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海飛
本期文藝家:張恩和,1936年生,江西南昌人。1954年考入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1958年畢業(yè)后留校任教。198 3年調(diào)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教授、博導,曾任該院圖書館首任館長。中國作協(xié)會員。中國魯迅研究學會、中國郭沫若研究學會等理事。參與編寫高教部組織全國高校文科教材《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唐弢主編),1983年應聘為《中國大百科全書·文學卷》編寫定稿組成員,1987年參與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重點項目《中國文學大辭典》編纂并任現(xiàn)代文學部分主編。著有《魯迅舊詩集解》((魯迅詩詞解析》《踏著魯迅的腳印——魯迅研究論集》《魯迅與許廣平》《魯迅與郭沫若比較論》《郁達夫研究綜論》《郭小川評傳》《郁達夫小說欣賞》《周作人散文欣賞》等,出版有散文集《國門內(nèi)外》《深山鷓鴣聲》《灰羽隨風》。1991年開始享受國務院頒發(fā)政府特殊津貼。
黃海飛(以下簡稱黃):張先生,您好!我受江西《創(chuàng)作評譚》雜志委托對您進行訪談。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研究,尤其是魯迅研究卓有成就與影響;學術研究之余,您也寫散文,出版了三本散文集;書法創(chuàng)作方面也有不俗成績,出版有書法集,舉辦過個展。古人說,“魚與熊掌,不可得兼”,在我看來,您的研究與創(chuàng)作卻二者兼而得之。我有幸和您同鄉(xiāng),都是江西人,希望通過這次專訪介紹您的文學研究、散文和書法創(chuàng)作,讓家鄉(xiāng)學子更好了解您,得到更多激勵。我們就從您的文學研究開始吧。
張恩和(以下簡稱張):我是1936年生人,18歲到北京上大學,童年和青少年時期都是在南昌度過的。我今年82歲了,也算是“80后”吧(笑),離家整64年。我只要有機會就會回老家看看,我是個很重鄉(xiāng)情的人。
1953年我在南昌高中畢業(yè),以第一志愿考取武漢大學中文系,因為需要,留下到青年團南昌市委工作。第二年再高考,被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錄取,開始了我與文學的結緣。北京師大中文系名師云集,一級教授就有三位:黎錦熙、鐘敬文、黃藥眠;還有劉盼遂、陸宗達、李長之、譚丕模、王古魯、穆木天、葉丁易等也都是一流學者。后來名滿天下的啟功先生那時還是副教授。加上那時學習風氣濃厚,大學四年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充實、獲得知識最集中的時期。當時我雖不偏科,各科成績都不錯,但對中國古代文學更感興趣。大二時寫了一篇論《儒林外史》中“范進中舉”的文章,是聽李長之先生講明清小說之后寫的作業(yè),得到李先生好評,推薦在當時中文系辦的刊物《蓓蕾》上發(fā)表。這是我第一篇變成鉛字的文章,由此受到鼓舞,也增加了我學習的信心。
1958年畢業(yè)前趕上“大躍進”,學校大搞“教育革命”。我被分在古代文學教改組,分工執(zhí)筆晚清部分,也幫助做些協(xié)調(diào)和統(tǒng)稿工作。當時的教研室主任譚丕模先生對我比較賞識,曾希望我畢業(yè)后能留在古代文學教研室。但不久譚先生參加鄭振鐸率領的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阿富汗,途經(jīng)蘇聯(lián)時飛機失事遇難。我去古代文學教研室的事無人再提起,否則說不定我后來的專業(yè)方向就會是中國古代文學了。
黃:啊,您開始是對古代文學更感興趣,那后來又是怎樣轉到中國現(xiàn)代文學和魯迅研究方向上來的呢?
