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nèi)容提要:現(xiàn)代作家韋素園的女友高曉嵐,是陳獨秀夫人高大眾、高賢萃的堂妹,1925年赴美留學。韋素園的散文詩《痕六篇》之二《“窄狹”》、之三《端午節(jié)的邀請》,分別書寫了“我”與黎沙、少年與愛華的愛情。把《痕六篇》與高曉嵐的一組詩歌進行深入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黎沙與愛華的原型均是高曉嵐。黎沙的原型是以高曉嵐為主,可以說是用化名寫他們的愛情經(jīng)歷。但在《端午節(jié)的邀請》中,原型人物的本事材料進入散文詩后大致得到了保留,但同時經(jīng)過了必要的刪減、增添和重組。周作人關(guān)于韋素園作品的提醒,對于我們今天討論文學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問題,仍然有著重要意義。
魯迅一生中,只給一位作家寫過碑文,這位作家是比他小21歲的韋素園。韋素園是安徽霍邱縣葉集人(今六安市葉集區(qū)),譯著有俄國果戈理小說《外套》、俄國短篇小說集《最后的光芒》、北歐散文詩歌小品集《黃花集》等,文學作品有散文詩《春雨》《痕六篇》等。韋素園與魯迅關(guān)系甚密,他們在1925年一起發(fā)起成立未名社。韋素園逝世后,魯迅手書碑文:“君以一九零二年六月十八日生,一九三二年八月一日卒。嗚呼,宏才遠志,厄于短年。文苑失英,明者永悼。弟叢蕪,友靜農(nóng),霽野立表;魯迅書?!睆脑\斷出肺結(jié)核(當時是絕癥),一直到去世,魯迅一直十分關(guān)心韋素園的病情。在1927年1月10日致韋素園的信中,魯迅勸慰他:“啊咯血,應(yīng)速治,除服藥打針之外,最好是吃魚肝油。”在1929年3月22日的信中,魯迅提醒他:“我想你要首先使身體好起來,倘若技癢,要寫字了,至多也只好譯譯《黃花集》上所載的那樣短文?!痹诮o未名社其他成員寫信時,魯迅也常常記掛著韋素園的病情。
魯迅與許廣平(景宋)在1925年3月至1929年6月間的書信合集《兩地書》,于1933年4月出版,而出版的一個直接原因便是因為韋素園。魯迅在序言中交代編書的緣起:“這一本書,是這樣地編起來的——一九三二年八月五日,我得到霽野、靜農(nóng)、叢蕪三個人署名的信,說漱園于八月一日晨五時半,病歿于北平同仁醫(yī)院了,大家想搜集他的遺文,為他出一本紀念冊,問我這里可還藏有他的信札沒有。這真使我的心突然緊縮起來。因為,首先,我是希望著他能夠痊愈的,雖然明知道他大約未必會好;其次,是我雖然明知道他未必會好,卻有時竟沒有想到,也許將他的來信統(tǒng)統(tǒng)毀掉了,那些伏在枕上,一字字寫出來的信?!笥训男乓环庖矝]有,我們自己的信倒尋出來了……統(tǒng)名之曰《兩地書》?!濒斞冈谛蜓灾校€介紹了出版《兩地書》的一個目的,是紀念以韋素園為代表的“好意的朋友”:“好意的朋友也已有兩個人不在人間,就是漱園和柔石。我們以這一本書為自己記念,并以感謝好意的朋友。”
1929年5月30日上午,魯迅利用北上省母的間隙,在張目寒、臺靜農(nóng)、李霽野、韋叢蕪的陪同下,去西山病院看望了韋素園,一直持續(xù)到下午三時。當天下午五時,魯迅就寫信給許廣平,細談會晤情形,“他也問些關(guān)于我們的事,我說了一個大略”。1929年3月22日,魯迅在給韋素園的信中坦承了自己與許廣平的戀愛,并描述二人從廈門到廣東再到上海的經(jīng)歷,可見他與韋素園的私交關(guān)系非同一般。魯迅探望韋素園時,韋素園還在關(guān)心魯迅與許廣平的關(guān)系,魯迅對韋素園的戀愛也有所了解:“今天我是早晨八點鐘上山的,用的是摩托車,霽野等四人同去。漱園還不準起坐,因日光浴,曬得很黑,也很瘦,但精神卻好,他很喜歡,談了許多閑天,病室壁上掛著一幅陀斯妥也夫斯基的畫像,我有時瞥見這用筆墨使讀者受精神上的苦刑的名人的苦臉,便仿佛記得有人說過,漱園原有一個愛人,因為他沒有痊愈的希望,已與別人結(jié)婚……”(《兩地書》)魯迅詳細敘述了探望的情景和自己的感受,并提到了韋素園原有一個愛人。
1934年7月16日夜晚,魯迅在寫作散文《憶韋素園君》時,再次想到了韋素園的愛人:“一九二九年五月末,我最以為僥幸的是自己到西山病院去,和素園談了天。他為了日光浴,皮膚被曬得很黑了,精神卻并不萎頓。我們和幾個朋友都很高興。但我在高興中,又時時夾著悲哀:忽而想到他的愛人,已由他同意之后,和別人訂了婚……”韋素園的愛人是誰呢?從語氣上看,魯迅應(yīng)該是比較清楚的。
韋素園原有的愛人叫高曉嵐(1899—1992),又名高筱蘭、高曉蘭,安徽霍邱縣洪集人(今六安市葉集區(qū)洪集鎮(zhèn)),陳獨秀夫人高大眾、高賢萃(高君曼)的堂妹(在陳獨秀研究中,最大的烏龍是把他原配夫人高大眾的姓名錯成了高曉嵐),1917—1922年就讀于北京女子師范學校國文專修科及其升格后的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校國文部。高曉嵐之子為日本華僑作家林洲(筆名夏之炎)。沙琳在《洪門歌者——日本華僑作家夏之炎速寫》(《中國作家》1994年第6期)中寫道:“夏父林熙杰早年回國就讀北京大學英文系,并參加五四運動。赴美就學芝加哥大學時與五四運動時的伙伴高曉蘭重逢,并結(jié)婚。高曉蘭,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畢業(yè),考取官費赴美留學。她曾投身新文化運動,是魯迅的學生,與許廣平交情甚厚,上海將解放時,許廣平攜周海嬰躲在其家,解放后她任職上海市長秘書室?!?/p>
1925年至1929年間,在魯迅與許廣平鴻雁往來的時候,韋素園與高曉嵐也一直在“萬里飛書”,他們的“兩地書”卻一封也沒有保存下來,他們的愛情悲劇陷入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迷霧之中。目前沒有發(fā)現(xiàn)直接的實證材料,但韋素園的《痕六篇》(原載1930年4月30日《未名》2卷9、10、11、12期合刊)卻留下了他與高曉嵐的愛情痕跡?!逗哿分丁罢M”》、之三《端午節(jié)的邀請》分別書寫了“我”與黎沙、少年與愛華的愛情。而實際上,只要把《“窄狹”》《端午節(jié)的邀請》與高曉嵐的一組詩歌進行深入研究,就會發(fā)現(xiàn)黎沙與愛華的原型均是高曉嵐,可以獲取密碼般的訊息。
《“窄狹”》中的“異邦O地”和“K地”,《端午節(jié)的邀請》中的“A城”,是韋素園散文詩中非常重要的地名。這三個英文字母所指代的地方,留下了韋素園與高曉嵐“萬里飛書”的蹤跡,皆有原型基礎(chǔ)。
1925年,在安徽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擔任教務(wù)長的高曉嵐,考取官費生赴美留學。據(jù)現(xiàn)有資料綜合分析,可以大致推算高曉嵐留學美國的時間為1925年下半年至1929年上半年。1925年5月10日《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周刊》刊載了朱學靜的《三月三日懷同學曉嵐》。她的這首詩歌有一小注:“前奉吾師手諭,知同級高君將留學歐美中心,艷羨而自愧不如也?!睆臅r間上看,高曉嵐在1925年年初就在為留學美國而做準備。
1925年5月31日《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周刊》刊載高曉嵐《赴美期近,離國在即,懼學識之膚淺,報國何從;悵師友之睽違,親教無日。爰書所感,即向壬戍國文部諸師長學姊告別》,以及國文部老師顧震福的《次韻贈別》。從《次韻贈別》看,顧震福對高曉嵐頗為欣賞?!拔迥耆娝臀髡鳌本溆行∽ⅲ骸靶劣纤吞K林二女士赴法,癸亥送劉女士赴美,今又送高君,計已三次。”1921年9月,國文部本科二年級學生林寶權(quán)、蘇梅(蘇雪林)由女高師肄業(yè)赴法留學。1925年5月,高曉嵐赴美留學,顧震福又為她餞行,高曉嵐應(yīng)該又到了北京?!白骺途萌缜镅鄳T”有小注:“君連年客居京都皖寧”,指的是高曉嵐一直居住在北京和安徽安慶懷寧?!巴钏R歧有后生”句有注:“君任皖女師校教務(wù)長,兼教員,諸女生聞君遠行,多送別者?!?922年從女高師畢業(yè)后,高曉嵐回安慶擔任安徽省第一女子師范學校教務(wù)長。
1925年6月21日《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周刊》刊載了《本校畢業(yè)生高曉嵐啟事》:“曉嵐南下匆匆,未獲走辭。諸師友至謙。已定八月十七日放洋赴美,后此?!?/p>
1928年的《霍邱縣志》載:“高曉嵐,北京女子師范大學畢業(yè),現(xiàn)留學美國?!币簿褪钦f,高曉嵐在1928年還在美國留學。
1929年7月16日,高曉嵐被任命為安徽省立第二女子中學校長,該校由省立第二女師改組而成。高曉嵐回國時間,應(yīng)在1929年上半年。
1927年冬天出版的第十二卷第四號《留美學生季報》,刊載了高曉嵐的詩歌《接素蘭自紐約來信,感而寫此(十月六日夕)》:
一
記得歐城課罷時,與君長話復論詩;
秋風零落經(jīng)年夢,斗室孤燈更喚誰?
