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本文通過考察康有為的海外游記,探討其對于西方都會公園所投射的鄉(xiāng)愁,既超越了傳統(tǒng)羈旅謫宦文學中的家國之思,也翻轉了殖民時代歐洲旅行書寫的權力關系??涤袨榈泥l(xiāng)愁折射了晚清士大夫在遭遇西洋文明時,作為“國人”與“世界人”雙重身份的內在張力。這種鄉(xiāng)愁一方面出于對國家的自覺和道義;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對世界無所不在的依戀與歸屬,二者共同造就了康有為獨特的鄉(xiāng)愁。
本文旨在以康有為的海外經驗為個案,考察晚清士大夫在遭遇西洋文明時,如何以“國人”與“世界人”的身份認同自處,又如何在這兩種身份之間平衡。本文將探討,康有為對西方都會的公園投射了一種鄉(xiāng)愁,這種鄉(xiāng)愁具有復雜的內涵。異域的都市、公園不僅能慰藉康有為的鄉(xiāng)愁,甚或直接成為康有為的鄉(xiāng)愁對象、乃至終老的歸宿。這種情懷迥別于傳統(tǒng)羈旅謫宦文學中對于血緣、地緣的家國之思,超越了國族的畛域,體現(xiàn)了康有為世界主義者的眼界和胸懷。同時,面對強盛的西方文明,康有為毫無自慚形穢之感,而是以絕大氣魄將異國公園納為“我園”“我囿”,在異域找到歸屬感,這也翻轉了殖民時代的權力關系。另一方面,康有為的“鄉(xiāng)愁”背后是“國人”與“世界人”兩種身份之間的張力。從私人情感而言,“世界人”的心態(tài)使康有為在世界上其他國度亦能悠游自得,以之為歸宿;但從歷史使命而言,“國人”的責任又使他無法忘情于山水,時刻懷有一種隱憂,正是這種矛盾造成了康有為詩文內在情感的裂隙。由此可見,康有為的“鄉(xiāng)愁”實際上與傳統(tǒng)的鄉(xiāng)愁不同,他的沉痛是為中國的前途和命運而發(fā),而這種認知,恰是以對于世界圖景的整體把握為前提的,因此,其“國人”的自覺意識又與“世界人”的眼界息息相關。
戊戌變法失敗后,康有為、梁啟超師徒流亡海外。1899年12月,梁啟超于赴美途中寫道:“余自先世數(shù)百年,棲于山谷,族之伯叔兄弟,且耕且讀,不問世事,如桃源中人。余生九年,乃始游他縣;生十七年,乃始游他省,猶了了然無大志,夢夢然不知有天下事。余蓋完全無缺不帶雜質之鄉(xiāng)人也。曾幾何時,為十九世紀世界大風潮大勢力所簸蕩所沖擊所驅遣,乃使我不得不為國人焉,浸假將使我不得不為世界人也?!雹佟班l(xiāng)人”——“國人”——“世界人”,梁啟超勾勒出晚清一代人遭遇的身份認同與眼界的劇變。在“十九世紀世界大風潮大勢力”的簸蕩、沖擊、驅遣之下,以康梁師徒為代表的士大夫對于自我和世界都有了全新的認知。從鄉(xiāng)土中國的子民,一躍而為“國人”,更進而為“世界人”,而實際上,“國人”與“世界人”的身份又是互為前提的。列文森、葛兆光等人的研究都談到,近代中國對于自我和他者的認識,同時存在一個從“天下”到“國家”(對自我),與從“天下”到“世界”(對他者)的過程。②康有為就曾在《中華救國論》中指出:“吾中國向者非國而曰天下也”③;梁啟超亦在《中國史敘論》中,將中國歷史分為中國之中國、亞洲之中國和世界之中國三個階段,他界定自己所處的“近世史”,就是“世界之中國”的階段。④因此,“國人”是破除了“天朝上國”的天下觀,具有民族國家(nation-state)意識的中國人,是置身于19世紀世界中的中國人。而“世界人”應是梁啟超自創(chuàng)的,與“鄉(xiāng)人”“國人”相對應,“世界”在當時是一個新的概念。耐人尋味的是,英語中有一個相應的詞叫cosmopolitan,意為“世界主義的人”“四海為家的人”,即在全球化時代下,不囿于國族意識,具有國際化視野,胸懷天下,在世界上其他國度或城市能找到歸屬感的人。我認為,任公創(chuàng)造的“世界人”,與cosmopolitan的內在含義恰不謀而合,而康梁師徒,雖為19世紀末20世紀初從帝制時代走出來的中國人,卻充分具備了“世界人”的質素。
自19世紀中期起,無論是民間自發(fā)游歷,還是官方公派考察,一些晚清士人首次步出國門,游訪歐美,這是在時間和空間雙重意義上與他者的相遇,既是地理上漂洋過海,又是從前現(xiàn)代穿越到工業(yè)時代。在令人目眩神迷的現(xiàn)代都會中,很容易令人產生異化感,在這樣的背景下,公園于晚清旅行者存在特殊的意義。一方面,公園(public park)在傳統(tǒng)國人看來,是一種全新的現(xiàn)代經驗。公園是19世紀中期伴隨工業(yè)革命的發(fā)展,為應對歐美都市的公共衛(wèi)生與安全隱患問題而興起的一種現(xiàn)代市政設施,晚清中國并不存在“公園”一詞所指代的社會現(xiàn)象及理念。而另一方面,中國素有園林傳統(tǒng),尤其與士大夫休戚相關,是他們習以為常的交游空間和生活方式。