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艷平
一
徐大樹再次見到姜翠蘭,是在老伴沈銀階去世兩年后的一天上午。
那天上午,徐大樹覺得身體有點不適,就自作主張地去縣中醫(yī)院看醫(yī)生。徐大樹住在養(yǎng)老院里,養(yǎng)老院離中醫(yī)院也就二里多地,穿一條巷道,上一道小坡,拐兩個小彎,再走一段大馬路就到了。
盡管兒女跟他約定過,一個人不能外出,外出必須叫陪護,但他像個頑皮的孩童,從沒把這個當回事兒,更沒有遵守過。一是怕麻煩,二是不服氣,他覺得,他還沒到那個程度。
冬天的太陽,像個病懨懨的老人,不太喜歡出門,風兒卻刮得勤。刮風的天,氣溫低,徐大樹怕感冒著涼,出門前,把一套新羽絨服找出來,套在了身上。套上新羽絨服,徐大樹像被召喚似的,徑直朝著臥室門邊的那面大鏡子走去。
鏡子是養(yǎng)老院統(tǒng)一配置的。剛來養(yǎng)老院時,看到臥室門邊立著一面閃亮的大鏡子,徐大樹覺得多余,就想著叫人搬走,不知是忘了呢,還是別的原因,最后沒有叫。這樣,鏡子就立在了那里,成了他的一個伴兒。有時寂寞,他就走到鏡子前,對著鏡子看??粗粗筒患拍?,因為鏡子里面有個人,也在看他,看得深情款款的,一副相看兩不厭的樣子。
怎么說呢,對那面鏡子,徐大樹慢慢有了依賴,不僅寂寞時看,每次出門時,也要走到鏡子前,仔細看一看??创┐魇欠颀R整,看頭發(fā)是否蓬亂,看胡子是不是該刮了。沈銀階在時,這些都有她監(jiān)管著,現(xiàn)在,就只有靠那面鏡子了。
徐大樹是個古板人,又不太愿受人管束。剛開始時,沈銀階幫他整理衣服,扣扣子,在他身前身后又是拍又是打的,樣子做作而親昵,徐大樹很反感,上床的夫妻,下床的君子,老夫老妻的,還這個樣子,成個什么體統(tǒng)嘛?特別是當著外人或小輩們的面,徐大樹不讓沈銀階這樣做。為阻止沈銀階,徐大樹醬著臉說,一個糟老頭子,還搞這些講究,干啥嘛?沈銀階斜他一眼,知道是個糟老頭子,還不注意點形象?衣不整衫不凈地往外跑,想把人惡心死啊?
沈銀階把這個當作了自己的本分,且原則性強,你不穿戴好,她就不放你出門。徐大樹有些不耐煩,說要那么好的形象,你是讓我去相親?。恳宦犨@話,沈銀階就毛了,惡著聲說,好你個糟老頭子,黃土都埋到頸上了,還想著去相親,你想跟誰相親?你去啊,去啊,我不管你,也不攔你,你想跟誰相跟誰相去。沈銀階像頭觸仗的牛兒,邊說邊把頭抵在徐大樹的胸前,使著勁兒往外頂他。
徐大樹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先軟了下來,嘻著臉說,跟鬼相親?我這不是跟你開個玩笑嘛。沈銀階說,開玩笑?你莫騙我,你以為我不知道啊,你嫌棄我了,嫌我老了。
我就是騙你了,騙你幾十年了,你想怎么樣嘛?徐大樹站定,一把攥住沈銀階的手,用力拉扯至自己的胸口處,然后看著沈銀階的臉,耍起賴來。
沈銀階用力往回抽手,抽兩下沒抽動,就跺著腳罵,你個死老頭子,怎么這樣討人嫌呢!沈銀階嘴上罵著,手卻軟了,不再往外抵他了。徐大樹也不再反抗了,由著她拍,由著她打。其實,早在她抵他之前,衣服就被理整齊了。
徐大樹想起這些,就有了感嘆,說這人啊,還真是怪呢,咋不怪呢?沈銀階在時,他有些嫌煩,不在了,又經(jīng)常想念,還主動把自己交給那面鏡子,讓鏡子代替沈銀階,行使著監(jiān)管的職權(quán)。不過,鏡子不會跟他鬧別扭,他也不能跟鏡子耍無賴,這讓他有些失落,覺得日子寡了些味道。
鏡子里的那個人,臃腫、笨拙,像個大熊貓。徐大樹一看,忍不住笑了,說,瞧你個熊樣兒,還真像一個大活寶呢。說完,就想把羽絨服給脫了,但又怕著涼,不敢脫。他想,如果沈銀階在,也不會讓他脫的,畢竟,上了年紀的人,溫度比風度更重要。不然,沈銀階也不會給他買這套羽絨服的。
想象完沈銀階的態(tài)度,徐大樹出門就順暢得多,坦然得多了。
二
一出得門來,徐大樹就感覺到了外面的冷。他暗自慶幸,羽絨服算是穿對了,不然,光靠原先那些衣服,哪抗得了外面的寒?但走了一陣,又覺出了羽絨服的不便,特別是出了巷道,到了民政局門前那段坡路,羽絨服就成了一個羈絆,兩條腿,被羽絨褲緊緊地裹著,邁開都有些難了。
要說呢,那段坡路,東西走向,是重陽路與建設(shè)路的連線,不過三百米長,坡度也不大,徐大樹平時行走,并不是太吃力,可那段時間,縣里搞道路建設(shè),把原來的路基都挖了。施工方為了阻止人和車輛通行,還在路的兩端分別筑起了一道土埂子。
土埂子有一人多高,像一道堤壩,橫在路口處。車輛是過不去了,人卻有辦法,搬來幾塊石頭,墊成兩級臺階,上了臺階,再爬幾步坡路,就過去了。
世上本無路,走的人多了,便有了路。經(jīng)過行人一段時間的踩踏,土埂子上已被踩出一道凹槽來。那道凹槽,荒山野徑般,引導著行人過往。
那段時間,因為天氣寒冷,徐大樹出來得少,不知道這里在修路,一瞧見那道聳在路口的土埂子,眉頭就皺了起來,腳步也止住了。徐大樹估摸了一下,自己要從土埂子上翻過去,可能有些困難,但他也不愿意繞路,因為無論從前面的連線走,還是從后面的連線走,都要走三四里路。人老了,有些怕走路,特別是這大冷天的,衣服又穿得多。
徐大樹想嘗試一下,反正這條路上行人多,就算是過不去,總會有人幫一把的。想到這,徐大樹就壯了膽,踩著石頭臺階,弓著腰往上走。
那兩級石頭臺階,是行人墊的,墊得有些潦草,不太穩(wěn)固,腳一踏上去,就搖搖晃晃的。好在不高,四周還夯著土,看著有些危險,其實還算安全??赡堑腊疾郏蝗瞬鹊么蓪崒?、光溜溜的,像個滑板,上去就有些困難了。人朝上走,腳往下滑,徐大樹試了兩次,沒有成功,還差點兒摔倒,就不敢再試了,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停在搖搖晃晃的石頭臺階上,像個等待救援的企鵝。
徐大樹在石頭臺階上搖晃了幾分鐘。其間,有人過來,也有人過去。過來過去的人,像約好了似的,一律側(cè)著身子,從他身邊繞過,生怕挨著了他,更不要說來幫他了。只有一個嘴唇上剛長出一層絨毛的小伙子,在他身邊停了下來,還把手伸向了他。他正準備說謝謝時,小伙子卻怕燙似的把手縮了回去。小伙子看著徐大樹,猶豫了一陣,最后,也像其他人那樣,從他身邊繞了過去。
小伙子走出幾步,又停了下來,還回過頭來,看了看徐大樹。小伙子看徐大樹的目光里,裹著善,藏著愧,也隱著疑。因了那些復雜,小伙子目光里的善,像晃蕩在風中的一?;鹈?,撲閃撲閃的。那撲閃的火苗,隨著小伙子的再次轉(zhuǎn)身離去而熄滅了。
熄滅了的火苗,卻把徐大樹心中的怒火點燃了,他看著小伙子的背影,想罵娘。嘴是張開了,卻沒罵。罵誰呢?罵誰也不對呀。他只好把那燃燒著的怒火,又壓回到了胸膛里。
壓回到胸膛里的怒火,把他的血液煮沸了。煮沸的血液,蒸汽一樣,產(chǎn)生了能量,把他那瘦弱的胸脯,頂?shù)靡还囊还牡摹K辉僦竿麆e人來幫他了,不就是一道土埂子嗎?又不是火焰山!又不是雪山草地!
