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書會 管莉莉

杜詩在中國古典詩歌中以其卓越的成就而為后世所推崇。早在唐代，元稹就給予杜甫高度評價：“至于子美，蓋所謂上薄風(fēng)騷，下該沈宋，古傍蘇李，氣奪曹劉，掩顏謝之孤高，雜徐庾之流麗。盡得古今之體勢，而兼人人之所獨專矣?！敝梁笫溃Ъ易⒍?、杜詩選集等各種版本很多。時至今日，杜詩研究取得了巨大的成就，不僅出現(xiàn)了一批有分量的學(xué)術(shù)論文和研究著作，而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于2014年出版的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和上海古籍出版社于2015年出版的謝思煒校注的《杜甫集校注》代表了當(dāng)代杜甫研究的最高成就，成為當(dāng)代杜甫研究的新標(biāo)桿，獲得了學(xué)界普遍贊譽。

筆者在學(xué)習(xí)這兩個本子過程中，發(fā)現(xiàn)在對杜甫詩歌的系年編著中，特別是在杜甫詩歌第一首的系年中，兩本依然存在爭議。蕭滌非主編的《杜甫全集校注》(后統(tǒng)稱《全集校注》本)以《望岳》為杜詩第一首；而在謝思煒主編的《杜甫集校注》(后統(tǒng)稱《杜集校注》本)中，則以《游龍門奉先寺》為第一首。當(dāng)然，關(guān)于哪一首為現(xiàn)存杜詩中第一首這個問題的爭議并非始于兩位先生，但兩位先生的編著本有關(guān)問題的差異卻也反映了當(dāng)今關(guān)于這個問題依然有討論的必要，筆者不揣簡陋，略陳愚見，試求教于大家。

確如《杜甫集校注》所言，杜詩的系年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客觀地說，要為杜詩所有作品作準(zhǔn)確編年(指精確到某一年)是不大可能的。”“據(jù)筆者估計，杜詩中約有百分之五十的作品是可以準(zhǔn)確編年的。詩人停留之地不超過一年，如秦州、同谷、江陵等地之作，自然沒有問題。其他約有百分之三十到四十的作品只能大概確定作于某一時期，前后可能有一兩年或兩三年出入，長安、成都、夔州、湖湘等地有不少作品即是如此。此外，還有些作品的作地也存有疑問，有少量作品其出入時間可能達四五年，甚至更多?！蔽覀冎?，從宋代開始，對杜詩進行系年編訂工作就一直進行著，并且取得了豐碩的成果，成為后世解讀杜詩的必讀書目，如著名的北宋王洙、王琪《宋本杜工部集》、郭知達本、黃希黃鶴注本、《草堂詩箋》本以及清代的《錢注杜詩》、仇注本、《杜詩鏡銓》等，都成為我們研讀杜甫作品的經(jīng)典。

