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漂 白

2019-04-08 06:30王嘯峰
青年文學 2019年4期
關(guān)鍵詞:小菊趙偉

⊙ 文/王嘯峰

走進房間時,她的眼鏡片上蒙上了一層霧氣,同時,背部暖濕彌散開來。一個穿中山裝的白發(fā)老人坐在暖氣片邊,戴著老花鏡看報。

趙偉讓剛進屋的她們在餐桌邊坐下。

“爸,這是我朋友?!壁w偉說。

老人摘下眼鏡,看了看兩個年輕女人。

“來了,好??!喝點水吧?!崩先苏f。

沒人倒水。她覺得嗓子有點干,卻在忍受范圍之內(nèi)。她盯著老人看,不放過每個細節(jié)。

和她一起進來的小菊碰碰她。她轉(zhuǎn)臉。趙偉在對她使眼色。她沒理睬,繼續(xù)盯著老人。

“人哪,誰沒個難處呢?想當初,我剛到東北的時候,人生地不熟,工作開展很困難,多虧了那些老戰(zhàn)友,這里介紹朋友,那里幫忙解決困難。不到一年,我迅速打開工作局面?,F(xiàn)在,形勢發(fā)生很大變化,大家難處也多,碰到的問題和麻煩更復雜?!?/p>

老人頓了頓,放下報紙,還想說。趙偉接過話頭——

“你就幫這個忙吧。”

老人睜大了眼睛。她把手伸進背包。

趙偉靠過來,陰影正好罩住背包。她的手停了停,趙偉會有問題嗎?算了算了,一把抓出塑料袋擺到桌上。

趙偉把錢推到父親面前?;仡^用很低的聲音對她說:“老頭有辦法的。放心?!?/p>

老人碼了碼六沓鈔票,開了口:“我寫個借條吧?”

她一愣。她跟小菊對望了一眼。趙偉收起塑料袋,放進櫥柜?!安挥貌挥茫际桥笥?,互相信任。”趙偉說。

對她來說,信任是最要緊的。走出那幢充滿煤煙味的筒子樓,冷風刮進她脊梁,剛才出的汗一下子冰冷,刺進心里。她猛地一顫。

小菊挽著她胳膊往前走。黑暗、堅硬的路,走起來磕磕碰碰。

趙偉從后面追了上來。

“大概需要幾天時間?”她問。

“現(xiàn)在說不準。一般來說得半個月。老頭的情況你也看見了,畢竟退二線了?!壁w偉說。

她的臉一下子拉下來。最近她特別容易生氣。急火攻心,前天檢查、配藥、掛水花了七千塊。護士喊小菊的名字,她還四處找她。遠遠地,小菊捧著水果、礦泉水奔過來,騰出一只手,使勁揮。她這才意識到,該進去做檢查的是自己。

趙偉提議吃點夜宵,她沒有胃口。小菊倒是開心地附和著。

天冷了,燒烤攤移到室內(nèi),一只大功率排風扇使勁往外抽氣。

她基本沒吃,看著他們滿嘴油膩,還用臟杯子碰杯,她的胃里一陣陣痙攣。她跑出來到現(xiàn)在快半個月了,三個人天天乘在一條小船里,隨時一陣海風就把船就掀翻了。

“你抓緊點?!彼f。

趙偉正和小菊吹到興頭上,聽她又催著急走,酒勁上來了。

“催催催,你是催命鬼?。慷欢星楹鸵?guī)矩???”趙偉說。

她生硬地頂了一句:“我錢全都付了啊!”

“你以為有錢什么都行?我把錢退給你,你再找人試試!”趙偉說。

趙偉呼地站起身,小菊一把拉住他,說:“得了得了,知道你是這方土地的能人,她找誰都沒你強啊。這兩天她生病,情緒不好?!闭f著,小菊轉(zhuǎn)身對她說:“剛才也是真急,對吧?蔻蔻?!?/p>

蔻蔻不是她真名,是她的網(wǎng)名之一。她不想告訴他們真名,連她的家鄉(xiāng)在哪里也只說了個大概方向。好在他倆也就為錢,其他不再多問。

三人一踏入老新村的公寓出租房,趙偉拉小菊進了北面的小臥室。她也進了自己的房間。雖然她的房間比較大,又朝南,但她總覺得有股怪味。比較起來,她更愿意待在衛(wèi)生間,雖然陳舊斑駁,卻有股藥水肥皂的氣味。

