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雨盎
摘要: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列傳》中提出的“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是對司馬遷價值取向的評價,他認為司馬遷“是非頗繆于圣人”,這是其弊端之所在。但通過對其家學淵源、時代背景,人生經歷,篇章內容的考索,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的是司馬遷實則亦是一個傳統(tǒng)士大夫,他內心深處的價值取向依舊是儒家觀念,而不是把黃老思想作為他評判事物的主體。
關鍵詞:價值取向;黃老;儒家;司馬遷
《史記》是一部體大精思的史學著作,這樣一部卷帙浩繁的史書,其形成耗費了司馬遷畢生的心血,其結構安排、敘事角度、人物選擇等方面無不滲透著作者自身的價值取向。班固在《漢書·司馬遷傳》中最先提出了其“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的評價標準,此后歷代學者對司馬遷的價值取向都做了相關的研究,如認為道家的李長之先生,認為儒家的王鳴盛、錢鐘書、趙光賢等人。而筆者通過對司馬遷生平、家學淵源、時代背景、篇章內容的具體闡釋,能清晰地看到其價值取向仍舊是“征圣”“宗經”的儒家思想。
一、跌宕起伏的人生經歷
司馬遷的生命中有兩個重要的時期,一則是他的少年時期,一則是在遭受李陵之禍以后。少年的司馬遷意氣風發(fā),史官之家的他二十歲便開始游覽各地,收集史料,感受風俗,這對他此后價值觀念的形成起到了重要的作用。據《史記》載:“年十歲則誦古文。二十而南游江、淮,……北涉汶、泗,講業(yè)齊、魯之都,觀孔子之遺風,鄉(xiāng)射鄒、嶧?!睆闹锌梢钥闯鏊抉R遷特意去了齊魯之地,觀孔子之遺跡,同時還學習了相關禮儀。而他年幼誦古文,據《史記索隱》案:“遷及事伏生,是學誦《古文尚書》。劉氏以為《左傳》《國語》《系書》等書,是亦名之古文也?!蔽覀兛梢灾浪r候就已經開始大量學習儒家經典。李陵之禍后的司馬遷身心遭受了巨大的摧殘,他開始有了突破政治和階層的勇氣,而更多地深入人物的內心和靈魂,他通過人物塑造來抒發(fā)苦悶和郁結,因此我們在很多篇目中似乎能看到他自己的身影,如《李將軍列傳》、《項羽本紀》、《伯夷列傳》等。從青年到中年,他更了解了統(tǒng)治階級的面目,更加體會到下層階級的無奈和疾苦,此外對于儒家所倡導的“仁愛”有了更深入的了解。
二、深厚的家學淵源
(一)司馬氏家族的歷史傳統(tǒng)
從司馬遷的自序中我們知道司馬氏作為史官有著悠久的歷史,“當周宣王時,失其守而為司馬氏。司馬氏世典周史?!币馑际撬抉R氏的先祖在周宣王的時候失去了他們原有的官職和職責,而重新被賦予了新的職責,那就是世代掌管周朝的歷史。而我們知道周代是禮樂文化盛行的時期,也是后來儒家所向往的時代,司馬氏也深受其文化的影響。此后隨著周天子的勢微,禮崩樂壞,此前的王官之學亦隨著各士大夫的離去而遠播各地。《太史公自序》云:“惠、襄之間,司馬氏去周適晉?!笨梢哉f司馬氏家族對于禮樂文化的保留和傳承起到了重要的作用。因此我們知道從周代就開始治史的史官世家,其家學功底是極其深厚的。
(二)司馬談濃厚的儒學熏陶
