墓前雜草叢生,心里不是滋味兒。領(lǐng)導給他打來電話,讓他早點回來,休假該結(jié)束了,不要再找了。李一丹說,我不能放棄。念念的母親打來電話,說,撞死我閨女的那個人給我打來電話,說要是你不放棄他就陪著你玩兒,一直玩到你死。老人家說著就抽泣起來。李一丹覺得自打念念被撞死,她母親就在哭,而且好幾天都不吃飯。那天他臨出來的時候去看了老人家,老人家說,閨女這么死了,她哪天也跟閨女一樣死了算啦。李一丹快要掛上電話時,老人家說,你不要再找那個人了,是我的閨女命不好才這么走的,你再找一個合適的吧,要不你永遠都不消停。李一丹沒有說話。老人家說,我以前吃兩片舒樂安定,現(xiàn)在我吃四片了,還是睡不著。我夢里總見念念在流血。李一丹說,您再等我兩天。老人家說,你找到了又能怎么樣,他被判刑了,你在外邊能安生。你知道他在電話里還跟我說什么……李一丹說,我不想聽。老人家喊著,你不想聽也得聽,他說他是千手觀音,你是單槍匹馬。李一丹罵著,他媽的王八蛋,我剁了他的一千只手!

早晨,李一丹在夢里醒過來。他夢見念念就坐在他身邊,面色蒼白地告訴他,撞她那人就在這里,你今天就能看到他。我恨他,你替我扇他擰他,是他讓我生不如死。窗外的雨停了,初升的那一縷陽光分外晴朗,明凈得近乎沒有的窗玻璃將晨光隔在窗外,像防御敵人一樣堅決而天衣無縫。李一丹覺得身子有些冷,他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蓋被子,而就這么穿著衣服躺在床上。他不想動,渴望著陽光會像會魔法的人穿墻而過,撲在自己身上,像是厚厚的暄暄的被子,甚至比被子更加鼓脹和飽滿。他坐起來,透過窗玻璃,看見喜子和她的母親推車準備出去。車上換上了他寫的米花糖的牌子,用紅筆描著很醒目。喜子很高興,蹦蹦跳跳地在前邊,母親推車在后邊。過大院門檻的時候,喜子父親跑過去很靈巧地搬了過去。李一丹不想看了,他覺得念念走后自己就散架了。與其說是在尋找那個人,不如說是在找已經(jīng)走了的念念。那次他跟劫匪較量后,回家沒有告訴念念。只是念念發(fā)現(xiàn)他脖子那有血跡,然后恐慌地撲過來,緊張得說不出話。李一丹想撒謊,可說出來就是驚天動地。念念跪下哭了,她鬧不清楚李一丹怎么就能躲過那一劫,而且能開槍擊中五個人。念念問他,血怎么噴上來的?李一丹笑了笑,說,不知道。念念說,你想過嗎,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能活?李一丹隨口說,你要是死了,我怎么能活。念念搖著頭,我要是死了,你就馬上找一個。你身邊不能沒有女人照顧你的生活。記得在出事前的晚上,念念枕著他的右臂膀,脖頸套在他閉合的臂彎里。他用左臂緊抱住念念的腰肋,兩個人商量著轉(zhuǎn)天的生日宴會都請誰,在哪吃飯。念念說,你請我吃牛扒,我要到國際酒店三十層的那家。他剜心地說,那得花一千多塊呢。念念擁抱著他魁梧的身軀,兩個身軀無間地貼在一起,相向側(cè)躺在溫暖的棉被里,露在被子外面的兩個頭腮貼著腮。念念說,我疼愛了你四年,你還心疼那一千多塊呀。