她坐在馬桶上,吸著殘存在墻體內(nèi)、浴缸里、瓷磚上的藥水味。當初,家里那套大平層快裝修好時,她挑選了家具。拆掉包裝,武澄吃了一驚,全是粉色。她回答,一切動機都源于她那夢幻般的粉色夢想。武澄不懂她的意思,也不知道她正在進行的博弈。

從北面的小臥房里傳來有節(jié)奏的撞擊聲,小菊充滿壓抑、將要窒息般的呻吟夾雜其間。他們才認識幾天?。窟@對狗男女!她狠狠地將衛(wèi)生紙扔進垃圾桶,猛地拍倒馬桶蓋。那邊的聲音停了十來秒,隨即又歡快起來。

鉆進被窩,暖意上來,她略微對剛才的舉動有些歉疚。畢竟,她的事都靠他們。他們愉快了,她的希望也能大點。再說,她腦子靈,只要不沖動、焦慮,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一年前,她就在準備后手了。她借同事手機獲得驗證碼,注冊了網(wǎng)游賬號。在群里,物色到小菊。小菊在網(wǎng)上作戰(zhàn)很講義氣,肯幫伙伴。她則扮演了網(wǎng)游里的弱者,同時傳達給小菊一些可靠的股票信息。小菊屢次救她,又通過股票賺錢,把她當作神仙姐姐看待。線下,沒人知道她與小菊的關(guān)系,包括武澄。

跑路的那天,她告訴武澄去上海,他悶在那里,不知道她在上海有哪門子關(guān)系。她堅決不要他送?;仡^看到大平層大陽臺上,他抱著三歲的兒子,一只大手加兩只小手同時在揮舞。當初,她是不想要孩子的。她最清楚自己的狀況??墒牵r(nóng)村的公婆、自己的父母,跟拿刀逼迫她沒什么兩樣,她只能就范?,F(xiàn)在,不知什么時候能夠再見他們了。順利的話,也要隔很多年。不順,只能隔鐵窗相望。

想到這里,她打了個寒戰(zhàn)。伸手夠到床頭柜上的安眠藥瓶。吞下一粒。迷迷糊糊中,小菊進了門,輕手輕腳地鉆進被窩。小菊身體滾燙,有股濃濃的腥膻味。她把身體往床邊移了移。小菊也跟過來,在她耳邊輕笑著說了幾句話,翻身打起了呼嚕。

去上海,坐公共交通工具,她故意留下痕跡。她設(shè)想讓自己淹沒在大都市。警察在這里恐怕也得鉆個把星期,這點時間,她夠了。站在外灘,她看著如潮水般涌來涌去的人群,混亂中找到些安慰。

小菊從嘉定液晶屏廠趕到市中心來見她。兩人在LADY M吃甜品,又在外灘進了米其林三星L'ATELIER de Jo?l Robuchon。小菊對她說,半天工夫花掉普通人半年工資,還不敢亂說亂動,實在是高貴而不自由。這是兩人第一次見面。她先給小菊兩萬元現(xiàn)金。隔天就北上,凡是需要證件的,全部用小菊的名字。

小菊花著她的錢,也試探過錢的來路。她說炒股票賺的。進一步打探她跑路的原因,她嚴肅地告誡,不知道最好,也是最好的保護。

一路上,她倆打黑車,住民宿。在上海,她把長發(fā)剪短,又配了玳瑁框眼鏡。度數(shù)不深,平時不習慣戴眼鏡。剛戴上去,走樓梯差點絆倒。

在小菊的呼嚕聲中,她回想一千多公里的逃竄經(jīng)歷,自認為沒留什么痕跡。小菊原手機也不允許帶。與趙偉聯(lián)系是在網(wǎng)吧的電腦上。小菊剛開始是反對她信任趙偉的。為此還爭吵過一次,在唐山郊區(qū)的一間客棧里。

“他說有路子,你就相信啊?”小菊問。

“可以啊,我不相信他,我相信你,你給我辦啊。”她答。

“好吧。我無能。退一步,他能夠辦,那么身份管用嗎?”小菊問。

“我查了查,確實有辦成功的。有人是幾年,甚至十幾年后才被查的?!彼?。

“這不還是不行嗎?你到底犯了什么重要的事,非得把身家性命交托給一個陌生人呢?”小菊問。

“只要能幫我躲開這場禍,給我這點時間,就足夠了。我的事,還是這句話,你不知道最好?!彼稹?/p>

她翻轉(zhuǎn)身,窗外淡淡的路燈光透過窗簾縫隙射在小菊臉上。那是一張微胖的圓臉,五官總是往上揚。第一次見到趙偉,那些五官就飛揚起來了。她心里有點不舒服,后來想想也好,這樣更容易掌握趙偉。

