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篇小文里,我想簡單寫一寫兩位美國作家的生平和軼事,他們都在愛荷華的創(chuàng)意寫作班學習過。需要說明的是,選擇這兩位作家并不是因為他們在愛荷華大學的經(jīng)歷比起其他人來一定更具有代表性,而是由于我的鄙陋,我恰好對這兩個人比對別的作家了解得多些。如果讀者能夠透過他們的經(jīng)歷對這門課程增加一些朦朧的興趣,那就令人十分高興了。
奧康納全名叫瑪麗·弗蘭納里·奧康納,她的母親習慣叫她瑪麗·弗蘭納里,但自從她發(fā)表起短篇小說,就開始拒絕這一稱呼。對此她向朋友如此解釋:“誰可能去買一個愛爾蘭洗衣婦的小說?”
瑪麗·弗蘭納里·奧康納于1925年3月25日出生在美國佐治亞州薩凡納的一個天主教家庭,童年時的奧康納喜歡寫作和閱讀,但她所有功課里成績最差的總是拼寫,她看書時總是喜歡在書的內(nèi)頁留下只言片語的感悟,比如在路易斯·卡羅爾的《愛麗絲漫游奇境》里,她寫下的是:“糟透了,我絕不會再讀這本書”。
1942年,奧康納從中學畢業(yè),進入佐治亞州立女子學院就讀,這一年威廉·??思{出版了轟動性的短篇小說集《去吧,摩西》,不知道這對奧康納開始她的文學生涯是否有過某種影響,巧合的是,奧康納后來常常被當作??思{以及他所代表的南方文學的一個女性對照版本而為人提及。無論如何,奧康納的創(chuàng)作興趣明顯地高漲了起來,她開始為學校的文學雜志《科林斯人》撰寫短篇小說和詩歌,還向《紐約客》投去了一些漫畫作品,不過后者沒有采用。到了大學四年級,奧康納成為《科林斯人》的編輯,她馬上發(fā)表了一篇言辭頗為犀利的社論《原諒我們不道歉》,告訴讀者:“總之,我們想怎么寫就怎么寫”,她的理由是“有些作者將追求藝術(shù)美,有些追求知名度,最聰明的索性什么也不追逐”。
大學四年的創(chuàng)作實踐為她之后進入愛荷華大學的研究生創(chuàng)意寫作專業(yè)打下了良好的基礎。根據(jù)蘇珊·巴萊在《弗蘭納里·奧康納:南方文學的先知》一書中所說,當時的愛荷華寫作中心主任保羅·伊格爾是根據(jù)奧康納寄去的短篇小說決定錄取她的。但在聶華苓所著《三生三世》里則有一段稍稍不同但饒有趣味的描述,她說奧康納是帶著自己的小說親自造訪伊格爾的辦公室的。因為奧康納的南方口音過于濃重,伊格爾無法聽懂她在說什么,只好給她一張紙讓她寫下來。她寫了三句話:“我叫奧康納。從喬治亞州來的。我是個作家?!彪S后她從一個破舊的袋子里拿出一篇小說遞給伊格爾。他只看了第一段就對她說:“你是個小說家?!?/p>
馬克·麥克格爾在《創(chuàng)意寫作的興起》里說道,地方主義在愛荷華作家工坊是至關(guān)重要的部分。奧康納一段話可以讓我們看到她在愛荷華被反復告知的“寫你所知道的”準則是如何與她的地方主義結(jié)合起來的:“在我們懂事之前很久,我們的所見、所聽、所聞和所觸就對我們產(chǎn)生了影響。從我們剛剛能辨別聲音起,南方就在我們心靈上烙上了印記。當我們能憑想象寫小說時,我們發(fā)現(xiàn)我們的感官已不可改變地要對一種特定的現(xiàn)實做出呼應。”
顯然奧康納從未懷疑過自己在愛荷華受到的寫作訓練和教導對她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不容置疑的,“無論到哪兒我都會被問大學教育是否扼殺了寫作者,我的看法是他們扼殺得還不夠。”她說,“要是有一位好的老師,許多暢銷書本來是可以避免被寫出來的?!彼踔量鋸埖卣f,在她進入愛荷華之前她“根本分不清短篇小說和報紙廣告有什么區(qū)別”。
