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遲子建的“文學東北”

2019-05-14 02:10張學昕
當代文壇 2019年3期
關鍵詞:遲子建

摘要:遲子建的百年東北文學敘事,是關于我們民族沉重、堅實的歷史記載,也是重新尋找歷史的厚度和活力、積蓄東北的存在力量、整飭東北文化和精神哲學的文學敘事。這種敘事,無疑將與東北的歷史進程一道,生生不息。遲子建的《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都是可以不斷地被“重讀”的當代文學重要文本。

關鍵詞: 遲子建;? 文學東北;? 長篇小說;? 歷史敘事

從一定意義上講,遲子建的小說,就是一部百年東北史。

只是這部文學的百年“東北史”,充滿了個性、靈性、智性以及多重的可能性。三十余年以來,她寫作出綿綿五六百萬言的小說、散文等敘事性作品,字里行間,深入歷史與現(xiàn)實,重繪時間與空間地圖,再現(xiàn)世俗人生,柔腸百結。她描摹群山之巔、白雪烏鴉,鉤沉滄桑巨變,測試冷硬荒寒。那沉實的敘述,細部的修辭,可謂抽絲剝繭,探幽入微,白山黑水,波瀾萬狀。其中,有曠世變局,有乾坤扭轉(zhuǎn);有道義,有情懷,有格局,有“江湖”;有生命之經(jīng)緯,有命運之沉浮。我感到,從遲子建的筆端流淌出來的,其實更像是一部刻滿萬丈豪情、灑脫無羈的情感史、精神史、文化史。這些“東北故事”“東北經(jīng)驗”以獨特的結構和存在方式,無限地延展著文本自身持久的美學張力,成為中國當代文學中不可忽視的獨特存在。面對遲子建的文學寫作及其充滿個性化的“鄉(xiāng)愁”、情愫,我更愿謂之“文學東北”。其實,遲子建的小說,于我這樣一個同樣生于斯、長于斯的“東北佬”而言,從題材和地域的層面看,并無太多異質(zhì)性的感性經(jīng)驗和“陌生化”現(xiàn)實語境令我驚異,但其對大歷史的書寫和小人物悲歡的演繹,早已超越了個人經(jīng)驗的告白和情感訴求,蘊含其間的萬千情愫,常常讓我感慨,反思,沉浸,心有戚戚焉。在遲子建的文本里,百年東北的歷史,就仿佛一部流淌的文化變遷史。在這里,這種“文化”的蘊藉,承載著這幅文學版圖之內(nèi)的政治、經(jīng)濟、軍事、宗教、倫理和民俗,它呈現(xiàn)著東北的天地萬物、人間秩序、道德場域還有人性的褶皺、生命的肌理,讓我們看到“大歷史”如何進入一個作家的內(nèi)心,構成宏闊歷史的深度。而歷史、現(xiàn)實和時代,人性、人與自然,在遲子建的文學想象和敘事中,呈現(xiàn)出東北敘事的雄渾和開闊。我更愿意將其置于一個精神價值系統(tǒng),從感性的體悟到理性的沉思,考量、揣度遲子建小說滲透和輻射給我們的靈魂氣息。

仿佛冥冥之中的一種機緣或宿命般的默契,就在我動筆寫這篇遲子建長篇小說論的時候,我讀到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的《文學東北與中國現(xiàn)代性——“東北學”研究芻議》一文。王德威教授從一個新的思考和研究視域,對東北地域文化、東北文學及其相關問題做出了拓展性分析和闡釋,他對遲子建的評價可謂高屋建瓴,舉重若輕,其思考已經(jīng)越出文學本身的邊界,體現(xiàn)出開闊的思考、研究理路和格局。這樣,我的這篇小文就與王德威教授的宏文,在討論遲子建創(chuàng)作及文本的“東北性”方面,形成了文學維度上的“互文性”。

當代中國作家對東北跨族群文化的描摹也不乏有心人。遲子建第一本作品《北極村的童話》(1986)描寫一位白俄老婦與當?shù)貪h人居民的互動;于是在蕭紅式“家族以外的人”有了“民族以外的人”。同樣的關懷顯現(xiàn)在《晚安玫瑰》(2013),處理猶太難民在當代哈爾濱凋零殆盡的話題。是在《額爾古納河右岸》(2005)里,遲子建真正展開她跨界敘事的眼光。小說描寫中俄邊界額爾古納河右岸一支鄂溫克人的命運。他們數(shù)百年前自貝加爾湖畔逐馴鹿遷徙而來,信奉薩滿,樂天知命。但在酷寒、瘟疫、日寇、“文革”乃至種種現(xiàn)代文明的擠壓下,他們倍遭考驗,注定式微。遲子建以一位年屆九旬的女酋長眼光,見證鄂溫克人最后掙扎。額爾古納河自1689年尼布楚條約后一直是中俄邊界,但遲子建所思考的不僅是大歷史所劃定的邊界,也不僅是一個少數(shù)族裔或文化的終末,而更是從東北視角對內(nèi)與外、華與夷、我者與他者不斷變遷的反省。

也出于類似反思,1940年代蕭紅寫下《生死場》,1960年代聶紺弩寫下《北荒草》,21世紀遲子建寫下《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這些文學暴露東北作為群體或個體所經(jīng)歷的挫折與困惑,而有了魯迅所謂“自在暗中,看一切暗”的警醒與自覺。 東北故事不再追求表象的五光十色,而致力發(fā)現(xiàn)潛藏的現(xiàn)實暗流,錯過的歷史機遇,還有更重要的,“豹變虎躍”的關鍵時刻。①

