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瓊
(湘潭大學 外國語學院 ,湖南 湘潭 411105)
新中國的工業(yè)化進程始于1953年的國民經濟發(fā)展第一個五年計劃, 帶來了大規(guī)模的移民運動,人口的遷移勢必帶來語言的流動,語言流動對工業(yè)區(qū)語言狀態(tài)的形成及其發(fā)展產生了重要影響。國有大型兵工企業(yè)江南工業(yè)集團有限公司,即原“江南機器廠”(以下簡稱“江南”), 是典型的工業(yè)區(qū)代表,其語言狀態(tài)呈現出一定的特性, 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言語社區(qū),一種特殊的語言變體在工廠內部產生并存在至今。
1.研究背景
1.1 工業(yè)化
新中國成立后,國民經濟好轉,但工業(yè)水平遠遠落后于發(fā)達國家和許多發(fā)展中國家,因此國家制定了發(fā)展國民經濟的第一個五年計劃(1953年—1957年),內容以蘇聯幫助中國建設的156個項目為中心,以發(fā)展重工業(yè)為主,建立我國社會主義工業(yè)化的初步基礎。用了近30年時間,初步構成了相對獨立完整的工業(yè)體系,工業(yè)化進程也由起步階段進入了初級階段。到了20世紀70年代末,中國開始進行工業(yè)化戰(zhàn)略的重大調整,對外開放加速了工業(yè)化進程。改革開放以來的30多年,成為我國工業(yè)化速度最快、成效最明顯的時期。[1]3如果將整個工業(yè)化進程按照工業(yè)化初期、中期和后期三個階段劃分,那么中國的工業(yè)化進程目前進入到了中期階段。[2]16
“江南”是蘇聯援建的156個重點工程之一, 總部位于湖南省湘潭市西郊。以漢陽兵工廠為源頭的“漢陽兄弟”企業(yè)有十多家, “江南”是該兵工廠后裔中的主脈之一,初名湖北槍炮廠, 為洋務派封疆大臣張之洞于清末光緒十六年(1890年)創(chuàng)建,遺址位于武漢漢陽琴臺大道中段。1949年3月,國民黨政府急將漢陽三十兵工廠遷往柳州。1950年7月到1953年1月為柳州兵工廠的拆散遷并時期。其主要脈絡遷往湘潭楠竹山鎮(zhèn),組建為國營第二八二廠,即后來的江南機器廠、江南機器集團、江南工業(yè)集團(1)劉可亮等撰稿. “江南兵工探脈”,《箭之源》,中國兵器工業(yè)集團江南工業(yè)集團有限公司, 2012:6-141. 此書由“江南”檔案館提供。。
1.2柯因內化與言語適應
語言變異、變化和語言接觸現象密切相關。在現代社會,幾乎沒有哪種語言可不受其他語言影響而獨立存在??乱騼然?koineization)是語言接觸導致的一種比較迅速、有時是劇烈的語言變化過程,新的方言變體在一種語言可相互通話的幾種方言變體的接觸過程中產生。[3]669Trudgill[4]指出,柯因內化是方言相互接觸產生的一種特殊現象,是語言接觸導致新方言形成的過程[5],通常在同一語言區(qū)不同地方的移民因各種原因遷移到新移民區(qū)時發(fā)生[3]669。一種語言的可相互通話的變體,在一定環(huán)境下,經說話人的接觸,可能會產生該語言的新的、在一定區(qū)域內具有通語地位的變體,這種新的變體一般稱為柯因內語(Koine)。[6]259Kerswill把柯因內語分為地區(qū)型柯因內語和移民型柯因內語。[3]702一個新聚居地的新方言就是移民型柯因內語,因為這種方言一旦建立,就將取代移民原有的地區(qū)方言,成為該地區(qū)的通用語。[6]261本研究主要探討的是移民型柯因內語,也就是Trudgill使用的“新方言”[4]83。
柯因內化發(fā)生的前提是新聚居地第一代移民的語言適應行為。[6]263Trudgill把柯因內化劃分為三個階段,并認為這三個階段大致與移民后最早的三個階段相對應,其基本模式如表1所示。[4][7]
表1 柯因內化的階段
(轉引自[6]263)