對于長期浸淫于園林文化的晚清旅行者而言,西方的公園雖與中式園林于性質、景觀上都有差異,但相對于光怪陸離的都市景觀,還是容易令人產生親近慰藉之感,供給他們異域中一片暫且棲息的綠洲。因此,出游海外的晚清士大夫在面對公園之時,容易觸景生情,滋生思鄉(xiāng)之情。而這兩個因素也恰恰決定了公園成為晚清海外游記中鄉(xiāng)愁書寫的承載對象。張治曾在《異域與新學——晚清海外旅行寫作研究》中提出“游記新學”的概念,指出晚清士大夫的海外游記以輸入新知為己任。⑤鑒于此,晚清士人的海外游記多以新學見聞為主,較少表達私人情感。而公園正是作為“新學”的一種被晚清士人納入書寫框架的,但在實際操作中,主體的情感往往又會逸出筆墨,抒發(fā)由公園喚起的鄉(xiāng)愁。
如1868年,王韜到蘇格蘭“倫伯靈囿”/“行雷橋”公園(Rumbling Bridge)游玩時,作長詩暢敘風景之美、游歷之樂,如“四顧幾忘身世賤,來往忽希逢飛仙”等句,到結語處卻筆鋒一轉:“我鄉(xiāng)豈無好山水,乃來遠域窮搜研?昨日家書至海舶,滄波隔絕殊可憐,因涉名區(qū)念故國,何時歸隱江南邊?”異國他鄉(xiāng)的園林風景反而勾起了濃重的鄉(xiāng)愁,令詩人發(fā)出“何時歸隱江南邊”的感慨。詩后又附錄絕句二首,其一曰:“一從客粵念江南,六載思鄉(xiāng)淚未干。今日擲身滄海外,粵東轉作故鄉(xiāng)看?!雹尢飼苑品治龃私^句化用唐詩《渡桑乾》:“客舍并州已十霜,歸心日夜憶咸陽。無端更渡桑乾水,卻望并州是故鄉(xiāng)”,認為雖然兩詩都是渡水,然而王韜跨越的不再是“桑乾水”而是大洋,這標志了王韜有別于中唐詩人的現(xiàn)代性。曾被認為是蠻夷之地的“粵東”于他是作為中國的一部分被思念的,他鄉(xiāng)愁的對象因此具有民族國家的意義。田曉菲評論:“通過跨越‘滄?!娙耸淞肃l(xiāng)土意識,卻獲得了國族意識?!雹?/p>
田曉菲的闡釋道出了王韜從“鄉(xiāng)人”到“國人”的轉型。而本文嘗試揭示,這種由異域公園景致引發(fā)的鄉(xiāng)愁,在康有為的海外游記中存在更富現(xiàn)代意味的表達??涤袨榈泥l(xiāng)愁,折射了晚清士大夫從“國人”到“世界人”身份的轉換與眼界的蛻變。
戊戌事變后,康有為與弟子周游海外,正如其夫子自道,“出亡十六年,三周大地,游遍四洲,經三十一國,行四十萬里”⑧。此乃傳統(tǒng)國人前所未有的經歷,康有為對這一點有高度的自覺,在《瑞典游記》中,他曾作如下論述:
逋人天幸,得以蒙難之余,窮極絕域之勝,放浪海噬山陬,以陶寫其天。則吾華自古之羈人謫宦,足跡所未至,耳目所未聞者,皆吾為之先焉。每讀靈運泛海、游山諸什,東坡黃、惠、瓊、儋諸作,輒以萬里貶謫,江海蕭條,發(fā)其騷吟,寫其身世。后人過其遺跡,為之想象,流連其艱遠。以鄙人視之,則諸老猶未出戶庭也,則吾雖放逐,豈非大幸耶?⑨
康有為清晰地將自我與前代羈旅貶謫的文人區(qū)隔開,指出自身的經驗與謝靈運、蘇東坡等“萬里貶謫”的游記文學,具有質的不同,前輩諸人“猶未出戶庭也”。之后他又賦詩二首,其一曰:“窮發(fā)投荒蕩汽舟,賦詩橫槊幾人游。青天一發(fā)通中土,大海洪波又九洲。各有開天新世界,頗思故國舊風流。謝公山賊驚開鑿,屐齒憐渠限一丘?!雹?/p>
這首詩與前文相互映照,康有為再次提及謝靈運的典故,謝靈運以好游歷、山水詩而聞名,然而在康有為看來,謝的見聞是很有限的。“窮發(fā)投荒蕩汽舟”,漂洋過海的獨特體驗,使得康有為一代晚清士大夫切身體認到中國之外的世界、中國在世界中所處的位置,從而發(fā)出“各有開天新世界”的感嘆?!爸型痢薄熬胖蕖北緛硎莻鹘y(tǒng)中國對自我和世界不準確的認知意象,卻被康有為用于表達一種現(xiàn)代的世界觀和全新的越洋體驗,造成了一種奇妙的效果。相較之下,謝靈運、蘇東坡等前人的文字,書寫的只是“憐渠限一丘”的經驗。而這種新的眼界、格局,也使康有為的心境迥異于前代士人,雖然他在詩文中常以貶謫放逐的“逋人”自比。面對出亡海外的處境,康有為并不自艾自憐,反而慶幸自己“得以蒙難之余,窮極絕域之勝”,見識“吾華自古之羈人謫宦,足跡所未至,耳目所未聞者”的新天地,較之王韜感慨“我鄉(xiāng)豈無好山水,乃來遠域窮搜研”,境界又一變。這種心境決定了康有為雖亦云“頗思故國舊風流”,但他的故國之思,與傳統(tǒng)羈旅謫宦文學抒發(fā)的鄉(xiāng)愁、甚至與王韜等同為晚清海外旅行者的鄉(xiāng)愁,皆有差異。
本文旨在論述,“國人”與“世界人”的身份認同,使康有為在海外游記中表現(xiàn)出來的鄉(xiāng)愁,顛覆了“鄉(xiāng)愁”的內涵。他被域外公園所喚起的鄉(xiāng)愁,一方面出于“國人”對于祖國的自覺和道義;另一方面表現(xiàn)為“世界人”對于世界的依戀與歸屬,二者共同造就了康有為獨特的鄉(xiāng)愁形式。這種鄉(xiāng)愁既有別于古人羈旅行役的鄉(xiāng)愁,又是一種反殖民主義式的,無論在時間維度還是在空間維度上,都是十分罕見的世界主義者的鄉(xiāng)愁。