王德威的文章,將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置于“家族”“國族”“民族”的場域之中,考量遲子建寫作“跨界敘事的眼光”,“從東北視角對內(nèi)與外、華與夷、我者與他者不斷變遷的反省”,評判遲子建的“文學東北”所承載的歷史力量、地域經(jīng)驗和現(xiàn)代性訴求,打開了一個充分而飽滿、深邃而曠達的文化及審美思辨空間。無疑,我們會想到遲子建“東北故事”的文字背后,蘊藉著廣闊、復雜、變動不羈的大歷史積淀和滄桑。遲子建三十余年六七百萬字作品的體量,其中極強的所謂“地域性”“關東氣息”和認知世界的圖式,是如何凝聚、溶解在東北的性情、性格氣質(zhì)、精神心理的空間的?一部東北的文明史,是如何通過文學敘事的方式,呈現(xiàn)出東北心靈史的藝術形態(tài)?這種形態(tài),會不會就是作家洞悉大歷史時的一次精神、靈魂的安妥?文字后的歷史,遲子建都做出了怎樣沉重的精神穿越?我們所關懷的“歷史的寬度、厚度”和獨有的、系統(tǒng)的精神哲學,在遲子建這里是否開創(chuàng)了沒有傳統(tǒng)的傳統(tǒng)?我能感覺到,歷史和現(xiàn)實本身,已經(jīng)無法制約遲子建文本美學力量的彌散,而它一味地推進著小說敘事活力的迸射。孫郁認為:“許多年過去了,民族的大遷徙與文化的融合,卻未能在根本上改變東北人的性格。從現(xiàn)代以來的蕭軍、蕭紅,以至今日的馬原、阿成、洪峰、遲子建等,你會覺得那些異樣的文字,是除了東北人之外的其他任何一個地方的作家,很少寫出的。藝術的優(yōu)劣可以暫且不論,但那種野性的、原生態(tài)的生命意象,我以為是對中國文化不可忽略的貢獻。東北文化乃至東北文學,在這樣一種粗放的線條中,呈現(xiàn)著東北人的歷史與性格。倘若沒有東北、西北、大西南等少數(shù)民族文化的存在,中華文明的畫軸,將顯得何等單調(diào)!”②這是作為學者和評論家的孫郁對東北的“凝視”,他深刻地意識到近代、現(xiàn)當代的東北人和東北作家,一直以不衰竭的力量,顯示著自己的存在。他還注意到東北作家對自己故土“那份熱誠而灑脫的審美態(tài)度,注意到了他們表現(xiàn)出的特有的東北人的品位。”“東北文學的魅力是外化在生命的沖動形態(tài)的。”③可見,從穆木天、楊晦、蕭軍、蕭紅、端木蕻良,到馬原、遲子建、阿成等,他們在并沒有多么雄厚的地域文化史的語境中,直面現(xiàn)實,感悟自然,通過敘事文本體驗并呈現(xiàn)出人的生命自身的力量,表現(xiàn)人間的苦難、存在的無奈和世間的百態(tài)。他們講述著“黑土地”的故事,始終散發(fā)著生命的迷人的氣息,張揚著屬于這片土地的內(nèi)在氣韻和律動。

遲子建在1990年代中后期,寫出長篇小說《偽滿洲國》,后來又陸續(xù)寫出《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群山之巔》,還有大量的中短篇小說和散文隨筆。遲子建文學敘述的視域和范疇,從未離開過“東北”這塊土地,她以自己的文字演繹這里近百年的歷史和當代現(xiàn)實,呈現(xiàn)復雜的歷史真相。她十分清楚東北歷史和文化的這種復雜性,面對多元文化的復雜因素,她不回避復雜,而且在漫長的文學敘述中有條不紊地呈現(xiàn)復雜,在撲朔迷離的歷史現(xiàn)場,思考人的動機、沖動、局限和人性困境。記得初讀《偽滿洲國》時,我曾憂慮甚至質(zhì)疑,那時三十幾歲的遲子建是否真能駕馭得了東北如此“宏大”的歷史狀貌及其復雜的敘事結構。將“東北”作為考量近代、現(xiàn)當代中國經(jīng)驗和歷史、現(xiàn)實的聚焦點,顯然,這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次漫漫的文學之旅,更像是一位作家面對殘酷歷史和困頓的現(xiàn)實時,屢次出發(fā),又一次次從容坦然而自信的歷險。大小興安嶺蜿蜒的龍脈,長白山天池的奇詭,烏蘇里江的孤傲,北方的曠野上多民族生活的喧囂與騷動,環(huán)境的寒冷和粗糲,本土與異邦領地、習俗諸多方面的“犬牙交錯”,在遲子建筆下,構成一部自然、社會和生命的文明變遷史。遲子建克服了東北自身文化積淀上的單薄和執(zhí)拗,以審美的目光檢視這塊土地之上的人情、人性、情感的浩瀚。應該說,正是因為有遲子建這樣的作家,以其大量的虛構、“非虛構”文本,持續(xù)性地寫下東北百年滄桑的歷史和現(xiàn)實,才使得東北的人文面貌終成一種文化、文學的備忘。這種文學備忘,既呈現(xiàn)了“東北”歷史、地域及其文化的特異性、完整性,也完成了一種不同凡響的“東北”精神、靈魂的修辭。

