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姝雅
摘要:本文主要記述一位東北青年處在改革開放的歷史變革中的人生,包括其少年時所成長的工業(yè)環(huán)境,青年時所面臨的南下浪潮以及中年時響應政策而歸鄉(xiāng)的經(jīng)歷,表現(xiàn)出改革開放一代人的拼搏精神與戀鄉(xiāng)情懷,也反映了歷史激變下小人物的選擇。
關鍵詞:東北;改革開放
一、鄉(xiāng)路
許多年以前,栓子不會料想到他之后會是怎樣輕易地離開,又是怎樣做出回來的決定。七十年代,栓子十歲,無論是黑不溜秋的麻雀,還是冰天雪地里打爬犁的花襖小伙伴,他都會咧開嘴帶著笑,露出一口小白牙,還泛著大鼻涕泡,直到那麻雀飛向東北特有的凜冽天空,直到穿著花襖的小伙伴騎著爬犁消失在冰淵。
作為一個偏遠的北方小鎮(zhèn),從沒有人聽聞城里盛傳的計劃生育一類的新詞,家家戶戶都三五個孩子。栓子有兩個姐姐,都已經(jīng)上了中學,放學回來便教小學生栓子唱歌,于是這小小院子里的歌聲從未停止。《東方紅》《歌唱二小放牛郎》……但栓子最喜歡的還是《小路》。這歌是大姐教他的,他每每上后山去玩,走在原始森林間那條彎彎的小路上,總要唱起: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啊,
跟隨我的愛人上戰(zhàn)場?!?/p>
栓子不大了解“跟著愛人上戰(zhàn)場”一類的所謂“反動歌曲”,但農(nóng)家男孩固有的九分樸實本分,還有一分得意的戲謔,讓他在唱這句時不自禁地笑了出來。他從亙古的森林中跑過,從小鹿渴飲的清泉邊跑過,從蓬松的雪堆上打個滾跑過,從霧淞刻劃的蒼穹下跑過,沿著煤渣鋪就的小路,跑向栓子的家,跑向升騰著黑煙的火車,火車工人從黑蔭里搬出咽喉割斷的松木,松木的咽喉流出久未咳出的黃而黏稠的濃痰淤血似的松油。
栓子跑向火車:“阿瑪,今兒中午出車不?”
“出哩?!贝植诘拇笫謸嵯蛩ㄗ拥念^,滿面的爐灰讓栓子看不清他的臉,“還有,”栓子爸擰頭看了看四處忙活的工人,放低聲音“以后不準叫我阿瑪,叫爸?!闭f著又從同樣沾滿爐灰的衣兜里摸出幾張糧票,“把這些給你媽去?!?/p>
“知道了,阿瑪?!?/p>
栓子爸揮手拍栓子的腦瓜:“小兔崽子,傻呀!”
栓子笑著躲巴掌,揣著那幾張票子,蹦蹦跳跳地溜掉了。
遠處工頭的哨子撕開黑煙濃密的正午,像瀕死的丹頂鶴的絕響。栓子爸坐了一會兒,抹了抹臉上的爐灰,跨越層層樹木紋理般連橫的鐵軌,走向他要開的蒸汽機車。這代表了重工業(yè)的玩意在沉默的黑土地里蟄伏,馱運著一車車圓木,抑或是煤,奔向工業(yè)的心臟。而栓子的家鄉(xiāng)也正如這嗚嗚的哽咽,滾滾的濃煙是產(chǎn)前的隱憂與陣痛。
順著鄉(xiāng)間的路回家,栓子的小氈靴踏在煤屑上窸窣,就像夏天林中穿梭的松鼠,就像冬天猞猁躡手躡腳的輕響。順著被煙熏黑鳥兒的啼鳴,栓子回到了家的平房。
母親早已做好蘿卜燉粉條,柔順的黑發(fā)熨在臉頰。
“栓子回來了?”
二、鐵路
一個附滿老繭的手放下煤窩,覆上這小小平房里唯一一間像樣房間的木門把,過往的幾個月里,這手脫下自己穿了大半輩子的工裝,告別了昔日被緊緊攥著的發(fā)黃的糧票布票,開始吃退休工資了。這手遲疑了一會兒,又瞅瞅墻上掛著的1986年掛歷,終于推開了門。
“別煩我!”歇斯底里的怒吼。
生滿老繭的手失望垂下,翻絞著手指,搓捻著手掌縱深的紋路,那些紋路里還有早晨刨地時帶出來的泥土。另一雙指甲縫泛黃泛黑的手——這手主人顯然是個老煙槍——正背著匆匆趕來。
“臭小子,咋跟你媽說話呢!”