徐大樹張大嘴巴,不停地往外吐熱氣兒。熱氣兒吐出來,冷氣兒吸進去,吸進去的冷氣兒,把體內(nèi)的熱氣兒調(diào)和了。熱氣兒調(diào)和了,徐大樹也冷靜了,他知道,那道滑板一樣的凹槽,不能再走了,再走,還是會失敗的,必須另辟蹊徑。于是,他試著換一種走法,把腳踩在旁邊的松土上,從那些松土處往上走。
嗯,還不錯,他的腳一踩上去,松土就“噗”的一聲,往下陷一道凹槽兒,凹槽兒把他的腳板套在里面,不讓它往下滑。徐大樹有了信心,幾下“噗噗”聲響過,他就站在了埂子頂上。
站在埂子頂上的徐大樹,像個打了勝仗的將軍,一臉的豪情,對天地間的寒冷,仿佛也不再懼怕了。他把腰桿挺得直直的,把脖頸伸得長長的,任由一陣一陣的寒風把頭頂上幾縷稀疏的白發(fā),吹成了一面飄揚的旗幟。
三
徐大樹終究不是一個好張揚的人,站在埂子頂上,把過往的行人一番雄視之后,就準備下去了。他想起自己此行的目的,是去醫(yī)院看醫(yī)生的。
徐大樹把羽絨褲往上提了提,把左腳朝上抬了抬,可抬起來的左腳,沒有向前邁去,而是縮了回來,并停在了原地。
上坡不易,下坡更難。那面下坡,也被人踩出了一道凹槽,那道凹槽,也像滑板一樣,腳一踩上去,就往下滑。徐大樹看到,從此處下坡的人,一個個都像被惡狗追趕著,慌慌地往下跑。跑下坡,需要很好的身體平衡能力,稍不注意,或一步跟不上,可能就會摔一個四仰八叉的。
徐大樹不敢貿(mào)然下坡了。
徐大樹很清楚,他早就沒有了那樣的平衡能力,況且,穿上羽絨服后,整個人比平時更笨拙了,腿腳邁開都很困難。更狼狽的是,他現(xiàn)在想回頭都回不了了,因為,剛才那道上坡,現(xiàn)在也變成了一道下坡。他像站在刀鋒上。
下不去,轉(zhuǎn)不過,又沒有救兵,寒風卻像個善捕戰(zhàn)機的軍事指揮家,指揮著自己的部隊,向徐大樹發(fā)起了一輪又一輪的攻擊。還有過往的行人,不停地給寒風增援,用他們怪異的目光,對徐大樹進行掃射。勢單力薄的徐大樹,哪里頂?shù)米”姸嗷鹆Φ墓??他弓腰縮脖地站在埂子上,左右躲閃著,像個怪物。
必須盡快下去。瑟瑟發(fā)抖的徐大樹,頭腦倒還清醒。他想像上坡時那樣,從旁邊的松土處往下走??梢幌履_,就打滑了,若不是有所防范,可能早摔倒了。
下坡與上坡是不一樣的,上坡時,向上用力,是減速度,松土下陷,對腳板起到了固定作用;而下坡時,向下用力,是加速度,會產(chǎn)生沖力,腳一下去,就像犁鏵一樣,把松土犁開,向下滑去,停都停不住。
徐大樹有點束手無策了。束手無策的徐大樹,突然想出一個新的辦法來,就是像小孩子溜滑板一樣,從那道凹槽里溜下去。
要說呢,徐大樹小時候溜過山坡。他的家鄉(xiāng)叫華桂山,山大坡陡,是天然的溜滑坡場所。小時候,沒什么好玩的,一有空,幾個小伙伴就邀約在一起,選一道比較光滑的陡坡,找一塊薄薄的青磚,往屁股底下一墊,然后,把兩條腿往里一盤,把身子往前一拱,“哇哇”幾聲怪叫,“呼呼”一陣風響,幾米長的山坡就溜到底了。有時候玩得興起,小伙伴們排著隊往下溜,你追我趕的,像比賽一樣,很刺激,也很過癮。
可現(xiàn)在畢竟不是小時候,身子僵硬而笨拙,要是摔傷了,或者摔個半死不活的怎么辦?還不讓人笑話死?想到這個,徐大樹就有些猶豫了??沙酥猓€有什么辦法呢?總不能一直站在這里不下去吧?