把“辦身份”需要的六萬塊錢,直接交給趙偉的爸爸,是小菊的主意,有點令她吃驚。

十多天接觸下來,她認為趙偉是不會讓她見“深厚部隊、公安雙重背景”的父親的。去的路上,她揣測見面很可能是一出戲?,F(xiàn)在,望著小菊光滑滋潤的肌膚,她似乎看見了一個旋渦,她的錢正源源不斷往這個旋渦順時針方向轉(zhuǎn)進去。最深處,一對男女在跳華爾茲,瘋狂旋轉(zhuǎn),融為一體。

她手腳冰涼。前天,趙偉過來時,她燒得厲害。他站到她床前,穿了一身警服。她驚出一身汗。直到那兩人鉆進小房間,長時間不見蹤影,她才安慰自己,衣服可能是保安服。從第一次做那件事開始,她就不能見到穿警服的人。

她悄悄起床,摸摸床底的密碼箱。扎扎實實的。她心稍微定定。決定再熬三天,不管成不成,一個人跑路。

在小菊粗重的呼吸聲中,她憋氣把密碼箱拎到衛(wèi)生間。耳朵貼緊墻壁,小房間傳來趙偉濃重的鼾聲。她站在馬桶蓋上,輕輕移開塑料吊頂板,將一摞摞錢整齊地碼放到墻角,再找了幾塊破布遮擋,最后小心蓋上塑料扣板。箱子雖然輕了很多,卻還是有點分量。她把它重新塞進床底。

滑進被窩,藥性帶來的困倦向她襲來。

她在蔚藍海洋里游泳。光線充足,風平浪靜。她開始潛泳。一群群色彩斑斕的熱帶魚在她身邊游來游去。偶然間,她看見遠處出現(xiàn)一點金色亮光。她向光點游去。但是不管怎么追趕,光點始終在她前方。不知不覺中,她潛到海里很深處了。除了光點在前,其余全都暗了下來。她聽見海面上隆隆的雷聲,偶爾,幾道霹靂把海水微微點亮。她感到恐懼,想要放棄追逐。但是,金色亮點似乎離她近了點。近得猛蹬幾次腳就可以夠到。她無法抗拒誘惑,雖然瞥見黑暗海水里恐怖生物朝她緩緩逼近。一個聲音在向她召喚:得到我,你就得到一切。

她出生的時候,姐姐已經(jīng)能夠做簡單家務(wù)。等她長大,她也沒有動過掃帚一下。但是,她還是不快樂,根源就在總是穿姐姐的衣服,一直被姐姐的影子罩著。母親單純地兇,不講道理。父親總是在下棋,沒搭子時,自己打譜到深夜。她沒人說話。個子矮小、長相平平,自卑讓她覺得自己就像黑夜里的魔鬼。于是,籃球校隊隊長成為她臨睡前必定復習的功課。英俊、高大的形象,帶有幾句臟話的口頭禪,擦肩而過時濃重的汗味。黑夜里有了這些影像,她覺得肚子里飽飽的。同時,狂躁的內(nèi)心驅(qū)使她做些什么。首先想到寄一封信,隨即就否決了。她要找突破點,為此做了很多功課。男孩有個弱點,貪嘴。開始行動前的那晚,她把那塊厚重的比利時巧克力看了又看,藏進書包,又拿出來,反復幾次,最后還是揣在胸口。這是她第一次“拿”錢。父親有些零錢,胡亂放在衣柜抽屜里。父親不會說什么,沉默是他最大的特點。她跟蹤了那塊巧克力。籃球隊隊長帶著它走出學校,穿過街道,來到市中心一家著名意大利餐廳。一個長發(fā)女郎在等他。當他忙不迭地把比利時巧克力掰成兩半,兩人親密分享時,她聽見腦子里一些東西的碎裂聲。她花了三個晚上擬寫一封寄給教務(wù)處的匿名舉報信,她動用了所有情色想象??吹骄G色郵筒,她猶豫了。經(jīng)過,又折返,來回三四次。那天陽光很大,街道玻璃窗的反射光強烈,她走在明晃晃的道路上,腦子里有個聲音:對,就這樣!誰都在干見不得人的勾當。