“九一八事變”之后,傅斯年曾經(jīng)心焦如焚地趕寫出《東北史綱初稿》。傅斯年的這部“古代之東北卷”,主要是根據(jù)歷史事實,有力地證明東北屬于中國,駁斥日本人的“漢蒙在歷史上非支那領土”的謬論,提出“持東北以問國人,每多不知其蘊,豈僅斯文之寡陋,亦大有系于國事者焉?!雹芨邓鼓赀€在“卷首”的引語中,特別指出“本書用‘東北一詞不用滿洲一名詞之義”,并細致、謹嚴地考辯自清代以來“滿洲”一詞出現(xiàn)的原委,憑借民族的、地理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歷史依據(jù),徹底否定外寇為侵略、瓜分中國而專門制造和“硬譯”的名詞。數(shù)年來,“滿洲”或“滿洲國”這樣的概念、詞語,已然隱隱約約地在光陰中隨風彌散,漸漸銷聲,淡然退出,東北作為中華民族本土的重要版圖,在共和國歷史上百折不撓地存在,不斷地被喚醒其應有的活力。遲子建的長篇小說《偽滿洲國》,在文學敘事的場域和語境下,彰顯著被歷史煙云所席卷的滄桑,一個“偽”字,堅定地剝離、抖落百年塵埃,滌蕩可憎的虛偽和矯飾,惟“東北”成為一個真實的存在,所謂“滿洲”無非是一種軍事法西斯侵略歷史的話語暴力。的確,真實的歷史在文字里常常被歪曲,被抹殺,但《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和《群山之巔》,這些文學敘述并非向壁虛構,它給我們巨大的歷史感及現(xiàn)實精神,它尊重歷史,想象、還原生活細部的肌理,刻畫人性的褶皺,更貼近歷史總體和平實的生活語境。在這里,“‘東北既是一種歷史的經(jīng)驗,也是一種‘感情結構?!雹荼绕甬斈辍皾M洲國”時期的端木蕻良、蕭軍、蕭紅、山丁、古丁、爵青、梅娘、袁犀、吳瑛等作家的寫作,遲子建對遠逝的歷史的眺望,進入歷史的超然、激情、想象力更具有精神和心理上充分的準備。而且,前者是壓抑的,收束的,無奈的。他們的敘述深陷東北沉淪的泥淖,幾近“噤聲”的話語管控,文本多有滯澀,難以剝離凄苦和通俗的哀情;后者則拉開時間的長度,玄覽生靈、沉淀滄桑,奔放舒展的情思,開合有度,深沉地揭示命運不可知的悲劇本質(zhì)和自然、生命的神奇力量,必然使文本擁有更大的張力。盡管這種寫作的重心可能是內(nèi)斂的、沉郁的,但氣韻卻是自由的、張揚的,最接近事物和存在本身。從《北極村童話》開始,遲子建已逐步建立起敘事的雄心,形成自己獨特的“文學東北”的敘事格局,并且,日益潛在地在調(diào)整中自覺。直到她寫出《霧月牛欄》《清水洗塵》《世界上所有的夜晚》《黃雞白酒》《候鳥的勇敢》等中短篇小說及長篇小說《晨鐘響徹黃昏》《樹下》《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和《群山之巔》,終于形成遲子建風格的豐富的敘事形態(tài)。而這種超脫、超越性的文學語境以及經(jīng)由遲子建個人主體性陶冶的敘事根源、精神、價值向度、美學氣度、包容性等等,或許更貼近“東北”文學敘事的特性。在這里,不僅蘊含東北地域性、豐富的空間詩學品質(zhì),而且,遲子建植根于遼闊東北大地的寫作也呈現(xiàn)出精神的多樣性,完成了一部東北人心靈史、靈魂史的譜寫。其間,敘事不乏智慧和學識、厚度和兼容性,在審美的視域下,建立起“東北形象”。我感到,遲子建不僅能把握當代現(xiàn)實生活“寧靜的輝煌”、北方曠野的“逝川”和“格里格?!?,同樣,也可以駕馭歷史異態(tài)時空中精神世界的“傷懷之美”。這是一種創(chuàng)作主體的情感的深深嵌入,也是一位作家直面這片土地的文化自覺。當然,文學永遠會保持我們內(nèi)心、靈魂與歷史之間的密切聯(lián)系,保持著歷史和現(xiàn)實在我們內(nèi)心的真實狀貌。因此,遲子建的小說,就是一個巨大的關于東北的文學意象和隱喻,那些最具吸引力的歷史細節(jié),靈魂喧嘩、世道人心,讓歲月和時代的精髓悄然積淀下來,將這塊土地的魅力和情懷,延展成人性的雄渾和美學的力量。

無疑,歷史感、歷史觀、歷史情懷,直接影響著作家的歷史敘事,而且,這些因素決定作家文學敘事的“歷史選擇”倫理,決定文學文本的美學價值和意義。闡釋遲子建的這幾部長篇小說,定然無法離開文學敘事與歷史、自然和人文立場的關系,文學畢竟不是“歷史”,但它是一種有倫理感、有情懷、有責任感的敘事。那么,這種敘事與“歷史敘事”相比,其中必然存在著某種精神上、心理上和文化上的“隱秘結構”,正是因為這種“隱秘結構”的存在,作家的想象力、信念、信仰和訴求,令小說文本顯示出“超現(xiàn)實”“超歷史”的品質(zhì)。這里,它隱含著作家對世界的一種目光,它揭開了事物的另一種隱秘的本質(zhì),這是一種文學經(jīng)驗,也是獨特的、值得珍視的生命經(jīng)驗和永遠不會失去的歷史經(jīng)驗。遲子建就是在這種有情懷、有歷史感和責任感的敘事中,破解和描述屬于東北的精神、文化、人性的“隱秘結構”。

“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我有九十歲了。雨雪看老了我,我也把它們給看老了?!边@句素樸、簡潔的話語,一開始就像一支交響樂曲的基調(diào),引導、統(tǒng)攝著小說整體敘述的走向,率真而沉郁,哀而不傷?!额~爾古納河右岸》里,這位鄂溫克老人,是一位閱盡滄桑的歷史老人,也是一個見證了自然和人類斗轉(zhuǎn)星移、興衰變化的活化石。她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生活了將近一百年,最后,她自己似乎也變成了一條河流,與自然融為一體。在自然、天地和人文的大背景下,我們看到她行走的軌跡,在經(jīng)歷數(shù)十年風雨的洗禮之后,她幻化成大自然的精魂、活化石,因為人與自然的這種強大的親和力,必定會使一個人的命運與世界之間渾然一體,彼此不分。在這里,遲子建借助這位鄂溫克老人的目光和緬想,試想表達人類文明進程中的尷尬、悲哀、無奈,也是她站在東北大地上書寫的世紀傳奇和人間滄桑變奏曲。