張:也許是偶然或干脆就是命運安排。在古代文學組工作基本結束后,我因為被認為寫作能力強又把我分到現(xiàn)代文學教改組,此后就再沒有離開中國現(xiàn)代文學這個專業(yè)。
我轉到現(xiàn)代文學專業(yè)后,工作確實使力,除了和大家一起編寫教材,還在《光明日報》以個人名義發(fā)表了分析巴金《家》的文章。為此《光明日報》編輯部對我比較看好,連著向我約稿,像約我對當時頗引起轟動的電影《革命家庭》寫影評,甚至是由編輯部派人開摩托車到系辦公室來取稿。這在當時中文系也算是很引人注目的。
黃:當時您剛大學畢業(yè),年齡也就二十幾歲,您的專業(yè)道路開始得這樣早,又比較順利,確實令人羨慕!
張:大學畢業(yè)那年是22歲,要說“順利”,真正“順利”甚至可以說“幸運”是在1961年,我參與由唐弢先生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教材編寫工作,我分到“魯迅后期”一章及另外幾個作家。整個魯迅凡兩章由唐弢先生負責,我是執(zhí)筆寫初稿,這樣有幸在他直接指導下開始研究魯迅,這對我后來的學術研究特別是魯迅研究是一個良好的開端。
黃:您這里特別提到編寫教材時在唐弢先生指導下分工執(zhí)筆,您后來對魯迅研究的興趣特濃,熱情特高,是否與此有關?
張:當然是,但不全是。我剛留校分在現(xiàn)代文學教研室開課就講過魯迅,但那時在教學中更要突出“無產(chǎn)階級作家”,諸如李大釗、鄧中夏、惲代英、“左聯(lián)五烈士”等。魯迅雖然也講,但不能講得太多,評價不能太高??晌矣X得魯迅還是偉大的,思想深刻,內(nèi)容豐富,不是一般作家所能比。我甚至對學生說“魯迅稱得上是半部現(xiàn)代文學史”,為此還受到批評,說我小資產(chǎn)階級意識嚴重,無產(chǎn)階級感情不深。但我心里一直堅持自己的看法。后來參加教材編寫組,分工讓我執(zhí)筆魯迅的一章,恐怕也與我對魯迅的認識不無關系。
黃:您在師大教學講魯迅,怎么想到調(diào)動工作,于1983年調(diào)到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去的?您的這次調(diào)動,有什么特殊的原因嗎?
張:從北師大調(diào)到社科院,雖然是一次工作調(diào)動,在我一生中卻是一件大事,是人生的一次轉折。我往社科院調(diào)有許多原因,一個原因是為了更方便做唐弢先生的助手。十一屆三中全會后,唐駛先生主編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開始重新編寫修訂。唐先生那時身體不太好,工作又多,除了主持教材修訂,還有一個國家項目即撰寫《魯迅傳》??紤]到需要,經(jīng)我單位同意,我成了他的助手。為了更方便做他的助手,我就想干脆調(diào)往社科院。我沒有去文學所而去了研究生院,是因為我覺得研究生院是教學單位,又新成立不久,工作、人事關系都比較單純。這樣就由唐先生給當時研究生院主持工作的副院長溫濟澤(院長是胡繩兼任)寫信,很快就調(diào)成了工作。
“文革”結束后的一段時間,對我來說是一個心情舒暢、思維活躍、創(chuàng)作力甚為旺盛的時期。特別是我從師大調(diào)入中國社會科學院后,工作環(huán)境有很大改善,時間相對比較集中,在教學科研方面可以做得更多更好。1986年,50歲的我被評為北京市高教系統(tǒng)先進工作者,同年又被評為教授(這在那時是比較早的了),這些對我都是很大的鼓勵和鞭策。
黃:您調(diào)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后,工作一直比較順心,退休之后也歇不下來。聽說您今年還在參加學術會議,真是老當益壯??!能談談您的心態(tài)和推動力嗎?