康有為將海外的公園作為寄寓自身鄉(xiāng)愁和審美的對象,是建立在對其性質充分掌握的基礎上。如前文談及,公園對于晚清士大夫是一個全新的事物,對其的認識需要經歷一個過程。唯有公園不再是獵奇的對象,而是日常生活中習見的必需品,去除了異化感,鄉(xiāng)愁才成其為可能。康有為對于公園的認知與思考,既建立在前輩士大夫經驗的基礎上,又有超越前人的洞見。
晚清士人最初與公園相遇時,很自然地將其與自身熟悉的園林等同視之,稱其為“花園”“園林”“園囿”等,不曾區(qū)分“公園”(park)與“花園”(garden)的差異,也尚未領會“公園”之為“公”(public)的現(xiàn)代意義。公園對于早期晚清旅行者的意義,還限于異域情調的花園層面,如自許“中土西來第一人”的斌椿就在在強調泰西“花園”鳥獸花木及建筑之“奇”。[11]然而,認知和傳播“新學”的強烈動力,促使晚清知識分子們在短暫的好奇之后,很快就嘗試將park的概念譯介為中文,并視公園為西方現(xiàn)代市政設施的重要成果,去理解其性質和功能。從郭嵩燾、李圭、黎庶昌、曾紀澤、王韜等人的記錄可見,公園與其他新興的現(xiàn)代市政建筑如圖書館、博物館等一樣,成為晚清旅行者參觀的固定景點之一,對公園的認識也逐步深入。到了康有為、梁啟超師徒,對公園的思考集晚清人之大成,公園于他們不再只是旅游觀光的景點、娛樂消閑的小道,而是與如何建設現(xiàn)代都市、造就現(xiàn)代文明息息相關。尤其是康有為,對于公園的理解很到位,甚至是富于創(chuàng)造性的新見。
首先,康有為從物質和精神的雙重層面去把握公園的性質。他不僅提煉出公園具有“衛(wèi)生”功能,還比前人更進一步,注意到公園對于市民文化的作用??涤袨槎啻卧谟斡浿锌隙W洲公園對于市民“行樂衛(wèi)生”的意義[12],且頗欣賞歐洲的公園文化。如在丹麥“百戲園”,他很享受公園中設“樓閣數(shù)十座,花木深曲,柳塘水榭、茶室、船舫臨之,電燈萬千,游人如蟻,百戲并陳。座落皆賣茶酒、架非,置幾千百于樹下”,認為“蓋歐土之通俗也”。[13]通過介紹歐洲公園的休閑習俗,康有為宣揚了一種有別于中國傳統(tǒng)的休閑理念。
更重要的是,康有為對于公園的關注,背后有一個城市規(guī)劃的整體視野,往往與街道、建筑、綠化等其他市政要素結合起來,加以綜合考察。如康有為稱許柏林,認為其最大的公園綠地“梯丫大公囿”(Tier Garden),與“德第一大道”“道”相得益彰,同時街區(qū)“左右近市廛處亦種樹,為人行路,鋪以小石,砌成花樣”,大道和街區(qū)亦承擔了部分公園的功能,從而三位一體,共同營造柏林都城“整齊、新潔、嚴肅”的氣象。[14]康有為對公園的興趣,由此延伸至街道,即19世紀下半葉濫觴于巴黎、風行于歐洲的林蔭大道(Boulevard)??涤袨樯踔羷e出心裁,創(chuàng)造出“街道公園”的發(fā)明,設想在林蔭道中加諸“漢堡之花”“太湖之石”“噴水之池”及長短亭,使街道“如一公園然”。[15]至1907年游葡萄牙,見到里斯本的拉彼得大街(自由大道Avenida da Liberdade),驚人地契合其理想中“街道公園”的樣子,大為驚嘆“他日合大道公園為一,必見法于全球矣”。[16]這種浪漫的烏托邦預言,展現(xiàn)了康有為“世界人”的開闊視野。半世紀后,梁思成在著名的“梁陳方案”中建議保留北京的城墻,其上植樹種花置幾,打造“全世界獨一無二的”環(huán)城立體公園;一世紀后,紐約在縱貫城市的廢置鐵軌上,落成與城市景觀相得益彰的高線公園(High Line Park),都是對于“合大道公園為一”跨越時空的回應。
由此可見,康有為對于公園的認知,不但早已超越了異域風光的層面,洞察西方公園創(chuàng)設的本質;甚至還能有所創(chuàng)造,貢獻諸如“街道公園”富于前瞻性的新理念。且康有為之所以對于公園青眼有加,不僅出于政教人心的考慮,也含有私人趣味的因素。游訪歐洲期間,無論他在哪一個國度城市逗留,假有閑暇,即光顧當?shù)氐墓珗@,且對歐洲各國公園的好處皆十分體貼:
歐人于公園,皆窮宏極麗,亦斗清勝。故湖溪、島嶼、泉石、丘陵、池館、橋亭,莫不具備,歐美略同。雖小邦如丹、荷、比、匈,不遺余力,各擅勝場。茍非藉天然之湖山如瑞士者,乃能獨出冠時。此外邦無大小,皆并駕齊驅,幾難甲乙。至此邦既覺其秀美,游彼邦又覺其清勝。雖因地制宜,不能并論,然吾概而論之,皆得園林邱壑之美者矣。[17]
由于長期流亡海外,公園成為康有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不像出訪考察的士大夫那樣,只是觀光景點之一。他日常多流連于旅居地的公園,如在倫敦時,他很喜歡“海囿”(海德公園Hyde Park),“于日夕無事輒來一游,驅馬倚闌,不知幾十次矣”;[18]在奧地利時,“公園二三亦再游之,綠草芳林,自瑞中苦寒來,驟睹欣然”[19]。公園于康有為而言,不再是“好奇”的對象,也不再只是“新學”的知識,它非外在于康有為的客體,而是內化于其主體的日常經驗。這就為公園成為康有為投射鄉(xiāng)愁的對象,奠定了基本前提。