⊙ 勞爾·杜飛 作品6

她用足全身力量,撲向金色亮點。她得到了!那是一團可以隨意分割的軟黃金,摘下一點后,主體又會長出新的黃金來。她嘗了嘗,這些黃金的味道是甜的。她貪婪地摘,拼命地吞。等意識到已吃成鯨魚般肥胖時,已經(jīng)晚了。潛伏在海底黑暗中的生物向她撲過來。最后一刻,她瞥見自己被撕裂的龐大軀體里,一團團黑色物體四下流散,發(fā)出惡臭。沉默的父親、籃球隊隊長、比利時巧克力、長發(fā)女郎、綠色郵筒等,在眼前一閃而過,她還來不及回味,就快速墜入更黑的深淵。

她當然還有第二步棋。趙偉臉色難看地說著這個不順,那個管得嚴。小菊也在旁邊附和。叫來的外賣是兩葷兩素一湯,都涼了。

“你到底有沒有辦法?”她問。

“前天晚上我爸就給老部下打電話了,這兩天我一直在外面跑,停都沒停過?!壁w偉說。

“我問你行還是不行?”她又問。

“我從來沒說過不行。只是難度更大。各個環(huán)節(jié)都需要疏通?!?/p>

“還要多少錢?”

趙偉看了一眼她,伸出兩根手指。

她把兩沓鈔票扔到餐桌上,湯微微晃動了一下。

她說出去走走。小菊在她身后喊:“多穿點衣服,外面冷?!?/p>

走出一點路,她就回頭看。五六次后,確認沒人跟上來。她取出手機,按住電源開關(guān)。

手機又老又舊。沒有實名制前,她去鄰市書報亭買了好幾張手機卡。特需的時候用過,現(xiàn)在只剩最后一張。

那個號碼她在心里不知背誦了多少遍。以至于她想到這串數(shù)字,就聞到死亡氣息。

“我是蔻蔻?!?/p>

“嗯,我記得?!?/p>

“前階段我問你的事情,現(xiàn)在還可以操作嗎?”

“你是要黑,還是要白?”

“白?!?/p>

“我要現(xiàn)金!”

“我有?!?/p>

“你決定哪個國家了嗎?”

“巴拉圭?!?/p>

對方沉默了一下。

“你現(xiàn)在哪里?”

“東北?!?/p>

“去大連?”

“可以。”

“后天晚上十點再聯(lián)系。記住,帶足現(xiàn)金。”

“還是那個價嗎?”

對方嗯了一聲掛斷電話。

她沒有回頭,繼續(xù)往前走。寒風扎進她脖子,她聳聳肩,拉緊領(lǐng)子。走過一家銀行,她下意識地往里張望,漆黑一片,根本看不見美元兌人民幣的牌價。只有探頭上的燈,發(fā)出綠色閃光。

幾個數(shù)字她是清楚的,獲得巴拉圭身份三萬美元,獲得巴拉圭護照六萬美元,各種費用八萬美元。后天只需先付八萬美元,可以用折合成的人民幣付。她在網(wǎng)上“翻墻”出去看別人跑路經(jīng)驗時,進入一個群,有人在打廣告。一下子吸引住她的就是巴拉圭。

她反復嘀咕著巴拉圭這個國名,雖然對它一無所知,但是她知道它的鄰國是巴西、阿根廷。想著想著,似乎風不再刺骨,仿佛已經(jīng)到了南半球的熱帶,到處是沙灘、鮮花、水果和森林。有可能會在那里終老一生?。∠氲竭@里,又惆悵起來。

突然,她停下腳步,用腳尖碾碎路面上的一支煙屁股。走之前,要教訓教訓那兩個人。

“蔻蔻,你到哪里去啦?急死我們了。趙偉出去找你了?!?/p>

她把箱子拖出床底,打開密碼,箱子里只有些零散鈔票和一些衣服。

“???你的錢呢?”小菊吃驚道。

“我問你啊。”她生氣地答。

“不不不,我不知道。”

“那錢到哪里去了?”

“會不會是趙偉?太可怕了。你什么時候發(fā)現(xiàn)的?”