溜吧,溜吧,只有溜了。徐大樹走到那道凹槽的端口處,賭氣似的往下一坐,然后把兩只手往地上一撐,把兩只腳往前面一伸,把兩只眼睛往緊里一閉,接著,就在心里數(shù)一二三。當他數(shù)到“三”,準備發(fā)力往下溜時,一個聲音在他耳邊響了起來:這不是徐老師嗎?徐老師,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
徐大樹沒有當過老師,平時也沒人這樣叫他,本不想理會,可此時此刻,坐在這里的,除了他沒有別人呀。而且,那響在耳邊的聲音,不僅聽著親切,還有些熟悉。那親切而熟悉的聲音,像根繩子,把徐大樹給拴住了。于是,他停止了發(fā)力,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一睜開眼睛,徐大樹就看到,身邊站著一個老太太,正低著頭,慈善地看著他。老太太那慈善的目光,像一張密實的網(wǎng),把他網(wǎng)在了里面。徐大樹覺得有點喘不過氣來,就趕忙收了腳,想站起來??蓲暝藘上?,沒成功。老太太一見,忙伸過手來拉扯他。老太太的手,粗糙,但溫暖,也有力,像帶著電。一搭上她的手,他便有了力量,一下子就站了起來。
徐大樹看著老太太,說了聲謝謝,接著問,你認識我?老太太點點頭,說,認識,認識呢,你是徐老師。
徐大樹又看了看老太太,并在腦海里啟動了快速搜索程序。搜索程序運行完了,卻沒有搜到半點相關(guān)的信息。徐大樹紅著老臉說,對不起,我想不起你是誰了。老太太沒有絲毫的怨責,只是溫和地對著他笑,邊笑邊自報了家門,說,我是李亞橋的老伴姜翠蘭啊。
聽到李亞橋和姜翠蘭兩個名字,徐大樹的思維一下子就接通了。
四
三年前的一個春日,徐大樹帶著幾首新寫的律詩,去向李亞橋請教。李亞橋是全國著名的農(nóng)民作家,詩作上過中小學語文課本,20世紀50年代末,參加過全國文代會,受到了黨和國家最高領(lǐng)導人的接見,在當?shù)睾苡杏绊憽?/p>
當時,李亞橋租住在縣城東郊,徐大樹搭乘三路公共汽車,在終點站下車,找人一問就問到了。李亞橋熱情又健談,加之共同的愛好,兩人相見甚歡,談詩談文,還談到了各自的家庭。當徐大樹說出自己和老伴的姓名時,李亞橋爽朗地笑了,說,怪不得我們這樣投緣,原來都是唱楚劇的名角兒呀。
徐大樹也是個楚劇迷,聽了李亞橋的話,會心地笑了起來,因為他們的名字,與那些大名鼎鼎的楚劇演員的名字,諧音相同。徐大樹說,還真是趕巧了,李亞橋、姜翠蘭、徐大樹、沈銀階,個個都是響當當?shù)拿莾耗?,哪天我們兩家一起上臺,也唱一場去。李亞橋說,是要唱一場去,不然,枉叫了這樣的名字。
徐大樹問李亞橋,那唱什么好呢?李亞橋說,就唱《百日緣》吧,里面的唱詞,我都聽熟了,稍練一下,就能唱的。徐大樹說,好,就唱《百日緣》,我也喜歡這個戲,每次聽到李雅樵唱的那個悲雅腔,魂兒都被拿去了……
兩個人說說笑笑,一上午很快就過去了。到了吃午飯的時候,徐大樹要走,李亞橋不讓。他說,好不容易來了個談詩和談戲的,哪能就走呢。姜翠蘭也忙從廚房里跑出來挽留徐大樹。姜翠蘭說,徐老師,你來了,我家老頭子不知有多高興,他正盼著有人來陪他喝兩杯呢,你看,我的菜都炒好了。
姜翠蘭說完,把身上的一件紅色塑料抹衣解下來,掛在廚房門邊的一顆釘子上,便開始忙著擺放碗筷了。
見兩人都很誠懇,徐大樹不好再客氣了,便笑著對姜翠蘭說,我留下來可以,但有一個請求,你不能……
沒等徐大樹說完,姜翠蘭就搶過了話頭,說,徐老師請放心,在我家喝酒,沒人強蠻的,你想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家老頭子也不能多喝的。
徐大樹搖搖頭說,你猜錯了,我說的請求,可不是喝酒喲。
不是喝酒?那徐老師說的是?姜翠蘭疑惑地看著徐大樹。
徐大樹笑了,說,我說的是你不能再叫我老師了,因為我不是老師,你家老頭子才是老師呢,我今天來,就是向老師請教的。
李亞橋也笑了起來,說,我這個老婆子啊,跟著我別的沒學會,就學會叫老師了,只要是來我家,跟我談詩說文的,她都叫老師。
……
徐老師,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兒?是等人,還是……姜翠蘭的問話聲,把徐大樹從三年前的那個春日拉了回來。
徐大樹看一眼身邊的姜翠蘭,回答說,我……我,哦,不……我不等人。
姜翠蘭說,要是沒事兒,就早點下去吧,這上面風大,會把人吹涼的。
是,是風大,我……我,這……這就下去。徐大樹做出要下坡的樣子,卻遲遲不敢把腳抬起來。
看著有些遲疑的徐大樹,姜翠蘭也有點不知所措,只好站在原地,不停地搓著雙手。搓了一陣,又抬起手來,把被風吹亂的頭發(fā),一點一點地拂到耳根處,然后才開口問徐大樹,徐老師,你這是要去哪里?
徐大樹說,我……我,去……去,哦,不,我回……回養(yǎng)老院去。徐大樹說完,一張老臉,兀自紅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改變了主意。
我正好要去那邊辦點事兒,來,我扶你。姜翠蘭說著,就向徐大樹靠過去,并伸手挽住了他的一條胳膊,徐大樹想拒絕已經(jīng)來不及了。
怎么說呢,姜翠蘭應(yīng)該是個很有經(jīng)驗的人,她把自己的身體,向一邊微傾著,讓徐大樹的身體,向她這邊靠攏來,這樣,既能拉住徐大樹,又不影響他行走,還能節(jié)省一些力氣。
姜翠蘭做事還很有條理,她拉著徐大樹,沿著松土處往下走,走到坡沿處,就讓徐大樹站著莫動,自己先下到石頭臺階上,站穩(wěn)后,再伸出雙手,搭住徐大樹的兩條胳膊,把他接到石頭臺階上。待徐大樹在石頭臺階上站穩(wěn)了,她又像先前那樣,先下到平地上,再去接徐大樹。
這次,姜翠蘭把兩只手,分別伸到徐大樹的兩邊腋下,她以為這樣更穩(wěn)妥些,沒想到,徐大樹怕癢,盡管隔著厚厚的衣服,但腋下是人體的敏感區(qū)域,她的手一用力,徐大樹的身子就軟了,“嘿嘿”地向她倒了過來。幸好她站得穩(wěn),手上還有些力氣,順勢把徐大樹攬進了懷里。徐大樹也自救似的,張開雙手,一把抱住了姜翠蘭。這樣,兩人就像久別重逢的親人一樣,緊緊地摟抱在了一起。
五
徐大樹回到養(yǎng)老院后,心一直靜不下來,特別是晚上,總夢見自己站在一道土埂子上下不來,最后,從天而降的姜翠蘭,像老鷹拎小雞一樣,把他拎了下來,并將他帶到一處密林中,那里有一座小石屋,小石屋周圍,鮮花盛開,蜂飛蝶舞。門兩邊的石柱上,貼著一副大紅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易日乾坤定矣;下聯(lián)是:詩云鐘鼓樂之。
看著這副對聯(lián),徐大樹覺得有些眼熟,低頭略一思忖,就尋到了路徑。當年,他與沈銀階結(jié)婚時,新房門上貼的,就是這樣一副對聯(lián)。
那是他父親特意請一位老先生寫的。老先生功力深厚,濃墨飽蘸,每個字都寫得遒勁有力,充滿了陽剛之氣。他看得精神抖擻,血脈賁張,只盼著早點兒天黑,好去洞房。
如今,他已年邁體弱,但夢里不知身已老,看著這副對聯(lián),仍覺得有一股青春的朝氣,在體內(nèi)勃發(fā)著。他甚至聽到歡快的鑼鼓聲在耳邊敲響。
真的是鐘鼓樂之啊。徐大樹禁不住回過頭來,想拉著姜翠蘭的手,一起進到小石屋里,沒想到拉了個空——姜翠蘭不在身旁。他慌慌地四處尋找,可把小石屋周圍找了個遍,連姜翠蘭的影子都沒找著。徐大樹急了,高聲喊著“翠蘭、翠蘭”,人就醒了。
醒來的徐大樹,再也睡不著了。他不明白,自己怎么做起這種夢來。我哪能做這種夢呢?最讓他想不明白的是,在夢里,他竟然那樣急切地、不管不顧地呼喊著一個女人的名字。在他的記憶里,他還從沒這樣喊過一個女人的名字,包括老伴沈銀階。人生七十古來稀,我可是八十好幾的人了啊,拿老伴沈銀階的話說,黃土都埋到頸上了,還做這種夢。
這算個什么事兒嘛?
