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楚涵
摘要:以“真假美猴王”故事為切入點,從儒、釋、道三教的核心觀點出發(fā),對“六耳獼猴”與“孫悟空”兩個形象及其聯(lián)系進行溯源、考證、分析解讀,對“六耳獼猴”這一形象的象征性、隱喻性及其背后的隱在含義進行闡釋,認為是師徒四人各自的妄念、動蕩信念與矛盾所化?!段饔斡洝分黝}以宣揚“三教合一”化了的心學構成理論支撐,指出心學、內(nèi)丹道、禪宗三者內(nèi)部在注重心性修養(yǎng)、強調(diào)“本自俱足”、追求“斷念去欲”的空無狀態(tài)等層面上的同一性。“六耳獼猴”這一情節(jié)性人物以小見大地反映出整部小說“三教合一”的核心特點。
關鍵詞:六耳獼猴;孫悟空;三教合一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CN61-1487-(2019)08-0122-03
欲了解《西游記》作者吳承恩是如何通過六耳獼猴這一形象來體現(xiàn)“三教合一”化了的心學,以及該形象背后的三教淵源,首先應當解決的問題是“何為六耳獼猴”。主要有三種看法:一為遵照佛祖的解釋,認為其為“不入十類”的混世四猴之一[1]709,是獨立于孫悟空存在的,與取經(jīng)路上所遇其他妖精無異;二為圍繞著佛祖展開的某種陰謀論解讀。這在李天飛先生著作中已有充分駁斥;三為六耳獼猴是孫悟空“二心”的具象化體現(xiàn)。這是多數(shù)學者,亦是本文所持觀點。
一、六耳獼猴是孫悟空“二心”的具象化體現(xiàn)
論據(jù)主要來自三個層面。
(一)幾個主要回目名稱、特殊指稱的暗示
例如《西游記》第五十六回題為“神狂誅草寇,道昧放心猿”,此處“放心猿”可有著雙重的理解,即悟空因誅草寇而昧道進而遭唐僧放逐,或悟空因神狂道昧而將自己的陰暗面六耳獼猴放出。五十八回題為“二心攪亂大乾坤,一體難修真寂滅”,“二心”“一體”這一對仗用語則表露得更為直接。[1]5在第十四回回目為“心猿歸正,六賊無蹤”[1]2,講的亦是悟空出走,回來后受緊箍咒限制雜念盡除,從此死心塌地跟隨唐僧西去的故事,與“真假美猴王”有著對應之處。至于特殊名稱,最明顯的暗示莫如貫穿全書的“心猿”這一稱呼。
(二)文中細節(jié)處的暗示
例如六耳獼猴與孫悟空在功夫法術、形容、言語、對緊箍咒反應上的高度一致。以及佛祖在二人到來前對西天諸圣所言“汝等俱是一心,且看二心競斗而來也?!盵1]708
(三)穿插詩詞中的暗示
詩詞在《西游記》中除了描繪情勢外,常常起到表達作者主觀看法與議論之作用。因此在主題分析中應格外重視詩詞。而本故事中詩詞的暗示則顯得更為明顯。例如五十七回中“五行生克情無順,只待心猿復進關。”[1]697五十八回在二人打斗間插入的“人有二心生災禍,天涯海角致疑猜。欲思寶馬三公位,又憶金鑾一品臺。南征北討無休歇,東擋西除未定哉。禪門須學無心訣,靜養(yǎng)嬰兒結圣胎?!盵1]708以及在故事末尾的結語:“中道分離亂五行,降妖聚會合元明。神歸心舍禪方定,六識祛降丹自成。”[1]710
二、孫悟空與六耳獼猴之形象及關系初辨
正因六耳獼猴與孫悟空之間的特殊關系,“何為六耳獼猴”問題的解決當從矛盾兩端入手,對這一對角色進行考證與形象分析。
(一)孫悟空形象論
雖然對于孫悟空的形象歷來有研究者認為缺乏一種統(tǒng)一性,尤其體現(xiàn)在大圣故事與取經(jīng)故事這兩段主要故事集合之間于武力、精神等角度的差異性上,但是筆者以為,無論是出于最后定本者的設計還是后人的解讀,一種統(tǒng)一的孫悟空形象在文學與哲學邏輯上都是存在的。