張:到研究生院和在師大最大的不同是,教學任務少了,和青年學生接觸的機會少了,但科研時間多而且比較集中,學術活動也比以前多,信息量增加了,學術視野也比以前更開闊、更活泛,人事上麻煩事也少得多了……應該說,這都是我希望得到的。就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那幾年我連續(xù)出版了幾種學術著作:《魯迅與郭沫若比較論》《郁達夫研究綜論》《郭小川評傳》《魯迅詩詞解析》,退休后又出版了《魯迅與許廣平》《踏著魯迅的腳印——魯迅研究論集》等。
我現(xiàn)在雖已退休,但并未“金盆洗手”,“刀槍入庫,馬放南山”,該寫東西還寫,該做的事還做。這些年,偶爾還參加一些學術活動,或開會,或講學。2018年4月到四川樂山參加郭沫若國際學術研討會。5月又應邀到江蘇師范大學、臨沂大學、山東師范大學作了三次講座,講題是《(狂人日記)再解讀》,因為2018年正好是魯迅小說《狂人日記》發(fā)表100周年,也是我第一篇魯迅研究論文發(fā)表55周年。只要身體條件允許,頭腦還比較清楚,我能出來就盡量出來。多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接觸一些新老朋友特別是一些年輕人,學到一些新知識新觀念,對身心健康都有好處。
黃:接下來專門談談您的魯迅研究吧。您剛才說到1962年編教材之后回到北師大教學,您的重心就已經(jīng)落在魯迅研究上了?
張:是的,1963年,27歲的我寫出第一篇研究魯迅的論文《對狂人形象的一點認識》。文章完成后即請?zhí)茝|先生審閱,得到他的熱情肯定并經(jīng)他推薦發(fā)表在《文學評論》1963年第3期。這篇文章產(chǎn)生了一定反響,也引起過一些討論。
黃:您那篇論文主要表達了什么觀點呢?
張:我在文章里逐一辨析了以往研究中對狂人形象的種種解釋,力排眾議,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我的基本論點是:狂人作為一個完整的藝術形象,所言所行確是一個真實的狂人,但因為作者塑造該藝術形象時采用了獨特的手法,以含蓄、語義雙關的方式,為讀者提供了充分的想象空間,因此,讀者在閱讀中加以聯(lián)想和發(fā)揮,就接通了作者想傳遞給讀者的思想——揭露封建禮教吃人的本質(zhì)。那時西方接受美學理論還沒有傳到中國,而我因為年輕,理論水平、概括能力也不高,未能把問題上升到理論高度來闡釋。但我的論述因為實際上與接受美學理論的思路和方法相通,因此當時魯研界感到比較新鮮,也在一定程度上解決了狂人的真實性與象征性的關系問題。我的文章發(fā)表之后很多年,還時有人提及,這讓我感到欣慰。
黃:您魯迅研究的第一篇論文就發(fā)表在《文學評論》上,這個起點是很高的。但“文革”十年,蹉跎了不少歲月,您是什么時候又開始繼續(xù)研究呢?
張:“文革”后期,我就偷偷地進行魯迅研究和寫作?!八娜藥汀眲偟古_,我在《中山大學學報》1977年第4期同期發(fā)表了兩篇論魯迅舊詩的文章:《對魯迅(秋夜有感)詩的理解》和《論魯迅兩首和屈原有關的詩》。當時“文革”風氣猶在,以個人署名發(fā)表文章極難。感謝《中山大學學報》主編樓棲先生對我的信任和賞識,收到我的來稿后立即決定采用,在同一期學報發(fā)出(第二篇作者署名改用筆名“漳,河”)。這兩篇論文發(fā)表,也頗引起學界注意,很快有人對我的觀點表示認同、補充和商榷,在幾個刊物上展開了不大不小的討論。文章還得到著名魯迅研究專家李何林先生的首肯,說很高興看到我在文章中表現(xiàn)出古典詩詞的學養(yǎng)和基礎?,F(xiàn)在看來,我的文章以及由此引發(fā)討論的學術含量不見得有多大,意義在它是我個人學術活動的復蘇,而且反映出整個學術界政治空氣的解壓。