徐大樹趕忙扯過蓋在身上的棉被,把一張紅得發(fā)燙的老臉,嚴嚴實實地蒙住了。臉蒙住了,夢中的情景卻更加的清晰;歡快的鑼鼓聲也更加的響亮;那股勃發(fā)的青春朝氣,牛犢般在體內(nèi)沖撞著。他感覺自己有點蠢蠢欲動了。
徐大樹告誡自己,不能再想這個事兒了,可他管不住夢。一做夢,那些情景,就像先期攝制好了的一部專題片,在背景音樂鑼鼓聲的伴奏下,從前往后播放著。可讓他氣惱的是,每次播放到他高聲喊著“翠蘭、翠蘭”的時候,人就醒了。
他有點意猶未盡,甚至想,如果沒醒,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呢?
該死的夢!
罵完夢,徐大樹很快又回到了夢中?;氐綁糁械男齑髽洌鼻械匾ツ莻€密林中,把姜翠蘭找回來。他覺得,姜翠蘭可能就躲在那座小石屋里。他不能沒有姜翠蘭,不然,今后他再站在土埂子上,誰扶他下來?
徐大樹有些恍惚,分不清自己是在夢里,還是在夢外,只覺得,自己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下不來。寒風呼呼的,從四面八方向他襲來。他急不過,就給大兒子小明打了一個電話。
小明在海南三亞工作。沈銀階去世后,小明怕徐大樹一個人在家里孤單,就把他接到三亞,跟他一起住??勺×税肽?,徐大樹要回。一是住不慣,二是醫(yī)保不能跨省報銷,看病住院不方便,更重要的是,他怕死在海南島,隔山隔海的,回不來,成了孤魂野鬼。
小明自然是不同意的,說你一個人在家,有個三病兩痛的怎么辦?誰來照顧你?徐大樹說,沒事兒,這些我都想好了,回去后,就住到養(yǎng)老院去。
小明看著徐大樹,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徐大樹卻順著自己的思路說,養(yǎng)老院有吃有喝的,環(huán)境又好,真動不了了,還有陪護,收費也比較合理。人老了,沒有別的要求,有吃有喝就行了。
徐大樹說了一大通,小明才回過神來,眨巴著眼睛問,你要住到養(yǎng)老院去?小明問得小心翼翼的,一字一頓,似在咀嚼著某種堅硬且味怪的堅果。徐大樹點著頭說,是啊,出來之前,我就去那里看過了。
小明說,你去養(yǎng)老院住,那我們兄妹的臉往哪兒擱?別人不罵我們?徐大樹說,誰罵呀?那里住的大多都是退休老人,他們也是有兒有女的。
徐大樹一向家長作風搞慣了,小明不同意也沒辦法,只好把他送回了浠水老家,送到了養(yǎng)老院里。
電話響了半天無人接聽,徐大樹準備關(guān)機時,小明的聲音卻生生地闖了進來。小明問,爸,是你嗎?你有事兒?徐大樹說,嗯,是我,小明,有個事情我想跟你說一下。
聽徐大樹說得鄭重其事的,小明的聲音變得急切起來,爸,有什么事兒?你說。徐大樹說,我正站在一道土埂子上,兩邊都是光溜溜的陡坡,下不來呀。
爸,你站在哪道土埂子上?還沒下來嗎?你快叫個人來幫你呀。爸,如果不行,你就給他錢。聽了徐大樹沒頭沒腦的話,小明的聲音更加急切了。
徐大樹想了一下,緩緩地回答說,是民政局前的一道土埂子,我已經(jīng)下來了,這是幾天前的事兒。
下來了?幾天前的事兒?沒事兒吧爸?我不是跟你說了,一個人不能外出,外出一定要叫陪護,你怎么還一個人外出呢?縣城里哪來的土埂子?你沒事兒去土埂子上干啥呢?小明的語氣,由擔憂慢慢變成了埋怨。
徐大樹說,那天我身體有點不舒服,想去中醫(yī)院看醫(yī)生,沒想到那里在修路,筑起了一道高高的土埂子。
你身體不舒服?修路筑起的土埂子?那你是怎么下來的?沒摔著吧?小明的心再次提了起來。
徐大樹說,沒摔著,最后有一個認識的老阿姨從那里路過,把我扶下來了。
一個,認識的,老阿姨……把你,扶下來了?小明一個詞一個詞地品咂著,像是要從中品咂出一點什么味兒來。
是啊,多虧了那個老阿姨,不然,我哪下得來呀。說到這里,徐大樹感覺心里涼涼的,有點想哭。他忍了忍,但聲音仍帶著哭腔,孩子,可我覺得,我現(xiàn)在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這道土埂子比先前那道土埂子還陡呢。
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怎么會這樣?爸,你是不是被嚇糊涂了?
面對小明一聲緊似一聲的追問,徐大樹緩緩地回答說,我沒有被嚇糊涂,我是真的又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
六
徐大樹給大兒子小明打了電話后的第二天上午,女兒小英回來了,小兒子小杰也回來了。這姐弟倆,一個在黃石,一個在黃州,雖說隔得不遠,但沒有特殊情況是很少邀約一起回來的。徐大樹知道,這肯定是小明安排的。
不管怎樣,見兒女們回來,徐大樹還是挺高興的,忙拿出新買的紅心火龍果,切成芝麻糕般厚薄,裝在一個白瓷盤里,端給他倆吃。接著,又給街上一家鴿子店打電話,要他們中午送一罐鴿子湯過來。他在電話里一再強調(diào)說,要大份的,要真湯,要加了枸杞的那種。打完鴿子店的電話,又打養(yǎng)老院食堂的電話。
聽他忙著安排吃喝,小英阻止說,爸,你莫忙了,中午我請你和小杰去吃館子。小杰也說,我請吧,爸,我們帶你出去改善一下生活。
徐大樹擺著手說,都莫跟我爭,你們回來,就是我的客人,哪有讓客人請吃飯的道理?那個店的鴿子湯是用瓦罐煨的,還不錯,我吃過幾次,人也熟。食堂的菜也炒得不賴,關(guān)鍵是衛(wèi)生,你們要是不愿喝鴿子湯,不愿吃食堂,就跟我說,我再換一個地方就是了。
見他沉著臉不高興,小英忙轉(zhuǎn)了態(tài)度,笑著對小杰說,小杰,我們不跟爸爭了哈,就吃爸的,鴿子湯大補,中午我們就放開肚子吃,放開肚子喝,狠狠地宰爸一頓。小杰回應(yīng)說,好,就吃老爸的,老爸的我們不吃,誰吃呀?我最愛喝鴿子湯了,爸,你不怕我們把你吃窮了吧?