李一丹覺得自己一直在回憶,不斷回放著自己和念念的故事,然后父親和連長在反復插入。

李一丹推車出來,他已經(jīng)買好了明天返程的火車票。騎到拐彎處,見喜子父親正在修理自行車。他悶頭騎過去,被喜子父親拽住,指著車胎著急地比畫著。李一丹看出來是車胎氣不足了。李一丹要打氣,喜子父親一把搶過來,一邊打著一邊比畫。李一丹看不出來,但能辨別是囑咐的話。李一丹說,我明天就走了,多謝了。喜子父親沒有反應,李一丹反應過來他是沒有聽力的。出了胡同,李一丹又騎到了那個人跳下地鐵的門口,他抬頭看見喜子和她的母親在對面賣米花糖。他聽見喜子在使勁兒地唱,“米花糖,甜又香,嚼在嘴里想起娘。買一塊,帶給她,你的壽命萬年長?!毕沧映撕芏啾椋钜坏じ杏X喜子是專門給他唱的。于是李一丹沖喜子來回招手。就那一剎那,在地鐵口他陡然又看見了那個人。那個人駐足著,仿佛也在欣賞喜子唱歌。李一丹渾身驟然冰涼。他慢慢地朝那人移動。喜子像發(fā)現(xiàn)了什么,突然不唱了。那人順著喜子的目光回過頭去,就看見了李一丹。那人飛快地朝地鐵下邊跑。李一丹一個箭步?jīng)_過去,幾乎已經(jīng)靠近那人,而且揪住了那人的袖子。那人肩頭一滑,把衣服順勢扒了下來,只穿著里邊的汗衫,兩步就下了地鐵的臺階。李一丹大喊著,抓小偷呀。喊聲落下,只收到周圍好奇的目光,沒有人靠近。李一丹連滾帶爬跟過去。那人很快就混進了密密匝匝的人群。李一丹的眼睛沒有離開那人的背影,因為那人的汗衫后邊有個鬼臉的標志。然而幾分鐘后,那人忽然不見了。李一丹知道如果這次找不到,那人就會永遠消失了。他仍舊四處尋找著鬼臉。他好像看見念念也在旁邊幫著他。正想著,他看見喜子跟那人在地鐵另一端撕打起來。喜子死拽著那人的褲腳,被那人按在地上,于是身后的鬼臉很醒目。李一丹瘋了,騰身撲了過去,壓在那人身上。他聽見那人在喊,你壓死我就壓死這孩子。李一丹看見喜子在那人身下窒息著,于是他抬起身。他剛一閃身,那人立即泥鰍似的滾開,起身要跑。剛跑了幾步,迎面喜子母親把一鍋剛出鍋的米花糖糊在那人臉上。那人慘叫著,使勁兒踹喜子母親。喜子母親應聲倒下。李一丹趕到,從后邊掐住了那人的脖子,越掐越緊,越緊越掐。旁邊有人不住在高喊著,你還不放手,你掐死他了也得坐牢啊。李一丹什么也聽不見,他看見有兩個警察跑過來,有一個把他的手用力掰開。

夜深透了,月亮躲進厚厚的云層里邊。

李一丹守在喜子母親病床前,他看見輸液瓶里的液體一滴一滴緩緩注入她的身體?;秀敝?,那一滴一滴的,成了玲瓏剔透的珍珠,又變成一顆一顆鮮活鮮活的心。心是那么的滾燙,竟灼傷了他的眼睛。李一丹揉了揉發(fā)疼的眼睛,才看清一輪碩大的晨陽已映進病房,而且傾瀉在他臉上,燦燦爛爛的。喜子和她父親走進病房。那么巧,喜子母親也睜開了眼。喜子趴在母親的身上不住地微笑著,突然她想起了什么似的往外跑。喜子父親啞啞了幾聲,示意李一丹出去追喜子回來,李一丹不知怎么回事,只得跟在喜子后面跑。喜子在樓外面的草坪上轉(zhuǎn)圈跑著,李一丹也在后面跑。喜子越跑越快,那姿勢很好看,兩條小腿來回擺動著,像是蹦跳的小鹿,李一丹覺得跑著是那么愜意,渾身的肌肉都在顫抖,所有的煩惱都在跑步中消失掉了。他猛然間回憶起小時候有一次下大雨,母親接他放學回家,路過一個水坑,母親不顧他在旁邊哭,把他旁邊另一個小女孩背過了水坑?;貋碓俦乘麜r,母親瞪著他說,人家是女孩子,你是男孩子,善良一點兒行不行?跑著跑著,李一丹覺得自己怎么像是個神經(jīng)病,跟著喜子跑什么呀,可兩腿就是不聽他使喚,跑得濁氣下降,清氣上升。李一丹覺得跑步也不錯嗎,怎么當初沒想到這點呢。醫(yī)院大樓的窗戶里都是好奇的眼睛,看著這兩個不知道為什么瘋跑的人。喜子終于停下來,眨巴著眼睛問李一丹,你跟著我跑什么?李一丹喘著粗氣回答,你跑什么?喜子說,我高興了就跑。李一丹問,你為什么高興?喜子不高興了,說,你找的壞蛋抓住了,你不高興?李一丹點頭,高興呀。喜子咧嘴笑了,你高興我就高興。李一丹的喉嚨一熱,差點兒流出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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