當然有些柯因內化的發(fā)展階段不一定表1所示的各階段完全一致,有的可在第二階段就定型,有的到第三階段,經歷了好幾代人也沒定型[3]688。Siegel[8]373認為第一階段是“前柯因內化時期”(pre-koine),是柯因內化剛開始時的不穩(wěn)定階段。Trudgill 擴充了言語適應理論來解釋第一階段的初步拉平和混合現象是怎樣進入柯因內語的使用者的日常言語的。[4][9][10][11][12][13]688簡單來說,言語適應理論的基本思想就是:如果對話雙方想獲得對方的認可或認同,他們在語言上就會相互靠攏,反之則相互偏離。適應可以是相互的,也可以是單方的。[6]264因此,適應行為是對會話情境的一種反應。二十世紀全世界各地區(qū)新建城鎮(zhèn)是柯因內化過程,即操同一語言的不同方言的說話人聚集在一起產生的新方言或形成柯因內語的 “實驗臺”。[13]1023“江南”是國家工業(yè)化進程中的新興工業(yè)區(qū),是柯因內化的典型案例。
2.數據搜集與分析方法
語言變異與變化研究的主要方法是田野調查法。其基本理念是:到現場對研究對象進行觀察和研究。[6]16變異研究要考慮言語社區(qū)的選擇、樣本大小和分層。研究的直接對象是個人,但目的是通過個人來研究言語社區(qū)。[14]34
語言變異與變化研究的基本觀點與方法為本研究提供了理論和方法指導。研究者主要采用文獻研究法和田野調查法來考察“江南”言語社區(qū)的語言變化情況。文獻研究法是搜集和分析以文字記載為主的相關文獻資料。田野調查法是研究者進入言語社區(qū),通過訪談錄音、問卷等手段搜集語料,然后對搜集到的語料進行分析處理。本研究探討的問題是: “江南”內部是否存在一種獨特的語言變體“江南話”?是什么原因導致了“江南話”的產生?
研究者在湘潭地區(qū)生活多年,發(fā)現“江南”內部職工交流的語言與周邊的本地話不一樣,既不說湘潭話,也不說普通話,具有一定的特性。 “江南”和“一五”期間建立的其他重點工程有較大的相似性,都是在工業(yè)化過程大背景下帶來的人口遷移。因此,選定“江南”言語社區(qū)作為考察對象具有一定的代表性。
由于“江南”所屬兵工企業(yè)的保密特性,公開發(fā)布的資料非常有限。研究者有幸得到《江南報》總編和“江南”檔案館工作人員的幫助,獲得了寶貴的歷史資料??偩幵凇敖稀背闪?0周年之際,受廠方委托,參與尋訪江南歷史調查小組。尋訪小組先后赴武漢、鞏義、濟南、柳州等地,對相關遺址、檔案資料、知情人進行探尋和采訪,掌握了大量的材料,同時,通過查找公司檔案資料,采訪相關人物,探尋到了“江南兵工”的主要源頭,厘清了“江南”起源于晚清、演繹于民國的歷史脈絡,總編親自執(zhí)筆撰寫了一份關于江南歷史源頭的調查報告。該調查報告被收錄在“江南”成立60周年之際編寫的記錄“江南”歷史的內部書籍《箭之源》中。這些資料使研究者對“江南”的歷史有了進一步的了解。
研究者深入 “江南”進行了多次實地考察,走訪了家屬區(qū)、辦公區(qū)和學校,對在職人員、退休職工等大約20人進行了訪談,并征得他們同意,對談話進行錄音。訪談內容主要涉及受訪者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使用的主要語言、“江南話”和“漢陽話”的區(qū)別,以及對“江南話”、湘潭話和普通話的態(tài)度等。 用“friend of a friend”的方法搜集數據是研究成功至關重要的因素。[15]25
為獲取更大樣本,研究者還在家屬區(qū)、辦公區(qū)和學校開展了問卷調查,涉及的問題主要有兩部分,第一部分是關于調查對象的籍貫、出生地、年齡、性別、受教育程度等信息;第二部分主要是關于最先學會的語言,在日常生活和學習工作中使用的主要語言,對“江南話”、湘潭話和普通話的熟練程度及態(tài)度等。此外有部分數據來自于《箭之源》中對部分第一代職工的訪談資料。有效數據共161份。研究者對搜集到的訪談錄音數據進行轉寫,分類歸納信息。使用Excel表格錄入問卷和部分訪談數據,并進行歸類分析處理。
3.“江南”言語社區(qū)語言生存狀態(tài)