聽姐弟倆這樣說,徐大樹“嗤”地一聲笑了,說,吃吧,吃吧,你們幾個小吃狼,小時候那可是一個比一個能吃呢??晌夷菚r工資低,每個月只有三十多塊錢,哪夠你們吃???看到你們端起碗來就舍不得放下,你媽就罵你們,是餓狼托生的,家都被你們吃窮了?,F(xiàn)在,我一個月的退休金三四千塊呢,吃不窮的。
小英和小杰是帶著任務(wù)回來的。吃喝的事兒安排好了,就該說正事兒了??伤麄z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愿先開口。徐大樹卻相反,一坐下來就開始說,并直奔著主題而去,把他那天站在土埂子上下不來的事兒給姐弟倆說了一遍。徐大樹說得很詳細,連當時的所思所想都說了。說到最后,他重重地嘆了一口長氣,唉,我真的老了,不中用了,連一道小小的土埂子都對付不了。爸,你咋這樣說呢,像你這個年齡,還有這個相兒,腰不駝背不弓的,自己能夠照顧自己,人家不知有多羨慕呢。聽了徐大樹的嘆息,小英才找到了話題。小杰也跟著說,是啊,爸,你看你,都八十多歲的人了,還耳聰目明的,思維又清晰,寫的詩還能登報紙,有幾個人趕得上?。?/p>
徐大樹平時是不服老的,自己的事情自己做,還堅持看書看報,寫詩寫文章,最近,又拜本縣的一名青年作家為師,開始學寫小說。對國際國內(nèi)的事情,他也特別上心,有時看電視,看到有外國欺負中國的報道,就恨不得沖上去,與那些不講道理的人,拼個你死我活。但此刻,他卻輕輕地搖著頭說,你們莫要恭維我,我的情況我自己最清楚,我現(xiàn)在就是一個站在土埂子上的人,沒有人攙扶就下不去了啊。
徐大樹這話一說,小英和小杰就都不說話了。他們默默地看著滿臉悲戚的徐大樹,徐大樹卻低著頭,凝視著面前茶幾上的一個紫砂茶杯。紫砂茶杯的蓋子已揭開,杯子里的水還滿著,有熱氣在裊裊上升。
客廳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安靜的客廳,像屋頂突然矮了下來,讓人有一種壓迫感。小英收回目光,緩緩地站起身,走到屋角處,拎過暖水瓶,給徐大樹面前的那個紫砂茶杯里續(xù)了一點水。續(xù)完水,小英把暖水瓶送回到了原處,自己卻沒有回到原來的座位上,而是緊挨著徐大樹坐下來。她先是把頭靠在徐大樹的肩膀上,過了一會兒,又把頭埋進了他的懷里。
小英哭了。
小英哭得很壓抑,她不想把聲音放出來,身體卻一起一伏的,不停地顫抖著。她身體的顫抖,把徐大樹的身體也帶得顫抖起來。徐大樹低著頭,看著懷里的小英,有點不知所措,手卻輕車熟路地在小英的后背上,輕輕地拍打起來。他記得,小英小的時候,只要是受了委屈,或者挨了沈銀階的打罵,總要把頭埋進他的懷里,撒一會兒嬌。為安撫小英,他就用手在小英的后背上輕輕地拍打,只要他輕輕地拍打幾下,小英心里的委屈或不快,就煙消云散了。
這是他們父女倆共同的記憶。徐大樹這樣一拍打,小英情感的閘門就被打開了。她再也抑制不住自己了,抬起頭來,對徐大樹說,爸,我們不孝,我們整天只想著自己的小家,只想著自己的難,你這么大年紀了,還讓你一個人孤孤單單地住在這里,我們對不起你啊。爸,走,我們不在這里住了,跟我回家,就是再難,我們也要照顧好你。
小英聲音哽咽,滿臉是淚。小英的情緒,影響了小杰。眼睛紅紅的小杰,也坐不住了。他走到徐大樹身邊,蹲下身子,把手搭在徐大樹的膝蓋上,輕輕地搖晃起來。邊搖邊說,爸,回家吧,你一個人住在這里,我們真的不放心啊。
徐大樹側(cè)過頭來,憐愛地看著小杰,同時,伸出一只手,從后面攬住了小杰的肩膀。這樣,一雙兒女就都在他的懷里了。
徐大樹感覺像是回到了從前,回到了年輕力壯的時候,不由得兩手用力,把小英小杰往懷里摟了摟,把自己的淚水也摟了出來。他趕忙閉上眼睛,將頭仰靠在沙發(fā)的靠背上。
待情緒平復下來,他才對小英和小杰說,這不怪你們,來養(yǎng)老院,是我自己的決定。小英說,爸,我知道,你是怕給我們添麻煩才來這里的??赡悻F(xiàn)在老了,得有人照料啊。小杰也說,是啊爸,我們今天來,就是要接你回家的。
徐大樹搖搖頭說,你們都有自己的家,工作又忙,我不能給你們添亂呀。小杰說,爸,沒事的,我們已經(jīng)商量好了,三家輪班轉(zhuǎn),每家照料幾個月。
徐大樹仍搖著頭說,你們的心意我領(lǐng)了,可我在這里住習慣了。你看,這里有花園,有亭臺,有鍛煉的地方,環(huán)境好,還有說話的人,要我離開這里,還真是舍不得呢。我想過了,哪兒也不去,就住這里了。
爸,這哪行呢?你要是再像上次那樣,遇上了一道土埂子,怎么辦?小杰邊說邊站起身來。小杰身材比徐大樹高,塊頭也比徐大樹大,一站起身來,徐大樹的手臂就摟不住他了。徐大樹只好把手收回來,放在自己的膝蓋上。有了膝蓋的支撐,徐大樹的身體仍坐得很端正。他仰起臉來對小杰說,這個你們不用擔心,我已經(jīng)想好了解決的辦法。
你已經(jīng)想好了解決的辦法?有什么辦法?小杰俯下身來看著徐大樹。徐大樹頓了一下,說,就是找個能照料我的人。
找個能照料你的人?哪有這樣合適的人呢?小英從徐大樹懷里抬起頭來,仰臉看著徐大樹。徐大樹說,人已經(jīng)有了,就是那天扶我下來的那個老阿姨。
那天扶你下來的那個老阿姨?小英猛地站起身來,像不認識似的看著徐大樹。徐大樹點了點頭,說,是啊,就是那個老阿姨,她叫姜翠蘭,人不錯,身體也好,今年六十六歲,老伴去年沒了,兩個女兒早已出嫁,現(xiàn)在也是一個人過。
小杰問徐大樹,她的情況你都搞清楚了?