在愛荷華期間她寫出了像《天竺葵》這樣的一些短篇作品,被認為是奧康納代表作的《好人難尋》則是她在愛荷華的租屋里閱讀1943年版的《理解小說》時受到啟發(fā)而寫下的,1959年《理解小說》重新選文時《好人難尋》也被收錄了進去。這些小說風格強烈,用一位老師的話說“她的那些譏諷把男孩們嚇壞了”。
隨著1952年奧康納寫出了她的第一部長篇《智血》,她的寫作事業(yè)蒸蒸日上,《救人如救己》獲歐·亨利獎第二名,短篇小說集《好人難尋》和第二部長篇《暴力奪取》陸續(xù)出版,1962年小說《殊途同歸》拿到了歐·亨利獎的第一名。
然而,這位頗具天才的作家卻在1964年、僅僅39歲時與世長辭,奪走她性命的正是之前十幾年間一直折磨著她的紅斑狼瘡。她的父親愛德華·弗朗西斯·奧康納在她16歲時同樣死于狼瘡,當時奧康納的家人被告知此病不會遺傳給子女,事實證明這一說法有誤。
另一位作家,雷蒙德·卡佛在愛荷華的經(jīng)歷相比奧康納而言并不那么順利。他1938年5月25日出生于美國俄勒岡州的克拉斯坎尼鎮(zhèn),1988年8月2日因肺癌去世??ǚ鸪錾鷷r,他的父親也才24歲,在哥倫比亞河下游的一家鋸木廠當工人??ǚ?8歲從高中畢業(yè)后,和比他還小上兩歲的瑪麗安結(jié)婚,開始了艱難謀生的生活,并業(yè)余學習寫作。
雖然這位一生經(jīng)歷了兩次破產(chǎn)和一次婚變的作家在接受采訪時說,他之所以從來不寫長篇作品,是因為過早結(jié)婚以及兩個孩子的誕生使他不得不為了生存而掙扎,意識到自己必須寫一些立刻就有回報的東西。但是如果沒有他的妻子瑪麗安那樣犧牲自己全力支持卡佛寫作的話,很難說他是否能夠達到今天的成就。
1963年卡佛通過了愛荷華大學詩歌藝術(shù)碩士課程的申請,并得到了一份1000美元的獎學金。當他們動身前往愛荷華時,伴隨他們的是一輛破車、兩個孩子,身上一共只有31塊錢。但卡佛知道,瑪麗安可以設法掙到他們所需要的其余的錢。對此卡佛傳記的作者斯克萊尼卡這樣評論:“的確,此時已經(jīng)很明顯,卡佛所取得的大部分成就靠的就是她。”
60年代的愛荷華已經(jīng)聲名在外,許多來到這里的學生都及其自負,時不時會出現(xiàn)諸如“如果一顆炸彈落在這個房間里,想想美國文壇會發(fā)生什么?”之類的言論。以至于愛荷華的優(yōu)秀畢業(yè)生,后來又在那里任教的菲利普·羅斯不得不發(fā)出警告:“我們的一部分工作是勸阻那些沒有足夠天賦的人。許多人是為自我表現(xiàn)和治療而來的?!?/p>
這樣的氛圍讓敏感、低調(diào)而又習慣對陌生環(huán)境帶著幾分戒心的卡佛始終難以適應,他的作品也沒有得到當時的老師卡西爾的青睞。一次課上討論卡佛的某篇小說,小說里有個在門廊下睡著的男孩,院子里還有一只山羊。小說的反響并不算好,據(jù)他的同學伊恩·麥克米倫回憶,一種格格不入夸張地表現(xiàn)在卡佛的臉上。下課后有人走過去對他說:“得啦,雷,山羊在院子里干什么呀?”這時卡佛發(fā)怒了,“雷抬起頭來,表情嚴厲,帶著怒氣,沖那個家伙罵道:‘滾你媽的蛋!滾你媽的蛋!”不過,那是以一種爆發(fā)性的咕噥——他嗓子里那種短促的聲音——罵出來的?!?/p>
雖然在講習班上并不受歡迎,但《卡羅來納季刊》發(fā)表了他的小說《工廠老板死去之夜》,他也是那一年班上寥寥幾個發(fā)表了作品的學生之一。這讓他有些懷疑自己在班上受到的批評是否得當。