二
心血消磨志欲灰,為君振作幾多回;
白頭已讓鶯花笑,錦瑟華年暗里催。
三
霹靂未隨殘夏去,秋聲已共雨聲來;
明年何日知能見,海外黃花三度開。
這三首舊體詩后面,還附了兩段白話新詩。三首舊體詩與兩段白話詩中間,作者有一小注:
來愛城(Iowa.City)后人地生疏,交游所在,非異國諸女同學,即客氣敷衍交初識者。一身如寄,百感縈懷。讀憶舊思家之句,清淚為數(shù)行下也。友人宗瑤嘗笑曉蘭為“善感多愁者”,果閱及此,當又以他號相贈矣。風雨之夕,書成以下兩節(jié)。九月二十四日
詩歌小注中的“宗瑤”是指王宗瑤,與高曉嵐是北京女子高等師范的同學,也是該校文藝研究會首批會員。1925年4月19日《國立北京女子師范大學周刊》刊載《本校畢業(yè)生獲得美國米西干大學獎學金》和《致王宗瑤女士信》。王宗瑤與女高師同學高曉嵐、錢用和都是1925年赴美留學。后來做了宋美齡秘書的錢用和,于1929撰寫《奧勃林大學(Oberlin College)之生活及附近參觀游覽》(《歐風美雨》,上海新紀元書店1930年初版),介紹了她造訪米西根大學的情形,“奧校春假后乘興至米西根安娜城游……沿途風雨交作,殊困人,幸到安時,即有女高師同學王君等接候,舊雨闊別,相敘暢談,頓忘疲累矣。……中國同學之在米西根大學者不少,女高師友數(shù)人,均得于此相晤,海外敘首,亦非偶然也”。“女高師同學王君”,即指王宗瑤。錢用和在紐漢文參觀時,也得到了“蘇省同學王君之招待引導”,王宗瑤與錢用和均是江蘇人。
詩歌小注中的“愛城(Iowa City)”,多譯為愛荷華。從詩歌內(nèi)容來看,高曉嵐先在歐城讀書,后來又到愛荷華攻讀學位。
“記得歐城課罷時”句中的“歐城”,指的是歐柏林大學(Oberlin College)。該校位于美國俄亥俄州(Ohio State),始建于1833年,以多元的人文思想和濃厚的理想主義色彩而聞名。美國的第一位黑人女大學生在1850年畢業(yè)于此。1853年,美國第一位大學女教師執(zhí)教于此。在20世紀以前,總共有128名黑人畢業(yè)于此,幾乎占全國黑人學士總數(shù)的三分之一。民國時期著名銀行家孔祥熙于1905年于歐柏林大學畢業(yè),之后進入耶魯大學。錢用和在《奧勃林大學(Oberlin College)之生活及附近參觀游覽》中,稱該校“對外國學生尤謙和優(yōu)禮,體貼入微。作種種之聯(lián)絡(luò),使不感客中之苦,故中國同學初次到美者入此等學校為最宜,尤以研究文學音樂藝術(shù)為佳勝”,“雖異邦學生,亦一視同仁”。高曉嵐、錢用和留學美國的第一站,均是歐柏林。高曉嵐詩題中的“素蘭”,是指譚素蘭,她1923年赴美學習鋼琴,就讀于歐柏林學院,是中國最早留洋的女鋼琴家之一。
歐城與愛荷華都是韋素園魂牽夢縈之地,因為高貴的女郎高曉嵐曾經(jīng)在那里與他“萬里飛書”。“愛城(Iowa City)”在韋素園散文詩《端午節(jié)的邀請》里變成了詩歌女青年的姓名“愛華”,“歐城”(Oberlin)在韋素園散文詩《“窄狹”》中變成了“異邦O地”:
日子向前過去。
忽然,忽然,有一天,來了一封奇異的信件,是從異邦o地寄給我的。哦,我想,這是誰呢?
拆開一看:——黎沙!
“從你兄弟那里,我才知道你到了K地,并且作著那樣的工作,這是你的真心所愿么?我心中不勝驚奇和駭異!”
“聽說你這是為著生活。并且為著朋友,也為著兄弟。但是我要請你,我要請你,為著人生的前途,你也要顧惜到你自己的?!?/p>
日子照例地向前過去。我又接到她第二封信。還是先前的那些話,不過末尾上似乎更多加添了一句:
“你太愛你的朋友和兄弟!”
《“窄狹”》中的“我”,收到了黎沙從異邦O地寄來的信件,這個“異邦O地”正是高曉嵐舊體詩“記得歐城課罷時”中的“歐城”。這是一對曾經(jīng)的戀人,留給我們的愛情密碼。1929年5月,魯迅去看望韋素園時,已經(jīng)知道高曉嵐與別人結(jié)了婚。韋素園的《“窄狹”》寫于1929年11月24日,而此時的高曉嵐已經(jīng)從美歸國,在安徽第二女子中學擔任校長,并已嫁給林熙杰。臥在病床上的韋素園,默默地想著曾經(jīng)愛過自己的女友高曉嵐,回憶她從美國歐城(“異邦O地”)寄給他的信件,重溫信里的內(nèi)容,歐城便成了韋素園寫作《“窄狹”》的情感按鈕,勾起他的無限感懷。
《“窄狹”》開頭的第一句話,便寫到了K地:
我那時是在K地,住在城的南門外慈關(guān)里。
我每日作著辛苦的工作,這事是我個人心中并不曾愿意做的。我感覺寂寞。
每天早晨,——我那時幾乎失眠,——天一明時,我便從床上爬起。穿好了衣,攜著手杖,冒著寒雪,我信步地走將出去。我那時是到一個離我住房處有四五里路的鄉(xiāng)間火車站。我默默在想,今天我要會著了人呢。結(jié)果,我是孤單地又沿著原路,轉(zhuǎn)到家去。
啊,啊,我原是要這樣消磨我的生活。
散文詩里,“我”在“K地”收到黎沙從異邦O地寄來的信件。高曉嵐從美國歐城寫給韋素園的第一封信,收信地址在哪里呢?應(yīng)該是河南開封。1925年,韋素園曾兩次到河南開封國民軍第二軍,擔任蘇聯(lián)軍事顧問人員的翻譯。曹靖華在《自敘經(jīng)歷》(《新文學史料》1998年第1期)中有過記載:
北伐,實際上是在1925年就開始了。當時大致有三個據(jù)點:一是廣州的國民革命第一軍;開封的國民革命第二軍;三是包頭的馮玉祥,是為第三軍。第三國際向每個據(jù)點都派出了蘇聯(lián)顧問團。當時,我在北大旁聽,與韋素園一道受李大釗同志的指派,于1925年春到開封擔任顧問團的俄文翻譯?!檰枅F的辦公地點,在行宮角臨街的一所二層小樓里。1981年夏我重到開封,這所街角的小樓蕩然無存了。
……
1926年春,吳佩孚攻占了開封,國民革命軍第二軍西撤,顧問團經(jīng)蒙古草原回國去了。兵慌馬亂中,我取道徐州、上海,由海路到天津,于“三一八”慘案的次日到北京。
曹靖華1981年寫的散文《故鄉(xiāng)行》也提到了“行宮角”:“行宮角附近蘇聯(lián)顧問團的那座辦公樓,已蕩然無存了。當年翻譯《阿Q正傳》的王希禮,就在那小樓里工作。我站在當年的小樓對面,迎著毛毛細雨,心里浮起當年共同打倒軍閥,幫助王希禮翻譯《阿Q正傳》的情景。”蘇聯(lián)顧問團的辦公地點,在行宮角臨街的一所二層小樓里,此地與韋素園散文詩里的“K地”“城的南門外慈關(guān)里”完全吻合。行宮角在開封的南門外,距離開封火車站四五里路。清朝光緒年間,法國和比利時修建了汴洛鐵路,1907年開封至鄭州段竣工通車,當時的火車站還是開封的郊區(qū),是“鄉(xiāng)間火車站”。K地指代的就是開封,描寫的場景完全符合當時開封的特征:“冒著寒雪,我信步地走將出去,我那時是到一個離我住處有四五里路的鄉(xiāng)間火車站?!?/p>
慈關(guān)里這個地名,今不可考,可能與大相國寺有關(guān)。行宮角位于著名的佛教寺院大相國寺旁邊,附近就有街道叫“慈善街”?!按汝P(guān)里”應(yīng)該就是指蘇聯(lián)顧問團的住地。俄羅斯?jié)h學家王希禮也于1925年春天被分派到蘇聯(lián)軍事顧問團,來到開封的國民二軍中開展軍事顧問工作,他不但會漢語,而且喜愛中國文學,后來用俄語翻譯出版了《阿Q正傳》。蘇聯(lián)軍事顧問團住地有著濃厚的文學氛圍,韋素園在此翻譯過埃治的散文詩,落款為“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四譯于慈關(guān)里”,俄國都介涅夫(屠格涅夫)《瑪莎》落款為“一九二五年十二月十八日譯于慈關(guān)里”,俄國色爾格夫?qū)K净栋肷瘛仿淇顬椤耙痪哦暌辉滤娜兆g者記于慈關(guān)里”(見《黃花集》)。這表明,至少在1925年12月14日至1926年1月4日期間,韋素園一直呆在慈關(guān)里。也就是說,1925年的冬天,韋素園又到開封工作、生活過。他“作著那樣的工作”,讓高曉嵐“心中不勝驚奇和駭異”。
