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姝懿
關鍵詞:遲子建 《 額爾古納河右岸》 現代化 人性異化 中國生態(tài)文學。
現代工業(yè)文明在推動人類歷史社會高速發(fā)展的同時,也造成了不可避免的資源環(huán)境危機。威廉·萊斯指出,以“控制自然”為觀念基礎的科學技術和異化消費是當代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也是造成人與自然間日益僵化緊促關系的誘因。而遲子建的《額爾古納河右岸》(以下簡稱《右岸》)以獨語體的方式,借助“我”,鄂溫克族最后一個族長的女人的口吻,娓娓道來一個民族的百年歷程。《右岸》通過建構鄂溫克人與山林和諧共生的生活場景的方式,潛意識地傳達出作者所具有的強烈生態(tài)意識和人文關懷,并以溫情的筆調促使人類反思畸形的工業(yè)文明與傳統文明之間的壁壘,以復歸的觀念提供對抗人性異化的生態(tài)手段??v觀文本,我們亦能透析出作者對現代工業(yè)文明的民族審視及中國生態(tài)文學的發(fā)展進程,堪稱生態(tài)文學史上一部不可多得的鴻篇巨制。
一、現代化視閾下的人性異化
馬克思認為,人與自然的關系本質上涵蓋了認識和實踐兩重維度,而實踐方式,包括現代化進程中帶來的工業(yè)化生產方式,必然導致人對自然認識上的觀念異化,并進一步在實踐中破壞人與自然的和諧關系。當現代化工業(yè)以資本傾軋的方式進入深林,伐木工人的機器轟鳴打破了鄂溫克族近百年的平靜生活之時,遲子建在《右岸》中這樣控訴:“不光是把樹伐了往外運,他們還天天燒活著的樹?!?但這樣的尖銳的斥責并未持續(xù)很久,就轉向更為悲涼的基調:妮浩薩滿以生命的代價阻止因伐木工人亂丟煙蒂而釀造的火災。小說采用藝術化的手法還原1987 年大興安嶺北部的森林火災,寥寥數筆,不僅簡明扼要地呈現了工業(yè)文明之下,大量伐木工人在經濟要素和建設口號的驅使下紛紛涌進山林的場景,還將人類與自然的二律背反清晰地展現出來:現代工業(yè)化進程中所取得的驚人的經濟成果,往往是以犧牲自然環(huán)境資源,甚至犧牲依附于自然載體之上的文化為代價的。
當自然失序,環(huán)境失衡達到一定程度的時候,會不可避免地引發(fā)人類自身的焦慮。武俊平先生在《中國人文思想:尋找自己精神家園》中提到,現代人的困惑和痛苦往往來源于兩種斷裂,其中的一種便是人與自然的斷裂。《右岸》中,伊蓮娜在山野間星夜風聲的靜謐安閑和城市里車馬喧囂的繁華熱鬧之間反復陷入無法抉擇的焦慮,最后帶著她心愛的畫筆葬身貝爾茨河中。生于山林的孩子,終歸于故土的懷抱。伊蓮娜的焦慮恰到好處地映射出當下“年輕一代叛逆與救贖的雙重變奏”,既被日新月異的時代同化,又無比眷戀和向往心靈的救贖,始終與工業(yè)文明存在著難容性和脫節(jié)性,這也在無形之中闡明了:現代化進程在帶來文明進展的同時也催生出人性的異化。
現代工業(yè)文明的產物看似解放了勞動力,事實上卻為心靈捆綁上了一層枷鎖,使得真正意義上自由人的概念被消解,在實質上阻礙了人的主體性發(fā)揮。以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為參照,可見現代人在獲得基本生理需求的同時也困囿于精神的囚籠之中,《右岸》所建構的物欲基石并不飽滿卻精神滿足的理想世界,則成為貧瘠心靈的救贖之所。小說并沒有避諱人性異化之惡,甚至巧妙地將現代倫理注入原始部落的百年生活史中,比如依芙琳強迫金得娶不喜歡的杰芙琳娜,最終導致金得的自殺悲劇;瑪利亞對達西娶寡婦的不滿,甚至間接性促成杰芙琳娜的流產;馬伊堪以墜入懸崖的方式反抗拉吉米的病態(tài)管控;坤德夫妻之間的性強迫與相看兩生厭的不幸婚姻……這些類比封建大家庭中父母與子女、夫妻之間存在的畸形關系,亦是作家的對現代化進程之下人性異化的一種影射。但即便如此,遲子建筆下的善惡之間依然沒有絕對的界線和無法跨越的鴻溝。馬糞包以自殘的方式回饋妮浩薩滿的犧牲;偷鹿崽的少年最終帶回了恩人的女兒;瑪利亞在生命的彌留之際與杰芙琳娜達成了和解……作家落筆的基調力透紙背出善的稀缺與珍貴。