我相信,寫作這樣一部具有“史詩”品質(zhì)的長篇小說,寫出歷史的滄桑和時代的年輪,一定是遲子建長久以來的愿望。但是,“史詩性”的小說到底應該怎樣寫,其實這也是一個如何進入歷史的過程的問題,捕捉、聚焦歷史中的哪些點,又怎樣構成一個打開了的時間、空間交匯的“扇面”,需要卓越的想象力。我想,小說就是要處理好歷史中的俗情,寫出平民生態(tài),寫出所謂“歷史的褶皺”和人性的溝壑。因為,小說所能表現(xiàn)出來的存在世界的可能性一定大于“歷史”及相關的文本本身,歷史的詩意、歷史的價值和意義,都是在文學“重構”歷史時從作家充滿情懷的書寫中傳達出來的?!鞍耸甏詠淼摹吩娦蚤L篇小說更多地是對以往歷史認識的補寫和改寫,同樣是‘史大于‘詩。只要參照已有的給定的歷史觀,其史詩性必然只是對人所共知的重大歷史進程的文學性注釋和稍加細化而已,歷史褶皺中的生活樣態(tài)和人的存在心態(tài)等等的豐富性內(nèi)藏,這些最能體現(xiàn)文學的藝術價值的東西一旦被抽空,就失卻了活的血肉筋骨和生動的心神表情?!雹拊谶@里,施戰(zhàn)軍從“史詩性”的角度,辨析文學敘事中“史”和“詩”的權重及其關系,強調(diào)文學敘事中“詩”的成分和品質(zhì)。對于作家來講,這其實是一個巨大的敘事難題?!霸姟迸c“史”之間的“距離”究竟有多大?盡管我們篤信“詩比歷史更永久”,但作家作為創(chuàng)作主體,能在多大程度上超越歷史“史實”的牽制或制約,則取決于是否順應“一切歷史都是當代史”式的意識形態(tài)強勢力量的歷史論斷?!额~爾古納河右岸》從一個百歲老人的視角來貫穿、敘述一個部落、一個民族歷史的興衰,以“小人物,大歷史”的理念進行敘事,這顯然是遲子建傾心選擇的敘事倫理??吹贸鰜恚龑戇@部長篇時的激情是飽滿的,一定是這個民族近百年的歷史,深深觸動了她靈魂最深處的情感,令敘述噴薄而出。這種審美選擇和氣質(zhì),使《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一起構成當代小說歷史敘事的獨特風貌。進一步想,歷史上都曾發(fā)生過什么?還可能發(fā)生過什么?一個作家究竟應該記錄下些什么?怎樣記錄?文學敘事是否有一個情感的“邏輯起點”?實質(zhì)上,敘述視角就是小說的結構邏輯和敘事邏輯,敘事視角的選擇,就是小說的敘事“政治”。在遲子建大量的中、短篇小說中,特別是她的長篇小說中,我們能夠看出其敘事視角選擇的“執(zhí)著”。從《偽滿洲國》《額爾古納河右岸》和《白雪烏鴉》這三部長篇小說看,敘事視角、敘事人稱、敘事情境的設置和產(chǎn)生,在一定程度上直接影響、主導著敘事邏輯和敘事方向的穩(wěn)定或變化。并且,這幾個因素也決定了小說的經(jīng)驗處理方式和整體美學結構的價值,特別是,我們在這種結構中能夠深刻地感受到敘事時間、敘事空間和敘事聲音的起伏和波動。所以,我們可以先從小說敘事結構的層面,考察遲子建小說內(nèi)在的精神和心理結構。

王德威說,“‘東北既是一種歷史的經(jīng)驗,也是一種‘感情結構?!雹呶艺J為,這種理念或判斷,實在是符合遲子建的文學寫作實績。遲子建的文學東北敘事,就是沉浸于歷史、現(xiàn)實經(jīng)驗里所建立的不斷豐盈的“感情結構”,這是她寫作修辭學的精神邏輯起點。正是這種“感情結構”,拓展了她藝術表現(xiàn)的時間和空間。我相信,遲子建文學敘述的直接震撼力量,一定來自她對生命及其命運的敬畏和尊重,在于她試圖在變幻不定、紛至沓來的歷史、存在時空中,寫出一個時代或者一個個人的生存史、命運史,寫出個人歷史的疼痛感和迷失、焦灼,寫出每一個生命個體不可遏制的苦難、祈愿、抗爭、隱忍和期冀。在《額爾古納河右岸》里,從鄂溫克老人的生命體驗,遲子建就建立起一個女性視角和充滿感受力、情感度的“感情結構”;在《偽滿洲國》里,遲子建幾乎傾其精神所有,她將青春時代所積攢的全部心力訴諸“偽滿”十四年歷史的描述,其中深深嵌入了一個在東北暴雪和寒冷中“逆行精靈”的遐思與感傷。在這里,“全景式”敘事,來自敘述者,也來自吉來、王亭業(yè)、楊昭、溥儀、楊靖宇、胡二、王小二、狗耳朵、羽田、北野南次郎、四喜等等人物的平視、仰視、俯視視角,構成了視角的政治,構成了存在世界真實鏡像及其折光。這些人物的喜怒哀樂、細枝末節(jié)都映射著那個時代的風云變幻,斗轉(zhuǎn)星移。無論是吉來、王亭業(yè)、鄭家晴,還是溥儀、楊靖宇、北野南次郎,在亂象叢生、生靈罹患的歲月里,仿佛一切都在混沌的狀態(tài)中蘇生、麻木、輾轉(zhuǎn)、掙扎、平庸、乖張和毀損。溥儀的“生之掙扎”可以是一個王朝徹底消逝后的最后妄想和苦相,楊靖宇的倔強、壯烈和最后一縷期待和憂傷,仍然可能重燃一個民族的豪邁,而吉來、王亭業(yè)和鄭家晴的存在狀態(tài),他們那種沒有氣節(jié)和價值、道德底線的混沌人生,只能呻吟出俗世的蒼涼。這是一個開放的敘事視角,政治、軍事、經(jīng)濟、文化、商貿(mào)、教育,各種元素雜糅兼容,生態(tài)的清明上河圖,人物、事物彼此交織呼應,流轉(zhuǎn)蹉跎,陰森鬼魅,既有濃墨重彩,也有輕描淡寫,可謂淋漓盡致、不一而足。而這些對于文學敘事來講,無疑是智慧的、目光的、敘事的“政治”,在這樣的目光下,才可能有寫作主體的自由書寫和精神沉淀,否則,《偽滿洲國》洋洋灑灑七十萬字的篇幅就難以負載十四年歷史的“體量”和“容量”。這也正是遲子建文學敘述的“氣力”所在,她將東北這個特定時空亂世的浮生故事,演繹、再現(xiàn)得深入淺出,從歷史的根部刨出正義、邪惡、高尚和卑鄙的理性、非理性層面。當然,這也是遲子建對這個年代和歷史的道德省察和倫理思辨,體現(xiàn)出她作為一個作家對故鄉(xiāng)東北的責任和擔當。