韋素園冬天去開封的路費,是向魯迅借的。1925年12月8日的魯迅日記記載:“夜素園來別,假以泉四十?!痹撃?2月28日魯迅日記記載:“訪李霽野,收素園所還泉卌?!薄皡c”為“四十”之意。從語氣上看,是李霽野替韋素園還款,魯迅并未見到韋素園。1977年,李霽野在《厄于短年的韋素園》中記載有誤:“一九二五年起,我們同先生見面的時候就很多了。這一年春季,素園去開封國民軍第二軍擔任俄語翻譯,因為那時有蘇俄軍事人員在該軍任職;魯迅先生借給素園四十元作川資。《魯迅日記》十二月二十八日記載:‘訪李霽野,收素園所還泉冊?!€就是這四十元?!崩铎V野此處的回憶,出現(xiàn)了偏差。韋順的《遠志宏才厄短年——韋素園傳略》(見《韋素園選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也沿用了李霽野的錯誤記載。韋素園通過李霽野所還魯迅的“川資”,是他冬天前往開封的路費,而不是春天去開封所借的。1925年12月8日話別后,一直到1926年3月21日,韋素園與魯迅才重新會面。1926年3月21日魯迅日記載:“曹靖華、韋叢蕪、素園、臺靜農(nóng)、李霽野來?!辈芫溉A是3月19日到達北京,韋素園極有可能與他同行。魯迅日記與曹靖華《自敘經(jīng)歷》所記載的時間是吻合的。曹靖華、韋素園離開開封,與吳佩孚的進攻有關(guān)。吳佩孚于1926年1月兵分三路進攻河南,國民第二軍于2月26日撤離開封 ,3月2日又放棄了鄭州 ,蘇聯(lián)軍事顧問團也隨之撤離并解散。王冶秋的《魯迅與韋素園》(見《獄中瑣記及其他》,上海文藝出版社1958年版)有著比較明確的記載:
記得素園在這以前曾得到魯迅先生的轉(zhuǎn)托徐旭生先生的介紹,到了國民新報當副刊編輯,但似乎為時不久(約在一九二五年十一、十二月間)就到開封去了。
這期間,未名社逐漸成長起來,出了書,并把《莽原》改為半月刊在未名社編輯發(fā)行(第1期為1926年1月10日出版)。韋素園約在1926年的3月也回到北京,這時未名社似乎已搬到馬神廟西老胡同一號。
韋素園1925年12月又去開封后,在那里所呆的時間,大約三個月。高曉嵐1925年上半年準備出國留學的時間,與韋素園在開封工作的時間剛好重疊,她從美國給韋素園寫的第一封信,應(yīng)該就是寄到開封來的。高曉嵐于“八月十七日放洋赴美”,韋素園在該年冬天收到她從歐城發(fā)出的第一封來信,也非常符合邏輯。
姜德明在《聽曹老談韋素園》(《散文世界》1988年第1期)一文里,記載了1972年8月5日他與曹靖華的一次談話,曹靖華談到了韋素園“痛苦的戀愛”:“素園的性格是沉默寡言的……他沒有什么大作品留存下來,一生也沒有結(jié)婚。當然,他戀愛過,是一次痛苦的戀愛……”韋素園在開封收到高曉嵐從美國寄來的信件,曹靖華應(yīng)該是知情的。從李霽野的回憶文章《流落安慶一年瑣記》看,曹靖華與高曉嵐可能也認識。1922年夏,曹靖華跟著韋素園到了安慶。李霽野回憶:“這年夏天,曹靖華到安慶,韋素園介紹我同他結(jié)識了,以后一同參加了未名社。”而那年夏天,韋素園、李霽野經(jīng)常去訪高曉嵐。
《“窄狹”》中,“我”與黎沙初認識時,是在“揚子江邊的一個城上”:
我當時很驚奇。黎沙,她是個高貴的女郎,當我和她初認識時,我們同住在揚子江邊的一個城上。我每次到她家,都被她親密地招待到她臥室里。這里面陳設(shè)的有碑體的字,有湘繡的畫,有精雅的琴笛,有闊綽的幾椅……啊,我那時想,在這個小小的城市里,有這樣的姑娘,這是何等的奇妙,這是何等的神秘!……
揚子江原本只是指長江較下游的部分,但由于這是西方傳教士最先聽到的名字,“揚子江”(the Yangtze River)在英語中也就代表了整個長江。“揚子江邊的一個城”,實際上指的是安徽安慶?!抖宋绻?jié)的邀請》中,韋素園用“A城”來暗示:“幾年的光陰過去,少年卻隨著他哥哥漂流到A城里?!备邥詬古c韋素園最早認識的地方在哪里呢?就是安慶。黎沙屋里的陳設(shè),都符合高曉嵐的身份特征。李霽野1979年寫的《流落安慶一年瑣記》,是韋素園與高曉嵐相識的最重要的佐證。李霽野的敘述,揭開了韋素園女友的身份之謎:
一位女的小同鄉(xiāng),在安慶女子師范學校畢業(yè)后,又讀完北京女子師范,1922年又回到母校服務(wù)。她同韋叢蕪的大哥很熟,兩個人常有舊體詩唱和,但我并沒有看過這些詩,不知道內(nèi)容和藝術(shù)性如何。韋素園從蘇聯(lián)回國后,夏冬都回安慶探親,我們都覺得她是開風氣之先的人,曾多次同訪她談天。
與高曉嵐很熟的韋鳳章,是韋素園的大哥。韋素園兄弟五個,依次為韋崇華(鳳章)、韋崇義(少堂)、韋崇文(素園)、韋崇武(叢蕪)、韋崇斌。韋素園、臺靜農(nóng)、李霽野、韋叢蕪、張目寒等人在葉集明強小學讀書時,韋鳳章曾擔任過他們的歷史老師。韋鳳章還有一個名字叫韋啟俊,民國《霍邱縣志》記載,韋啟俊畢業(yè)于“安徽優(yōu)級師范學堂”。李霽野在他的散文里也多次提到韋鳳章,如在《我的童年》里寫道:“教我們歷史的老師是韋鳳章,素園的大哥。他在外鄉(xiāng)大城市做過教育工作,經(jīng)驗較多,知識面較廣,對學校發(fā)揮了多方面的作用?!?918年3月至1920年6月,霍邱人張敬堯任湖南督軍,很多霍邱文化人在此期間到湖南任職。1918年韋素園的大哥韋鳳章在長沙任湖南省第一區(qū)(兼第四區(qū))省視學,又兼任省通俗教育書報編輯所所長。韋素園就到長沙,進了法政專門學校預(yù)科讀書。1920年夏天,韋鳳章轉(zhuǎn)安慶任職,韋素園也就從長沙到安慶,考入了安徽法政專門學校。1921年韋素園與劉少奇、任弼時、肖勁光、蔣光慈、曹靖華等人一起赴蘇學習,1922年回國,于當年秋天考入北京俄文法政專門學校。1924年夏,在江蘇常州去官為僧的韋鳳章病逝,這對正在北京讀書的韋素園、韋叢蕪兄弟是一個沉痛打擊?!逗哿分斗倩?,就是韋素園悼念他的。
韋素園與高曉嵐的相愛相識,應(yīng)該是大哥大嫂撮合的結(jié)果,而李霽野是見證人之一。1922年,韋鳳章在安慶做教育工作,當時辦一種報紙,李霽野便幫著選一些可以從外地報紙轉(zhuǎn)載的材料。韋鳳章后來又開辦商品陳列所,商務(wù)印書館拿來一部分書設(shè)了一個代售處,李霽野便在代售處當起了小伙計。這種生活持續(xù)了一年,直到1923年春被韋素園帶到北京讀書。1977年,李霽野在《厄于短年的韋素園》中回憶道:“ 一九二二年夏季回國,素園到安慶去看望父母兄嫂”,“一九二二年秋他進了北京法政專門學?!保斑@年寒假,素園又回安慶省親,力勸我到北京讀書,雖然我兩手空空,友情的溫暖卻鼓勵我次年春和他同行,開始寫點文稿維持艱苦的生活,并換取入學的費用”。1922年夏天,高曉嵐從北京女高師畢業(yè),回到安慶擔任安徽第一女子師范教務(wù)長,與韋素園大哥韋鳳章“常有舊體詩唱和”。李霽野對高曉嵐的印象比較深刻:“韋素園從蘇聯(lián)回國后,夏冬都回安慶探親,我們都覺得她是開風氣之先的人,曾多次同訪她談天?!表f素園與高曉嵐是不是1922年才認識,還是在留蘇之前就認識了,從李霽野的敘述中,我們并不能明晰,但安慶的確是他們最初相識的地方。