在進行文學作品比較的時候,我們不難發(fā)現,批判和揭露惡總是很容易,誠如孔子所倡導的“盡善盡美”那般,相對于“善”的層次,符合文學批評與藝術審美的“美”的層次更容易達到。正因此,作為文學界逆行的精靈,遲子建筆下的這份善更顯得彌足珍貴,她始終堅持“對溫情生活的辛酸表達”,因為“ 溫情應該是寒夜盡頭的幾縷晨曦”。也正是如此,我們才會對世界葆有期待,期待人格的光輝能阻遏人性的異化,也期待人的美好能制衡人的丑惡。
二、復歸視閾下詩意的生與死
《右岸》的可貴和獨到之處,在于它不僅借夏冬雨雪的稀疏、羅林斯基溝的干涸、逐漸被砍伐至稀疏的白樺林客觀地描寫當下自然環(huán)境資源遭到破壞的現狀,闡明了人性、勞動異化所導致的結果,同時給出了對抗人被現代化工業(yè)文明所異化的精神武器——復歸觀念。復歸觀念最早來源于老子對自然事物規(guī)律運動的抽象認知,“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云云,各歸其根”,后莊子將其引為“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在本質上闡明了人應當打破背負的精神枷鎖,回歸自然天性,從而達成對異化的消解。小說文本當中,安草兒父子無疑是最接近復歸狀態(tài)的,因為他們的愚癡在山水中得到了雙融?!霸谏街?,他的愚癡與周圍的環(huán)境是和諧的,因為山和水在本質上也是愚癡的”。安道爾為了讓瓦霞不再害別的男人,寧可自己捆綁上這個枷鎖。安草兒則鐘情于山間的一切事物,他干活的時候,總是保持著虔誠而愉悅的心情,這何嘗不是現代人所向往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工業(yè)文明的畸形發(fā)展和資本的僭越在人與自然之間筑起了一道圍城,也阻隔了精神的自由化?!队野丁返母呙髦?,就在于沒有過多尖銳的批判性言語,它只是簡單地將一個可得的理想境遇擺在那里,人們因向往和求而不得產生自我審視,小說文本也自然而然地擁有了震撼心靈的力量。
復歸視閾下往往還涵蓋了“天人合一”的自然本體意識和原始生死觀念中的“靈魂回歸”的說法,小說將這些思想與薩滿文化結合起來,通過鄂溫克族人的自然崇拜展露出作者自身的生態(tài)自然觀和價值序列。他們發(fā)明了“斡日切”舞來感念天鵝的救命之恩;他們崇拜火神,嚴禁朝火中吐痰、灑水。比起人類中心主義嚴格的等級區(qū)劃,自然對待生靈總保持著始終如一的平等,這種平等促生了鄂溫克人敬畏自然、敬畏生命的天然品性,也是對現代焦慮衍生下人與自然關系的一種理想化詮釋。即人對自然懷有感恩之心,自然所回饋的豐饒物資又反哺著整個種族的繁衍生息。這種人與自然和諧共生的場景,同時踐行著傳統儒家生態(tài)思想中“子釣而不綱,弋不射宿”的說法,使民族得以生生不息地延續(xù)下去。而文學作品中擬態(tài)的桃源之境,不僅是畸形工業(yè)文明之下自然生態(tài)和人文生態(tài)的有力倚仗,也在無形中催喚著人們心底的“道德良知”和“生態(tài)良知”。
古老的埃及神話中,人身狗頭的阿努比斯是死亡魂靈的導師,象征著生命是一個首尾相連的圈,甘愿赴死的人,會走向新生。海德格爾提出的“向死而生”的美好意愿使得死亡這一蒼涼的意象在作家的筆下被賦予了“靈性”和“神性”,塑造了一種節(jié)制的感傷和辛酸的溫情。費振鐘先生曾提及:“存在與死亡是遲子建小說的一個共同主題?!碑斈岫妓_滿死去之時,“我從希楞柱的尖頂看見了一顆很亮的發(fā)出藍光的星星”,取而代之的是成為新薩滿的妮浩;當馴鹿崽代替列娜前往黑暗的世界,母親把馴鹿崽當作自己的孩子,扔到向陽的山坡之上,而當列娜被埋葬在冰與雪的國度,那頭瘦弱的母馴鹿又重新涌出甘甜的乳汁;鄂溫克人大多采用風葬,因此“不用抬頭,就能看見太陽和月亮,小灰鼠會抱著松塔,跳到她身上和她玩?!薄K劳鲋酪栏皆谧匀灰庀笾?,減緩了死的哀怨,遞增了生的華美。
三、以《右岸》中映射的文學觀復現中國的生態(tài)文學進展
20 世紀80 年代以來,中國長期處于社會現代化的轉型階段,面對環(huán)境資源破壞所產生的焦慮,新現代化研究提出了生態(tài)現代化理論,中國的生態(tài)文學也在同一時間開始蓬勃發(fā)展,方興未艾。遲子建對于《右岸》的創(chuàng)作正是基于這一深刻的社會環(huán)境淵源。
