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蘭
愛書之人讀書如同行山,穿越陡峭或蜿蜒的山間小徑,留下深深淺淺的足跡,才能看到遠方美麗的風景。我們常常會為足跡的重疊而欣喜,因為尋覓與分享,是讀書最大的愉悅。
這一篇讓許多學生感覺一腦門子問號的文章,來自史鐵生的散文集《靈魂的事》。
話說這篇文章之所以難,是因為它涉及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三大精神支柱“儒、釋、道”中的“釋”?!搬尅彼淼姆鸺宜枷?,在同學們的概念里,或許離當下的生活有點遙遠。一般情況下,咱們一講起佛家,大概同學們腦子里閃現的就是“釋迦牟尼”“觀音菩薩”等,以及那些香煙繚繞的大殿中莊嚴肅穆慈祥的神像。如果問佛家的思想與咱們每一天的實際生活有什么相關,同學們一時之間或許還真想不起來。
中國佛教協(xié)會前會長趙樸初先生曾經說過:“如果我們徹底摒棄佛教文化,恐怕他們連話都說不周全了。”半路出家、現身說法、雪上加霜、葉落歸根、當頭棒喝、大千世界、大徹大晤、胡說八道……還不僅僅是這些日常用語,我們的很多價值觀念乃至于社會良俗,比如積德行善、因果循環(huán)等,都與“佛家”思想有著莫大的聯(lián)系。
馬云也說:做生意到一定程度,多看看佛家的書對你是有幫助的,企業(yè)做到一定規(guī)模,儒家思想對你是有幫助的,然后你要想有領導力,請大家關注道家思想,出奇制勝,這中間其樂無窮……我覺得上兵伐謀,作戰(zhàn)之前必須要想清楚你的戰(zhàn)略是什么,決戰(zhàn)于廟堂之下,阿里巴巴最重要的幾個決定,當年有幾個重要的決定我是到寺廟去開的,在菩薩下面講打打殺殺,講賺錢,講多少利潤多庸俗,想想怎么去幫助別人,超度世界,幫助更多人,做事情就會好很多。
南懷瑾先生說過:儒家像糧食店,絕不能打。否則,打倒了儒家,我們就沒有飯吃——沒有精神食糧;佛家是百貨店,像大都市的百貨公司,各式各樣的日用品俱備,隨時可以去逛逛,有錢就選購一些回來,沒有錢則觀光一番,無人阻攔,但里面所有,都是人生必需的東西,也是不可缺少的;道家則是藥店,如果不生病,一生也可以不必去理會它,要是一生病,就非自動找上門去不可……
所以,對于裝著人生必需品的“佛家”,我們還是要管窺一下,哪怕是了解個囫圇也好。
所以。我們可以耐下心來仔細讀一讀史鐵生的這篇文宣,看一看佛家思想會讓一位一直受疾病和苦難困擾、一直糾纏于生死問題的作家,產生一些怎樣的思考。
史鐵生首先提出了佛門之內匪夷所思的三種現象:
1.某些佛門信徒對于他人的疑慮采取仇視的態(tài)度。
“誰若對其所思所行稍有疑慮或怠慢。輕則招致詛咒,重則引來追殺?!笨蛇@樣并不能弘揚佛法,反倒褻瀆了佛家的崇高理想。所謂“大家頌揚和憧憬的是同一種幸福未來,卻在實行的路途上相互憎恨乃至廝殺得英雄輩出。理想倒乘機飄離得更加遙遠。很像兩個孩子為一塊蛋糕打架,從桌上打到桌下,打到屋外再打到街上,一只狗悄悄來過之后,理想的味道全變”,這個比喻特別形象。但凡主動親近佛家思想的人,其目標跟佛門信徒應該是一致的,但就因為對信徒們的具體做法上有疑義,而導致雙方水火不容,就像是不懂事的孩子打無所謂的架,大家集中精力打架去了,反倒把最重要的甚至是很崇高的理想擱置在一邊,而這個崇高理想(比如追求佛法真理),卻會在爭斗中喪失了它原本的意義(修行佛法就是為了安自己、安眾生)。佛門“大肚能容”,可容天下難容之事,為什么偏偏一眾信徒卻那樣嚴厲較真呢?