《“窄狹”》里,“黎沙”在“我”的心中“是個高貴的女郎”。高曉嵐在韋素園的心中,又何嘗不是如此?他在散文詩里用“黎沙”來指代高曉嵐,對高曉嵐的思念和回憶,是他創(chuàng)造黎沙這個形象的心理驅(qū)動力。
韋素園描繪了黎沙臥室里的內(nèi)景:“這里面陳設(shè)的有碑體的字,有湘繡的畫,有精雅的琴笛,有闊綽的幾椅……”空間環(huán)境,尤其是臥室內(nèi)景,可以看作是對人物的換喻性或隱喻性的表現(xiàn)。韋勒克、沃倫在《文學理論》中指出:“一個男人的住所是他本人的延伸,描寫了這個住所也就是描寫了他?!迸擞趾螄L不是如此呢?黎沙房間內(nèi)景表明了她作為知識女性的身份,作為高貴女郎的身份。特別是“有碑體的字”,與蘇雪林在《我的學生時代》(1942年4月《婦女新運》第5期)中對高曉嵐的記敘高度吻合:“她在家塾讀過幾年的書,文理頗清順,也能做幾句舊詩,寫得一筆遠勝于我的很有腕力的字——我的書法到于今還是鬼畫符,實為永不能補救的缺點”,“她的文字,也同她的書法一般,峭挺蒼凝,不類出諸幼女之手”。
高曉嵐比韋素園大三歲,他們的萬里飛書是一種姐弟戀。在他們家鄉(xiāng)霍邱,有“女大三,抱金磚”的說法?!丁罢M”》中,黎沙與“我”似乎就有一種姐弟戀的色彩。黎沙在信中說:“聽說你這是為著生活。并且為著朋友,也為著兄弟。但是我要請你,我要請你,為著人生的前途,你也要顧惜到你自己的?!薄澳闾珢勰愕呐笥押托值埽 薄拔摇碑敃r想她的心,為什么這樣“窄狹”?幾年時光過去了,“我”終于明白她的“窄狹”,是對自己的一種關(guān)心,一種真摯的愛。
據(jù)北京女子高等師范《文藝會刊》第一期記載,高曉嵐有一個字:“曙岑”。黎沙的“黎”,與高曉嵐名字中的“曉”“曙”都是一個意思,命名上是影射高曉嵐。而黎沙的“沙”(莎)字,在韋素園翻譯和閱讀的俄羅期文學作品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寫下“黎沙”這個名字時,韋素園的腦海里一定會浮現(xiàn)出很多俄羅斯女子的形象。韋素園1925年12月18日譯于慈關(guān)里的都介涅夫(屠格涅夫)散文詩《瑪莎》,寫一個車夫?qū)ν銎蕃斏纳钋袘涯睢?926年4月,韋素園為李霽野翻譯的俄國戲劇《往星中》(安特列夫著)作序,重點提到了變成白癡的尼古拉的未婚妻瑪露莎。有人勸她不要再回到尼古拉那里去了,但是她說:“我要去。我要和保存圣物一樣,保存尼古拉所留下的東西——他的思想,他的敏感的愛情,他的溫存?!痹趧∧?,瑪露莎(兩臂伸向大地):“祝福你,我的親愛的受著苦痛的兄弟!”在寫作《“窄狹”》時,身患重病、臥床不起的韋素園,與尼古拉的命運何其相似!高曉嵐寫作《接素蘭自紐約來信,感而寫此(十月六日夕)》的1927年,韋素園正遭受著病痛的折磨。1927年春季,韋素園被送到西山福壽嶺療養(yǎng)院,從此就很少起床,看書寫字一般都伏在枕上。魯迅在《憶韋素園君》中寫道:“我到廣州,是第二年——一九二七年的秋初,仍舊陸續(xù)的接到他幾封信,是在西山病院里,伏在枕頭上寫就的,因為醫(yī)生不允許他起坐。他措辭更明顯,思想也更清楚,更廣大了,但也更使我擔心他的病。有一天,我忽然接到一本書,是布面裝訂的素園翻譯的《外套》。我一看明白,就打了一個寒噤:這明明是他送給我的一個紀念品,莫非他已經(jīng)自覺了生命的期限了么?……壁上還有一幅陀思妥也夫斯基的大畫像。對于這先生,我是尊敬,佩服的,但我又恨他殘酷到了冷靜的文章。他布置了精神上的苦刑,一個個拉了不幸的人來,拷問給我們看?,F(xiàn)在他用沉郁的眼光,凝視著素園和他的臥榻,好像在告訴我:這也是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p>
瑪露莎最終沒有回到尼古拉身邊,黎沙最終沒有回到“我”身邊,高曉嵐最終也沒有回到韋素園身邊,韋素園成了“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這個不幸的人,他與高曉嵐的書信,他寫給魯迅的信,都無一幸存。與高曉嵐萬里飛書的兩年里,也是韋素園與魯迅交往最頻繁的時期。據(jù)魯迅日記記載,從1925年5月到1926年8月,兩人自相識后的會面達到三十余次。在現(xiàn)有的魯迅書信中,魯迅給韋素園的信件共計28封,而1926年下半年最為集中,這年8月魯迅離開北京,兩人主要通過信件聯(lián)系。1926年12月5日,魯迅寫給韋素園的信中提及:“留學自然很好,但既然對于出版事業(yè)有興趣,何妨再辦若干時?!濒斞钢赃@樣說,說明韋素園之前寫給他的信中提出了留學的設(shè)想。而韋素園萌發(fā)留學的念頭,可能與高曉嵐有很大關(guān)系。但到農(nóng)歷1926年底,陽歷1927年初,韋素園的所有夢想戛然而止。李霽野在《憶素園》中回憶說:“有一晚他深夜不睡,想寫完一篇紹介果戈理的文章,第二天就大吐血不能再起床。靜農(nóng)打電話讓我進城,告訴了我素園的病已經(jīng)醫(yī)生診斷無治的時候,我們的周身顫抖,仿佛看見死亡的巨手就要擢去我們的最親的朋友一樣?!?928年10月28日,韋素園在《黃花集》的序言中寫道:“我自去歲陽歷一月臥病,到此刻已經(jīng)是將近兩年的時光了。在這期間,深覺以前過的生活是如何零亂,空虛,無聊,生命是如何毫無惋惜似地,無益地,靜靜地向前過去了?!?/p>
韋素園“已經(jīng)自覺了生命的期限”,勸高曉嵐另嫁他人的信件當在1927年發(fā)出。高曉嵐收到信后,心里應(yīng)該是十分難受的,同時又為韋素園的真誠所感動,肯定會回信表明一番心跡。韋素園不得不再次去信高曉嵐,勸其死心?!丁罢M”》中,“我不久便也病了,而且很重。是一個陰黑的暮晚,是一個嚴冷的天氣,我在十分垂危的病床上,接到了她最后的一個明片,上面寫著僅僅四個字:——‘我很失望!’”黎沙寄出的這張明信片,符合高曉嵐那時的心境。高曉嵐寫于1927年的《接素蘭自紐約來信,感而寫此(十月六日夕)》,無論是三首古體詩,還是幾段新詩,都充滿濃得化不開的悲傷情緒,“讀憶舊思家之句,清淚為數(shù)行下也”。一直擅長古體詩的高曉嵐,竟然為我們留下了幾段白話新詩:“今朝又是陰天氣,/惆悵天涯人,/憔悴憑誰寄?/心里辛酸/口頭笑語!”新詩還有幾個小注:“九月二十五星期日之夕,風雨甚驟,不能成寐,因?qū)懘斯?jié)?!薄安粦T獨去食堂自食,每每難下咽,感寂寞,因?qū)懘?。九月二十五日?!彼谑程贸燥?,“默,低頭,/匆匆餐罷,/不敢勾留。/怕聽他。/弦管歌謳,/引起離愁”。“弦管歌謳”后有注:“食室內(nèi)有話匣故云。”1927年的高曉嵐的確成了一個“多愁善感者”,她的詩歌記錄了具體可感的憂傷場景,這與韋素園得了絕癥有著直接關(guān)系。她與韋素園企圖以詩歌的形式留駐生命的吉光片羽,但詩歌無論如何美好,也如黃花一樣可能在歲月的流轉(zhuǎn)中被遺忘、被摧毀。
值得注意的是,1927年9月,在高曉嵐的要求下,從《莽原》雜志上的署名看,韋素園自己不再使用“韋漱園”,把名字又改了回去。在女師大學潮中,韋素園是魯迅堅定的支持者,1926年9月,教育部下令撤并女師大,派林素園去武裝接收,為表達自己對此人的厭惡,韋素園為此一度改名韋漱園。魯迅在《憶韋素園君》中寫道:“素園卻好像激烈起來了,從此以后,他給我的信上,有好一晌竟憎惡‘素園’兩字而不用,改稱為‘漱園’”。韋素園自己不用“韋素園”這個名字,要求魯迅也不要用。韋素園曾因為自己已經(jīng)改了名字,而魯迅沒有在通信中立即改過來,專門向魯迅強調(diào)過。魯迅 1926年10月15日給韋素園的回信,在第一段里就連忙賠不是:“九月卅日的信早收到了,看見《莽原》,早知道你改了號,而且推知是因為林素園。但寫慣了,一寫就又寫了素園,下回改正罷。” 魯迅還真照顧韋素園的好惡,在以后的書信往還中,便改“素園”為“漱園”。1929年5月30日,魯迅在給許廣平的信中,講述他去看望韋素園的情況,用的仍然是“韋漱園”。到1928年 9月,韋素園自己實際上已經(jīng)將名字改回來了。李霽野在《厄于短年的韋素園》中回憶道:
在女師大學生驅(qū)逐楊蔭榆的運動中,在魯迅先生同胡適和陳西瀅之流的斗爭中,素園極力贊揚先生不屈不撓的戰(zhàn)斗精神……魯迅先生在《憶韋素園君》中說到,段派官僚林素園帶兵接收了女師大之后,素園憤怒之至,把自己的名字改為“漱園”;后來因為一位相識多年的女友說不如舊名習慣,林某已經(jīng)銷聲匿跡,素園才恢復了舊名。
韋素園這位相識多年的女友,就是高曉嵐。從1927年6月25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二期)開始,未名社在印書籍廣告,連續(xù)幾期列出“韋漱園譯俄國短篇小說集《黃花集》”,1927年9月10日出版的《莽原》半月刊(第二卷第十七期)改成了“韋素園譯俄國短篇小說集《黃花集》”。這是韋素園最早恢復舊名之處。此前不久,高曉嵐在寫給韋素園的信中,應(yīng)該提出了改回名字的建議。
在改回名字的前幾個月,韋素園還決定將自己翻譯的俄國短篇小說集命名為《黃花集》。高曉嵐在《接素蘭自紐約來信,感而寫此(十月六日夕)》里寫到了黃花:“明年何日知能見,海外黃花三度開?!备邥詬乖诒本┡邘熥x書時還曾在《思親》里寫過:“荒徑黃花曾冷落,禁城碧柳又纏綿?!秉S花的意象,是彼此的巧合,還是互相的傳染和觸動?黃花,的確是他們愛情的最好隱喻。韋素園翻譯的俄國短篇小說集,后來出版時定名為《最后的光芒》,而《黃花集》則成了韋素園翻譯的散文詩歌小品集的書名?!饵S花集》列為《未名叢刊》之十八,由未名社于1929年2月初版。司徒喬設(shè)計書面,封畫構(gòu)圖寥廓而空疏,一枝藤蔓,幾莖菊花,墨線勾勒的花瓣上,信筆綴以鵝黃的色澤,活繪出一派秋的氣息,與書名“黃花”顯得吻合無間。1928年10月28日,韋素園在只有幾百字的短序中,重點談到了命名:“現(xiàn)在承霽野的好意,將我病前幾年中散在各處的譯稿,差不多全搜集起來了。一本是短篇小說集,已在別處印行;另一本便是這些散文和詩,他所命名為《黃花集》的。實在,這些東西在新北俄,多半是過去的了。將這些與其說是獻給讀者,倒不如說是留作自己紀念的好?!表f素園的譯作集命名為《黃花集》,不僅是對舊俄文學的欣賞,可能還暗含著另一層意思,紀念他與高曉嵐的一段愛情。
高曉嵐的三首古體詩,并不像寫給女友素蘭的,更像是寫給韋素園的,只不過是借素蘭的來信“有感而發(fā)”,會不會是高曉嵐寄給韋素園情詩的一部分?韋素園的侄兒韋順在《熱血一腔入小詩》(見《韋素園選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85年版)中,曾記載G君(高曉嵐)與韋素園的“萬里飛書”:“他的女友G君所給他的詩信,不復存在了。G君在國外留學時,曾有十首定情詩寄贈素園。素園病篤時,她又萬里飛鴻,一傾衷曲?!F(xiàn)在只存有素園的胞弟叢蕪在讀G君的那封哀惋凄絕的長信時所寫的一首詩,記下了當時的情景。”韋叢蕪的那首詩,是《悼素園》中的第二首:
咯血盈盈氣若絲,
昏燈昏室漏遲遲。
可憐萬里飛書至,
字字癡情句句詩。
韋素園去世的1932年,高曉嵐與林熙杰的兒子林洲(筆名夏之炎)出生。根據(jù)魯迅的回憶文章,高曉嵐與林熙杰應(yīng)該在1929年5月之前就結(jié)婚或訂婚了。1994年,林洲在華藝出版社出版長篇小說《怒海洪濤——現(xiàn)代洪門傳奇》,附有其簡介:“夏之炎,原名林洲,海南文昌人。祖居新加坡,一九三二年生,幼隨母居上海,后至北京求學及工作,因父逝欲赴新而滯留香港,一九六六年遷居日本東京迄今?!?林洲出版了長篇小說《絕對零度下的鋼》《飛向彩虹》《北京幻想曲》《北京又一個冬天》等十幾部作品。林洲去世后,《 人民日報海外版 》( 2009年3月26日第3版)發(fā)布了消息,稱其為“旅日愛國華僑、日本鵬達株式會社會長、知名作家林洲(筆名夏之炎)”。
林洲家族有著深厚的魯迅情結(jié),這與母親高曉嵐的影響有關(guān)。他與妻子在旅日初期,即創(chuàng)辦了一所中國語言學校——“中國語之家”。林洲在學校中辦了中國現(xiàn)代文學講座,每周日下午,研究中國文學的專家學者從四面八方而來,聽他講授魯迅研究,反響非常熱烈。他們往往對魯迅著作中的一個詞討論半天,結(jié)果經(jīng)常研究出是日文的漢字。高曉嵐的孫女林楠在接受記者專訪時,也強調(diào)高是“魯迅的學生”。晨光出版社于1995年出版《當代愛國杰出人物故事100個》,曾收入對林楠的專訪《一個中國女孩的東方夢》。這篇專訪介紹林楠五歲時到上海和祖母相依,“林楠的祖母高曉蘭是安徽一個書香門門第的才女。她是魯迅的學生,田漢的文友”?!白婺冈诿绹鸫髮W求學時結(jié)識了一位南洋華僑巨商的兒子林熙杰,他就是林南的祖父。祖母在美國學的是教育,學成后返回祖國從事教育和創(chuàng)作直到去世?!?/p>
高曉嵐與魯迅交往的實證材料,目前尚未發(fā)現(xiàn)。高曉嵐與許廣平,曾長期同時生活在上海。高曉嵐“與許廣平交情甚厚,上海將解放時,許廣平攜周海嬰躲在其家”,高曉嵐與許廣平的友誼,也正是魯迅與韋素園友誼的一種延續(xù),而且這種延續(xù)持續(xù)了幾代人。
1929年11月24日,臥在病榻上的韋素園,這個“可以收在作品里的不幸的人”,又寫了敘事體散文詩《端午節(jié)的邀請》,只比《“窄狹”》晚一天。這篇散文詩中的少女愛華,與黎沙一樣,也是對高曉嵐的影射:“忽然有一天,日子是記不清楚了,他得到了一份期刊,上面有這樣一首詩……少年讀完了詩,看見下面署的是她的名——愛華。他默然良久,沒有說一句話?!备邥詬乖谄湓娭械淖⒔庵性疲骸皝韾鄢牵↖owa City)后人地生疏,交游所在,非異國諸女同學,即客氣敷衍交初識者。一身如寄,百感縈懷。讀憶舊思家之句,清淚為數(shù)行下也?!薄皭鄢牵↖owa City)”多譯作愛荷華。名字藏密碼。少女愛華的原型非高曉嵐莫屬。
在《端午節(jié)的邀請》中,少年“得到了一份期刊”,上面有愛華的一首詩,而實際上是韋素園得到了《留美學生季報》,上面有高曉嵐的一組詩?!读裘缹W生季報》是民國初年留美中國學生會在美國編輯、在上海印刷的一份中文刊物,從1914年到1928年持續(xù)了十四年的時間,是留美學生向國內(nèi)介紹西方文化、科學和思想的重要平臺,胡適、羅隆基、潘光旦、邱昌渭等先后擔任該刊主編。從1917年開始,《留美學生季報》由商務(wù)印書館出版發(fā)行,每期印行1000冊,其中500冊由商務(wù)印書館郵寄給在美訂閱者,其余500冊由商務(wù)印書館各省分管承銷,在國內(nèi)代售。李霽野在《憶素園》里提到韋素園“在病中是怎樣繼續(xù)認真地讀書”,“對于新的出版物他也并不忽略,在他去世后幾天還有他購買的書從上海寄到”。韋素園得到《留美學生季報》,不僅看到了高曉嵐的古體詩,還看到了她的兩段白話詩。高曉嵐白話詩的第二行寫了天氣,愛華的詩在第二行也寫了天氣。
高曉嵐《接素蘭自紐約來信,感而寫此(十月六日夕)》里的新詩:
一
昨日初晴,
今朝又是陰天氣;
惆悵天涯人
憔悴憑誰寄?
心里辛酸
口頭笑語!
二
愁思無端,
客中滋味咀嚼爛,
是這般啊,
消失了甜蜜,
增長了苦澀辛酸,
堪憐:
一身飄泊,
客里客邊;
風雨敲窗,
殘燈黯淡,
誰與慰安?
只有多情衾錦,
給了我多少溫暖!