本文將探討,這種鄉(xiāng)愁內部存在豐富的層次,超越了傳統(tǒng)“鄉(xiāng)愁”的范圍。此處引入英文的鄉(xiāng)愁(nostalgia)概念,其詞源來自希臘語的nostos(返鄉(xiāng))與algia(懷想),因此鄉(xiāng)愁意味著強烈的返鄉(xiāng)渴望。Nostalgia的概念最初由瑞士醫(yī)生Johannes Hofer提出,以界定17世紀離鄉(xiāng)去國的歐洲士兵所罹患的病痛之苦,后來泛化為廣義的精神狀態(tài)。尤其在全球化、大離散的時代下,nostalgia的內涵進一步被豐富,成為移民群體普遍共享的情感特征,表現(xiàn)為在異國他鄉(xiāng)渴望一種歸屬感,追尋“根”或曰“家”的感覺。[20]而本文將通過對康有為詩文的細讀,指出康有為對于異國的公園及城市投射了一種歸屬感,也就是說,他不再抱有強烈的懷鄉(xiāng)渴望,而是以異域為歸宿,在異國他鄉(xiāng)找到了一種“根”或“家”的感覺,從而翻轉了鄉(xiāng)愁的本義。
康有為對于異域的城市、公園的歸屬感,以瑞典最為典型??涤袨閷θ鸬淝橛歇氱?,曾盛贊其首都斯德哥爾摩處處是大小公園,游之不盡,“城市山林,不可方物,可謂大地幽勝之第一者矣”。[21]因此,康有為曾于斯德哥爾摩購置小島,在此居住四年,甚至有意終老于斯。2011年香港導演陳耀成拍攝實驗性電影《大同:康有為在瑞典》,即選擇瑞典作為視角,穿梭往復于古今中西之間,中英粵三語交織,縱橫捭闔,以“大同”為題眼,發(fā)掘了康有為“世界人”的面相。
前文談到,本文使用的“世界人”的概念源自1899年梁啟超“鄉(xiāng)人”——“國人”——“世界人”的定義??涤袨槎ǜ逵?902年前后的《大同書》中,亦作過相似的表達:“生于一家,受人之鞠育而后有其生,則有家人之荷擔?!谝粐?,受一國之文明而后有其知,則有國民之責任。……生于大地,則大地萬國之人皆吾同胞之異體者也?!盵22]康有為既自覺承擔“國民之責任”,又不為畛域所限,與“大地萬國之人”有同理之心,認為“皆吾同胞之異體者”。他的“大同理想”更是以超越時代的驚人想象力,泯滅一切差異和界限,在“大同合國三世表”中,他提出其烏托邦理想中最高境界的“太平世”是“無國而為世界”,“人民皆為世界公民”,從而“無國界,無種界,人民平等”,天下大同。[23]“世界公民”的命名,恰對應于全球化時代盛行的global citizen概念,亦與梁啟超的“世界人”相契合。蕭公權曾指出康有為是一位“世界主義者”,他既不固守中國傳統(tǒng),也不盲目崇拜西方價值,而是致力于探索一種超越東西二元對立的普適性原則,“在他看來,‘世界化’并不是一種方法上的設計,而是一種思想上的信念”[24],是對康有為較貼切的理解。從其晚年所作的《諸天講》也可以看出,康有為追求的是超越一國、一種文化或價值觀的局限,乃至超乎大地一切束縛的“天人”的終極境界,這與《大同書》的理念一以貫之,且更甚一籌——不僅泯滅一切國族、種族之界,以“世界公民”的身份立于大地之上;甚至于超越地球的界限,以“天人”的身份遨游于宇宙間。
“世界公民”的身份認同從根本上保證了康有為對于其他國度亦能一視同仁,建立歸屬感,甚至打破地緣、血緣的家國概念,視異域為歸宿。關于這種“反認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情感內在的復雜性,康有為曾對女兒康同璧自剖心跡:
天下山水之美,瑞典第一;瑞典山水之美,以梢士巴頓為第一,而吾得之。茍非中國憂亡,黃種危絕,則此間樂不思蜀,吾何求哉?可老于是矣?!┤糁袊】?,略能自立,則吾種可存,亦何煩吾之勞心苦志、舍身以殉乎?吾其將擇大地之湖山至佳處,徜徉終老,以息吾魂靈而樂吾余生,則歐洲之二瑞,其無以尚之。東坡曰我本無家更安往。臨睨九州,回頭禹域,則又凄愴傷懷。故鄉(xiāng)其可思矣,亦何必懷此都也。[25]
康有為指出,對于他的私人情感而言,世界上“大地之湖山至佳處”,皆可作為生命的歸宿,“徜徉終老,以息吾魂靈而樂吾余生”。這是康有為作為一個“世界人”的格局使然。然而,康有為又談道,“此間樂不思蜀,吾何求哉?可老于是矣”的前提是“茍非中國憂亡,黃種危絕”。對于他的歷史使命而言,他需要承擔作為一個“國人”的責任,無法忘情于山水,終老于異國??涤袨樵凇稓W洲十一國游記序》中曾自比為嘗百草的神農:“天或其哀中國之病,而思有以藥而壽之耶?其將令其攬萬國之華實,考其性質色味,別其良楛,察其宜否,制以為方,采以為藥,使中國服食之而不誤于醫(yī)耶?”[26]這是康有為周游海外的初衷,其籌劃戊戌變法,事變后流亡海外,所志所事皆為了建立理想中的“中國”。而這種對于“中國”的思考與想象,又是以“萬國”為背景的??