徐大樹說,是啊,我去找過她,順便問了這些情況。
你還去找過她?你想找她來做……做保姆?小杰情急之下,話說得有點沖,但出口時還是拐了個彎。
徐大樹紅著臉搖著頭說,不,我想找她……找她做個伴。你媽走了兩年多了,在這之前,我從沒想過要找老伴,可那天從土埂子上下來后,我就有了這個想法,人老了,隨時都可能遇上一道土埂子,還真的需要一個伴呢。
徐大樹的話,把小英小杰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
七
徐大樹記得,那天上午,姜翠蘭把他從土埂子上扶下來后,他問姜翠蘭,李老師還好吧?他一問,姜翠蘭的臉色就變了,變得陰沉沉的,像是要下雨。看到姜翠蘭臉色的變化,他就有了預感,果然,一陣沉默過后,姜翠蘭就告訴他,李亞橋走了,走了一年多了。
徐大樹當時問起李亞橋的情況,是出于真心和真情。自那次去李亞橋家后,他就再沒跟他們聯(lián)系過。同時,也是為了轉(zhuǎn)移一下話題,好把自己從剛才撲進姜翠蘭懷里的尷尬中解脫出來,沒想到姜翠蘭告訴他的,竟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這讓他更尷尬了,他甚至擔心,姜翠蘭會懷疑他是老不正經(jīng),故意那樣做的。
想到這一層,徐大樹就不敢看姜翠蘭了。他低著頭紅著臉,姜翠蘭說了幾句安慰話,就匆匆地與她告別了??苫氐金B(yǎng)老院,他才想起來,有一句話沒問姜翠蘭:李亞橋不在了,她靠什么生活?他也想過,當時那樣問,也許不太合適,可不知為什么,他就是想問一下。
李亞橋與姜翠蘭是半路夫妻。他倆的結(jié)合,源于一次偶然事件。
一天,李亞橋去縣文化館送稿子,路過東門河廢品收購站時,見一個女人坐在收購站外的一棵大柳樹下傷心地哭泣著。李亞橋就上前問究竟,沒想到,女人卻沖著他發(fā)起火來。女人說,你說說,這是個什么道理,我撿破爛怎么啦?又不偷又不搶,招誰惹誰了?他憑什么看不起我?狗東西!
李亞橋看了女人一眼,還有她身邊停放著的一輛裝滿破紙箱、廢報紙的舊板車,知道她這是慪了氣,受了委屈。有些人總瞧不起撿破爛的,喜歡往他們頭上撒氣。他想勸慰一下女人,順口說,撿破爛好啊,伸手就是錢,撿起就是寶。
聽了李亞橋的話,女人不哭了,仰起臉來問李亞橋,你說什么?你再說給我聽聽。李亞橋說,我說撿破爛好啊,伸手就是錢,撿起就是寶。
你真是這樣看的?女人臉上有了些許喜色。
李亞橋說,事實就是這樣嘛,可惜,這世上有些人不識寶呢。
女人不再問了,站起身來,把眼淚一擦,就推起板車,飛快地跑向收購站,頭也沒回一下。
過了兩天,李亞橋午睡起來,正準備寫東西,有人敲門。門還沒完全拉開,一縷雪花膏的香味兒就擠了進來,跟著雪花膏香味兒一塊擠進來的,還有一個打扮齊整的女人。待她坐定,李亞橋才看清,是那個在廢品收購站前哭泣的女人。
女人上身穿一件乳白色荷葉邊對襟褂,下身穿一條藏青色緊身褲,腳上穿一雙棕色敞口皮鞋,齊耳的短發(fā),梳得順順溜溜的,無論是精神還是氣質(zhì),都與那天判若兩人。
李亞橋驚奇地看著女人,輕輕吸了吸鼻子,想問她有什么事,口還沒開,女人的話就像連珠炮掃了過來。李亞橋慢慢聽出了點眉目。女人叫姜翠蘭,三十多歲時死了丈夫。前些時,有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姓楊的老頭。楊老頭是電力公司退休職工,退休金高。兩人接觸后,楊老頭對她別的都滿意,可在背地里卻嫌她是個撿破爛的。那天她正好聽到楊老頭在背地里嘲笑她是個撿破爛的,一時心痛難忍,便坐在那里一個勁兒地哭,可越哭越覺得委屈,想死的心都有了,幸好李亞橋來了。李亞橋的話,像一劑強心針,讓她鎮(zhèn)定了下來,也讓她拿定了主意,我憑什么要受他的氣?離了他就不能過日子?
聽她說完,李亞橋不由抓起了頭皮,說,哎呀呀,想不到我好心辦了壞事喲,無意間拆散了一樁好姻緣。姜翠蘭說,什么好姻緣?從一開始我就不喜歡他,除了幾個臭錢,他還有個什么?長得像一頭肥豬,俗里俗氣的,看著就心煩。
李亞橋被她的話逗笑了,順口問,那你想找個什么樣的?姜翠蘭說,就你這個樣的!姜翠蘭的回答,直截了當,沒有一絲含糊,李亞橋被鬧了個大紅臉。他忙搖著頭說,莫開這樣的玩笑,我快七十歲的人了。
姜翠蘭說,七十歲怕什么,我也五十歲了。
李亞橋說,不行,不行的,我老了,又沒有退休金,財政每個月只補助幾百塊錢的生活費,養(yǎng)不活人的。姜翠蘭說,你放心,我不要你養(yǎng)活,我會撿破爛,會擦皮鞋,還會做飯洗衣。
見姜翠蘭那樣子,不像是開玩笑,倒像是有備而來,李亞橋不敢馬虎了。他神情嚴肅地對姜翠蘭說,哪能這樣草率呢?我們還不認識啊。姜翠蘭說,咋不認識?我早就認識你了,你是一個作家,會寫文章。
李亞橋說,我是一個作家不假,可我的身份還是一個農(nóng)民,不像國家工作人員有退休金。姜翠蘭說,我知道。我還知道,你老伴去世多年,有一個兒子和一個女兒,兒子精神有毛病,女兒早嫁人了,你現(xiàn)在跟我一樣,孤身一人過日子。
李亞橋有點驚訝地看著姜翠蘭,說,你既然知道我的情況,為何還要來找我?你不怕吃苦?姜翠蘭說,我愿意,我不怕吃苦。只要你點個頭,我就來給你做飯洗衣,照顧你一輩子。
這太出乎李亞橋的意外了,他愣怔了半天,不知怎樣回答好。理智告訴他,倆人年齡差距大,不太合適,再說,他也沒有再找老伴的打算,但如果當場拒絕,肯定會傷了姜翠蘭的自尊,像她這樣的人,把自尊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何況一個女人,這樣向一個男人表白,需要多大的勇氣啊。
李亞橋想了想,對姜翠蘭說,謝謝你這樣信任我,可這是關(guān)系到你后半生幸福的大事,你還是好好考慮一下吧,不急,等你考慮好了再說。姜翠蘭急了,說,我早考慮好了,不然,我會上門來找你?