司馬談是司馬遷的父親,在他去世三年后司馬遷接續(xù)太史令一職,足以證明父親對于司馬遷選擇的影響。觀司馬談其人,在《太史公自序》中有幾個重要的特點。其一說太史公“受《易》于楊何”,可以看出司馬談在青年時期就開始學習儒家經典,西漢經學講“師法”,多數(shù)儒生都專治一經,《易》屬于六經之首,其“受《易》于楊何”體現(xiàn)了他有明確的師承關系。其二,司馬談讓其子“為太史,無忘吾所欲論著矣?!彼畲蟮脑竿褪窍M抉R遷能繼承他的事業(yè)。他認為“揚名于后世,以顯父母,此孝之大者。”最大的孝就是能留名于史冊,作為史官的立身之本就是有著作留于后世。其三,為自孔子以來以“六經”為代表的儒家道統(tǒng)的斷續(xù)而憂慮。他說:“自獲麟以來四百有余歲,而諸侯相兼,史記放絕。今漢興,海內一統(tǒng),明主賢君忠臣死義之士,余為太史而弗論載,廢天下之史文,余甚懼焉,汝其念哉。”這高度的歷史使命感和憂慮感使他生命的終點有著有別于常人的特點。司馬談無疑是個傳統(tǒng)的儒生,而他的觀點也確實影響到了司馬遷的人生道路。司馬遷說到:“小子不敏,請悉論先人所次舊聞,弗敢闕。”他擔任了太史令一職,繼續(xù)完成父親未盡的事業(yè)。其次父親所本于“三不朽”的思想也影響著他。如《報任安書》云:“仆誠以著此書,藏諸名山,傳之其人,通邑大都?!本秃苊鞔_地表達了他這樣的思想。此外,他有感于父親的遺憾,也以道為己任,在自序中說的更為明確,“先人有言:‘自周公卒五百歲而有孔子??鬃幼浜笾劣诮裎灏贇q有能紹明世,……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讓焉。”司馬遷反問誰能把儒家的道統(tǒng)繼承下去呢,他認為是自己。他有能力做到述往事而繼來者。
三、漢初學術思潮的嬗變
經過多年的楚漢戰(zhàn)爭,漢高祖劉邦結束了秦漢之際群雄紛爭的局面,建立了統(tǒng)一的漢王朝。漢承秦弊,自春秋以來的戰(zhàn)爭給人民帶來了深重的災難,據《漢書·食貨志》載:“漢興,接秦之敝,諸侯并起,民失作業(yè),而大饑饉。凡米石五千,人相食,死者過半。”在這樣的歷史時期下急需輕徭薄賦、與民休息。而在此背景下興起的黃老之學不僅作為一種政治指導思想影響著統(tǒng)治階層的決策,同時也作為一種學術思潮影響著這時期的士人。該學說發(fā)源于戰(zhàn)國末期,至西漢初年大為興盛,它以道家思想為主體,雜糅儒墨明法等眾家之長。司馬談稱其“與時遷移,應物變化,立俗施事,無所不宜,指約而易操,事少而功多。”充分肯定了黃老之學的優(yōu)點之所在。生活在西漢初期的司馬遷當然也同樣受到了其思潮的影響,因此在《史記》中的很多篇目中都能看到黃老的影子,但這也不能就此說明它占據了司馬遷的主流價值取向,班固說“論大道先黃老而后六經”是站在東漢前期經學興盛的背景下給出的判斷,不能準確說明西漢前期的情況。漢初的七十年間由于漢武帝還未真正掌權,同時由于現(xiàn)實政治的需要,黃老之學始終是作為上層的意識形態(tài)而存在的,直至董仲舒上《天人三策》,罷黜百家,獨尊儒術,漢代才學術開啟了新的篇章。儒學的興盛自然是有統(tǒng)治集團的大力倡導,但更為重要的則是現(xiàn)實的社會環(huán)境所導致的。政治上,經過文、景之治后的政壇是相對穩(wěn)定而清廉的。軍事上,漢武帝初期的北伐匈奴為西漢王朝贏得了有利的周邊環(huán)境。經濟上,經漢初休養(yǎng)生息,人民生活大為改善,府庫充裕。因此在這些現(xiàn)實原因的作用下,急需的是一個與充滿生機的大一統(tǒng)王朝相適應的意識形態(tài),而以儒家思想為主體兼容其他學說的新儒家是最為符合治世環(huán)境的。司馬遷成書的過程主要集中于這個時期,作為官家言論的代言人,其價值取向一定是符合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此外由于自身家學淵源的影響也使他有著“三不朽”的理想。