這種形象與“心猿”一詞緊密相關。吳承恩在《西游記》一書中大量使用“心猿”來指代孫悟空,僅回目中就達到十七處。所謂“心猿”,與“意馬”相對,把人的心理活動中非邏輯的、理想的,充滿了復雜性的、不可捉摸的部分與“猿猴”這一具象聯(lián)系起來,象征著每個人最原初的、動蕩不安的本心。這在孫悟空身上就表現(xiàn)為一派赤子之心,分作兩個方面:于正面,孫悟空成了“自由意志”或曰“自由本能”的化身,因而也就充滿了甚為后世讀者所激賞的“反抗精神”。學者孔刃非認為孫悟空通過前期冥府消名、訪仙學藝等等活動實現(xiàn)了在“時間”“空間”和“自我定位”三個層面上的“絕對自由”。[2]于反面即是孫悟空的人格陰影,是放任這種“絕對自由”于個人層面帶來的不自由,以及于社會層面帶來的破壞性、消極性。
“心猿”亦可謂弗洛伊德之本我。本我未經(jīng)過超我的引導實現(xiàn)社會化,遵循“唯樂原則”,所有活動只為尋求滿足和快感。在這個意義上說,西天是“超我”之象征,西天取經(jīng)即是一個擺脫“本我”的限制,走向充滿純粹的道德樂趣與秩序感的“超我”的過程。“心猿歸正”即以皈依佛法、緊箍咒、取經(jīng)目標等道德、理性、邏輯收束住在大圣故事中張揚的“本我”,在取經(jīng)途中壓制本性形成“自我”。但在“真假美猴王”故事中,這一“自我”就消失了,在孫悟空所壓抑的人格陰影(本我之負面)形成假大圣之后,真大圣就得到了某種純粹化,全然體現(xiàn)出本我之正面,或者說“超我”的特點。這一純粹化的過程亦即是書中反復提到的“煉魔”,“真假美猴王”前后的孫悟空也因此發(fā)生了變化。
(二)六耳獼猴形象論
六耳獼猴因?qū)O悟空的“人有二心”誕生而來,是孫悟空的妄念、邪念、欲念等匯集而成的人格陰影的具象化。我們可以看到,在本故事中,集中體現(xiàn)六耳獼猴特點的主要有兩處情節(jié):打傷唐僧和自行取經(jīng)。打傷唐僧很好理解,孫悟空本身對于唐僧有“嗔”,平日受“超我”的束縛只得收束,但其貪嗔癡心一旦外化便表現(xiàn)了出來。作為“假猴王”之根本目的存在的自行取經(jīng)一節(jié)倒是頗耐人尋味:為何孫悟空的“二心”中還具有取經(jīng)這一正面的追求?筆者以為有兩種解釋:一是這體現(xiàn)了孫悟空蒙蔽其圓滿空寂本心之“無明”中的“癡”這一部分;二是恰恰最為無明空虛之心最需要一種來自于“意義”的追求與慰藉。
有關“六耳”一稱的源流考亦能支撐前文諸論中所形成的六耳獼猴形象。在本故事以前,“六耳”主要有兩方面的意涵:其一,指“第三者、外來介入者”,例如在《西游記》第二回中便已提到的:“悟空道:‘此間更無六耳,止只弟子一人,望師父大舍慈悲,傳與我長生之道罷,永不忘恩!”[1]18又如關漢卿《蝴蝶夢》中亦有:“三人誤大事,六耳不通謀。”[3]在明代小說中亦常有“六耳不傳道”之語,“六耳”也逐漸變?yōu)榱舜赣凇皞鞯馈庇械K的外在客體。其二,佛家有“眼、耳、鼻、舌、身、意”為“六根”之說,由“六根”生“六識”,“六識”為生滅而不能常住之緣起,是修行路上首先應當去除的。在故事結束、獼猴被除時這點也得到了點明:“神歸心舍禪方定,六識祛除丹自成”[1]710。因此“六耳”或許暗示著其由孫悟空起心動念時所成諸妄所化,如欲西行取經(jīng)、走向超我,“六耳獼猴”是孫悟空首先應當戰(zhàn)勝的。
三、“六耳獼猴”的儒釋道三教溯源與闡釋
(一)儒家之心學