見李亞橋張著嘴巴不說話,姜翠蘭更急了,仰起頭白著臉問,你看不上我?是不是也像那個狗東西一樣,嫌我是個撿破爛的?李亞橋不敢再猶豫了,忙回答說,不,不,我怎么會看不上你呢?你年輕,能干,是個好女人。哪個男人得到了你,那是他的福氣呢。
聽了李亞橋的話,姜翠蘭的臉上,慢慢泛起了一層潮紅,人也變得扭捏起來,剛才那灼人的目光,已變得迷離而躲閃了。
這才是一個女人!看到害羞的姜翠蘭,李亞橋的心動了一下。但他仍控制著自己的情緒,輕聲問姜翠蘭,那有錢的人你都不要,為何要找我這個窮老頭子?姜翠蘭說,因為你跟別人不一樣。
我跟別人不一樣?我跟別人有什么不一樣?李亞橋疑惑地看著姜翠蘭。姜翠蘭說,你是一個讀了書的人,說話也好聽些。
八
徐大樹忽然感覺,客廳里空蕩蕩的,坐在里面,像坐在曠野上。他不由得站起身來,把屋子里細細地打量了一番:屋子還是原來的屋子,長條沙發(fā)還在,兩張?zhí)僖芜€在,朱紅色的茶幾還在,壁掛電視機還在,兩個暖水瓶還在,放在茶幾下的那個黑色圓柱形垃圾桶還在,垃圾桶里的垃圾也還在,就連他平時喝茶的那個紫砂茶杯,也還在茶幾上放著……
所有的物件都還在呀,怎么就覺得空了呢?徐大樹用手指輕叩著自己的腦袋,細碎的聲響如音符,連綴成了一支樂曲。他終于記起來,屋子里少了兩個人——小英走了,小杰也走了。
小英和小杰是被他趕走的。
上午,他把李亞橋和姜翠蘭的故事,講給小英小杰聽。他還沒講完,小英就說,爸,我知道你講這個故事的用意,可有些東西不可復制啊。當年,他倆還不算太老,結(jié)合在一起,也還說得過去,現(xiàn)在,你老了,她也老了,如果結(jié)合在一起,到時候誰照料誰呀?徐大樹說,她身體好,不需要人照料的。小英說,她現(xiàn)在身體是好,可過幾年呢?她也不是鐵打的呀。
這個問題把徐大樹給問住了。幾年后的情況,他還真的沒有考慮過。見他愣著沒回答,小杰忙插嘴說,是啊爸,這個問題我們必須考慮呀,現(xiàn)在的人不像以前的人了,現(xiàn)在的人都會算計,到時候我們掉進陷阱里,想爬起來都難呢。
小杰這句話惹惱了徐大樹。他說,你以為天底下都是壞人?做什么事都要算計?她是一個老實人,哪會想得那么復雜?再說,她就是想算計,也不會算計我這個老頭子啊。何況這是我主動找她,又不是她來找我。
小英說,爸,你莫急嘛,小杰說的也不是沒有道理。
他說的狗屁道理。徐大樹氣憤憤的,話也帶臟了。
小杰紅了臉爭辯說,我說的怎么就沒有道理?如果你跟她結(jié)合了,她就是我們的繼母,等你百年歸世后,要不要我們養(yǎng)她的老?
不要你們養(yǎng)她的老。我去民政局咨詢過,只要我跟她辦理了正式結(jié)婚手續(xù),成了合法夫妻,我死后,她就可以享受生活補貼。有了生活補貼,她就能夠過日子。聽了小杰的話,徐大樹突然想起了這些,想起這些,說話的底氣也足了。
小杰還是不服氣,說,她要是再提別的要求呢?徐大樹說,她還提什么要求?她不是個貪心的人。李亞橋曾跟我說過,姜翠蘭是個好女人,也是個能干的女人,跟他結(jié)婚后,從沒亂花過一分錢,還撿破爛、擦皮鞋掙錢,補貼家用哩。
可人是會變的呀。再說,她跟李亞橋時,李亞橋窮,沒有錢,提要求也沒用,可你一個月有幾千塊錢的退休金呀。徐大樹說,退休金怎么了?我的退休金,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你們管不著。
小英說,爸,你的退休金你有權(quán)支配,我們也沒人指望。你想找個老伴,也不過分,可我們心里,只裝得下我媽啊。
小英眼睛紅紅的,有點說不下去了。徐大樹也把目光從小英身上收回來,低著頭不說話。他與沈銀階一起生活了五十多年。五十多年,半個多世紀呢,就是兩塊生鐵放在一塊兒,也捂熱了啊。
見徐大樹不說話,小英小杰也不好再說了。這時,剛好鴿子店送鴿子湯來了,徐大樹又打電話給養(yǎng)老院食堂,叫他們把他定的飯菜送過來。養(yǎng)老院食堂送來了三葷一素四個菜,再加上那一大瓦罐鴿子湯,要說,這個午餐還算豐盛,但三個人卻吃得悄無聲息,寡淡無味。
九
吃完飯,小英有事去了街上,屋子里就剩他們父子倆。徐大樹肚子里有氣,不想說話,小杰雖然有話要說,但見徐大樹陰著臉,也不敢開口。兩個人不尷不尬地坐著。時間長了,小杰終于忍不住了,就問徐大樹,爸,你為什么突然想到要找老伴呢?徐大樹瞥了小杰一眼,說,我剛才不是說過了嗎。
小杰怕惹徐大樹發(fā)火,就換了口氣,說,爸,要說呢,你找個老伴,我們做兒女的不應(yīng)該反對,可你的年齡的確大了點,八十三快滿八十四了。再說了,你一生規(guī)規(guī)矩矩的,行得正坐得穩(wěn),不能老了讓人說閑話呀。
徐大樹又瞥了小杰一眼,有什么閑話說?未必找個老伴還犯法?小杰說,犯法倒是不犯法,但總有點那個……
有點哪個?徐大樹又瞥了小杰一眼。面對徐大樹咄咄逼人的氣勢,小杰也有點想豁出去的意思。他說,你要是想女人了,其實……
其實什么?你說呀,怎么不說了?徐大樹滿臉憤怒地追著小杰問,小杰有點怯了,不由得往后退著。徐大樹卻不依不饒,說,你是不是想讓老子去找個小姐?你是不是這個意思?小杰本想說,找個小姐也比找老伴強,花錢少,還省去許多的麻煩,但看到怒發(fā)沖冠的徐大樹,不敢說了。
徐大樹真的老了,一通脾氣發(fā)完,人就有點站不住了。小杰趕忙上前,伸出手想去扶他,卻被他一把推開。他搖晃著身子,指著小杰的鼻子罵,混賬東西,你把老子看成什么人了?我想找個老伴就是想女人了?