黃:新時期開始——特別是1981年以紀念魯迅100周年誕辰為契機——學術界恢復了活力,魯迅研究也空前活躍,“魯學”成為“顯學”,您也開始大量發(fā)表研究成果。我注意到,很多文章都被收錄了2014年出版的《踏著魯迅的腳印——魯迅研究論集》。
張:那本論文集收錄了我關于魯迅研究的文章,長長短短一共39篇,加上我出版的幾本有關魯迅研究的專著,算是我這些年魯迅研究的成果吧。這些成果中,我自己比較看重的是討論魯迅反對封建思想的那幾篇論文,即《魯迅——偉大的反對封建主義的戰(zhàn)士》(1985)和《魯迅對中國封建社會的認識》(2002)等。我強調(diào)的是魯迅對封建主義認識的深刻性、斗爭的堅韌性以及戰(zhàn)斗的前瞻性。
在我看來,與封建主義的斗爭,是魯迅一生中最重要的斗爭;對封建主義本質(zhì)的揭露和批判,也是他最重要的功績。我的觀點是:由于中國的封建社會歷史特別長,為世界所罕有,封建制度和它的思想體系發(fā)展得最完備最頑固,加之帝國主義的侵略使民族矛盾有時上升到主要地位,掩蓋或沖淡了人民大眾與封建主義的矛盾,致使封建主義得以保存實力、延長統(tǒng)治,這些因素使得中國人民的反封建斗爭變得非常復雜和艱巨。特別是,長期的封建制度對于人的精神束縛和思想統(tǒng)治的力量是極為強大的,因此在中國數(shù)千年的封建社會的歷史上,盡管有多次改朝換代,盡管有局部的調(diào)整或改變,但總體上,封建主義的思想體系始終沒有很大變化,封建的意識形態(tài)總是處于統(tǒng)治地位。
魯迅的思想就是建立在這個認識的基礎上的。因此他的反封建,針對的是整個封建制度及其思想體系。他批判復古主義和所謂“國學”、批判迷信偶像和“二重思想”、批判孔孟之道和“寡婦主義”……凡屬封建主義思想體系,他都決不放過。他深刻地認識到封建主義流毒對民族發(fā)展的阻礙作用。對此,我們應該有足夠的認識,深長思之。
黃:您說得真好!這不僅關乎對魯迅思想的理解,也關乎魯迅研究的現(xiàn)實意義。魯迅研究從新時期算起,至今也有四十年了,您對這幾十年魯迅研究的成績和問題有什么看法?或者說在您看來,有哪些問題還值得深化認識和進一步討論?
張:新時期以來,對魯迅的評價也有一些調(diào)整,或者說“再認識”。一些學者在反思歷史時提出所謂“重新回到魯迅那里去”,反對“神化”和“圣化”魯迅,要把魯迅“回復到人”。這個觀點的出發(fā)點是對的,但具體思路和提法還值得商討。我曾為此寫了許多文章,比如《魯迅的命運》《時風時雨說魯迅》《談新世紀的魯迅研究》《魯迅研究的歷史傳統(tǒng)》等。我的基本觀點是:過去對魯迅太“政治化”是不對的,不應該簡單地把魯迅當作為政治服務的工具。但也不應簡單地把魯迅看成一般的人。因為人有千差萬別,有的頂天立地是真正的人,有的渾渾噩噩糊涂終生,有的投機取巧蠅營狗茍,也有的是身披羊皮的盜賊……而魯迅是頂天立地浩氣長存的“偉人”,是“民族的脊梁”。如毛澤東評價魯迅是“偉大的文學家、思想家、革命家”,說他的“骨頭是最硬的”,“沒有絲毫的奴顏和媚骨”,我認為這些評價是中肯的。
黃:如何理解魯迅作為“革命家”的特質(zhì)?