進入下一學年,可能是由于卡佛自己的疏忽,他的名字沒有出現(xiàn)在那些獲準申請獎學金的學生名單上,在他極度失望時又是瑪麗安幫了他的忙,她帶著卡佛的作品來到伊格爾的辦公室:“我要確定我們能夠活下去……他把我請進他的辦公室,同時他還整理著他的信件。他問我想說什么事,可當我開始對他說的時候,他卻一直看他的信。于是我停住不說了,兩分鐘后他察覺到了這種情況,但我對他說,好吧,為什么你不索性把你的信看完再說呢。他當然意識到了自己的失禮,因此把信放在一邊開始聽我述說?!爆旣惏蔡焐呐c人交涉的能耐發(fā)揮了作用,她把自己的丈夫與田納西·威廉斯的情況相提并論,警告伊格爾說他有可能再次面臨錯失一位優(yōu)秀作家的危險。最終,校方?jīng)Q定以一種定期津貼的方式對卡佛進行補助。
卡佛申請到了津貼,但是卻依然沒能繼續(xù)他的學業(yè),第二年理查德·耶茨來到愛荷華擔任客座講師,他本有機會成為耶茨的學生,卻錯過了??ǚ鸷髞碓谒脑L談中將之歸為經(jīng)濟所迫,瑪麗安憶及此事時也只是語焉不詳?shù)亟忉屨f“雷也很想到處走走”,但恐怕對愛荷華的那種格格不入影響了卡佛。
離開愛荷華,卡佛并沒有停止寫作,他的努力收到了成效。1967年,他的作品第一次入選《美國年度最佳小說選》;到了1979年,卡佛獲古根海姆獎金,并兩次獲國家藝術(shù)基金獎金,他終于可以不必從事其他工作而全力寫作了;之后,他于1983年獲米爾德·斯特勞斯、哈洛·斯特勞斯終生成就獎;1985年獲《詩歌》雜志萊文森獎;1988年被提名為美國藝術(shù)文學院院士,同時獲布蘭德斯小說獎。
1973年,卡佛還曾經(jīng)回到愛荷華大學,與他的朋友約翰·契弗一同在愛荷華大學寫作班教書。顯然卡佛與這里毫無緣分,“我是說某種意義上我們還是去上課,但我們在那兒的整個期間——住在校園里的一個叫愛荷華之家的旅館里,我不覺得我倆有誰打開過打字機的蓋子?!薄推醺蓚€人除了喝酒以外別的什么也不干。從六十年代到1977年為止持續(xù)了十幾年的酗酒習慣還讓他終于與瑪麗安離婚,后來他又娶了第二任妻子,同樣是一位作家的泰斯·嘉拉格爾。
1988年,卡佛因肺癌去世,死后被葬在安吉拉斯港的海景墓園??ǚ鸬哪贡铣岁P(guān)于他的簡介以外,還刻著他晚期的兩首詩歌《最后的片段》和《賺了》。在《華盛頓郵報》的報道如此評論這位極簡主義大師的安息之所:“卡佛的墓比起他的鄰居們來又新又大,而且啰嗦?!?/p>
比較奧康納與卡佛,一個從未動搖過她在創(chuàng)意寫作系統(tǒng)下所習得的審美體系,另一個的求學生涯則不太成功,兩個人都成了美國文學史上赫赫有名的作家。不過,這并不能說明寫作教育是無足輕重的。事實上,卡佛的寫作深受約翰·加德納的影響,后者在愛荷華大學獲得中世紀文學博士學位,他教導卡佛“作家會在反復審閱自己所寫的東西的過程中發(fā)現(xiàn)他想寫什么”,這一勸告現(xiàn)在仍然被奉為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中的金科玉律。
當然,關(guān)于創(chuàng)意寫作的爭論仍在繼續(xù),凱·博伊爾從事了十幾年創(chuàng)意寫作教學后有一次在《紐約時報》上寫道:“所有創(chuàng)意寫作課程都該被立法禁止?!闭珩R爾科姆·布拉德伯里所說,許多創(chuàng)意寫作的教師至今仍無法說服自己寫作是可以教授的,不過大多數(shù)人倒承認在創(chuàng)意寫作班里能夠營造一種有效的寫作氛圍,在這樣的氛圍里,那些有天賦和前途的作家能夠知道他們將要面對的是怎樣的一系列問題。
(唐一斌,作家,供職于上海市作家協(xié)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