默,低頭,
匆匆餐罷,
不敢勾留。
怕聽他,
弦管歌謳,
引起離愁。
再看《端午節(jié)的邀請》里,愛華刊載在一個刊物上的詩:
那青春底迷人的眼波,
是在江南的五月的天氣,
這生命中唯一的一日,
我永遠忘不了你。
啊,啊,不幸我已作了人家孩子的母親!
我還能有什么希翼?
這不可抵抗的逼人的命運,
把我永遠沉在黑暗里。
高曉嵐的白話新詩開頭:“昨日初晴,/今朝又是陰天氣”。愛華的詩:“那青春底迷人的眼波/是在江南的五月的天氣”。愛華的詩,從詩歌風格上看,正是韋素園自己所寫。結(jié)尾那句“把我永遠沉在黑暗里”,是韋素園那幾年詩歌中最常見的句子,如“在這漆黑的夜晚里,/……便又向無極的太空里消滅了去”(《無題》)?!拔一秀钡貋淼搅艘凰幇档暮谑依铩保ā稇洝昂谑摇敝杏讶恕罚?。“一切日用的,親密伴我的什物,/都沉默地浸沉在濃厚的暗黑里?!保ā端瘯r》)在《痕六篇》的其他幾篇散文詩里,這樣的句子也頻繁出現(xiàn),如《影的辭行》中:“白墻上,靜臥著,一個黑影,孤獨冷清?!薄缎∝埖陌菰L》中:“我感覺我的生命在這黑夜里是這樣暗暗地消去?!睈廴A那首詩的開頭,是韋素園對高曉嵐“今朝又是陰天氣”的仿寫和反寫,他在最痛苦中試圖保存一段最美好的回憶。
除了借愛華的這首詩寫到“天氣”,《端午節(jié)的邀請》一開頭就寫到了天氣:“是江南的五月的天氣……”《“窄狹”》也寫到了天氣:“是一個陰黑的暮晚,是一個嚴冷的天氣……”韋素園在兩篇散文詩里,對天氣都特別敏感,特別用心處理,是對高曉嵐情感世界的一種呼應(yīng),是用文字的個性渲染著屬于他們自己的情感密碼。
《端午節(jié)的邀請》在結(jié)尾還特別指出,發(fā)表愛華詩歌的“期刊原是她的Cecmpa編的,但少年終于沒好去問詳細情形”。俄語Cecmpa,即姐妹。為高曉嵐發(fā)表詩歌的《留美學生季報》,她留美的姐妹可能參與編輯了,至少由她們推薦給了主編。主編邱昌渭,哥倫比亞大學研究院碩士、博士,其夫人周淑清,字冰如,獲美國哥倫比亞大學教育學碩士學位??d高曉嵐詩歌的《留美學生季報》同時發(fā)表周淑清的《留美中國女子研究教育之我見》。高曉嵐留美好友譚素蘭,與河南信陽人李漢珍相識結(jié)婚。李漢珍在紐約市哥倫比亞大學留學八年,1928年與邱昌渭同時畢業(yè)后回國。從時間和地點上看,與高曉嵐詩歌題目中的“接素蘭自紐約來信”相吻合。周淑清、譚素蘭參與《留美學生季報》的編輯工作,也是有可能的。另外,高曉嵐與她的姐妹們一起編輯過女高師《文藝會刊》,全部由女生擔任編輯的文藝刊物,在民國并不多見。
1931年9月13日,韋素園創(chuàng)作散文詩《別》,他將女主人公命名為“瓊?cè)A”,還寫到了“瓊島也伸出了長長的暗影”。瓊島位于北海公園內(nèi),全園的中心是瓊?cè)A島,簡稱瓊島。韋素園曾與魯迅、許廣平等人一起到北海公園游玩。魯迅1926年8月3日日記記載:“下午往公園。得叢蕪函約在北海公園茶話,晚赴之,坐中有朱壽恒女士、許廣平女士、常維鈞、趙少侯及素園?!杯倣u也是海南島的別稱,高曉嵐嫁給了廣東瓊州人(海南)林熙杰,韋素園為《別》的女主人公命名為瓊?cè)A,可能與此有關(guān),用以寄托對高曉嵐的眷戀。瓊?cè)A的命名,無疑是愛華命名的一種延伸。
魯迅編訂出版的《兩地書》,并非魯迅與許廣平通信的原貌和全貌,而是被他們刪削、修改、增補過的,其中有的被整段整段地刪去了,還有的將全信抽出不發(fā),僅注明為“缺”某某日一封或數(shù)封而已。魯迅對原信的刪改,很多是顧慮到有可能“累及別人”,不得不有所舍棄?!秲傻貢返脑鰟h修改,比較多地集中在魯迅與許廣平的戀情上,這至少說明,即使是在他們的關(guān)系已經(jīng)成為事實婚姻之后,仍不得不顧慮到社會輿論。與魯迅相比,韋素園寫作《“窄狹”》《端午節(jié)的邀請》時,高曉嵐已經(jīng)嫁給別人,韋素園懷著更多的顧慮?!丁罢M”》自傳性質(zhì)比較明顯,所以用虛構(gòu)的名字“黎沙”代替高曉嵐,歐城在《“窄狹”》中變成了“異邦O地”,開封變成了“K地”,“愛城(Iowa City)”在《端午節(jié)的邀請》里變成了詩歌女青年的姓名“愛華”,安慶用字母“A”代替,高曉嵐的詩被仿寫成愛華的詩。從真實原型到文學形象,往往經(jīng)過了敘事轉(zhuǎn)換與虛構(gòu)重組。在韋素園的散文詩里,原型人物的本事行跡,在進入作品的過程中,發(fā)生了凸顯、隱匿和位移。比較而言,黎沙的原型應(yīng)該是高曉嵐為主,可以說是用化名寫他們的愛情經(jīng)歷。在《端午節(jié)的邀請》中,原型人物的本事材料進入散文詩后大致得到了保留,但同時經(jīng)過了必要的刪減、增添和重組。
《端午節(jié)的邀請》的結(jié)尾,實際上是對高曉嵐婚姻的反寫和改寫,借此抒發(fā)對人生或世情的感嘆:
最后打聽了一氣,方知這少女是在極惡劣的命運中,遵著母親的遺命,不曾在大學畢業(yè),出嫁了一個心中所不愿意的鄉(xiāng)下人。
這期刊原是她的Cecmpa編的,但少年終于沒好去問詳細情形。
這似乎也傳達出韋素園對高曉嵐的一種情感和態(tài)度。事實上,高曉嵐嫁給了一位南洋華僑巨商的兒子林熙杰,高曉嵐與林熙杰都是畢業(yè)了的大學生和留學生。1931年6月,韋素園為韋叢蕪譯作《罪與罰》寫的《寫在書后》中,特別贊賞“意志堅強且思想純潔的美麗的都麗亞,拒絕了有錢的惡漢盧辛與色鬼司維特里喀羅夫,終于嫁給一個熱心戇直且精明能干的窮大學生拉如密享”。窮困潦倒、重病纏身的韋素園,當?shù)弥邥詬辜藿o富商之子后,其心情一定是復雜的,其真實滋味如何,文字背后映射的正是他自己的命運。
刊發(fā)于《未名》2卷9、10、11、12期合刊的《端午節(jié)的邀請》,其結(jié)尾與原稿就有細微的差別,比較耐人尋味。原稿為:
最后打聽了一氣,方知這少女是在極惡劣的命運中,遵著母親的遺命,不曾在大學畢業(yè),出嫁了一個心中所不愿意的人。
這期刊是她的“Sister”主編的,但少年終于沒好去詢問詳細情形。
《未名》刊發(fā)稿將“出嫁了一個心中所不愿意的人”,改成了“出嫁了一個心中所不愿意的鄉(xiāng)下人”。對于整篇作品而言,這種修改沒有多大意義。修改的目的,是韋素園不想讓高曉嵐與林熙杰對號入座,不想對他們有任何一點傷害,哪怕是很微小的傷害。高曉嵐與林熙杰留學美國,說的都是英語,而結(jié)尾將英語“Sister”(姐妹),改成了俄語“Cecmpa”(姐妹),可能也是此意。這表明,一些本事材料被韋素園進行了有意識的改寫,這也牽涉到寫作者的倫理問題,顯露出作家人格之光華。
《“窄狹”》《端午節(jié)的邀請》兩篇散文詩里出現(xiàn)的地名,主要用英文字母暗示,出現(xiàn)的真實地名只有一個長沙城,而這個真實的長沙城,也是韋素園故意為之?!?端午節(jié)的邀請》寫少年“三弟”與愛華相親,由雙方的嫂子介紹,發(fā)生地點是在長沙城:“是江南的五月的天氣,一個青年,此時已經(jīng)離了家,來到長沙城,住在一個公共的場所?!边@些與韋素園的生活經(jīng)歷是吻合的,“三弟”也可以理解成就是韋素園自己。1918—1920年,韋素園在長沙進了法政專門學校預(yù)科讀書。而這個時間段,高曉嵐卻在北京讀書,寒暑假應(yīng)該在安慶度過。韋素園所寫的長沙相親,有三種可能。一是從韋素園當時的創(chuàng)作心理分析,他描寫的相親場景是真實的,但有意把相親地點寫在長沙,是一種“障眼法”,而他與原型高曉嵐的相親地點事實上在安慶。二是韋素園確實在長沙相過親,只是那少女不是高曉嵐,愛華這個人物是高曉嵐與那個少女兩個原型“合成”的結(jié)果。三是前兩種可能混合在一起,韋素園把“安慶相親”與“長沙相親”,都寫在了一起,無論在哪里相親,中國傳統(tǒng)式的相親場面其實是沒有多大區(qū)別的。1936年,李霽野在《憶素園》中提到韋素園“熱戀一個女子”,但卻模糊不清:
這以后素園到長沙,到安慶,嘗了許多生活的甘辛,增加了許多實際的經(jīng)驗,思想漸漸成熟了。我們的通信雖然繼續(xù)著,可惜現(xiàn)在已經(jīng)一字不存,無從引證了。也是在這時候,青春的悲哀潛進了素園的心。多年以后我們在北京相聚,他告訴我這時他怎樣熱戀一個女子。有一天在公園里遇見一個頗為相似的人,他回去整整睡了一天,怎樣也恢復不了心里的寧靜。雖然經(jīng)過了約十年的時光,他的情熱并沒有稍減;就感情說素園實在是火山似的人。
然而更有力的思想支配了他的心,他的眼前呈現(xiàn)著他對人類的任務(wù)。決然和那女子相約再見,他就到那震撼世界的大革命的策源地去了。
《憶素園》中的那個被韋素園熱戀的女子,是不是高曉嵐,還是另有其人?他們在哪里相識的,是在長沙,還是在安慶?語焉不詳,迷霧重重。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韋素園去蘇聯(lián)之前就認識了這個女子。1920年夏,韋素園到安慶讀書。1921年初,韋素園到上海一所外國語補習學校學習俄語。1921年夏至1922年夏,韋素園到莫斯科東方勞動者共產(chǎn)主義大學學習。1920年和1921年,高曉嵐雖然在北京讀書,但假期在安慶,與韋素園也存在相親的可能性。值得一提的是,高曉嵐是欣賞俄國革命的,如她在《女性與文化的關(guān)系》(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學?!段乃嚂返谌冢?921年4月1日出版)中指出:“俄國的勞農(nóng)政府,也實行男女平等的條例?!韲锩?,女子立功甚偉,及勞農(nóng)政府成立,自然有不能不與以平等權(quán)利之勢?!表f素園去“大革命的策源地”前,可能已經(jīng)熱戀上高曉嵐,也有可能熱戀的是別的女子,但目前都未發(fā)現(xiàn)可靠的證據(jù)。愛華的原型,可以認定是高曉嵐,但“長沙相親”的情節(jié)可能綜合了韋素園與別的女子的經(jīng)歷。
將高曉嵐的詩與韋素園散文詩的人事、場景互相比附、印證,找出對應(yīng)關(guān)系,可以看出《“窄狹”》里的黎沙、《端午節(jié)的邀請》里的愛華,其人物原型都是高曉嵐,兩篇散文的確與“非虛構(gòu)”中的高曉嵐與韋素園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可以索隱出所寫的“真內(nèi)容”“真故事”。與時同時,我們必須得十分小心地區(qū)分文學的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問題,也就是寫作的倫理問題。因為高曉嵐當時已經(jīng)跟別人結(jié)婚,韋素園采用了曲筆的辦法,經(jīng)過適度的虛構(gòu),不能使之完全對號入座。這是一種“不寫之寫”的技巧,因而不能簡單地把黎沙、愛華與高曉嵐畫上等號,更不能認為描繪的全部就是事實。當然,這種強調(diào)并非否定文本和創(chuàng)作主體之間的血肉聯(lián)系。
韋素園的侄兒韋順是原新華社江蘇分社記者,編輯出版了《韋素園選集》,撰寫過一系列介紹文章,對韋素園研究做出了重要貢獻,可以說是韋素園文學作品最全面的讀者。但如何弄清韋素園與高曉嵐的愛情經(jīng)歷,卻成了他久攻不下的難題,一直解不開的謎團。韋素園與高曉嵐曾經(jīng)談過戀愛,有過詩書往來,是確鑿無疑的。但由于雙方的書信沒有保存下來,加上當年的見證人也都諱莫如深,要弄清他們的愛情真相,并非易事。韋順很早就注意到了散文詩《“窄狹”》《端午節(jié)的邀請》的自傳色彩,試圖在自己的文章里重構(gòu)韋素園與高曉嵐的愛情經(jīng)歷,但誤讀也隨之產(chǎn)生。
1982年,韋順在《遠志宏才厄短年——韋素園傳略》中寫過韋素園的愛情,第一次愛情是“早年在長沙,一年端午節(jié),經(jīng)人介紹認識了一位很漂亮的少女”?!耙荒旰螅貓@在作為社會主義青年團的代表,出國前由安慶去上海前夕,在公園里偶然碰到了她。當素園把即將出國的消息告訴她時,她感到很冒險,便依戀不舍,哭泣勸阻。”“韋素園卻曉以大義,并握著她的手說:‘但愿生還再見吧!’他毫不動搖地踏上了征途?!薄耙痪哦拍辏幸惶焖鋈皇盏搅艘环萜诳?,上面有這樣的一首詩(韋素園以愛華名義寫的那首詩)”,“詩的末尾現(xiàn)出了少女的名字”,“他偷偷寫下了一篇懷念的短文,記下他生命中的第一次愛情。”韋順的敘述,顯然是綜合了韋素園的《端午節(jié)的邀請》和李霽野的回憶文字。韋順沒能發(fā)現(xiàn)愛華的原型是高曉嵐,把虛構(gòu)人物愛華當作非虛構(gòu)人物處理。與此同時,韋順對李霽野的文字進行了改寫,作為傳記文學可能是允許的,但作為“傳略”需要謹慎對待。李霽野在《憶素園》中寫韋素園“有一天在公園里遇見一個頗為相似的人”,韋順將其改寫成“在公園里偶然碰到了她”。韋順生于1929年,其《韋素園傳略》寫于1982年8月。李霽野與韋素園一起求學和闖蕩北京,《憶素園》寫于1936年,自然比韋順的“傳略”更為可信。而吳騰凰則直接依據(jù)《端午節(jié)的邀請》,將愛華的詩寫入《韋素園年表》。李霽野的《憶素園》、韋順的《遠志宏才厄短年——韋素園傳略》、吳騰凰的《韋素園年表》都屬于非虛構(gòu)文體,對于真實性有著嚴格要求,但是韋素園的散文詩《端午節(jié)的邀請》雖有原型,卻屬于虛構(gòu)文體,內(nèi)含虛構(gòu)的的成分,兩種文體是不能混為一談的。這是非常重要的倫理學邏輯學和范圍學的問題。
韋順在《遠志宏才厄短年——韋素園傳略》中,寫韋素園的“第二次愛情”,便是與高曉嵐的愛情,用“高”的聲母“G”來代指高曉嵐:“那是去蘇歸國后的一九二二年冬。他寒假由北京回到安慶大哥處度假期間,結(jié)識了一位同鄉(xiāng)女友G。她是安徽第一女子師范學校畢業(yè),升入北京女子高等師范(后來的女師大),畢業(yè)后又回校任教務(wù)長的,家就在素園大哥家對面。本來他們經(jīng)常見面談心的,可后來一聽家中人有提親之議,就再也不去找她了。其后她公費赴美留學,從國外給素園寫信。素園非常興奮,但回書又很莊重。一九二六年底,G又寫信來,并附情詩十首以示定情。這時素園吐血發(fā)病,他自料病將不起,深恐辜負了對方的愛情,影響了她的幸?!阋闳粩財噙@縷情絲。他命蕪弟給她寫信,一方面說明素哥重病無望,一方面婉勸她另選愛人?!表f順對韋素園“第二次愛情”的記敘,也參考了李霽野《流落安慶一年瑣記》和韋素園的散文詩,與真相較為接近。
2009年,韋順在《江淮文史》第5期上發(fā)表《韋素園的星火之戀》,重新敘述了韋素園與高曉嵐的愛情,直接用了“高曉蘭”的真實姓名,而沒有像以前那樣用字母代替。高曉嵐已經(jīng)在1992年去世,用她的真實姓名,韋順已經(jīng)沒有了顧忌。同時又因為這個原因,《韋素園的星火之戀》有明顯的杜撰成分,所敘述的情形與《遠志宏才厄短年——韋素園傳略》《熱血一腔入小詩》多有矛盾之處,《熱血一腔入小詩》說高曉嵐的詩信,“由于幾十年的滄桑之變,未能保存下來”。但《韋素園的星火之戀》卻附上了高曉嵐的五首詩。2016年4月,筆者托葉集作家黃圣鳳向韋順求證,韋順說:“詩歌原稿沒有了,這五首是當年韋叢蕪跟他聊天時背給他的。十首不全?!贝嬉??!俄f素園的星火之戀》說“到了1931年,曉蘭主動給他寄了封長信,并附來幾首定情詩”,這與魯迅的記敘不太符合,魯迅1929年5月就知道高曉嵐與別人結(jié)婚或訂婚了,而《遠志宏才厄短年——韋素園傳略》則交代高曉嵐寄情詩的時間是“一九二六年底”。韋順在《韋素園的星火之戀》中, 再次寫韋素園“兩次星火似的愛戀”,“第一次愛情”寫韋素園與愛華相戀,“第二次愛情”寫韋素園與高曉嵐相戀,“1921年,韋素園要去蘇聯(lián)學習。臨行前夕,他約曉蘭在江邊亭子話別。……握著曉蘭的手說:‘但愿生還再見吧。’”與《遠志宏才厄短年——韋素園傳略》相比,與韋素園話別的人,對韋素園說“但愿生還再見吧”的人,由愛華變成了高曉嵐?!俄f素園的星火之戀》中,說高曉嵐母親“只這么一個愛女”,實際上高曉嵐有兄弟五個、姐妹六個,這說明韋順對高曉嵐的情況并不是太了解。