張:“革命家”并不一定都要拿著槍桿上戰(zhàn)場。有各種各樣的“革命家”:思想革命家、宗教革命家、文化革命家……只要他一生以“革命”為職志,堅持斗爭,矢志不渝,就應該視為“革命家”。魯迅曾稱一代大儒章太炎先生為“有學問的革命家”。至于魯迅,連與他志趣迥異、觀念有別的林語堂在他逝世時都說過:“魯迅與其稱為文人,不如號為戰(zhàn)士。戰(zhàn)士者何?頂盔披甲,持矛把盾交鋒以為樂。不交鋒則不樂,不披甲則不樂,即使無鋒可交,無矛可持,拾一石子投狗,偶中,亦快然于胸中,此魯迅之一副活形也。德國詩人海涅語人日,我死時,棺中放一劍,勿放筆。是足以語魯迅?!?/p>
我曾經(jīng)寫過文章,說有些朋友否認魯迅是革命家,是把革命家跟政治家混淆了。他們不知道革命家和政治家有兩點根本區(qū)別:一是革命家講原則、講信守,為了原則奮不顧身,決不妥協(xié);政治家則講實利、講權變;二是政治家憑集群、搞黨派、黨同伐異;革命家則講獨守,一個人也要往前沖。魯迅就是這樣,正因此,我們可以說魯迅不是政治家,但確是革命家。
黃:您不僅將魯迅當作研究的對象,而且作為一種精神上的引領者,以他為精神偶像,是不是這樣?
張:是這樣的。我一向認為,研究魯迅不僅不同于研究自然科學,甚至也不同于一般的社會科學研究。在那些研究中,研究者和研究對象保持一定距離,保持客觀冷靜的態(tài)度,研究者本身是不必要也不應該投入自己的熱情和主觀精神的;而在研究魯迅時,則應該有主觀精神的融入,用胡風的話說,簡直是應該表現(xiàn)出不能抑止的熱情,用全身心投入并擁抱他,并且應該表現(xiàn)出研究和學習相結合,即人們常說的“知行合一”。對魯迅要有一種以之為范,“雖不能至,心向往之”的心情和態(tài)度,而不是論說魯迅是一套,自己做的又是一套。
黃:張先生,您是一位興趣廣泛的學者,不僅做研究,還寫散文,出版過散文集,更是圈內(nèi)著名的書法家。這在學界里并不多見。您是怎樣把研究和創(chuàng)作統(tǒng)一起來,兼而做之、兼而得之的呢?
張:我寫散文和早年的文學夢有關,那時想的是當作家,搞創(chuàng)作,不是做研究和評論。沒想到進中文系后,現(xiàn)實和想象不是一回事。那個時候的北師大特別強調(diào)師范性,要求學生樹立牢固的做教師的專業(yè)思想。中文系領導再三申明中文系不培養(yǎng)作家,也不提倡從事文學研究,就是一心一意讀書,將來做一名人民教師。那時完全不像現(xiàn)在的文學院大張旗鼓地成立“寫作中心”,邀請作家詩人駐校,鼓勵學生向作家們學習。
當然,即便這樣,一些學生還是不甘心,還是有人積極地組織社團、創(chuàng)辦刊物,其中最有影響的是由高年級學生創(chuàng)辦的文學刊物《蓓蕾》??钦埞纛}字,系主任黃藥眠先生撰寫發(fā)刊詞。我在《蓓蕾》上除了前面說到發(fā)表了一篇談《儒林外史》的文章,還發(fā)表過一篇短篇小說,算是過了一把創(chuàng)作的“癮”。這個刊物只出了三期,因為很快發(fā)生了“反右”運動而夭折了。