遲子建的故鄉(xiāng)位于黑龍江畔,山巒、草灘、爐火、雪爬犁、木刻楞這些在我們看來熟悉又陌生的意象,在作者的筆端被賦予了別樣的情態(tài),這種被大自然緊緊相擁的田園牧歌般的生活經歷,造就了遲子建在文壇獨樹一幟的敘事風格。自然和故鄉(xiāng)像極了遲子建的文學父母,孕育了她筆尖的靈氣和才情?!队野丁分兴枋龅沫h(huán)境場景,無論是鑲嵌在希楞柱尖頂的星星、奔跑著馴鹿的蓊郁山林,或是高大挺拔、外形優(yōu)美的白樺樹林,甚至是這片土地養(yǎng)育的淳樸善良的鄂溫克人,所有發(fā)生在這個部落的瑣碎生活史,都恰到好處地還原了傳統文明中人類與自然和諧相處的一種生存狀態(tài)。而這種平衡一直維持到工業(yè)文明的沖擊來襲之時,才開始猝不及防地扭曲變形、戛然而止,最終漸漸走向消亡。也正因此,《右岸》宛如一曲從密林中升起的挽歌,當大部分山上的原住民喬遷至“激流鄉(xiāng)”開始,古老文明衰敗的頹勢就已經清晰可見。文章的開頭早已預兆了一切:“我是我們這個民族最后一個酋長的女人?!碑斠粋€部落已經不再產生酋長,那么部落文明的衰亡也昭然若揭。因此,小說娓娓道來的部落民族史,亦是真實歷史的寫照,小說最后一部分外來文明對原始部落文明的侵蝕,也發(fā)生在被工業(yè)文明沖擊著的當今社會。
小說的最后一個部分中,林木因砍伐而稀缺,動物數量銳減,種族開始頻繁搬遷,部落的最后一代人也逐漸走向荒誕的命運軌跡。沙合力因為偷賣國家保護的天然林而鋃鐺入獄,索瑪耐不住寂寞沉溺于男歡女愛,他們的行徑將工業(yè)文明下人性的異化不斷放大,影射了飛速發(fā)展的時代中人心的浮躁和人性的扭曲?,F代人在燈紅酒綠的現代都市追逐世俗的欲求,注意力的缺失和耳畔喧囂的噪聲使得心靈的寧靜蕩然無存,橫亙在心中的只有揮之不去的焦慮。盡管如此,在小說中依然提及西班的獨創(chuàng)文字、樺樹皮工藝以及伊蓮娜嘔心瀝血兩年完成的畫作,這些美好事物所代表的自然遐想,是作家文學觀中矢志不渝的溫情流露,也是作家所試圖找尋用以對抗工業(yè)文明下人性異化的生態(tài)手段。
縱觀生態(tài)文學的發(fā)展歷程,1962 年《寂靜的春天》的出版,將人們的視覺由人類中心主義轉向自然中心主義,引發(fā)生態(tài)文學的一場革命。西方作品中多以審慎而理性的筆觸闡明生態(tài)危機的根源。而中國的生態(tài)文學則呈現多元的色彩,一部分承襲西方理性思維,以自然科學話語為支撐來呈現生態(tài)維穩(wěn)的重要性,如葉廣芩的秦嶺系列、姜戎的《狼圖騰》等。另一部分作家則將著眼點放在繼承與發(fā)展“天人合一”的傳統生態(tài)自然觀上,在作品中流露出一種對自然的天然親近。葦岸以極其細膩的筆觸描寫大地的神經脈絡;韓少功多年隱居在汨羅八溪峒,以切身實踐的方式頑固地抵抗工業(yè)文明攻勢,達成了作家與作品的雙向統一。前述文本更多地停留在揭露痛點的層次,以視覺的沖擊效果抨擊和批判現代化的弊端,與之相比,遲子建娓娓道來的故事模式則給讀者以如沐春風的詩意之感。“我是雨和雪的老熟人了”,這樣優(yōu)雅的開端為后文營造了哀而不傷的基調,文本的落腳點也終歸于生態(tài)背景下的人性光輝。遲子建所倡導的,正是復歸觀念的現代化與生態(tài)文學的本土化敘述。生態(tài)在她眼中是一種找尋本心的方式,人類要發(fā)展自身,最終的落腳點是與自然達成雙向和解,遲子建在哀嘆鄂溫克族消逝文明的同時,也是對這種原初蒙昧與拒絕現代化的狀態(tài)進行了一種反思。筆者認為,作家文本中的未盡之意仍含蓄地表達著這樣的觀點:人根據客觀實在的可能性實現自己的本質,消除人與自然、主體與客體之間的二元對立和分裂,達到人與自然的和諧統一。
毋庸置疑,《右岸》堪稱中國生態(tài)文學史上不可或缺的一座里程豐碑,它不僅是一部集大成之作,更有著獨特的開拓性和時代價值。在故鄉(xiāng)與自然的孕育之下,遲子建的文學觀中既有“天人合一”思想中尊重、敬畏自然,萬物平等的觀念,更堅定住了人本位的生態(tài)思維邏輯,從天道出發(fā),落腳于人道。21 世紀人類文化發(fā)展的主要方向,依然是克服人類中心主義,承認自然界的主體價值,從這個角度來看,《右岸》無疑為反思和審視人類自身提供一個絕佳的樣本模板,成為現代化視閾下對抗人性異化的精神支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