2.佛門競被信佛的潮流沖卷得與特異功能等同。
有人說:佛就是最高檔次的特異功能者,所以洞察了生命的奧秘。有人說:終極關懷即是對這奧秘的探索,唯此才是生命的根本意義。生命也才值得贊美。
史鐵生并非完全不相信“特異功能”,因為他對宇宙的奧秘心存敬畏。“已有的科學知識與浩瀚的宇宙奧秘相比,必僅滄海一粟,所以人類認識的每一步新路必定難符常規(guī);倘不符常規(guī)即判定其假,真就是‘可笑之人也要失笑的可笑之事了?!钡撬J為宗教最根本的意蘊在于它的終極關懷,而通過“特異功能”去探索生命的奧秘,與通過“科學知識”去探索生命的奧秘,并無本質不同。因為這種探索的結局“或永無止境?;蚪K于窮盡”。
就“永無止境”而言,他說:“人類的種種探索,每時每刻都在限止上,每時每刻又都在無窮中?!蔽依斫獾囊馑际侨祟惖奶剿鲿r時刻刻都是沖著某種答案,甚至是有所局限的(其實有時候答案本身也是一種局限),而這種答案也是在被我們的探索不斷更新甚至不斷顛覆的,所以說,這種探索也時時刻刻在延伸向無窮。比方說牛頓借由下落的蘋果思考出了萬有引力定律。但事實上,萬有引力定律并不是作用于物體運動的唯一定律。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就顛覆了萬有引力定律。
就“終于窮盡”,“窮盡”到底在哪里?抵達了窮盡,人類就不會再去追尋自己生命的意義了嗎?
事實上。探索的最終結局不論是“永無止境”還是“終于窮盡”,人類對于終極問題的好奇和關注,對于生命意義的苦苦追尋,永遠也不可能停止。
史鐵生本人就特別關注這種“終極問題”。他認為比起“我從哪里來”而言,“我向哪里去”這個問題更加重要,對我們的現實人生也更具價值性。生命的意義不會只在于生物學的進化或是物理能量的集合體,因為如果是這樣,我們對“我從哪里來”這樣的問題的探求。就成了沒有價值和意義的探求,因為從這個角度去看,我們不過是造物主犯的一個小錯誤,或是開的一個小玩笑的結果。
3.有信徒說,若不能平息心識的波瀾,人就不可得此功能也就無從接近佛性。
史鐵生說。他們“言下之意是生命也就失去價值,不值得贊美。更說:便是動著行善的念頭,也還是掀動了心浪,唯善惡不思才能風息浪止,那才可謂佛行”。
但是史鐵生對此表示極大的不贊同。他認為“‘萬法歸一顯然也不是寂滅,而是承認差別和矛盾的永在,唯愿其和諧地運動,朝著真善美的方向”。也就是說,他認為“寂滅”和“萬法歸一”是不同的,寂滅是抹去了一切存在的價值意義,而萬法歸一是在承認事物間存在矛盾的同時,將這種矛盾化解,變?yōu)橐环N和諧。讓事物朝著真善美的方向發(fā)展。
我特別喜歡史鐵生的這段話:
佛的偉大,恰在于他面對這差別與矛盾以及由之而生的人間苦難,苦心孤詣沉思默想;在于他了悟之后并不放棄這個人間,依然心系眾生,執(zhí)著而艱難地行愿:在于有一人未度他便不能安枕的博愛胸懷。若善念一動也違佛法,佛的傳經布道又算什么?若是他期待弟子們一念不動,佛法又如何傳至今天?佛的光輝。當不在大雄寶殿之上,而在他苦苦地修與行的過程之中。佛的輕看佛法,絕非價值虛無,而是暗示了理論的局限。佛法的去除“我執(zhí)”,也并非取消理想,而是強調存在的多維與拯救的無限。
這段話與我個人的價值觀念非常合拍,我個人認為佛的“看破紅塵”并不是無視眾生的苦難,而是能用一種最博大的胸懷最剛強的堅毅去擔當起這個世界的苦難,用自己的智慧去引領眾生去超越這種苦難。所謂的“平息心識”絕不是對眾生之苦無動于衷,而是不被這種苦擾亂自己的心智。佛修行之后輕看佛法,不是說佛法無用,而是他能意識到佛法在理論表達或者理解接受上的有限性(一句話說出來的時候,或許就已經些微偏移了它本來要表達的意圖;而當它被傳到別人的耳朵里去,再由他人進行理解詮釋,這又要經歷一次偏差)。佛法叫信徒們不要執(zhí)著于自己(即去除“我執(zhí)”),不是說要信徒消滅佛法中的理想,而是在強調佛法本身轉述和理解存在著太多元的角度,而佛法要拯救的眾生苦厄也太多樣、太深厚了。秉持有限的佛法的理解,是應對不了大千世界的。
所以史鐵生不贊同慧能偈語里所說的“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把所有的事物都看成虛無。他更喜歡“身為菩提樹,心如明鏡臺,時時勤拂拭,莫使染塵埃”,因為“這是對身與心的正視,對罪與苦的不懼,對善與愛的提倡,對修與行的堅定態(tài)度”?;勰芩f的一切歸于“無”則是消滅了事物之間的差別。如果什么都墮入了虛無,那生命的意義又在哪里?我們修行的意義又在哪里?我們之所以執(zhí)著于“因果”,不就是因為我們相信“果”并非“無”,由不同的“因”而產生的“果”是有差別的嗎?