涤袨橹荚凇皵埲f國之華實”為我所用,“大陳設以供養(yǎng)之,俾康有為肆其雄心,窮其目力,供其廣長之舌,大饕餮而吸引焉”[27],以救中國之弊,顯露了其世界主義者的胸襟和氣魄??涤袨樗龞|坡詩句“我本無家更安往”,出自蘇軾謫居杭州時所作《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其五:“未成小隱聊中隱,可得長閑勝暫閑。我本無家更安往,故鄉(xiāng)無此好湖山”[28],表達了一種以他鄉(xiāng)為故鄉(xiāng)的自在灑脫。而此句后緊接“臨睨九州,回頭禹域,則又凄愴傷懷。故鄉(xiāng)其可思矣,亦何必懷此都也”,卻流露了對于故鄉(xiāng)的悵惘;再接“相與嘆詠,留連竟月而不能去(梢士巴頓)”,又重申對于異域的留戀,遂構成了一種循環(huán)往復的情感的撕裂。
我認為,這種張力恰是康有為“鄉(xiāng)愁”的根源所在,即同時作為“國人”與“世界人”雙重身份的內在緊張感??涤袨椤盎仡^禹域”的鄉(xiāng)愁,有別于傳統(tǒng)的家國之思,而是一種“家國之痛”,即對于中國命運的擔憂與焦慮。而他自身超越時代的眼界與胸懷,又對于家國之外更廣泛的世界,懷有一種普遍的眷戀。這種“國人”與“世界人”之間的張力,是理解康有為對異域公園抒發(fā)的“鄉(xiāng)愁”的關鍵。從《大同書》《諸天講》的討論都可以看出,在康有為的烏托邦中,國族的畛域是終究要被打破的,“國人”只是歷史階段的產物,而“世界人”(乃至“天人”)才是他的終極理想。[29]康有為在海外游記詩文中抒發(fā)的鄉(xiāng)愁,恰體現(xiàn)了作為“世界人”的康有為對于“國人”眼界和心態(tài)的超越。
同王韜的情況相似,異域的公園景致,也會引發(fā)康有為對故國風物的聯(lián)想,但二者的情感內核是不同的。如在羅馬尼亞候船逗留二日時,其首都布加勒斯特的公園“大二里,回溪曲折,柳陰路曲,繁花甚盛,至水榭作純綠色,度以長橋,風景似中國”。因此,即使在這樣短時間內,康有為依然“晝夜坐食于水榭亭臺間,觀鳧游舟戲而聽樂”,享受“旅人不得已之逍遙”:“午到園榭中,無人跡,而但聞鳥聲,致足樂也?!辈①x詩一首: “高柳垂垂路隔溪,微波綠榭鳥空啼。絕無人到忘身世,故國園亭夢似歸?!盵30]同樣是由異國園林喚起了對于故國風物的聯(lián)想,王韜的反應是“因涉名區(qū)念故國,何時歸隱江南邊”,感嘆何時才能回歸故土。“歸隱江南”用的是張翰“莼鱸之思”的典故——“張季鷹辟齊王東曹掾,在洛,見秋風起,因思吳中菰菜羹、鱸魚膾,曰:‘人生貴得適意爾,何能羈宦數(shù)千里以要名爵!’遂命駕便歸?!盵31]由此可見,王韜還是將自身比附為羈旅游宦之人,表達的仍是傳統(tǒng)的思鄉(xiāng)之情。只不過他的物理距離更遙遠,身在異國而非異鄉(xiāng),鄉(xiāng)愁的對象遂由故鄉(xiāng)上升到作為整體的“故國”。與之相比,康有為的表述則是“故國園亭夢似歸”,同樣是對于“故國”的鄉(xiāng)愁,同用一個“歸”字,意境迥別?!皦羲茪w”傳達了一種歸屬和安寧之感,將前引康有為的詩和文對讀,也可見他的心境是十分閑適愉悅的,東歐小國的公園景致慰藉了他的鄉(xiāng)愁。
這種境界有點類似蘇軾所言“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康有為與蘇軾確實頗多精神上的共鳴——但正如康有為指出的,蘇東坡的“萬里貶謫”與自己相比“猶未出戶庭也”,二人所面臨的時空格局都有所不同。蘇軾的“此心安處是吾鄉(xiāng)”,緣于一種曠放的心態(tài);而康有為在異國得以逍遙自適,“故國園亭夢似歸”,是因為他對于異國和異國的公園沒有陌生感,究其根本原因,在于一種世界主義者的心態(tài)??涤袨槁糜r曾自道:“吾頻年遠游,道長為生,幾以逆旅為家,習常而忘之矣?!盵32]如上文所述,戊戌變法后,康有為“三周大地,游遍四洲”,“幾以逆旅為家”,不僅是實寫,也是一種隱喻。這種經驗賦予了他“世界人”的心境和眼界。前引田曉菲分析王韜“失落了鄉(xiāng)土意識,卻獲得了國族意識”,與前人相比,王韜確實具有了民族國家的自覺,而終究為國族意識所限,其《暢游靈囿》一篇如此作結:“噫!余處境雖厄,而游覽之奇,山水之勝、詩文之娛、朋友之緣亦足以豪,幾忘其身之在海外也。”[33]在長詩中,他亦于狂喜之際寫下“四顧幾忘身世賤”。“幾忘”,就是仍然不曾忘記,仍然時時刻刻保持著自覺的身份意識和格格不入的異域感。而康有為則不然,有別于王韜“四顧幾忘身世賤”,康有為卻是“絕無人到忘身世”,進入一種渾然忘我的境界,身處異域,如歸故土。[34]