四、《史記》中流出的儒家價值取向
《史記》按體例共分為五類,尤其是本紀、世家、列傳基本涵蓋了社會各個階層的人物傳記。無論是從人物的選擇還是內容的安排都體現(xiàn)了司馬遷特有的史學觀和價值取向?!妒酚洝分袑献雍涂鬃觾扇硕加兴涊d和闡述,但在作傳的過程中差異卻是相當明顯的??鬃颖环胚M了具有世系傳統(tǒng)的諸侯士族的世家門類當中,而老子僅作為對時代和社會有影響的人物被放入了列傳的行列,而且不是單傳,而是與韓非合為一傳。此外從篇幅上,《孔子世家》對孔子的生平作了詳細的記載,而老子則寥寥數(shù)筆記之。這雖然有史料匱乏方面的原因,但從另一方面來講則是對于儒家的重視,《孔子世家》篇末對于孔子制禮作樂、刪定六經做了詳細的記載,也是司馬遷對于儒家傳統(tǒng)的一種溯源和對孔子功績的贊揚。他在最后的傳贊中說:“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向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孔子布衣,傳十馀世,學者宗之。”很明顯地表明了自己對于孔子先跡的向往,以及欲學習孔子那樣把累世之學藏于名山,傳于后世的愿望。
后人評價司馬遷寫史具有“實錄”精神,他對待史料基本是按照客觀事實加以加工整理的。因此在具體敘事當中我們雖然能通過遣詞用句感受到其情感取向,但他基本不在文中做過多的主觀評判,他的大多數(shù)主觀意見都是在文末的“太史公曰”中表現(xiàn)出來。司馬遷作為漢家王朝的代言人,從帝王本紀當中最能看出他的價值取向,如:
秦王懷貪鄙之心,行自奮之智,不信功臣,不秦士民,廢王道,立私權,禁文書而酷刑法,先詐力而后仁義,以暴虐為天下始。(《秦始皇本紀》)
孔子言“必世然后仁。善人之治國百年,亦可以勝殘去殺?!闭\哉是言。漢興,至孝文四十有余載,德至盛也。廩廩鄉(xiāng)改正服封禪矣,謙讓未成年于今。嗚呼,豈不仁哉?。ā缎⑽谋炯o》)
上面兩則關于帝王本紀的言論可以清晰地看出司馬遷的價值取向。他認為秦朝的滅亡是不施仁義,多刑而少恩,孝文帝時期的治世他則是引用孔子的話,認為是施行仁政的結果。所以從中我們知道司馬遷作為漢家王朝的史官,站在官方角度來看,他認為統(tǒng)治者的長治久安是和仁義緊密相連的,王朝的興衰也與是否施行仁政有著密切的關系。
五、結語
司馬遷作為一個具有濃厚家學淵源的士大夫,他的價值取向一定是符合統(tǒng)治階層的意識形態(tài)的,而儒家思想作為唯一一個積極入世并與政治集團有著千絲萬縷關系的思想派別,自漢武帝以后的兩千多年間很少脫離過統(tǒng)治集團的視野,官修史書的價值取向也基本遵循著儒家的評判標準。但后世評價卻說司馬遷“論大道則先黃老而后六經”,實則沒有深入了解司馬遷個人的人生經歷和時代背景對他士人心態(tài)產生的影響。那個時代是儒學重新確立的時代,同時也是思想過渡的時代,作為當世之人有條件接受各家思想影響的人不在少數(shù),司馬遷作為傳統(tǒng)士人更是如此。其次,初漢去古未遠,先秦諸家的思想被他們很好地繼承,尤其是先秦儒家那種帶有更多人文情懷的特點在漢初更為明顯,這也是為什么司馬遷的《史記》當中不同階層的人都被描寫地活靈活現(xiàn)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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