改革開放后,我體內(nèi)的文學細胞開始萌動和蘇醒,就像戒不掉的煙酒癮,總是撓得人心癢,終于按捺不住,動筆寫起了散文隨筆。那完全是發(fā)之于情,情動于衷,衷求乎表。開始給一些報刊副刊投稿,居然命中率很高,幾無退稿。于是越寫越有興趣,越寫越有信心,此后雖說不上“一發(fā)而不可收”,然斷斷續(xù)續(xù)沒有停歇。雖然我專門的工作是文學教學和研究,業(yè)余寫點隨筆散文,也算是老百姓說的“摟草打兔子”,是不誤工夫的額外收入,寫起來也很有樂趣。
黃:您到上世紀90年代才開始寫散文,頗有點“衰年變法”的味道,成績還是很可觀吧。
張:談不上“衰年變法”,更說不上什么成績,和那些專門從事散文創(chuàng)作的作家更沒法比。只是在有所見聞有所感觸的時候,喜歡用寫作的方式來表達;加上深愛魯迅,對雜文也有特別的感情,現(xiàn)實中有感而發(fā),也常常寫些雜文隨筆類的東西。至今為止,出版過三部散文集,分別是1996年的《國門內(nèi)外》、2000年的《深山鷓鴣聲》和2015年的《灰羽隨風》。
《國門內(nèi)外》收錄的是1990年到1996年的一些散文隨筆。是寫一些國外見聞,加上一些寫國內(nèi)題材的,所以取集名“國門內(nèi)外”。第二個集子是世紀之交編成出版的。書名取白南宋辛棄疾的《菩薩蠻·書江西造口壁》。這是辛棄疾在江西生活時寫的一首詞。江西是我的故鄉(xiāng),郁孤臺就在江西境內(nèi)。詞中最后一句“山深聞鷓鴣”說的鷓鴣,是一種生活在南方農(nóng)村山林里的鳥,羽毛模樣都不怎么好看,嗚叫聲也不像畫眉、百靈的聲音那樣動聽。自然,它更不會像鸚鵡那樣聽話學舌,討人歡喜。小時候我在家鄉(xiāng)常能見到這種鳥,聽到它的嗚叫聲。我把書名題為《深山鷓鴣聲》,既寄托了對故鄉(xiāng)的感情,也表達了一種對自己文字的認識:我的這些散文也就像鷓鴣的叫聲一樣,既不高雅也不美妙,但畢竟是我自己的一點聲音。
編《灰羽隨風》的時候,我80歲,已經(jīng)是耄耋之年。文學夢是早就不做了,對文學的認識也愈趨理性和清醒,知道文學是怎么回事,不怎么浪漫,也不怎么好玩。不過,有時翻檢過去寫下的作品,曾經(jīng)的情景又會呈現(xiàn)眼前,這時,就像農(nóng)夫在地里摩挲剛刨出的土豆,勞作的辛苦和收獲的喜悅會涌上心頭,或者像是夢醒時分獨坐床前,從一些夢的碎片回味曾經(jīng)的歲月,尋找生命的痕跡?!盎矣痣S風”的意思是,這些文字都像羽毛一樣,從我的身上長出,沾著我的血肉,但也都細小輕飄,所謂“輕如鴻毛”或“一地雞毛”,微不足道。就像深山鷓鴣的土灰色的羽毛,談不上漂亮,但我仍然“愛惜自己的羽毛”,把它們保留下來、展示出來。至于“隨風”,絕不是“跟風”或“觀風(色)”的意思,而是說就讓它們隨風飄散吧,就像歷史和人生一樣,都要隨著時間飄逝的。
黃:您說的太好了!讀您的散文與讀學術論文的感覺很不同,讀散文更能認識您的為人,走入您的內(nèi)心,感受到一個對人生和社會愛得很熱烈也看得很清醒的知識分子的形象。
讓我們再談談您的書法吧,您對書法的興趣和修為是受到啟功先生的影響嗎?