康有為游丹麥百戲園的例子亦可參差對照。據(jù)本文考證,百戲園應為蒂沃利公園Tivoli Gardens,其位于哥本哈根市中心,建于1843年,是全世界第二個開放的游樂園,各花園以世界不同地區(qū)為主題,被譽為“童話之城”,與康有為的敘述十分契合。園內有中國式樣的寶塔和戲臺,塔分四層,一面倚山,三邊臨水;戲臺建于1874年,建制仿造北京故宮戲臺??涤袨橛涊d當自己乘小舟至公園深處,攜女同璧在花徑中散步時,“遙望樓臺、花徑、松塘”,覺得“甚似吾西樵山北之銀塘故鄉(xiāng)澹如樓風景”,疑即見到中國寶塔、戲臺。澹如樓系康有為家族藏書樓,其自十四歲至三十歲在此讀書,“晨雨夕月,攜冊而吟,徙倚徘徊者久之”,寄托了年少的記憶。在北歐異國見到熟悉的中國風物,康氏十分觸動:“自蒙難以來,久無鄉(xiāng)夢,豈意絕國有類鄉(xiāng)園,惻愴感懷,為之歌嘯。前度來游,今茲重到,益增相思也”,遂作詩二首:
廿年讀書處,憶我澹如樓。飛閣臨波影,圓窗照道周。橫塘堤樹密,對岸畫堂幽。豈意長漂泊,離鄉(xiāng)已十秋。
丹墨公園水塘曲,依稀似我澹如樓。十年久絕鄉(xiāng)園夢,萬里來為波海游?;◤酵瑪y歌舊曲,柳塘小棹泛新舟。電燈千億游人萬,澤畔行吟獨起愁。[35]
“十年久絕鄉(xiāng)園夢,萬里來為波海游”,同王韜一樣,康有為也是跨越了“萬里波?!眮淼疆愑?,而異國山水卻慰藉了他十年久絕的鄉(xiāng)園夢?!柏M意絕國有類鄉(xiāng)園”,這與王韜“粵東轉作故鄉(xiāng)看”不同。王韜因為去國渡海,將曾被士大夫視作蠻夷之地的粵東作為中國的一部分思念;而康有為跨越了大洋,身處遠在士大夫傳統(tǒng)認知之外的北歐“絕國”,卻找到了共鳴。在最末一聯(lián)中,康有為表達了鄉(xiāng)愁的情緒——“澤畔行吟獨起愁”??涤袨樽员葹楸环胖鸬那?,從他對于用典的選擇可以讀出其鄉(xiāng)愁的真正內涵。屈原與王韜選擇的張翰不同,他不是一般的游宦之人,而是被流放者,卻始終對祖國念茲在茲。因此,這種“愁”不是普通的思鄉(xiāng)情緒,而是對于祖國的憂慮和使命感??涤袨閷τ谧鎳纳钋楹驮诋愑虻淖赃m是不沖突的。因此,雖然“澤畔行吟獨起愁”用的是傳統(tǒng)的典故,卻能與“電燈千億游人萬”這樣現(xiàn)代的意象并舉。尤其引“電燈”作為新名詞入詩,形成鮮明反差,卻毫不覺生硬,與全詩風格統(tǒng)一。
面對聲光化電一應俱全的西方現(xiàn)代都會,康有為泰然處之,甚至生出一種獨特的情愫。值得注意的是,康有為談及丹麥百戲園時強調:“前度來游,今茲重到,益增相思也”,可見,鄉(xiāng)愁的對象已不限于故國、故鄉(xiāng),異國他鄉(xiāng)的公園也可以成為“相思”的承載者。在百戲園的敘述之前,康有為就提及此次自瑞典歸返丹麥,到達首都哥本哈根時,“欣然如見故物,即游公園”,并口占一詩:“電車馳驟電燈明,丹麥重游更有情。百萬人家成樂國,公園游冶六街平?!盵36]“丹麥重游更有情”,康有為對異國的都會產生了依戀之情,且一抵達即赴公園,公園是他在這座城市中的坐標和歸屬,公園和城市于他而言都具有“如見故物”的意義。異域的公園不僅能慰藉康有為的思鄉(xiāng)之情,甚至能直接成為他的鄉(xiāng)愁對象。
1904年9月,康有為自倫敦乘車前往利物浦,這于他不是一段陌生的旅程,“吾于此道,凡三往復矣”,沿途熟悉的風景令其聯(lián)想起1899年第一次途經此地的情形:“道中原野彌綠,小麥青青,花牛滿野,紅墻樓閣彌望,與己亥四五月時經過風景依然”,彼時正值戊戌事變后,流亡海外之初。因此康有為觸景生情,憶及當年意氣風發(fā),壯志未酬,無限感慨:“但老夫憂國余生,須鬢班白,非復疇昔矣。數(shù)年以來,龍血元黃,幾經桑海,行十萬里,不意重來,感舊永懷,嘆息彌襟。”于是康有為“五時到利物浦”,不稍事休整,立即“乘車出游,重尋舊跡,訪利物浦公園”,甚至還嘆惋“惟晚色昏黃,未能暢游而歸”,稍嫌不夠盡興,并賦詩抒懷:“又別倫敦渡海行,汽車煙裊作雷轟。丘原彌綠牛羊牧,樓閣飛紅市道平。風景依然吾老矣,海波歷遍月將生。重游利物浦園囿,花徑尋來眼更明?!盵37]此公園應為世界第一個城市公園,利物浦的伯肯海德公園(Birkenhead Park)?!爸赜卫锲謭@囿,花徑尋來眼更明”,公園已成為康有為在異國的一種認同,一種鄉(xiāng)愁的對象。利物浦故地重游,某種意義上有如精神歸鄉(xiāng)之旅,引發(fā)他的懷舊之情。而康有為“感舊永懷,嘆息彌襟”,懷的是什么“舊”呢?是戊戌事變后,流亡海外,為國事奔走的經歷。鄉(xiāng)愁與懷舊在英文中為同一個詞nostalgia,此處再次驗證了,康有為的鄉(xiāng)愁(或曰懷舊)是為中國而發(fā),異域的公園則慰藉了他的鄉(xiāng)愁。
綜上所述,康有為的鄉(xiāng)愁折射了一個晚清士大夫在與世界文明相遇的時刻,作為“國人”與“世界人”的陣痛與裂變。異域的公園喚起了康有為的鄉(xiāng)愁,這種鄉(xiāng)愁是他作為“國人”,對于國家難以割舍的情懷;而異域的公園又慰藉了康有為的鄉(xiāng)愁,甚或可成為其鄉(xiāng)愁對象、乃至歸宿,這種鄉(xiāng)愁是他作為“世界人”,對于大地無所不在的深情。1905年,康有為游巴黎“杯倫囿”(布洛涅森林公園,Bois de Boulogne),大發(fā)感慨,先是評點一番歐洲各國的公園,繼而夫子自道“吾生愛風竹,卜必居林泉”,歷數(shù)自十一歲起居住過的天南地北的園林——