“江南”雖然坐落在湘潭市,但其語言生活狀態(tài)比較特殊,一種以“漢陽話”為基礎又區(qū)分于“漢陽話”的特殊變體“江南話”在工廠內部形成并傳承、發(fā)展,形成了一個相對獨立的言語社區(qū)。
3.1“江南”內部語言使用總體分布狀況
86%的居民表示在日常生活和工作中使用的主要語言是“江南話”?!敖显挕笔恰敖稀眱炔拷涣鞯闹饕Z言?!敖稀彪m然坐落在湘潭市, 但說湘潭話的人數只占4%, 說普通話的人數占8%, 湘潭話和普通話都沒有成為主要的交流工具。雖坐落在湘潭市,大部分人卻不說當地方言,工廠內部存在一種特殊的語言變體“江南話”。
3.2 湖北“漢陽話”在“江南”的變異與變化
100%的受訪者認為, “江南”內部交流的主要語言工具是“江南話”,以湖北“漢陽話”為基礎,但和“漢陽話”又有明顯的區(qū)別。“江南”建廠初期第一代從漢陽遷徙過來的老職工帶來的“漢陽話”在新的工業(yè)移民區(qū)“江南”內部生存下來并發(fā)生了變異與變化,這種變異與變化體現在語音、詞匯等各個層面。 受訪人員談到,只要開口說話,就能知道是“江南”特色的“漢陽話”?!皾h陽話”已經演變成一種獨特的語言變體,即“江南話”。“江南話”一詞也并非研究者創(chuàng)造,受訪人多次提到這個詞,在《箭之源》一書里也有“江南人說的是‘江南話’”一說。
3.3 籍貫、出生地與“江南話”的使用
從籍貫(圖2)和出生地(圖3)可看出“江南話”在“江南”內部的使用與擴散情況。籍貫湖北的調查對象占29%,其中16%為70歲以上的老職工,他們百分之百說“江南話”,89%的籍貫為湘潭的居民表示“江南話”是其使用的主要語言,72%籍貫為北京、上海、廣東以及湖南其他地區(qū)的人聲稱使用“江南話”。49%的調查對象出生在“江南”,是土生土長的”江南”人,他們中有85%的人最先學會的語言和日常生活中主要交流語言是“江南話”,即“江南話”已成為這部分人群的母語。出生在其他地區(qū)的人中有75%的人說“江南話”。由此看來,無論籍貫何地,無論出生地在哪,“江南話”是“江南”內部交流、溝通的通用語。 “江南”的職工,無論是湖北籍還是非湖北籍, 大家都說“江南話”,這是由“江南”內部的語言環(huán)境決定的, 大家都說“江南話”,自己要是不會說就會顯得格格不入。一位來自湖南岳陽的老職工說,學習“江南話”并不難,大約一年時間就能說得很流利了。
3.4 “江南話”使用的年齡差異
年齡在70歲以上的職工可看作江南的第一代老職工,他們說“江南話”的比例是92%。其中42%的人籍貫和出生地是湖北。據受訪人員介紹,第一代職工中籍貫湖北的老職工應在70%以上,他們中有不少已過世。來自湖北漢陽的老職工讓“江南話”在“江南”形成并擴散。51-60歲群體使用“江南話”的比例最高,占96%,他們大多是第一代老職工的子女,有73%的人出生在“江南”,他們最大程度承襲了老兵工的語言。這個群體湖北籍的只占27%,這一事實說明了“江南話”的傳播和發(fā)展情況。26-50歲以及25歲以下群體中“江南話”使用比例有所下降,分別為75%和66%,這一年齡層中有33%的人來自湘潭和其他地區(qū),人員結構有所改變,在學校工作的教師使用的都是普通話。25歲以下人群使用比例有所下降和“江南”職工的語言態(tài)度有關,受訪人員表示普遍認同普通話,希望自己的后代能夠說普通話。
4.移民型柯因內語“江南話”的形成與存續(xù)的原因及對語言現象研究的意義
“江南話”變體是移民型柯因內語,這種柯因內語的產生和存續(xù)是由多種因素決定的。它的存在對語言現象研究有一定的現實和理論意義。
4.1 移民型柯因內語“江南話”產生與存續(xù)的原因
4.1.1 柯因內化