在史鐵生看來,所謂的“佛性”就是那種寧愿犧牲自我也要“度一切苦厄”的崇高境界。如果把一切都看成“無”,對所有苦難都視而不見,那就不能說自己已經成了佛?;蛘哒f,即使成了佛,也沒了佛性。所以說,真正的佛,不執(zhí)著的應該是“佛位”,也就是“佛”的名號,執(zhí)著的應該是“佛行”?!傲_漢呀、菩薩呀,那無非標明著修習的進程”,而不該是標注佛祖等級的寶座。所以從這里可以大概推測出,文章最前面所說的“信徒們的火氣似乎越來越大,狂傲風骨仿佛神圣的旗幟,誰若對其所思所行稍有疑慮或怠慢,輕則招致詛咒,重則引來追殺”,怕也是因這些論資排輩造出來的風波。
“修行或拯救,在時空中和在心魂里都沒有終點,想必這才是‘滅執(zhí)的根本?!币簿褪钦f,心心念念掛牽著“成佛”的這個終點,其實這也是一種“執(zhí)”。史鐵生說:“指望著終點(成佛、正果、無苦而極樂),卻口稱‘斷滅我執(zhí),不僅滑稽,或許就要走歪了路,走到為了獨享逍遙連善念也要斷滅的地步?!币簿褪钦f,為了得到“成佛、正果、無苦而極樂”而追求一切皆“空”,把念想,包括善念也斷滅,這應該跟佛法的理想是背道而馳的。史鐵生認為,佛和魔的區(qū)別并非一個“滅執(zhí)”、一個“我執(zhí)”,其實他們都有所執(zhí)著,不過是執(zhí)著的方向和點不一樣而已。
在史鐵生看來,佛會看輕“心識”,是因為“大腦并不全面地可靠,萬勿以一(一己之見)概全(宇宙的全部奧秘),不可妄自尊大,要想接近生命或宇宙的真相,必得不斷超越智力、邏輯、理論的局限,才能去見那更為遼闊奧渺的存在;要想創(chuàng)造人間的幸福,先要遵法自然的和諧,取與萬物和平相處的態(tài)度”。這其實是說,人的心識必然是有局限的,人要明白這種局限性,并對宇宙奧妙抱以一種敬畏心。而我們要想真的接近生命或者宇宙的真相,就要超越這種局限,不論是獲得真知還是獲得真正的幸福,我們都要學會與自然和諧相處。史鐵生稱其為“更博大的智慧”,但是這種智慧卻不是要大家消滅心識(對科學的認識或是對佛法的認識),而是要運用智慧合理地利用和引導心識(用道德和智慧去引領科學的發(fā)展方向,或是去幫助我們解讀佛經)。如果我們真的消滅心識。那我們就必然會混淆善惡是非——而這定非佛法的本意。
心識不一定會導致禍患,但史鐵生說:“心識加執(zhí)著,可能產生的最大禍患,怕就是專制也可以順理成章?!倍笏谩皭邸眮砼e例,如果“愛”不執(zhí)著,那就不能稱其為愛;可“愛”若過度執(zhí)著,失去了心識(理性)的愛,那就會情緒泛濫;只有美好的愛在“更加博大的維度中始終不渝”。才算是“終極關懷”。
佛法不只是“知”,也不只是執(zhí)著于自身需求的“愿”,而是由愿而生,卻不黏著于“愿”的“行”。史鐵生認為,終極關懷應該都圍繞著一個字——“愛”。佛法要人“斷有情”,也只是斷那種以占有為目的或以奉獻求酬報的“有情”,而絕不是要把人斷得麻木不仁,以致見地獄而繞行,見苦難而逃走。也就是說,佛法并不反對“愛”,而是不叫以“回報”為目的去愛,或是以“奉獻”的名義綁架著對方去愛?!安灰蟪陥蟮膼?。才可能不通向統(tǒng)治他人和捆綁自己的‘地獄。”