張:我喜歡寫字,也確實有些人喜歡我的字,去年還有朋友熱心為我出版了一本書法作品專輯。但我不是書法家,也沒有想成為書法家。所以我沒有參加任何書法家協(xié)會。我只能算是一名業(yè)余書法愛好者。說到底,我并不以追求書藝的精進為目標,而是以書法為形式抒寫自己的思想和性情。這只要看過我書寫的內(nèi)容,還有為什么我較多書寫魯迅的詩文,就可以看出來。對我來說,書法和散文一樣都是表現(xiàn)我思想感情的一種載體、一種形式。
說起書法,我確實受啟功先生的影響很深,不完全是書藝技法,主要是理念上、風格上。
我和啟功先生結識、交往整整50年——從1954年考上北師大做他的學生,后畢業(yè)留校和他在一個系共事,再后雖調(diào)往社科院但仍住在師大,和啟功先生比鄰而居,一直到他去世,的確可謂近距離接觸,從他受教,得益良多。我喜歡寫字,學他寫字的風格,在書法方面受到他的啟智和熏染,自在情理和事理之中。
啟功先生在外人看來是大書法家,也確實是名不虛傳的大書法家。他的字廣為人們喜愛,真正是名滿天下,而且也當過全國書法家協(xié)會主席,但他自己對“書法家”的名銜很不以為然。他不喜歡人家稱他是“書法家”,總說自己是教師,喜歡人家稱他“學者”“教授”。他認為知識分子(讀書人)寫好字是本分。他不把寫字或日“書法”當成專業(yè),當年讓他申報書法博士點,他硬是“巋然不動”,不肯申報。他更不把書法看作一種職業(yè),常告誡學生,字寫好了,沒有什么特別的了不起;相反,一個人只會寫字,字寫得再好,也不足稱。甚至他被選做全國書協(xié)主席,都沒有親自到場,事后說那是“缺席宣判”。
啟功先生對書法的看法和態(tài)度對我影響很大。我作為他的學生,也從沒有自認是“書法家”。我本來就有自己熱愛的專業(yè),想侍弄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都不容易,哪還有心思再去別人地里“刨食”“撿漏兒”呢?因此之故,我從不主動、專門、直接、正面向他討教學習書法的問題,更不在外面打他的旗號,張揚自己會寫幾筆字,說自己是“啟功先生的學生”,“師從啟功先生”。
黃:您覺得在學術研究、散文寫作和書法之間,是一種什么樣的關系?這些“業(yè)余愛好”對您的專業(yè)是一種妨礙呢,還是一種助益?
張:我十分熱愛自己的專業(yè),一直堅守已有的陣地,但確實有不少業(yè)余愛好:喜歡唱歌,愛打乒乓,有時和朋友下下圍棋,打打牌,當然最多的時候還是一個人著迷于書法。
和別的一些項目不同,練習書法不論時間,不要場地,可隨時隨地在家里“臨池揮毫”;心情好時可以寫,心情不好時也可以寫;又因為書寫過程中要集中精力,全神貫注,既能排除外界干擾,又能享受審美,從而提升境界,修身養(yǎng)性。在我?guī)资甑娜松局?,風風雨雨,憂患不少,煩惱很多,經(jīng)常是想集中時間和精力專心致志于正業(yè)而不可得。每當這時,我便利用一些零碎時間寫字,在墨海中神馳,借以調(diào)節(jié)生活,控制情緒,轉移注意力?;厥走^去,還真虧有書法在我人生途中與我相伴??梢哉f,真的是書法做到了增我知識、舒我困境、慰我寂寞、解我痛苦、撫我創(chuàng)傷。現(xiàn)在,我雖年已耄耋,別的愛好可以舍棄——事實上有些愛好也真的陸續(xù)從我的生活中退出——只有書法仍和我緊相為伴,晨昏易替,長夜孤燈,它一如既往地怡我性情、給我快樂。
黃:謝謝您給我們說了這些。從您的學術人生中,我清楚地看到了老一代知識分子的精神。你們一方面經(jīng)歷過困境和逆境,是當代中國很多大的歷史事件的親歷者和見證人;另一方面,你們又是民國知識分子與新時期后成長起來的一代知識分子,是承傳的一代。每一代人都有自己的命運、經(jīng)歷和特點,您是否愿意為您這一代知識分子做一個歸納性的總結?
張:魯迅使用過一個詞“中問物”,指出“一切事物,在轉變中,是總有多少中間物的。動植之問,無脊椎和脊椎動物之間,都有中問物;或者簡直可以說,在進化的鏈子上,一切都是中間物”。按這個說法,我不過是比我老一代和比我年輕一代之問的“中間物”?;仡櫲缥疫@樣中間一代人,經(jīng)歷了太多的風風雨雨。我們這代人中,有許多人比我有才華,有能力,卻因種種原因未能很好發(fā)展,不少人還遭遇種種不公和不幸。比起他們我算是幸運的,雖然踉踉蹌蹌一路走來,畢竟沒有摔大跤,還能按自己的意愿堅持走下來。因此,我一生兢兢業(yè)業(yè),對生活十分感恩。你們年輕一代各方面條件都和我們那一代不同,相信你們目光會更銳利,責任心會更強,定能實現(xiàn)更遠大的目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