本文既認為《西游記》主題在于宣揚高度“三教合一”化了的心學,那么“心學”是其不可回避的一環(huán)?!靶膶W”即“陸王心學”,始于孟子、興于程顥,自陸九淵始發(fā)揚開,由王陽明集其大成。陸王心學的核心在于“心本論”,主張“心外無物”“心外無理”,認為世間萬物皆是“心”變化活動的產(chǎn)物。心學在知識論上主張“知行合一”“發(fā)明本心”,在功夫論層面以王陽明的四句教為代表:“無善無惡心之體,有善有惡意之動。知善知惡是良知,為善去惡是格物?!盵4]具體來說,做學問的目的在于修養(yǎng),以此“為善去惡”,達到自己內(nèi)在的價值判斷,或曰心之本體“良知”。當人沒有時刻回歸、關照本心,為外物所牽引,使本心為私心物欲所蒙蔽時,“良知”的標準即會出現(xiàn)偏差,以善為惡、以惡為善,從而在實行上真正的惡也就出現(xiàn)了。因此,心學強調(diào)要隨時將“格物”與“致知”相結合,實現(xiàn)“知行合一”與“發(fā)明本心”,向內(nèi)求取,不索于外,從而達到“無善無惡”的圣賢之境。
如前文所述,如果說孫悟空象征著“心”的話,六耳獼猴正是將其蒙蔽的“惡”,建立在孫悟空對于取經(jīng)一事上的飄忽不定、對于唐僧的嗔怨、對于其種種“絕對自由”的渴望與“超我”的矛盾之上。正因?qū)O悟空的心念動蕩,常常處于“已發(fā)”而又“不中”的狀態(tài),因此“惡”也就有了可乘之機。孫悟空消滅六耳獼猴的過程,即是一個人心“為善去惡”的過程。這亦可很好地解釋為何“真假美猴王”出現(xiàn)在這個時機上。在大圣故事中,六耳獼猴是不會出現(xiàn)的,因為其與孫悟空本渾然一體,讀者欣賞到的是一個完整的赤子之心的美好、自由與強大的破壞性。但如果需要故事、人物發(fā)展下去,其絕不能滿足于這種“原初性”,而是要賦予孫悟空新的意義——“這種意義就是西天取經(jīng)的為人類群體奮斗的意義”,也就要求自由之子必須經(jīng)歷蛻變、向秩序皈依以及與內(nèi)心達成一致。[5]在《西游記》中,首先是通過五指山、緊箍咒等實現(xiàn)孫悟空迫于外在的轉化,及至“真假美猴王”,取經(jīng)行程過半,孫悟空乃至師徒四人妄心達至最盛,而修行也正好深入至此,六耳獼猴也就應運而生了。
(二)道教之內(nèi)丹道
《西游記》全書有著大量涉及、闡釋甚至直接引用道教內(nèi)丹道的文字,使得亦有許多研究者將其主題闡釋為“證道”,“真假美猴王”這一部分亦不例外。僅以詩詞為例就有“身在神飛不守舍,有爐無火怎燒丹”[1]697“心有兇狂丹不熟,神無定位道難成”[1]690“禪門需學無心訣,靜養(yǎng)嬰兒結圣胎”[1]708“神歸心舍禪方定,六識祛除丹自成”[1]710等。這些詩句基本都指向道教全真派的一個基本觀點,就是在內(nèi)丹修煉中祛欲忘情、修煉心性為“筑基”功夫,是最為基礎與重要的環(huán)節(jié)。有趣的是這些詩句中出現(xiàn)了在一句中佛、道同時出現(xiàn),在修煉方法、旨歸上出現(xiàn)混雜現(xiàn)象,有學者指出這是對于修煉中“佛道一途”的暗示,皆以“修性為首務”。[6]