《杜甫全集校注》遵循“詩之編年，主要參照注杜全集最晚出本，即楊倫《杜詩鏡銓》。對《鏡銓》編次有異議者，則參伍他本而調(diào)整之?！泵鞔_告訴讀者他在版本系年方面的取擇，即以《杜詩鏡銓》為準(zhǔn)，并參校他本。在今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杜詩鏡銓》中，《游龍門奉先寺》為第一首，《望岳》為第二首。而在《全集校注》本中，卻將《望岳》置《游龍門奉先寺》之前，這是怎么回事呢？《全集校注》“前言”中，談到杜集的版本時說到：“王洙于寶元二年(1039)收錄編成之《杜工部集》……后二十年王琪取王洙本重新編定鏤版刊行。此本即為今之最早版本，亦是后來所有杜集之祖本。爾后，一切編年、分體、分類、分韻本皆以此為據(jù)。”在現(xiàn)存藏本中，王琪將杜詩分體編年校訂，在卷一古詩五十首中，《游龍門奉先寺》即置《望岳》之前。《全集校注》在《游龍門奉先寺》解題中說：“舊杜集多以此詩為首。但細繹詩意，疑非初游齊趙前所作也?！X聞晨鐘，令人發(fā)深省’云云，當(dāng)是閱世較深者警悟之語，與后《龍門》詩‘相閱征途上，生涯盡幾回’意頗相近。周篆定此詩為‘開元二十九公在東都’作，近是。當(dāng)在《龍門》詩前?！笨煽闯觥度Ｗⅰ吩诖嗽姷南的曛胁⑽醋裾铡抖旁婄R銓》，而以詩意系之于更后的時間。而《杜集校注》本如“前言”所說：“杜集版本極為繁多，但版本系統(tǒng)簡單清晰，各種版本源出于北宋王洙、王琪所編本(簡稱“二王本”)……一九五七年，張元濟主持印行原潘氏滂喜齋舊藏《宋本杜工部集》，列入《續(xù)古逸叢書》第四十七中，提供了一個接近二王本原貌的本子?！緯恼硇？?，自然應(yīng)以《續(xù)古逸叢書》本《宋本杜工部集》(簡稱《宋本》)為底本，此外選擇以下三本為主要參校本：清錢謙益《箋注杜工部集》；宋郭知達《新刊校訂集注杜詩》；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清楚地交代了該本的版本源流。

在杜詩學(xué)研究史上，從宋代到清代，杜集版本代有佳構(gòu)。各類杜集在整理編排時均沿革有自，從現(xiàn)存杜集來看，蔡夢弼《杜工部草堂詩箋》第一卷：開元間留東都所作，開篇第一首即為《游龍門奉先寺》，緊跟其后的是《望岳》。元代高楚芳注《集千家注杜詩》也以《游龍門奉先寺》列為第一首，并在詩題下注釋曰：乃公開元二十四年后游東都作。清代仇兆鰲所撰《杜詩詳注》也以《游龍門奉先寺》列為第一首；而清代楊倫所撰《杜詩鏡銓》以編年為序，也將《游龍門奉先寺》列為第一首，還有如翁方綱的《杜詩附記》和佚名的《杜詩言志》，亦復(fù)如是。當(dāng)然，也有不少重要杜集以《望岳》為第一首，如浦起龍的《讀杜心解》即以《望岳》為杜詩第一首。因此，兩詩到底哪首是杜詩第一首這個問題在杜詩學(xué)史上一直有爭議。

如前所述，《全集校注》以《杜詩鏡詮》本為底本，但是在牽涉杜詩第一首問題上，卻沒有遵從《杜詩鏡詮》的系年，把《望岳》放在了第一首。而《杜甫集校注》則以《續(xù)古逸叢書》之《宋本杜工部集》為底本，仍以《游龍門奉先寺》為第一首。因此這兩首詩到底哪一首為杜詩第一首，確實值得再商榷。筆者以為，可以從以下三個方面再來討論孰為杜詩第一首的問題。

一、從杜甫的生活經(jīng)歷來考察

筆者以為，問題仍然還需要從杜甫的生活經(jīng)歷上來，回到杜甫的年譜上來看。杜甫開元十九年游吳越。黃鶴曾言：公《進三大禮賦表》云：“浪跡于陛下豐草長林，實自弱冠之年?！眲t其游吳越，乃在開元十九年。之后開元二十三年，公自吳越歸，赴京兆貢舉，不第。黃曰：公本傳：“嘗舉進士不第”。故《壯游》詩云：‘歸帆拂天姥，中歲貢舊鄉(xiāng)。忤下考功第，獨辭京兆堂。’”