我感覺,遲子建與自己所有的小說都有著極具親和力的、原生的、“曖昧的”精神聯(lián)系,就像她的成名作《北極村童話》及其《霧月牛欄》《清水洗塵》,童年經(jīng)驗作為生活原型和重要敘事題材,直接進入遲子建的創(chuàng)作,自然有著不可替代的“原生性”價值和自傳體意味。這篇小說對于遲子建和“東北文學”來說,都極具個人性價值和文學史意義,在一定程度上堪比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蕭紅的《呼蘭河傳》和《生死場》。我本無意將兩者做任何生硬的比照,但《北極村童話》等文本之于東北文學的“在地性”和“核心性”幾乎無可爭辯。此后,《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世界上所有的夜晚》《白銀那》《逝川》《魚骨》等的出現(xiàn),盡顯“北國一片蒼?!钡拿缹W意蘊,成為跨越地域性邊界的“東北敘事”。在這些文本里,生活、存在世界進入作家的內(nèi)心時,歷史、現(xiàn)實和人性,經(jīng)由作家的坦誠、良知、寬柔的情愫過濾后,其中人的復雜關系、情感、生命本真的狀態(tài)和意緒起起伏伏,充滿精神的辯證。既有對困厄和絕望的超越,也有堅韌的情懷充盈于字里行間,作品顯示出厚實練達,精氣充盈的美學形態(tài)。情感基調(diào),深沉厚重,就像蓄滿了泉池的水,小心翼翼地彌漫、蕩漾開來。“童話”“民族史志”“風俗史”“傳奇”的許多特征,在敘事中衍生成遲子建敘事的文體風格。而不可泯滅的民族、文化、世俗根性和獨特的北極村“邊地性”,使遲子建的“感情結構”更具靈氣、樸素的氣度和感悟生命時的蒼涼。“傷懷之美”成為我們形容和描述遲子建小說人文情懷和美學氣質(zhì)的關鍵詞之一。“傷懷之美像寒冷耀目的雪橇一樣無聲地向你滑來,它仿佛來自銀河,因為它帶來了一股天堂的氣息,更確切地說,為人們帶來了自己扼住喉嚨的勇氣?!雹辔覀冊凇额~爾古納河右岸》里所看到的薩滿文化信仰和民俗,鄂溫克部族的生之快樂,具有原始氣息和民族之間相互滲透的生活史、民俗史,現(xiàn)代城市文明對古老生活方式的毀損,安靜、安定、安寧的生活遭遇現(xiàn)代性滌蕩、吞噬之后,和諧被徹底打碎,命運失去根由而被同化的撕裂和疼痛。這些悲劇性的命運構成一個部族的衰落史,令人不勝唏噓,可歌可泣。

十五、六年前,戴錦華對遲子建創(chuàng)作的描述仍令人難忘:“遲子建是一位極地之女。她帶給文壇的,不僅是一脈邊地風情,更是極地人生與黑土地上的生與死:是或重彩,或平淡的底景上的女人故事。盡管不再被戰(zhàn)爭、異族的虐殺所籠罩,那仍是一片‘生死場,人們在生命的鏈條上出生并死去;人們在災難與劫掠中蒲草般的生存或同‘消融的積雪一起消融?!雹崮莻€時候,遲子建剛剛寫出《偽滿洲國》,這部長篇小說與后來的《額爾古納河右岸》《白雪烏鴉》,無疑構成了一個更浩瀚廣袤的、東北大地上的“生死場”,它承載著這個特殊場域的“蒼生”?!额~爾古納河右岸》里,尼都薩滿、魯尼、哈謝、坤德、伊萬、依芙琳、瓦羅加、拉吉達、拉吉米、伊蓮娜、西班、達吉亞娜,還有遲子建始終沒有給出名字的“我”,如此眾多的人物,他們幾代人在額爾古納河右岸狩獵、馴鹿、遷徙、衣食住行、生老病死,神秘的薩滿拯救蒼生,在人神之間往來。這個弱小的、游牧的、“叢林民族”鄂溫克民族,在命運的起伏興衰和遷徙中,走出希楞柱,只能憂傷地自我面對一個部族的憂傷??梢哉f,這依然是遲子建式的“感情結構”,在這里,她勇于面對生死、悲歡、災難,但始終蘊含著對美好生活、生命的渴求,坦然地背負無奈、殘缺和冷酷。應該說,遲子建對生命和命運的感悟和思考,是曠達的,她敬畏自然及所有生命存在的理由和方式,那種幾近宗教般的情懷和童年經(jīng)驗,“作為一種先在的意向結構對創(chuàng)作產(chǎn)生多方面的影響?!雹膺t子建曾回憶并描述童年時對鄂倫春人的認識:“他們游蕩在山林中,就像一股活水,總是讓人感受到那股蓬勃的生命激情。他們下山定居后,在開始的歲月中還沿襲著古老的生活方式,上山打野獸,下河捕魚。我沒有見過會跳神的‘薩滿,但童年的我那時對‘薩滿有一種深深的崇拜,認定能用一種舞蹈把人的病醫(yī)治好的人,他肯定不是肉身,他一定是由天上的云彩幻化而成的?!?1東北的民俗、風俗、宗教,后來很自然地進入遲子建的文本。實質(zhì)上,《額爾古納河右岸》就是關于神靈和“最后的薩滿”的史詩,神性已成為她樂于書寫的對象。“通神”在遲子建的小說文本里,成為一種不可或缺的、有意味的文化存在。我們看到,《偽滿洲國》里,人物的命運同樣辛酸和逼仄。吉來、王亭業(yè)、楊昭、楊浩、楊靖宇、胡二、紫環(huán)、王小二、狗耳朵、羽田、北野南次郎、四喜,包括溥儀、婉容、祥貴人,他們仿佛都身處一種錯位的時空,他們的抗拒倭寇,愛恨情仇,江湖恩怨,似乎根本不是在“人間的天堂”,慘烈的生活和現(xiàn)實遭遇,令生命充滿裂痕,無法彌合。無疑,遲子建在這里所講述的都是有關生與死、苦難與貧瘠的東北往事,盡管其中不乏暖色和寬柔、力量與激情,奇特而迷人,敘事始終布滿沉郁的、艱澀的底色,充溢著奇詭、宿命感、靈魂無所依傍的陷落感,但生生不息的蕓蕓眾生中隱藏的則是生之困惑與堅忍。