“他問我再拿兩萬塊的時候?!?/p>

“這家伙太狠了?!毙【昭劾镩W過一絲驚恐。

“我被你們坑了?!彼蛔忠活D地加重砝碼。

小菊“我我我”了幾聲,沒出下文,默默轉(zhuǎn)身收拾桌上碗筷,去廚房洗刷。

趙偉開門進來,撞見她,剛想大聲說話,就被她用手勢止住。小菊從廚房拎了一袋垃圾出門下樓。

她指給趙偉看打開的箱子。

“錢呢?”趙偉瞪大眼睛。一瞬間,她覺得趙偉有點像籃球隊隊長,高鼻梁、眼睛細長、嘴角上翹。男人長得帥,大多靠不住?;@球隊隊長、趙偉都經(jīng)不起誘惑。

“我問你啊?!?/p>

“不是我!再說,我拿了,還會問你要錢嗎?”

“房子是你租的,房東是你朋友,小菊幾天就變成你情人,我怎么信你?”

“唉!”趙偉聲音低下來,“你覺得會不會是小菊拿的?”

“她一直跟我在一起,要動手還等到今天?”

“你來錢本事大,我佩服??墒?,江湖上那套,你差了點?!壁w偉邊說,邊把手搭在她肩膀上。他個子很高,俯視她的眼神充滿憐惜。瘦小的她幾乎要融化在溫暖目光里。她微微揚起頭,雖然長相一般,但是她知道,自己皮膚白凈,光這一點就賺了不少。趙偉另一只手順勢抄到她腰部。她再往前移半步。眼睛閉得只剩一條縫。趙偉的影子在鏡片上方擴大。

“嘭”,大門被重重關(guān)上。趙偉迅速撤下兩只手。她蹲下身,把箱子重新鎖上,推進床底。站起身,看見趙偉跟著小菊進了北面小房間。趙偉隨手將門關(guān)上。

她覺得肚子有點餓。餐桌上只有一包蘇打餅干、一盒牛奶。她讓餅干在嘴里吸滿牛奶。小房間傳出激烈的爭吵聲,她慢慢將濕潤的餅干咽下去。小房間傳出打罵聲,她靜靜地喝完最后一口牛奶。她踱進大房間,戴上耳機,重復聽著《海岸》。

《鐵道銀河之夜》里的金紅兩色蘋果、巧克力大雁、捕鳥人、在銀河中穿梭的列車,還有兩枚大大的金幣,都浮現(xiàn)在她眼前。她不喜歡讀書,偶爾聽到輕音樂《海岸》,內(nèi)心某個角落像被激活。于是買了書,下載了整套音樂。她認為只有《海岸》,真正把個人與海洋、宇宙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使得渺小的個體也能做龐大的夢。而現(xiàn)在,她只希望聽完音樂,拿下耳機后,發(fā)現(xiàn)一切都是夢。她還是一個純真少女。

她總是幻想能夠像長發(fā)女郎那樣,在高檔餐廳邀請英俊帥氣的男友吃飯。身邊的女同學一個接一個有了男友,她有點焦慮。

沉默的父親扔給她一張錄取通知書,繼姐姐之后,他又把她安排進了銀行。一個私立大學財務(wù)本科生,按理說應該比較滿意了??伤X得夢破滅了。什么夢,她說不上來。

去銀行報到前,她一個人去了趟香港。三天時間,她就是逛街,旺角、油麻地、尖沙咀、西環(huán)、金鐘、中環(huán),繁華地段逛遍,卻沒有買一樣東西。她看得上的東西沒錢買,買得起的,她又看不上。滾滾人流中,疲憊的她感覺一道光影在指引她前進。走近看才知道,一位著名女星在旋轉(zhuǎn)樓梯中回眸一笑,身上的禮服、飾品,如同旁邊的水晶吊燈一樣,光彩奪目。她久久站立在SOGO大樓前,注視著那張巨幅廣告。畫面?zhèn)鬟f給她的信息太多,她沒有辦法立刻消化,用手機拍了下來。那張照片,成了她的座右銘。