《韋素園的星火之戀》還附上了韋素園的散文詩《別》,但里面的原型是誰,并不能確定?!秳e》中,虛構(gòu)的成分與非虛構(gòu)的成分各占多少,依據(jù)現(xiàn)有的材料,根本沒有辦法考證。我們?nèi)绻麤]有掌握對應(yīng)的材料去證實,僅憑名字,還不能夠確認女主人公瓊?cè)A的人物原型是高曉嵐。也沒有必要將寫作的意義,一定要還原到作者的自傳中去。韋順對韋素園散文詩的主要誤讀——是把它當作散文來讀。真實,是記人散文的一個非常重要的要求。但是散文詩和散文是不一樣的,詩歌是可以允許虛構(gòu)的,詩歌可以借鑒小說的做法,給你講個故事,并沒有清晰的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的辨識度。
從文體上看,《“窄狹”》《端午節(jié)的邀請》與韋叢蕪1925年發(fā)表在《雨絲》上的《春雨》,都是敘事體散文詩,與寫真人真事的散文還是有所區(qū)別的。韋素園1925年翻譯都介涅夫(屠格涅夫)的《門檻》《玫瑰》《瑪莎》,色爾格夫?qū)K净摹栋肷瘛?,契里珂夫的《冢上一朵小花》等,都屬于敘事體散文詩。它雖然來源于詩和散文,但在表現(xiàn)形式上已經(jīng)超越了母體,吸取了戲劇小品、微型小說等藝術(shù)形式的特點。韋素園的寫作,明顯受到俄國散文詩的影響。韋素園的散文詩《春雨》在周作人主編的《雨絲》上發(fā)表后,有一位叫靜貞的讀者寫信給周作人,認為“在《春雨》上所寫的這位女學生”,和她的一位朋友差不多,她要為她的朋友辯護:
在《春雨》上所寫的這位女學生,和我的一位朋友差不多,這并不是強往她身上拉,給她拾罵,實在是有幾個相同之點——
一、她是一位女學生。
二、她在現(xiàn)在文學界是享盛名的。
三、他父親在戰(zhàn)艦上服務(wù)。
因此,我承認韋君所寫的和我所認識的是一個人了。如果韋君是從自己腦里想出來的,不期然而然和我所知道的相同,那么,我這些話就算廢話了。如果是韋君是聽別人說的,當作實事來發(fā)表,我倒要說幾句話……
從靜貞的描述看,她應(yīng)該是正在留學的謝冰心的朋友:“她現(xiàn)在已到遠方求學去了,這件事她一時未必能知道,我是她底朋友,不能不就近替她辯護?!膘o貞指責韋素園“用不正當?shù)膽B(tài)度來寫”,“用訕笑諷刺的態(tài)度來寫一個女學生的戀愛故事,這正可表現(xiàn)出來韋先生的頭腦太不清楚!”周作人在回信中說:
《春雨》里所說的人,或者是您的友人,或者不是,但我以為這都沒有什么關(guān)系。這種文藝作品,本來作者并不當作實事寫,讀者也不當作實事看,即使知道里邊的人是有模型的。譬如郁達夫先生的《鳥蘿行》中聲聲口口自稱是“我”,但是有人見他問道,“前回貴夫人投水……”,那一定要被人笑為癡人說夢了。韋先生的態(tài)度似乎也沒有什么毛病,不曾含有訕笑諷刺的意思?;蛘邇?nèi)多虛構(gòu)的分子,看去仿佛是在嘲弄,但這實在只證明他所記之不重在實事。……我對于韋先生也有一點不滿,便是他不很能運用“玄化”(?Mystification)的方法,容易引起誤會?!液晚f先生不熟識,不能替他說明那篇的本意,不過承來信見詢,姑就個人所見略為答復而已。(《雨絲》1925年6月8日)
周作人的提醒,對于我們今天討論文學虛構(gòu)與非虛構(gòu)問題,仍然有著重要意義。通過高曉嵐的有關(guān)材料和詩文,雖然考證出《“窄狹”》中的黎沙、《端午節(jié)的邀請》中的愛華,是以高曉嵐作為描繪人物的“模型”,但它們畢竟是文藝作品,不能完全當作事實看,“或者內(nèi)多虛構(gòu)的分子”。
在韋素園的敘事體散文詩,如《春雨》《別》《“窄狹”》《端午節(jié)的邀請》里,文體的界限的確不是十分清晰。散文詩作為一種現(xiàn)代文體是舶來品,其實在引進之初便碰到這樣的問題,不很能運用“玄化”的方法,容易引起誤會。在韋素園之前,劉半農(nóng)譯過屠格涅夫的散文詩。屠格涅夫散文詩的最早漢譯,是1918年《新青年》雜志(第5卷第3期)刊出的劉半農(nóng)譯的《屠格涅夫散文詩二首》(《狗》《訪員》)。這是“散文詩”一名最早見諸中國報端的實證。某種程度上說,中國現(xiàn)代意義的散文詩,是由劉半農(nóng)譯介屠格涅夫散文詩開始的。需要注意的是,1915年劉半農(nóng)曾于《中華小說界》(第2卷第7期),初譯屠格涅夫散文詩四篇(文言文,即《乞食之兄》《地胡吞我之妻》《可畏哉愚夫》《嫠婦與菜汁》,韋素原1925年將《地胡吞我之妻》以散文詩形式譯為《瑪莎》),劉稱“余所讀小說,殆以此為觀止,是惡可不譯以餉我國之小說家”,誤以小說視之。其實,屠格涅夫的一些敘事體散文詩,有一種特殊的小說味道,只不過如夢如幻的境界,又不是常態(tài)的虛構(gòu)現(xiàn)實或者虛構(gòu)故事的小說可比,所以更被看作散文詩。劉半農(nóng)最早將其當作小說看,也是情有可原的。
魯迅的《野草》中,也有一些敘事體散文詩,深得屠格涅夫散文詩之神髓,無論從情感指向到題材、構(gòu)思、章法、技巧,甚至語言表達等方面,都程度不同地染有屠氏的印記。魯迅是一位有高度文體自覺的作家,在《野草》里,進行了多種文體實驗?!讹L箏》《失掉的好地獄》《頹敗線的顫動》《聰明人和傻子和奴才》等散文詩文本,富于小說特征。
與《“窄狹”》《端午節(jié)的邀請》這兩篇散文詩相比,《痕六篇》中的其他四篇作品也都是抒情與敘事的詩性結(jié)合,從敘事中找到了自己言說的語感和表現(xiàn)的角度?!斗倩房梢钥醋饕黄浫说臄⑹麦w散文詩?!队暗霓o行》受魯迅《影的告別》的影響比較明顯,通過“我”與影的對話,影向自己辭別,寫出了人被拋入世界的孤獨冷清。《小貓的拜訪》與“意外結(jié)局”的小小說結(jié)構(gòu)十分相似,借與貓為伍,表達自己孤獨寂寞的情緒?!吨┲氲木W(wǎng)》寫的是房檐上的一個蜘蛛,終日綴網(wǎng),即使“被風毀破”,卻還“永是不息”地綴著。終于一只蜻蜓在網(wǎng)上被蜘蛛噙住吞食了。由此“一個男子”想到他“多年的生活”,覺得蜘蛛有如愛情,蜻蜓就是他,此刻正被縛在這絲網(wǎng)上。他多年想掙脫,卻“愈被這絲網(wǎng)束縛”,他悲哀著這蜻蜓的不幸。《蜘蛛的網(wǎng)》通過描寫客觀對應(yīng)物——蜘蛛吞食蜻蜓的場景,寫出了一種確切、可以印證的,具體而感性的真實:“愛情的絲,也是精細不見的;它是一種透明的光體,永是飄蕩在無限的空間和無盡的時間里。”
韋素園在對屠格涅夫散文詩的譯介和閱讀中,對其散文詩的小說筆法耳濡目染、深有所悟,并在自己的散文詩寫作中有著自覺不自覺的運用。韋素園的《“窄狹”》是一種傳記式表達,但《端午節(jié)的邀請》確實存在著小說的虛構(gòu)成分。虛構(gòu)寫作與非虛構(gòu)寫作的界限在哪里?我們閱讀韋素園的散文詩,就要面對這個問題。不僅散文詩,關(guān)于散文能不能虛構(gòu)的問題,也一直是我們今天仍然在討論的話題,而周作人的提醒仍然是有效的。一個虛構(gòu)寫作文本,永遠大于原型。把一個虛構(gòu)寫作文本還原為對原型的證明,是要小心辨析的。把一個文本的虛構(gòu)性,還原到它的真實性,更是要格外謹慎。有學者沒有經(jīng)過考證,附會韋素園散文詩的情節(jié)和人事,直接將其作為“實事”“史料”寫入韋素園的年表或傳略里,好像不是太妥當。歷史人物的年表與傳略,是一種“非虛構(gòu)寫作”,必須堅持對“真實”的承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