史鐵生認為地藏王菩薩“地獄不空”的那種“宏愿”,以及眾多信徒所想抵達的“彼岸”,都不是一個終點,而是一個過程。如果把“宏愿”和“彼岸”看成終點,我們就會發(fā)現“終點”的背后是一片讓人空落的虛無,只有當我們不執(zhí)著于那個終點。把這一切都看成“過程”的時候。我們才真正能夠觸及彼岸。史鐵生說:“理想,恰在行的過程中才可能是一句真話,行而沒有止境才更見其是一句真話。”或者我們換一種說法,理想存在的意義恰恰在于它沒有實現的時候。當我們永遠在實現理想的路途上的時候,才是理想最有價值,意義也最重大的時候。
《悟空傳》的作者今何在說:
我很欣慰我們的路還很長,未來還很遠。我曾經寫過一句話:人生最有價值的時刻,不是最后的功成名就,而是對未來正充滿期待與不安之時。
有未來是件很開心的事。我愿意和大家一起去見證這個未來,見證我們走過的路。成敗,其實并不是最重要的。因為你去追求理想時你就會明白,你很可能不會成功。最關鍵就在于,當你深知這一點時,你還要不要去追求。
這種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英雄主義,恰恰是最偉大的人性光輝,不是嗎?
如果我們因為宏愿和彼岸的不可實現,而選擇放棄,并把這種“放棄”美化成為一種“解脫”和“得大自在”,這才恰恰顯示出了其生命意義的“輕”和“飄忽”。
最后史鐵生反駁了一種說法,即“說到底人只可拯救自己,不能拯救他人,因而愛的問題可以取消”。他認為人不可能在放棄眾生之外,孤立地拯救自己。一個人孤立地去求福祉,孤立地隨生隨滅,就沒有了所謂的“生命的意義”?!罢取边@種寄寓了生命意義的行為。則必然指向了“對眾生(或日人類)苦樂?;嫉年P注”。而“對眾生(或日人類)苦樂?;嫉年P注”其實就是一種愛,所以,取消了愛,也就取消了“拯救”。
所以,不論是對生命意義的探求,還是對佛法的“終極關懷”的摸索,“愛”都是一個繞不開的核心概念?!皭鄣膯栴}存在與否,對于一個人、一個族、一個類,都是生死攸關,尤其是精神之生死的攸關?!?/p>
讀懂了這篇文章,我們或許就能明白,為什么總是在生死邊緣掙扎的史鐵生,那樣痛苦地徘徊著的史鐵生,寫下的文字,讓我們感覺到的不是絕望也不是痛苦。而是一種觸及心靈的感動。而且更重要的是,我們能借由他的文字得到一種比絕望和痛苦更有力量的東西,我們總是會慶幸自己得到了比他更美好、更順利一點的沒有那么多生死矛盾糾纏的人生。為什么看一個痛苦的人的文字。我們看到的卻不僅僅是痛苦?
同樣是寫痛苦,我們讀太宰洽的《人間失格》會感覺厭世。但讀史鐵生的卻不會。為什么?
因為史鐵生在愛啊。在用他的全部生命來愛著這個世界啊,他甚至會因為自己的痛苦而更加熱烈地愛著現世的人間。
比起佛法來說,或許“愛”才是史鐵生的生命信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