前文提及,孫郁所說的東北文學中那種野性的、原生態(tài)的生命意象,是對中國文化不可忽略的貢獻。東北文化乃至東北文學,是在一種粗放的線條中呈現(xiàn)著東北人的歷史與性格。在這里,孫郁從文化史、文學史和文體風格的角度,道出了他對東北文學的整體性判斷。無疑,這還觸及到中國小說寫作中“奇正相生”思想及敘事轉(zhuǎn)換等美學立場。但是,我覺得遲子建的文本,并不完全是沿著“粗放的線條”的美學形態(tài)表述東北的“野性和原生態(tài)”,尤其是她的幾部長篇小說。遲子建的筆觸,都幾乎深深地嵌進了生活的細部和肌理,她寫出了東北之“野氣”“浩氣”,也寫出了東北的“霸氣”和“豪氣”。從敘事的層面看,遲子建小說的敘事倫理,不能說是刻意“尚奇”,但可謂“執(zhí)正馭奇”,從容不迫。幾部長篇小說中,“神人”“畸人”“病人”“狂人”“野人”無所不有,遲子建常常貼著人物書寫,野性和欲望的沖動、扭曲的人倫、暴力的沖撞、極端的巧合和意外,最終并不趨向“志怪”“演義”,而是從俗世的常理中理解和破譯人物和事件,勘察和逼視歷史、社會、人性、人心和良知,竭力地開掘出故事的深意。王德威認為,《偽滿洲國》“回顧東北那段動蕩歲月和庶民生活,思考命運對中國人和日本人的意義,平心靜氣”12。它擁有寬廣的小說結構和敘事格局,敘述像花瓣般散落,落紅卻又精魂一樣沉浸于泥土。若干人物、若干故事和情節(jié),巨大的文本體量在一種“編年體”的歷史、時間的線性敘事中逐一呈現(xiàn)出立體的交融,一瀉千里。仔細想,置身十四余年的歷史空間,如何表現(xiàn)、敘述這種特殊的“偽”政體、“偽政治”及軍事、社會、民間結構及其形態(tài)?對于這樣一個具有十四年時間長度的社會、時代,一個作家選擇什么樣的敘事倫理來審視、表述自己的判斷?對于這樣一個漫漫歷史長河中的“斷代史”,該怎樣處理歷史史實和文學虛構之間的微妙關聯(lián)?在這里,借用歷史學的觀念,我們可以在判斷文學敘事策略和方法時,厘清“大寫歷史”和“小寫歷史”之間的迥然區(qū)別?!按髮憵v史”認為歷史是一個“有頭有尾”的過程,它是一種基本的假設;而且歷史的方向是進步的、積極的,是向上的、永遠向前的發(fā)展過程;歷史是有意義的,或者說,歷史事件或歷史人物的行為都是有意義的,每個歷史行為都是有意義的。為什么每一個歷史事件,每一個單個的、看上去偶然發(fā)生的事件都是有意義的?我們認識、思考、理解這個“有頭有尾”的歷史過程,能否必須對其作出理性的“歷史判斷”?歷史有一個起點也有一個歸宿,從何處開始,以何人為敘述對象或起點?歷史的主導者在哪里?他在文學敘事中未必是“領銜人物”。對此,歷史敘事和文學敘事恐怕面臨同樣的兩難。像《偽滿洲國》所敘述的這樣一個大歷史過程,究竟需要以什么人和事物作為敘事的起點,又以什么事件作為終結的代表?這是一件頗費思量的事情,實際上,人的行為和歷史本身不是無序的,但是卻可以有無數(shù)的切入點和視角。在《偽滿洲國》里,我們所看到的“滿洲國”皇帝溥儀、“抗聯(lián)英雄”楊靖宇、日本人羽田、北野南次郎,與吉來、鄭家晴、胡二、王小二、王亭業(yè)、楊昭等人,都被置放在一個“花開幾朵,各表一枝”或“平行推進”的敘述層面上。這也絕不僅僅是為了敘事的便利和“蒙太奇”策略,我感覺,這也許就是所謂“小寫的歷史”,從生命個體,或從人性的角度考量歷史,呈現(xiàn)蕓蕓眾生的原生態(tài)存在,這正是在張揚那種“歷史的”和“美學的”呈現(xiàn)方法,踐行一種處理歷史經(jīng)驗的隱喻結構。表面上看,在這部長篇小說里,“滿洲國”作為一個偽政體仿佛是悄然而至,又“不脛而走”。但是,平靜的外表下,火山噴發(fā)前地下巖漿的涌動令人驚悸而恐懼。涵蓋于大東北中的“滿洲”,在這個特定時空中每一個生命個體的孤獨、痛苦、幽怨、死亡、離別和絕望,都似幽靈一樣飄浮在這片廣袤大地的上空,存在著,也隱遁著,生生不息,又稍縱即逝。

我們看到,在遲子建的這幾部長篇小說中,東北特有的那種野性的、原生態(tài)的生命意象,構成她小說敘事的敏感地帶和堅硬內(nèi)核?!昂婪拧薄按肢E”“神性”“情愫”“率真”“野性的誘惑”等等,這些特質(zhì)都是“東北”地域可能生成的美學形態(tài)。富于地緣景觀和情境的生命元素、地域性“能量”,充滿生命、情感和命運的扭結,都無法擺脫亂象叢生時代“罪與罰”的糾結和殘酷。我相信,遲子建多年來在這塊土地上找尋的,一定是悲傷而不絕望的生存境界和價值。而歷史的威力和奇崛,已經(jīng)轉(zhuǎn)變成她敘述的魔力,抵御著歷史災難所帶來的“東北人”的創(chuàng)傷性經(jīng)驗、殘酷性和心理危機的挑戰(zhàn),使文本顯示出“東北”永不衰竭的力量。

填補、“修繕”歷史的缺失和遺漏,保存珍貴的生命、情感記憶,反抗遺忘 ,這是“歷史小說”的敘事夢想和終極“欲望”。 遲子建對歷史滿懷敬畏之心,她理解、感悟著存在世界的過去、現(xiàn)在和未來,世界便在他們心目中充滿了神力。也許,好小說就是好神話,它必定會超越歷史題材本身和文獻資料的限制,生發(fā)出富有現(xiàn)代精神和古典情懷的美學意蘊?!额~爾古納河右岸》就像一部人間神話,盡管它終究唱成了一曲挽歌,但它畢竟是一個美妙而富有魅力的生命過程,在反思人類文明進程的尷尬、悲哀和傷痛時,讓我們仔細地傾聽歷史的回聲?!秱螡M洲國》以中國歷史上最復雜的地域性“斷代史”為藍本,超越“史詩”的敘事觀念,不做英雄演義,而是捕捉生命個體在“亂世”的自在選擇或茫然狀態(tài),留存那個時代值得珍惜的碎片式的斑駁記憶。長篇小說《白雪烏鴉》選擇、聚焦一百年前哈爾濱的一場大瘟疫。將其作為題材或敘事的背景,對于遲子建來說,可能有她與這座城市的密切關系、特殊感情相關的原因,也有追溯城市歷史的強烈愿望。在這里,她將歷史推至1910年,如果聯(lián)系遲子建以往的所有創(chuàng)作,她文學敘事所表現(xiàn)的時間跨度已經(jīng)超過一百年,從近現(xiàn)代到當代,她的寫作可以堪稱“世紀寫作”。而她的題材皆出于東北大地,這無疑是一場文學的東北行旅。這樣的寫作之于一位東北作家來說,有著不凡的意義和價值。