“江南話”變體是伴隨著工業(yè)化進程帶來的移民運動而產生的語言變化現象,是在新聚居地 “江南”工業(yè)區(qū)內部形成的新方言變體,成為“江南”言語社區(qū)的通用語,屬于移民型柯因內語??乱騼然强乱騼日Z “江南話”形成的過程,是語言發(fā)生變異與變化過程的特例,變化過程和Trudgill提出的柯因內語形成和發(fā)展的三個階段基本一致,但也有區(qū)別。第一階段是“江南”第一代職工的“前柯因內化時期”,來自湖北的第一代職工和來自全國其他地區(qū)的職工在語言接觸中相互適應。以湖北“漢陽話”為基礎的“江南話”變體成為“江南”言語社區(qū)的通用語是言語適應行為的結果。這種變體的選擇和“江南”的歷史淵源密切相關,“江南”是漢陽兵工廠后裔中的主脈之一,第一代移民中有相當多的技術人員和工人來自湖北漢陽,自然形成了“漢陽話”語境,但他們也需要調整自己的語言,以適應和來自其他地區(qū)職工的交流,這樣“漢陽話”在第一代職工的接觸交流中開始發(fā)生變異和變化,形成了柯因內語“江南話”。在新聚居地,當人們使用不同的變體時,可能會有意無意地運用方言的一些獨特的用法,這也是一種適應行為。這樣就可以解釋為什么柯因內語中多數人使用的形式會留存下來,因為這些形式在更多的會話情景中使用,所以引發(fā)了更多的適應行為,其結果是被更多的人采用[3]688,[6]264。第二階段是第一代移民的子女,也就是大概在50-59歲年齡層的人群,他們中絕大部分出生在“江南”,是以新的方言變體“江南話”為母語的新一代人,以新方言變體為母語的群體的出現標志著柯因內化的完成, 這是和Trudgill 提出的變化過程不完全一致的地方,柯因內語“江南話”大概在第二階段就基本定型。第三階段是隨后的幾代人,他們讓“江南話”進一步發(fā)展、延續(xù)。
4.1.2“江南”兵工的工作與生活環(huán)境對其語言的影響
由于兵工企業(yè)的保密性質,“江南”坐落在湘潭市西郊比較偏僻的地方,是典型的“因廠成鎮(zhèn)”,廠區(qū)具有基本完備的生活系統,包括學校、醫(yī)院、商店、農貿市場等,與外界基本可以不相往來,過去甚至沒有開通公交車。雖然有到韶山的火車經過江南,但為了保密,不容許設站。這里環(huán)境封閉,建廠初期從湖北漢陽過來的人占多數,自然就形成了“江南話”語境。受“江南話”語言環(huán)境的影響,從北京、上海、東北、廣東、河南、湖南等各地來的職工都學說“江南話”。這種語言又發(fā)展、延續(xù)到后代。
4.1.3“江南”職工的語言態(tài)度
“江南”是國有大型兵工企業(yè),負責很多重要兵器的生產,是國家重點項目,需要嚴格保密。雖然坐落在湘潭市,但不屬于當地政府管轄。“江南”的主要源頭之一在湖北漢陽,幾經周折搬遷到湘潭,再加上當時的國營企業(yè)職工自身的優(yōu)越感,“江南話”彰顯身份優(yōu)越性,如職業(yè)優(yōu)越(工人)和地域優(yōu)越(來自大城市武漢)等,“江南”的職工較少接近當地百姓,并不認同當地方言湘潭話。但到20世紀90年代中后期,下崗職工問題作為一種社會經濟現象開始突顯,并引起社會各方面的關注。從行業(yè)分布看,國有企業(yè)職工下崗現象主要集中在煤炭、紡織、機械、軍工等困難行業(yè),“江南”作為中央直屬軍工企業(yè)也不例外,下崗職工一度生活困難,這種生活狀態(tài)也影響了他們的語言態(tài)度,“江南話”不再讓他們感覺優(yōu)越,要想走出“江南”,找到好工作,必須學好普通話。普通話在好聽和有用程度上明顯高于“江南話”和湘潭話。
4.2 “江南話”產生與存續(xù)對語言現象研究的意義
語言是一種社會現象,同時也是對社會現象的反映,它隨社會的產生而產生,隨社會的發(fā)展而發(fā)展?!敖显挕钡漠a生和存續(xù)是新中國工業(yè)化進程中特有的語言現象,有一定的共性。從“一五”計劃時期算起,中國為實現工業(yè)化已經奮斗了半個世紀,把一個落后的農業(yè)大國建設成為擁有獨立的、比較完整的、并有一部分達到現代化水平的工業(yè)體系和國民經濟體系,出現了大量的新興工業(yè)區(qū),進行了有計劃的大規(guī)模工業(yè)移民。這對工業(yè)區(qū)居民語言的選擇產生了很大的影響。 “江南話”是“江南”居民日常生活中經常用到的交際工具,一種共同的語言能夠產生強大的凝聚力,讓居民相互之間和諧相處。 “江南話”的存在也為語言研究提供了鮮活的語料。語言的終極功能是交往、溝通與傳承,所有有利于交往、溝通、傳承的語言都有其存在的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