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曉紅
端州城外,有一畫家,姓甚名誰,原籍何處,無人知曉。因其工于丹青,尤喜畫蝶,人戲稱其為“蝶癡”。
“蝶癡”妻子早逝,膝下并無子嗣,獨自隱居頂湖山中。
此山綿延數(shù)十里,山勢高峻,幽谷深遠(yuǎn),四季樹木茂密,早晚云繞霧障。山中居民甚少,墾地種黍,砍柴打獵,自給自足,樂在其中。
“蝶癡”來此數(shù)載,平日不露其蹤。唯有初一十五,布衣短褐,披蓑戴笠,至頂湖山慶云寺。于寺外尋一古柏虬枝,掛畫三幅,待價而沽。偶有所獲,盡數(shù)買酒,與人同醉,自得其樂。
頂湖山慶云寺,建造年代甚久,聲名遠(yuǎn)播,香火極盛。山路蜿蜒,一步一景;林深澗幽,鳥鳴不絕;花開四季,沁人心脾;溪水潺潺,清澈甘甜;飛瀑激濺,時有彩虹。故端州城中,達(dá)官貴人,風(fēng)流騷客,常約三五知己,或攜全家親眷,進(jìn)山許愿,游山玩水。
八月十五,正值金秋時節(jié),天高氣爽,云淡風(fēng)輕。富商王貴,攜全家老小,至頂湖山登高遠(yuǎn)足,到慶云寺進(jìn)香還愿。用過齋飯,盡興而歸。王小姐在轎中閉目養(yǎng)神,忽覺一陣清香撲鼻而來,瞬間神清氣爽,睡意全無。小姐將布簾掀開一角,四處張望,只見風(fēng)吹柏枝,陽光斑駁,樹影幢幢,幾只彩蝶,翩然起舞。忽有一蝶飛近,小姐伸手欲拂,卻俶爾消逝,不知蹤影。定睛一看,卻是三幅畫隨風(fēng)輕搖。幾只花斑彩蝶, 躍然紙上,若隱若現(xiàn)。
小姐連連稱奇,重金買之,掛于書房。每日清晨,各色蝴蝶,穿窗而入,或附于畫上,或繞梁而飛。置身其間,只覺晨光搖曳,彩蝶明滅,如夢如幻,頗有“莊周夢蝶”之感。
王家雖富,卻不失風(fēng)雅,府中常有文人騷客來訪。眾人見此奇景,皆瞠目結(jié)舌,不知所以。“蝶癡”之名,不脛而走,端州城內(nèi),皆以得其一畫而榮。
“蝶癡”不驚不喜,初一十五,至慶云寺外,賣畫三幅,買酒同醉。如有余錢,分諸山民樵夫。
次年端午,當(dāng)朝通政使回端州省親,聞有此等奇人奇事,以為鄉(xiāng)民以訛相傳。后于王貴家中親見其畫,驚嘆不已。
驚嘆之余,心中竊喜:當(dāng)朝太后素喜丹青,尤喜畫蝶。如得此人于府中,定能討得太后歡心,自此仕途無憂,官運亨通,榮華富貴,享之不盡!
于是命王貴進(jìn)山相邀,“蝶癡”婉言相拒。再遣縣令以官爵金銀相誘,亦無功而返。此后,“蝶癡”閉門不出,隱匿行蹤。
通政使素日驕奢淫逸,無敢逆其意者。大怒,親率官紳兵士尋至慶云寺,終不可得。
通政使怒不可遏,命兵士捉一樵夫,逼其帶路。初始不肯,以杖毆之。樵夫惜命,唯有屈從。
一行數(shù)十人,浩浩蕩蕩,沿寺后溪流,走進(jìn)深山老林。沿途桫欏茂密,山路時隱時現(xiàn)。頭上古藤纏樹,遮天蔽日。時而蹚水而行,時而穿瀑而過,時而叩石鋪路,時而伐木架橋,一路苦不堪言。
忽覺豁然開朗,山巔突現(xiàn)平湖。碧水隨風(fēng)蕩漾,綠樹倒映其中。湖心小島,古樹高聳,修竹濃密,不見人煙。
樵夫遙指湖心島,兵士沿湖尋之,于水灣得一小舟。通政使遂率縣令士兵數(shù)人,劃船上島。
既上岸,穿密林。竹林深處,現(xiàn)一茅屋。屋外籬下,有一巨石,石平如砥?!暗V”正以石為桌,揮筆作畫。
此時夕陽斜照,竹影婆娑。“蝶癡”肆意揮毫,筆下生風(fēng),硯底流云,半吐虹霓。三尺宣紙,山水初現(xiàn),草木萌芽,游魚遠(yuǎn)近,栩栩如生。
兵士大喝一聲,拔出鋼刀,欲斬柴扉。
“蝶癡”抬頭相望,面不改色。見眾人漸近,方擱筆而立,自腰間取一柴刀,左手揮刀,斷其右手四指。
眾人愕然驚呼。
“蝶癡”揚起右手,微笑挺立,鮮血飛濺,滴于畫上,化為蛺蝶。
夕陽如血,紙上林間,一時彩翼繽紛。
與此同時,端州城內(nèi),“蝶癡”所作之畫,但凡有蝶,皆悄然褪色,消失殆盡,紙上只余水墨。
通政使無可奈何,眾人黯然而歸。
“蝶癡”余生再無一畫,其隱居之山谷天池,卻常年彩蝶翻飛,遂為端州一奇景,后人稱之“蝴蝶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