我們記憶中的2003年遍及中國的“非典”疫情,也許,在一定程度上構成她的這次寫作充滿宿命意味的機緣。但我想,主要的原因恐怕還在于她始終試圖尋找一個歷史的端口,在重現(xiàn)歷史、描繪生命歲月滄桑時,表達人性、人的內(nèi)心的堅韌與柔軟,無奈與困頓。顯然,遲子建是想通過重現(xiàn)記憶將我們帶回到過去,憑借想象力和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縫合力,通過敘事讓歷史的光與影、落定的塵埃重新復活。很自然地為我們重構這個叫做哈爾濱的城市一百年前的樣態(tài)。當然,如果是簡單的“再現(xiàn)”“重寫”和回溯,這部作品的真正價值和意義將不復存在,而遲子建的寫作訴求則是將波譎云詭、晦暗幽深的歷史沉積,做出不同于歷史學家所謂“辯證”選擇的個人性藝術典藏,她無意對歷史變異或人事偏頗做什么解釋,只是更看重對歷史情境中真實的世道人心和眾生相的復現(xiàn)。重要的是,遲子建在這部《白雪烏鴉》里,寫出了世紀初的滄桑。可以說,“滄?!边@個詞的內(nèi)涵和分量在這部小說中,或者說通過這部小說完全呈示、傳達出了它獨特的本意和詩意。寫出了一個城市的滄桑,一個民族或國家的滄桑,那些存在于大地之上的生靈的滄桑。

傅家甸,這個在極其短暫的時間里遭遇鼠疫的城區(qū),成為遲子建譜寫另一曲生命挽歌虛擬的、重構往事的凄楚、死亡之地。在這里,竟然有那么多的生命,在這場災難中,個個都變得像熔化了的金屬,人人都在目睹著生命在瞬間的消逝和隱遁,上蒼的回天乏術。雖然也有一些人,憑借著難以想象的方式和力量絕處逢生,驚人地存活、偷生,但人性的袈裟早已被剝離殆盡。我們看到,巴音的暴斃街頭,吳芬旋即尾隨而去,繼寶、金蘭、紀永和、邁尼斯、周濟一家祖孫三代、謝尼科娃等等個性迥異、鮮活的生命,無論身前何等品質(zhì)何種風貌,在災難中依然無法掌控自己的命運;而像伍連德、王春申、于晴秀、傅百川、于駟興、翟役生、翟芳桂,這些或被稱為“好人”或被認定是“壞人”的角色,竟能宿命般脫離劫難。我感覺,“遲子建最在意的是,呈現(xiàn)災難降臨之際人們?nèi)粘,嵓毜纳钚螒B(tài),以及這種形態(tài)的逐漸變形、扭結,由此在人的內(nèi)心刮起的內(nèi)心的、靈魂的風暴?!?3在這里,我們感受得到遲子建的心是熱的,盡管她所支持或努力建立的是一種超越的而非反抗的力量,遲子建并不想按某種意志力去復現(xiàn)自己所理解的那個時代,也沒有刻意渲染那些自然的因素,災難使原本的種種糾結、沖突、平靜、常態(tài)的生活流,還有每個人的個體的氣質(zhì)、性格、歷史環(huán)境等客觀實在的東西失去了單純的、原始的實在性,使豐富的變得蕪雜,使單純的更加渾沌,但是,遲子建在處理這些生活流的時候,使用的則是最簡潔、最自然干練的方法,即看似不見策略的敘述策略,而且在從容的敘述節(jié)奏中謀求著氣息、感覺的變化?!斑t子建業(yè)已具備了努力建立自由的內(nèi)在精神秩序、文化詩性、追求和諧的宗教情懷,這種內(nèi)在性和富有滲透力的自我整飭,使得她在解決了諸多的自身束縛的同時,給自己的敘述找到了方向。顯然,這是沒有任何意識形態(tài)刻意規(guī)約的、自由進入歷史、生活的詩學選擇。這樣,遲子建開始在寫作中更加尊重所有人的存在形態(tài),平等地對待她選擇的每一個人物,寫他們幾代人的生生不息,展開一個個家庭的世俗的故事,平靜地寫出他們的喜怒哀樂,愁腸百結,對那些生靈的生死愛恨做一次文學救助和精神安妥?!?4安妥靈魂,本身就是文學敘事中富于情感、宗教情懷的擔當。

如何去寫一段災難中的歷史?想要在這段歷史中看到什么?這同樣涉及到進入歷史的方式。特別是《白雪烏鴉》這部長篇小說,遲子建循著早已沒有多少殘余的陳年舊跡,她智慧而樸實地處理歷史與虛構的關系,既沒有刻意去解構歷史,將歷史虛無化,也沒有肆意越過史料的邊界,讓某種意識形態(tài)的規(guī)約束縛自己的手腳。而是選擇了最人性化的審美視角,在一個闊大的想象空間里,呈現(xiàn)一百年前哈爾濱鼠疫背景下密集的存在。我們還能感覺得到,遲子建在敘述中竭力地彰顯萬眾生靈的日常生活形態(tài),在她的“敘事詩學”中,在對那些日常性的、可把握的生活事物中,她所關注的外部存在世界的生活過程,并不是以現(xiàn)實既定的邏輯性展開并形成文本的邏輯歷史,而是發(fā)現(xiàn)和發(fā)掘切近人性、符合人性本質(zhì)的意義,呈現(xiàn)其復雜性和可能性。她在傅家甸人很小的活動半徑里,演繹無數(shù)驚心動魄的故事,寫得悠揚清俊,傷感中透射著明媚,綿密而緊湊,平實的敘述中,則隱藏著內(nèi)心或神經(jīng)感官的驚心動魄。當然,小說不僅要寫出災難給人性造成的異化,寫人的生存價值和尊嚴的被毀損,而且需要努力地深入到生活和人性的肌理,一個個鮮活的生命躍然紙上,演繹出人存在的孤寂、卑微、沖動、堅忍的氣息和情境。小說扎實的情節(jié)、細部與氣勢上開闔放達,樸實、率真、富于激情和感染力。同時,敘述者站在一百年之后的時間視野里,不作冷眼旁觀,而是平靜地回望,表現(xiàn)出對生命的敬畏、對人性的熱忱期待。那么,這里所需要的就絕不單單是一個小說家的使命了,而且是人文理想的注入和升華。整部小說的結構并不復雜,無論是日常生活的風云突變,還是人性糾葛的困窘,都依照“起承轉(zhuǎn)合”的自然時序充分展開。可以說,像《白雪烏鴉》這樣的文本,以其自然、純熟、流暢的筆法,從容地寫出了俗世人間災難時期的日常生活,或者說,它的的確確地是要呈現(xiàn)出平民日常生活中那股“死亡中的活力”。這也許就是一種北方的“生之吶喊”。如果真的把災難看做是一種暴力,存在的動機一定會變得格外單純,那就是或者向死而生,或者坐以待斃。這既是對生命本身的考量,也是對俗世的無限感慨和惆悵。我們也注意到,《白雪烏鴉》這部小說的整體意緒、文體色彩和美學感覺,就是由黑白色彩交替、轉(zhuǎn)換、糅合而發(fā)散出來的明亮、獨立、自由而又神秘。這也是遲子建敘事東北故事經(jīng)常采取的美學基調(diào)。吳義勤在評論遲子建的另一個長篇小說《穿過云層的晴朗》時曾說:“小說的魅力還來自與作家在生活的日常性、世俗性與詩性和神性之間所建構的奇妙張力。小說有廣闊的時間和空間跨度,涉及到了眾多的人物、場景與故事,雖然整體的世界圖景是一種日?;褪浪谆木坝^,但這并不妨礙作家在日常性的描寫中灌注進文化詩情。”15可以說,這段話既是對遲子建小說審美敘事策略的描述,也強調(diào)和充分肯定了遲子建寫作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超越。