吾生愛風竹,卜必居林泉,自十一齡從先祖述之公讀書連州教官署,即跨擁二園。及還吾鄉(xiāng)西樵之北銀塘鄉(xiāng),讀書家園澹如樓、七松軒之中,有林塘之勝。吾粵城則花埭大通寺之煙雨樓、伍氏福蔭園,皆假居焉。在京師南海館,則居汗漫舫,老木巨石,供我逍遙。游桂林,居風洞七月。游西湖,遍住諸祠寺。自出亡,居域多利文島之寥天室,則雪山照海波,日游一島,備極幽勝。及出南洋,居邱氏之南華園,暨居丹江敦島之燈樓,海波淼茫,山原相望。極移檳榔嶼,居英督署,老樹疏花,回廊敞地;登山頂,假寓英督、臬、輔政三別墅,及半山謝氏別墅,巖林幽勝,天風海濤,益極山林之樂。暨居印度大吉嶺,門繞繁花,坐對須彌。游緬甸,居楊氏之園。入爪哇,居李氏之食瓜樓。游倫敦,居公爵仙挖住之園。天雖極困厄我,而故縱我以山海園林之樂。及筑素園于花埭,則我反未一見而被沒矣。然大地各國之園林至勝,我乃得窮奇盡勝,而搜討享受之。然則何者為我,而何者非我哉?于各國各園之中,吾享受至多者,印度大吉嶺及檳榔嶼暨美國羅省哈佛之公園,蓋歲月枕藉于是。而法之杯倫囿,亦幾日一游焉。蹤跡較熟,情致彌深。吾昔名大吉園曰我園,此杯倫囿亦奚異我囿哉![38]
洋洋灑灑,公園、私園并舉,包攬亞、歐、美各洲,正如康有為頗為得意的自詡:“大地各國之園林至勝,我乃得窮奇盡勝,而搜討享受之?!逼渲兴畛A鬟B的,是“印度大吉嶺及檳榔嶼暨美國羅省哈佛之公園,蓋歲月枕藉于是”;而在法國,于杯倫囿“亦幾日一游焉。蹤跡較熟,情致彌深”;他甚至命名印度大吉園為“我園”,巴黎杯倫囿為“我囿”,這是何等的氣魄!以“大地各國園林”皆為我所有,以四海為家,不知“何者為我,而何者非我哉”,這句話頗有王國維《人間詞話》“無我之境”的意味——“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39]康有為不知何處是異鄉(xiāng),何處是故鄉(xiāng),此心安處,異國即是故土,他鄉(xiāng)亦作故鄉(xiāng)。康有為是一個海納百川的“世界人”,世界人可以任何一個國度/城市為家,因此他的鄉(xiāng)愁對象也可以是任何一個國度/城市,鄉(xiāng)愁由此獲得了一種全新的意義。
瑪麗·路易斯·普拉特在《帝國之眼——旅行書寫與文化互化》一書中指出,殖民擴張時代歐洲旅行者的書寫,包括地圖繪制、博物學一類看似客觀的知識的建構,實際上是一種全球性的想象。[40]而閱讀康有為的游記,面對占據(jù)壓倒性優(yōu)勢的歐洲文明,他毫無自慚形穢之感,而是取其精華、為我所用,其使用的比喻如“大陳設以供養(yǎng)之”“供其廣長之舌,大饕餮而吸引焉”,乃至氣魄恢弘地以命名的方式,將異國園林納為己有,都呈現(xiàn)出一種對于歐洲文明象征性的占有,與瑪麗·路易斯·普拉特的發(fā)現(xiàn),恰形成一種有趣的對照。因此筆者認為,康有為這種世界主義者的鄉(xiāng)愁,是一種對于殖民權力關系的反轉,向世人展現(xiàn)了晚清中國人富有自主性、創(chuàng)造力的一面。同時,康有為突破國族畛域、對于世界念茲在茲的歸屬感,也示范了在全球化的時代,如何不局限于本土的家國認同,在世界的其他地域重新建立身份認同。康有為以其超越時代的前瞻性,預示了全球化語境下“鄉(xiāng)愁”的現(xiàn)代表達形式。
注釋:
①梁啟超:《夏威夷游記》,《飲冰室合集》第5冊,專集之二十二,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185頁。
②列文森認為近代中國思想史的大部分時期,是一個使“天下”成為“國家”的過程,參見[美]約瑟夫·R·列文森《儒教中國及其現(xiàn)代命運》,鄭大華等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0年版,第87~89頁。而葛兆光指出,從利瑪竇時代到乾隆時代,古代中國對于異域(同樣也是對于自我)的知識,從“想象的天下”進入“實際的萬國”,參見葛兆光《宅茲中國——重建有關“中國”的歷史論述》,中華書局2015年版,第90頁。
③康有為:《中華救國論》,《不忍》第1冊,1913年2月,“政論”,第4頁。
④梁啟超:《中國史敘論》,《飲冰室合集》第3冊,文集之六,第471~472頁。
⑤參見張治《異域與新學——晚清海外旅行寫作研究》,北京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
⑥[33]王韜:《漫游隨錄·暢游靈囿》,鐘叔河編《走向世界叢書》,岳麓書社1985年版,第117~119、119頁。
⑦Xiaofei Tian: Visionary Journeys: Travel Writings from Early Mediaeval and Nineteenth-Century China,Harvard University Asia Center,2011,pp. 237-238.