杜甫的年譜研究是杜詩學(xué)研究中一個重要內(nèi)容，其中詩歌系年對于我們今天認識理解杜詩有重要意義。正如謝思煒?biāo)?，杜甫的不少詩歌是可以確定寫作年月的，但是也有不少詩歌的系年是模糊、不確定的，因此在理解中存在歧義也是正常的。從幾種重要本子關(guān)于《游龍門奉先寺》和《望岳》兩詩系年的爭論，就反應(yīng)了學(xué)者對此問題的理解的差異。筆者以為，如果說系年等在詩歌研究中屬于外在研究，如果存在爭議，能否從詩歌所反映的內(nèi)在情感等內(nèi)在研究上尋求破析呢？

二、《游龍門奉先寺》詩中杜甫的感情表達及其佛教淵源

杜甫早年生活于盛唐時代，正值佛教輝煌發(fā)展的時代，唐代東西二都佛寺林立，而文人出入寺院也是當(dāng)時的社會風(fēng)尚，佛教文化浸染著當(dāng)時的眾多士子。杜甫于科舉失意后游覽奉先寺，排遣內(nèi)心之郁悶也是當(dāng)時最為常見的一個舉動。而《游龍門奉先寺》詩歌情感低沉幽眇，正是作者失意感情之表現(xiàn)。而杜甫在詩中敘述自己于整夜迷茫中，聽聞寺院消除苦厄的晨鐘，不免如時人一樣警悟。杜甫這里的敘述，其實也只是客觀陳述了自己的所思所想，是當(dāng)時人到寺院客居聞鐘后的普遍的反應(yīng)的表達。杜甫這首詩的寫法，也和當(dāng)時一般文人士子一樣，入寺院而借佛教思想或術(shù)語入詩，是當(dāng)時文人在寺院創(chuàng)作的最正常的表現(xiàn)。

杜甫一生歷經(jīng)世事滄桑，去過不少寺廟，也和很多僧人都有交往。他對佛教的認識也是隨著年歲的增長，逐漸深化的。而此詩結(jié)語所說的略含佛教思想的這首五古，是杜甫經(jīng)歷落第之人生挫折后，努力想走出挫折而用佛教思想進行自我撫慰的表現(xiàn)，反映了年輕杜甫失意后淡淡的憂傷?？梢钥闯雎涞谥笤娙说男那槭呛艿吐涞?，同時，他也想努力表現(xiàn)自己的穩(wěn)重自持，所以在詩末尾寫到：“欲覺聞晨鐘，令人發(fā)深省”，詩歌想極力刻畫一個老成自持的形象。“令人發(fā)深省”一句格外著墨，卻難免落入刻意，與他中晚年時期隨著對世事的理解和佛教思想的深化，在他與贊公等高僧的接觸后對佛教的理解也更為深邃后，融多種文化于一身后所創(chuàng)作的“沉郁頓挫”之作相比，早年的杜甫思想，無論是佛教思想還是個人感情表達方面，顯得還是年輕的，這首詩所表現(xiàn)的便是一個年輕人在落第后的憂傷自持之情。

三、從詩體創(chuàng)作的連貫性上來探索《游龍門奉先寺》詩

綜上所述，筆者認為從杜甫的人生經(jīng)歷看，他從長安參加完科舉考試后回東都游覽龍門奉先寺，而在《游龍門奉先寺》詩中所表現(xiàn)出來的抑郁感情基調(diào)和他在詩中所表現(xiàn)的聽聞晨鐘后的反應(yīng)，以及其中所反映的佛教思想；還有從杜甫早年學(xué)習(xí)中詩體的五古與五律的變化三個方面綜合考慮，筆者認為《游龍門奉先寺》應(yīng)為現(xiàn)存杜詩中第一首。

注釋：

①(唐)元稹撰，冀勤點校：《元稹集》，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601頁。

②⑥(唐)杜甫著，謝思煒校注：《杜甫集校注·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版，第6頁、第2-3頁。

⑦(唐)杜甫著，(清)仇兆鰲注：《杜詩詳注》，中華書局2015年版，《杜工部年譜》第14頁。

⑧(宋)歐陽修、宋祁等撰：《新唐書》，中華書局1975年版，第116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