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欣穎
阿香第一次見到伯言的時候,約莫十五六歲,韶華勝極的年紀。彼時,她是東吳郡主,集萬千寵愛于一身;而他是世家公子,孫權(quán)帳下的年輕小將。她在花叢中剛扎好的秋千架上,柔和輕俏的鵝黃色裙擺軟軟地敷在纖長的小腿上,初春剛到,風吹裙動,覆蓋著的肌膚泛起一層薄薄的顫栗;而他,就這樣穿花度柳,赫然出現(xiàn)在她的眼前。墨黑的長發(fā)齊整地攏在碧璽發(fā)冠里,蟹殼青的外袍,略松的領(lǐng)口隱隱可以看見月白色內(nèi)里。五官清雋,眉眼稍稍細長,因向著光暈的緣故,雙眼微微瞇起,仿佛眉梢眼角皆是一片笑意。劍眉星目的英氣模樣,但嘴角卻不聲不響漾起淺淺的梨渦,平白地多添了幾分少年稚氣。他整個人映著春日湛藍如洗的天際,身側(cè)是翩然綻放的櫻花,云蒸霞蔚,絢爛生花。那個時候,阿香想,這個世上應該不會有比伯言更好看的男子了。
伯言看見秋千上的年輕郡主,俊俏的臉龐染上了落櫻的顏色,“微臣參見郡主,不知郡主在此,望郡主恕罪?!?/p>
阿香聽進去了每一個字,清清楚楚,可她卻不知道他在說些什么了,她只是靜靜地看著他,周遭安靜的只有花瓣墜落在泥土中的聲音。她聽見自己的聲音,從遙遠的地方傳來,“你叫什么?”
“微臣,陸議。”
陸議,陸議,陸伯言。
其他人都稱他為陸議,赫赫有名的小將。唯她,一疊聲地喚他“伯言”,她的伯言。那段時間,一貫不愛習文的她天天往兄長的書房跑,只為了在轉(zhuǎn)角回廊處假裝遇到他,抬起頭輕輕撩動拂在面上的發(fā)絲,嬌俏地一笑,“伯言。”阿香以為,終有一天,待自己長大,待伯言功成名就,他會十里紅妝,大紅花轎來迎娶她。
她等到了,十里紅妝,大紅花轎,吹吹打打。但是那高頭大馬上的人,卻不是伯言。
吳蜀盟約,而她,江東郡主,孫尚香,是那個漂亮的落筆。因著江東百姓,因著東吳安危,因著兄長母親,她只得這樣做。出嫁的前一天晚上,阿香找到了伯言,他依舊是那樣一如往常地笑著,伸出手碰了碰她傾瀉而下的長發(fā)?!翱ぶ髅魈毂阋h嫁,今日要早些歇息?!薄安阅阆胛胰ナ駠鴨幔俊睕]有用嫁,沒有嫁給誰,她的如意郎君只有他一人。伯言沒有回答,抿著薄薄的唇,許久才緩緩開口,“劉皇叔是個好人。郡主該早些休息?!蹦鞘请x開東吳前,他對她說的最后一句話。第二日,她一身紅裝,上轎登船。在滿目刺眼的紅色中,阿香忍不住掀起了簾幕,竭力往后望去,烏泱泱的人群中,她第一次沒有一眼看見他。
阿香去了蜀國十年,她與那個所謂的丈夫并不是不舉案齊眉,只是她不愛他,他亦是,這只是一場很簡單的政治聯(lián)姻,誰都清楚。這十年里,他在吳國的消息斷斷續(xù)續(xù)傳到她的耳中,聽說他封侯拜相,官居高位;聽說他娶了她長兄的女兒,洞房花燭,琴瑟相和。阿香怎么也想不到,她還有再見到他的一天。
吳蜀盟約破裂,吳國太心疼女兒,孫權(quán)心疼幼妹,費盡心力接了她回來。家宴之上,阿香看見了許久未見的伯言,稍見成熟的相貌,下頜有著微微的品青色,那雙澄澈的眸也因為縱身沙場而多了一絲紛繁。他同她行禮,“郡主安好?!薄安?。”他身側(cè)的女子輕聲喚他,笑起來恍若屋外燦爛的春花。阿香聽著那個熟悉的稱謂,微微地朝他欠身,“陸將軍安好?!?/p>
那天晚上,月亮圓得異常。阿香倚著欄桿,有一搭沒一搭地與婢女閑聊。
“陸議將軍與小郡主可好?”終究是沒忍住問出了口。
婢女不明所以,只當是阿香關(guān)心侄女,“甚好。聽聞將軍在家中遍植櫻花,最喜小郡主著鵝黃衫于花中嬉戲……”
方才席間,卻明明聽得自家侄女言道:“我這人自是最喜青碧,最喜芍藥……”
“還有,將軍為小郡主扎了一架秋千……”
“我從小畏高,身子孱弱,不喜玩鬧……”
“郡主不知,陸議將軍早已改名?!?/p>
“改為何字?”她抬起眼,不知為何,眼前一片朦朧。
“單名一個遜字?!?/p>
伯言,陸遜。遜字,意為追孫。
“伯言,我告訴你,我最喜歡櫻花了,來日,你為我種一院的櫻花可好?”
“伯言,你覺得我著鵝黃可好看?”
“伯言,你會一直在我身后嗎?”
“伯言……”
仿佛是那一日,她婷婷立于櫻花樹下,伯言躬身,“微臣陸議,字伯言?!?/p>
如此,便是一生一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