⑧劉海粟:《憶康有為先生》,夏曉虹編《追憶康有為》,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2009年版,第311頁。
⑨⑩[21][25]康有為:《瑞典游記》,康有為撰,姜義華、張榮華編校:《康有為全集》第7集,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07年版,第478、478、477、479頁。
[11]斌椿:《乘槎筆記》,《走向世界叢書》,第108~113頁。
[12]參見康有為《丹墨游記》,《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461頁及《英國游記》,《康有為全集》第八集,第53頁。
[13][35][36]康有為:《丹墨游記》,《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470頁。
[14]康有為:《德國游記》,《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408頁。
[15][17][38]康有為:《法蘭西游記》,《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143、154、154頁。
[16]康有為:《葡萄牙游記》,《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307頁。
[18][32][37]康有為:《英國游記》,《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13、4、25頁。
[19]康有為:《補奧游記》,《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391頁。
[20]參見Svetlana Boym,The Future of Nostalgia,Basic Books,2001,pp. 3-71.
[22]康有為:《大同書》,《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5頁。
[23]康有為:《大同書》,《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118~153頁??涤袨樵谕砟臧l(fā)表的《諸天講》中,將人生境界分為家人、鄉(xiāng)人、邑人、國人、地人、天人六個層次,與梁啟超的鄉(xiāng)人、國人、世界人形成一定的呼應,參見《諸天講》,《康有為全集》第12集,第12頁。
[24]參見蕭公權《康有為思想研究》,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4年版,第260、269頁。
[26][27]康有為:《歐洲十一國游記序》,《康有為全集》第7集,第344頁。
[28]蘇軾:《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絕·其五》,遲乃鵬選注:《蘇軾詩詞選》,巴蜀書社2008年版,第12頁。
[29]康有為自身及梁啟超都曾指出其“國民”意識較為薄弱。梁啟超《南??迪壬鷤鳌分赋隹涤袨橹匾暋皞€人的精神”與“世界的理想”,缺乏“國家主義”及“操練國民,以戰(zhàn)勝于競爭界”的自覺。康有為《物質救國論》亦承認“吾國民學之不知,無可言也”。我認為,康有為對于“國民”意識的淡漠,與其作為“國人”的承擔,并不矛盾。對于康有為而言,“國民”或曰“國人”并非其身份認同,更多的是一種歷史使命。
[30]康有為:《歐東阿連五國游記》,《康有為全集》第8集,第435頁。
[31]劉義慶:《世說新語·識鑒》,楊牧之、胡友鳴選譯,浙江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187~188頁。
[34]王韜、康有為在海外的具體境遇也需要考慮,二者雖同是流亡海外,然其身份位置、經濟來源都大不相同,心態(tài)也很可能受到影響。王韜孑然一身、寄人籬下;而康有為身為?;蕰I袖,所到處皆被奉為座上賓,在物質和精神上都很優(yōu)渥,心境自然瀟灑?,F(xiàn)實因素雖不能完全排除,但本文認為,王韜與康有為的差異從根本而言,還是在于“國人”與“世界人”意識的不同。
[38]王國維:《人間詞話》,中華書局2010年版,第5頁。
[39]參見[美]瑪麗·路易斯·普拉特《帝國之眼:旅行書寫與文化互化》,方杰、方宸譯,譯林出版社2017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