小杰呆愣愣地站在一旁,看著余怒未消的徐大樹,不知如何是好,但他心里明白,幸好沒把后半截話說出來,不然,徐大樹肯定會像一截被點燃的炮竹,在他面前炸個粉碎的。
待到徐大樹的情緒稍稍平靜下來,小杰才敢開口,不過,出口的話兒已拐了彎。小杰說,爸,你誤解了我,我說的其實,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說還有別的辦法嘛。比如,我有個同事,他父親的情況也跟你一樣,八十多歲時提出要找老伴。那個女的也比老人小了二十來歲,開始時,子女都很反對,最后,達成了一個協(xié)議,老人跟那女人生活在一起,但女的只能以保姆的名義,他們每個月給她一定的報酬,等老頭去世后,再一次性給她一筆補償金,關(guān)系就自動解除了。
沒等小杰說完,徐大樹就跳了起來,這是個什么狗屁協(xié)議?這純粹是欺負人嘛。我不會這樣做的,要找人家,就要尊重人家,就要辦正式手續(xù),明確關(guān)系。小杰說,這不是尊重不尊重的問題,而是為了避免以后的麻煩。你想想,如果你跟她登記結(jié)婚,她就是你的合法妻子,你死后,財產(chǎn)就有一半是屬于她的,如果沒辦結(jié)婚手續(xù),她就無權(quán)繼承財產(chǎn)。
徐大樹的氣又上來了。他指著小杰的鼻子說,搞了半天,你還是為了財產(chǎn)呀?我有幾大個財產(chǎn)?以前的幾個錢,全貼了你們兄妹,現(xiàn)在,我名下最大的財產(chǎn),就那套八十多平方米的舊單元房,能值幾個錢?你們整天只想著財產(chǎn),誰想過我?誰想過我的難?我那天在土埂子上下不來時,你們在哪兒?
被徐大樹一頓數(shù)落,小杰有話也不敢說了,只怔怔地看著徐大樹,幸好小英回來了。小英人未進門,聲音先進了門,小杰,快來幫我一下。小英一喊,小杰就跑了出去。過了一會兒,兩人抬著一塊大玻璃匾進來了。
小英指揮著小杰,把玻璃匾平放在茶幾上。玻璃匾放好了,她拉過徐大樹,撒著嬌說,爸,你看看,這是什么?徐大樹氣還未消,但還是走到了茶幾旁。那是他與沈銀階的一張合影,被放大了,鑲在玻璃鏡框里。
小英說,爸,你跟我媽這張合影,照得真是好呢,又自然又和諧,你看,我媽笑得多開心,就連那個做匾的師傅也說,一個帥氣,一個漂亮,太般配了。小英說著,也不管徐大樹的反應(yīng),就招呼小杰,把匾拿到他的臥室,掛在了正對門的一面山墻上。等他們忙完出來,徐大樹沉著臉說,你們要說的話說了,要做的事做了,現(xiàn)在也該走了。沒等小英小杰開口,徐大樹又用手指著門外,催促說,你們走啊,現(xiàn)在就走。
小英說,爸,我們想多陪你一下嘛。小英說完,就在徐大樹身邊坐了下來。徐大樹說,我一時半會兒還死不了,不需要人陪,你們都給我走,走遠些。
小英小杰走后,徐大樹忽然覺得,屋子里空了,心里也空了,身上沒有一絲力氣。他只得進到臥室里,在床上躺了下來。
他開始是朝里睡的,睡了一會兒,覺得不舒服,又朝外睡過來。臉朝著外面,剛好對著門口那面大鏡子,那面大鏡子剛好照著墻上掛的那塊玻璃匾,他看到沈銀階在鏡子里朝著他笑。
他有些惱了,問沈銀階,你笑什么?沈銀階不說話,只對著他笑。徐大樹說,我知道你為什么笑,因為你又贏了。
沈銀階仍那樣笑著。
徐大樹有點發(fā)毛了,說,你不要笑了好不好,你沒見我心里正煩著?沈銀階還是笑,笑過一陣才停下來,說,你煩什么呀,馬上就要當新郎了,我都為你高興呢。
徐大樹說,我這不是沒辦法嗎,你走了,我想找個伴兒。沈銀階說,我知道,在唱楚劇的名角中,經(jīng)常與徐大樹同臺唱戲的是姜翠蘭,他倆才是一撥的呢,而沈銀階比他們早,因此,你跟我在一起,是個錯誤。
這是那次李亞橋開玩笑時說的,你還當真了呀?況且人家唱楚劇的叫沈云陔,是個男的。你這唱的是哪一曲嘛?徐大樹紅著臉爭辯說。沈銀階點點頭說,這個我知道。我還知道,在你心里,是時常想著那個事兒的,不然,你怎么這樣急著要找姜翠蘭?不就是想跟她演一場《百日緣》嗎?
徐大樹沉著臉說,連你也這樣看我?我是那樣的人嗎?要不是遇上那道土埂子,我哪動過那心思?徐大樹閉上眼睛,不再看那面鏡子了。
哈哈哈……沈銀階大笑起來。聽到笑聲,徐大樹又睜開了眼睛,說,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沈銀階說,看來你一點沒變呀,還是這么小心眼。
徐大樹看一眼沈銀階,你這樣冤枉人,還說我小心眼。沈銀階說,我這是想讓你開心嘛,活了幾十年了,不要老是苦著個臉,快起來,把我給你買的那套新羽絨服穿上,我?guī)闳ヒ粋€地方。
徐大樹猶豫了一下,但還是起了床,把那套新羽絨服穿在了身上。不過,他汲取了上次的教訓,把平時穿的外套丟在了一旁。
待他穿戴好了,沈銀階走到他面前,又幫他把衣服上的皺褶,一一撫平展,然后,把他扯到鏡子前,對他說,你看看,多精神呀,這才像個新郎的樣子嘛。沈銀階說完,上前挽著他的胳膊,一同往鏡子里走去。
沈銀階把他領(lǐng)到了一處密林中,徐大樹越看越覺得眼熟,沒過多久,就有一座小石屋立在了他面前。小石屋周圍,鮮花盛開,蜂飛蝶舞,門兩邊的石柱上,貼有一副大紅對聯(lián),上聯(lián)是:易日乾坤定矣,下聯(lián)是:詩云鐘鼓樂之。徐大樹站在門口,認真地欣賞著。不知為什么,每次看到那兩排遒勁有力的大字,他就感到有一股青春的朝氣,在體內(nèi)勃發(fā)。他有點情不自禁了,就拉起沈銀階的手,一起走進了小石屋。
小石屋里,有一方小小的舞臺,舞臺上正上演著楚劇《百日緣》。戲已接近尾聲,臺上燈光幽暗,七仙女正跪在董永身邊,如泣如訴地唱著:“董郎跌倒地平川,一見董郎昏……昏迷了……昏迷了,不由七女我哭號啕,解下了羅裙寫血表,咬破中指當羊毫,狠心就把中指咬,十指連心,罷了……我難得舍得……夫啊……疼痛難熬……”
七仙女哭哭啼啼地站起身來,準備告別董永上天而去,但舍不下董永,就繞著仰躺在地的董永,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無奈天將來催,她最后還是一步三回頭地上天去了??粗呦膳潜莸臉幼?,徐大樹驚叫道,那不是姜翠蘭嗎?沈銀階說,對呀,那就是姜翠蘭,那地下躺著的是李亞橋。
原來他們到這里演戲來了?
徐大樹正疑惑間,忽聽得身后鑼鼓喧天,鞭炮齊鳴。他忍不住回過頭去,卻看到小明小英小杰及一些子侄們,頭披及地長條白布,低頭跪于地上,不遠處有一個樂隊,正在吹奏著一支樂曲,那樂曲低沉而哀婉,他聽得心里哀哀的。
徐大樹發(fā)現(xiàn),自己又孤零零地站在了一道土埂子上。那道土埂子,兩邊都有一個光溜溜的凹槽。他茫然四顧,不知往哪邊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