“我愛咋說咋說,”年輕的高考落榜生摔摔打打,也不瞅門外,“你們不就是倆下崗職工嗎,嘚瑟啥?你看人家前門老張頭,一聽到改革開放的消息趕緊跑南方下海去了,你還說人家肯定淹死,哪淹死了?混得風生水起的!再看看你們倆,倆倔巴頭子!”末了,還覺得說的不過癮似的,又添了一句,“這破地方一點也不好,沒錢賺,我都買好去上海的火車票了,今兒晚上的,單程?!?/p>
黧黑的、似沾了爐灰的手爆著青筋,顫抖著,又憤憤然一甩,嘟囔一句“什么市場經(jīng)濟,都背離了毛主席的宗旨”,扭頭走了。單留那生滿老繭的手,抖著去揩眼角的淚,又抖著想要去摸摸兒子青澀的臉。兒子長的多帥呀,大眼睛隨他爸,嘴唇上還有一層細軟的初生的茸毛,小樣兒。這孩子才這么點兒,咋能出去闖嘛?但她看著栓子堅定的表情,又慢慢地、慢慢地轉(zhuǎn)頭出去了。用袖口抹去淚,她要去給兒子準備火車上的干糧。
遠處,鐵路穿城而過,像娘心上口子一道。年輕的旅人們拉著成堆的行李,在父母、愛人可能還有孩子的眼中逐漸走遠,走進迷霧的盡頭。鐵路上自然沒有了曾吞云吐霧的,早已成為了“落后”“保守”代名詞的蒸汽機車,而換上了綠皮火車。汽笛嘶鳴,這個東北小鎮(zhèn)沒有什么必要再為國有企業(yè)提供成噸的煤,因為老一代的國有企業(yè)也大廈將傾;相反,客車多了,年輕人南下了,被常年的排污所侵蝕的流水與天空就都陪伴冬烘而頑固的死腦筋、新生而野蠻的私人老板和他們的跟班們?nèi)チ?。只有大山雀不變的叫,偏著頭瞅著沿著鐵路飛走的年輕人,和留在原地的這個荒謬怪誕的、光怪陸離的一切。
“紛紛雪花掩蓋了他的足印,
沒有腳步也沒有歌聲。
在那一片寬廣銀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條小路孤零零?!?/p>
三、高鐵
“由上海虹橋開往哈爾濱西的高鐵G1206次列車還有10分鐘就要開車了,有去往哈爾濱方向的旅客,請您抓緊時間到B03號檢票口自行檢票進站上車,列車還有10分鐘就要開車了?!庇H切而舒緩的廣播響起,中年男子拉著不大的行李箱,呵哧帶喘地奔至檢票口。男子已年屆半百,眼神中卻閃耀著孩童般興奮的光。沒錯,三十多年過去了,昔日的栓子在上海早已事業(yè)有成,但他永遠不會忘記自己來時走過的路——無論是鄉(xiāng)下的煤渣路,還是當年頭腦一熱離開家鄉(xiāng)的雙軌鐵路。栓子不會忘記當時父親開的蒸汽機車,馱運一車車的煤和圓木,上面還印著毛主席語錄;也不會忘記承載著一個個年輕人夢想的綠皮火車,拉著一車廂一車廂狂熱地渴望未來的臉龐,臥鋪沒有梯子僅有腳蹬板;而現(xiàn)在,乘坐著高鐵的他甚至可以在16個小時以內(nèi)到達國家的北疆,去找尋,去回憶……
“您乘座的高鐵G1206次列車就要開車了……”列車啟動了。先是緩緩地,像是在試探著什么,而后這子彈頭的流星就飛了起來。栓子望著窗外飛逝的景物,想起當年自己都可以追著跑的蒸汽機車,又想起總有不規(guī)矩的人爬上爬下的綠皮火車,笑著搖頭。
仿佛有一個女郎在路的盡頭召喚他,栓子沉浸高鐵的夢鄉(xiāng),又在大巴車上昏昏欲睡,還坐著三輪車兜了一肚子風,終于,他聽到了大山雀的啁啾。
他知道這是小時候爬過的后山的氣息,他還知道,他,栓子,東北的游子,到家了。
家鄉(xiāng)原來的重工業(yè)工廠很多都被關停,排污得到了控制,因此天也藍起來,一切都像很早很早以前的模樣。他隨身帶著幾張紙,那是東北綠色新能源開發(fā)公司的投資合同,他本可以用這筆錢在大城市在投資幾套房子的。但他決定回來,沿著自己走過的路,傾聽家鄉(xiāng)的聲音。
他愿意用自己拼搏半生的錢,來換家鄉(xiāng)的綠水青山。
栓子帶著笑沿著原路退回,從老火車站,到后山上的小徑,到村口的早已被水泥路替代的曾經(jīng)的煤屑路。最后終于到了家應該在的地方。
原先的平房早被拆掉?,F(xiàn)在這里只剩下了兩個墳包,是栓子兩個嫁到本地的姐姐出資捯飭的。栓子的父母十幾年前就已入土了。
家是栓子今生心愛的女郎,曲曲彎彎的小路最終到了遠方,也本應回到故鄉(xiāng)。而如今,松濤萬頃,青山不老;曲曲彎彎的小路終究在曠野中消失,像一陣風將炊煙吹散,像祠堂前供著的輕煙縹緲的香。
站在父母的碑前,年近五十的中年男人哽咽了。
他開始唱歌,極沙啞,極低沉。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我的小路伸向遠方。
請你帶領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著愛人到遙遠的邊疆;
請你帶領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著愛人到遙遠的邊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