所謂內(nèi)丹道,即修煉內(nèi)丹之道。內(nèi)丹出現(xiàn)于宋代以后,道士們發(fā)現(xiàn)長久以來煉制外丹一路困難重重、難以成功,便開始轉向以身為爐,以氣和體內(nèi)元神為原料,通過一系列修煉方法,在體內(nèi)形成內(nèi)丹,或曰“圣胎”。內(nèi)丹一旦形成,即可擺脫肉體,羽化登仙?!段饔斡洝穼τ谖蚩?、八戒、沙僧修煉經(jīng)過直接或間接的描寫中,透露出三人的修煉皆是走的內(nèi)丹道這一途徑。內(nèi)丹道分東西南北數(shù)派,法門上又分動字門、靜字門數(shù)種,階次由三階進達數(shù)十階,其內(nèi)包羅甚廣、錯綜復雜,因此本部分僅談至六耳獼猴于其中的象征性。內(nèi)丹道雖變化萬千,但大多不離“筑基”“煉精化炁”“煉炁化神”“煉神還虛”幾個步驟。“筑基”之所以重要,在于以此避免在后面的種種煉化中無法控制心神而“入魔境”,所以“筑基”的核心就是“斷念去欲”,六耳獼猴即是“念”與“欲”的象征,是煉制內(nèi)丹中第一步即當消滅的。此處便與心學、禪宗形成了共鳴之處,即三者雖出于不同目的,卻都追求個體精神上“斷念去欲”的空無狀態(tài)。
(三)佛教之明心見性
佛教在《西游記》中的地位毋庸多言,但其實書中所涉及內(nèi)容多為禪宗一派。禪宗的特點在于是受儒家影響后本土化的大乘:佛教,其“以覺悟眾生本有之佛性為目的,主張用‘禪定概括佛教的全部修習,提倡心性本凈,佛性本有,覺悟不假外求,強調(diào)‘以無念為宗和‘即心是佛、‘見性成佛”[7]因“即心是佛”故而重修心,因“見性成佛”故而求頓悟。在禪宗思想中我們又可看到熟悉的兩種元素:一是認為佛性本有,不必假求于外;二是主張通過智慧的獲得、“性空”的領悟,以“無心”達至“心無掛礙”,進而得大自在。這種掛礙正是來自一念才下,一念又起的貪嗔癡諸多妄念,其所造成的愚癡無明,蒙蔽住本自俱足的佛心。所以,滅六耳獼猴實是孫悟空剪斷妄念、彰明智慧、走向佛性的外化表現(xiàn)。
筆者還以為,六耳獼猴實際不單單象征著孫悟空一人的妄念,更是師徒四人的妄念。從書中描寫所見,另外三人的愚癡無明全然不少于孫悟空,甚至有過之無不及。唐僧怨恨孫悟空,兩度將責任全然推給孫悟空,只望在閻王面前自己無事,是為“嗔”。在孫悟空身陷困境中他亦只想著自己:“你既知此門,你可趁他都不在家,可先到他洞里去取出包裹,我們往西天去罷”[1]706,是為“癡”。全無佛弟子的慈悲精神,誑語亦不斷絕。八戒、沙僧則先有嫉妒之意、面是背非,后在唐僧逐走悟空之時不發(fā)一語,是為對功德之“貪”。在此層面上,師徒四人本是一體,六耳獼猴為其各自的妄念、動蕩信念與師徒間的矛盾所化。是以在“假心”遭滅后,才有師徒另三人亦“剪斷二心”,團隊戮力同心、奔赴西天的描寫。
《西游記》故事的絕妙之處在于,大圣故事加取經(jīng)故事渾然成一整體,具體到每一個個體故事卻又自成天地,可以小見大?!罢婕倜篮锿酢惫适聞t更是凝聚了《西游記》所包含的大部分主題層面的特點與哲學思索。從這類具有典型性、濃縮性的故事入手細加研究,將對于我們對古典小說形成總體性把握大有裨益。
參考文獻:
[1](明)吳承恩.西游記[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80.
[2]孔刃非.《西游記》人物形象塑造的心理學成因[J].明清小說研究,1997(9).
[3](元)關漢卿.關漢卿集[M].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1996.
[4](明)王陽明.傳習錄[M].西安:三秦出版社,2018.
[5]曹炳建.多重文化意義下的探索與追求——《西游記》孫悟空形象新論[J].南陽師范學院學報(社會科學版), 2004(11).
[6]茍波.試談《西游記》的道教內(nèi)涵[J].道教研究,2004(11).
[7]王齊洲.《西游記》與心經(jīng)[J].學術月刊,200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