那么,我們在遲子建的小說中,究竟看到的是一個什么樣的東北形象?我們也許還會不斷地詰問,這是一個具有文化特異性的、不同族群交融的、兼容的東北?一個充滿血性、血光、血氣的、情緒的東北?一個肅殺、蕭瑟、駁雜、粗獷、粗俗、寂寥的、蒼白的東北?一個廣闊的、陽剛的、朗然的現(xiàn)代的東北?一個平庸的、有“歷史惰性”的東北?抑或一個性情的、豪放的、進取的、具有強健生命力的東北?一個骨骼和體魄結實的、心緒強大而單一的東北?我揣摩傅斯年在數(shù)年前的那句“持東北事以問國人,每多不知其蘊”,“其蘊”又是什么?最近,哈佛大學王德威教授正著力進行“東北學”研究,他強調(diào):“東北”作為地理名詞和文學表征,同時迸發(fā)在上個世紀之初,因此任何敘事必須把握其所代表的時代意義。“東北學”的論述必須有文學的情懷。文學不是簡單的“再現(xiàn)”“模擬”工具,以文字或其他傳媒形式復印視為當然的歷史,甚至揣摩人云亦云的真理。文學參與也遮蔽歷史的辯證過程;文學這一形式本身已經(jīng)是種創(chuàng)造意義的動能。

因此,“東北學”里的東北從地緣坐標的指認開始,卻必須訴諸“感覺結構”的描繪與解析。召喚“東北”也同時召喚了希望與憂懼,贊嘆與創(chuàng)傷。東北不只是地理區(qū)域的代名詞,更具有群體文化的象征性,也引導我們省思其中的政治和倫理、心理動機。只有在這樣的理解下,我們才能說“東北”命名的那一刻,就是文學。16

在這里,王德威想從更大的文化、歷史、地理、哲學的學術層面挺進“東北”。但是,他尤為珍視的卻是“文學參與也遮蔽歷史的辯證過程;文學這一形式本身已經(jīng)是種創(chuàng)造意義的動能”,也就是文學情懷的注入。那么,對于“東北”的真正命名,也應該是對遲子建文學敘事的文學的命名。

其實,文學在講述歷史的時候,它正在試圖實現(xiàn)文學自身的可能性,而在歷史驕傲地堅信自我表述真實性、必然性時,它卻漏掉了無數(shù)存在的細節(jié)和褶皺,那些,正是曾經(jīng)有生命體感和溫度的鮮活存在。所以,王德威說“‘東北既是一種歷史的經(jīng)驗,也是一種‘感情結構?!?7我想,蕭紅、遲子建的審美感覺、“感情結構”雖然難以覆蓋全部“歷史的經(jīng)驗”,但是,我們從她們以及近一個世紀以來中國作家的“東北文本”里,看到了東北人生命中迷人的氣息,感受到他們生與死、精神、靈魂的律動。記得若干年前,作家蔣子龍曾描繪過他心中的中國當代文學版圖,“當今中國,有幾位臺柱式的作家能夠支撐起文學的希望。東北的遲子建、西北的賈平凹、北京的閻連科、山東的莫言、海南的韓少功、南京的畢飛宇。我讀他們的小說,感到五體投地,非常佩服。傳統(tǒng)文學作家代表了文壇的一種自信,他們很少被誘惑擺布,不會六神無主,專注于寫自己喜歡的東西。我能夠從他們的創(chuàng)作中感受到他們的實力,能夠從他們隔三岔五推出的作品中感到力量和驚喜?!?8如此說來,遲子建的百年東北的文學敘事,是關于我們民族沉重、沉郁的歷史記載,也是重新尋找歷史的厚度和活力、積蓄東北存在力量、整飭文化和精神哲學的敘事。這種敘事,無疑將與東北的歷史進程一道,生生不息。所以,遲子建的這些文本也就可以不斷地被“重讀”。

注釋:

①⑤⑦121617王德威:《文學東北與中國現(xiàn)代性——“東北學”研究芻議》,《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9年待刊。

②③孫郁:《文字后的歷史》,春風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第97頁,第97頁。

④傅斯年:《東北史綱初稿》,岳麓書社2011年版,第1頁。

⑥施戰(zhàn)軍:《獨特而寬厚的人文情懷——遲子建小說的文學史意義》,《當代作家評論》2006年第4期。

⑧遲子建:《傷懷之美》,云南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頁。

⑨戴錦華:《遲子建:極地之女》,載遲子建小說集《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江蘇文藝出版社2003年版,第304頁。

⑩劉艷:《童年經(jīng)驗與邊地人生的女性書寫——蕭紅、遲子建創(chuàng)作比照探討》,《文學評論》2015年第4期。

11遲子建:《遲子建散文》,人民文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127頁。

1314張學昕:《玄攬生靈 沉淀滄?!?,《文藝爭鳴》2012年第12期。

15吳義勤:《狗道與人道——評遲子建長篇小說〈穿過云層的晴朗〉》,《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3期。

18王研:《蔣子龍:文學的希望仍在傳統(tǒng)作家身上》,中國文明網(wǎng)2010年12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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