但是,當她有了揮霍的資本,悄悄約會高大英俊的男孩后,似乎又找不到當初幻想的感覺了。那些男孩竟然比武澄還膚淺。

武澄是她自我包裝成“炒股公主”后,自投羅網(wǎng)的一個。

想起當初的情形,現(xiàn)在苦難中掙扎的她,還露出一點微笑。

當初,通過七彎八拐的關(guān)系,武澄約到了她。

“你借我十萬塊錢,半年之后,我還你二十萬!”武澄說。

“我憑什么相信你?”她問。

“我打借條給你?!蔽涑握f。

武澄長得還不錯,幾個港臺男演員的影子多多少少落在他身上。對于當時的她來講,十萬塊相當于一周的零花錢。看在介紹人的關(guān)系的分上,她早該把錢扔給他了。然而,看著眼前高大幼稚的男青年,她忽然來了興趣,想跟他談?wù)劇?/p>

“你怎么去賺錢?”她問。

武澄從挎包里拿出一瓶潤膚露。常見的半透明白色瓷瓶。

“就靠它!”

“不就是潤膚露嗎?”

武澄臉上閃過一絲輕蔑的微笑。

“我做這個,既注重產(chǎn)品質(zhì)量,又把產(chǎn)品作為一個工具。猜猜這瓶潤膚露賣多少錢?”

她繼續(xù)盯著他看。

“九百八十塊!賣掉一瓶,返回一百塊。賣掉十瓶,每瓶返回兩百塊。賣得越多,返的利越大。銷售達到一定量,可以實現(xiàn)近全額返回。”

“你們最大的目的就是無止境地發(fā)展下線,越在上層獲利越多?!?/p>

“是的,我采用的是優(yōu)化了的直銷模式?!?/p>

武澄熟練快速地寫了一張欠條。直覺告訴她,這是一樁有去無回的買賣。不知怎的,她心里卻是快樂的。臨別時,還約好去看看他公司。

一個周末的雨天,她按照地址摸了過去。說是公司,其實就是小弄里的一間出租平房。她打傘在房子對面觀察。武澄一手拿潤膚露,另一手拿一沓銷售資料,不停走動、揮手、叫嚷。她看見屋里人倒是滿的,老年人居多。散的時候,絕大多數(shù)老人拿了一小袋贈品,頭也不回地走進雨里。即使這樣,武澄還是站在門口,一個一個地送老人,客氣地攙扶、道別。他黑色廉價西服的右半身全都濕透了,亮晶晶地發(fā)光。她忽然之間有點感動。

她人生第一次感動得差點落淚,是主任帶她進金庫。已經(jīng)在銀行工作一段時間的她,對數(shù)字已經(jīng)木然。再大的數(shù)字,無非就是在賬戶上多出幾個零。而金庫徹底把她喚醒。她從事的是離鈔票最近的職業(yè),而工資卡里的數(shù)字比不上金庫里的那些灰塵。她開始實施自己的計劃。

那個雨天,她覺得武澄可以成為計劃的一部分。

沒人做早餐。趙偉、小菊干脆不起床。

她泡了一杯方便面。心里有點緊張,開水燙到拇指。疼痛的一剎那,她想到了兒子。他在粉色家具的海洋里,開心地嬉鬧玩耍。他的肌膚是那樣柔嫩,用點力,就會掐出水來。父母也住進她家,照顧外孫子。

幾乎所有親戚都覺得她的錢來路有問題,但誰都不挑明。只有父親,指著孩子,一字一句地對她說:“你自己作孽,不要連累無辜!”

誰在作孽?誰是無辜?記得當時她怒懟父親,把孩子嚇哭了。

淚水滴在方便面里。她吃起來覺得特別咸,吃到一半就頂住了。

用餐巾紙擦擦嘴,她走出出租房。該做的一樣不能耽誤。

太陽出來,風也停了。人們?nèi)齼蓛稍诟咚俟妨⒔粯蚺缘目盏厣蠂谝黄鸪闊?、聊天?/p>

她很快找到一輛黑車。司機愿意明天中午出發(fā),拉她去大連。算上空車返回,六百塊錢。她表現(xiàn)出努力砍價的架勢,司機和同伴好多雙眼在她身上上下摸索了好幾遍,讓了五十塊錢,似乎這錢是從她身上摳下來的。她有點惡心??伤稽c都不擔心自己的身體,比起逃亡,身體的事太小了。

受司機色眼警示,她在回來路上,拐進一家百貨店,買了一把折疊刀。想想,又買了一小罐可以隨身攜帶的殺蟲噴霧劑、一瓶安眠藥。

屋里很安靜。趙偉和小菊坐在餐桌邊,各自玩手機。

“你得再給我兩萬。剛才局里來電話,還差點意思?!?/p>

“我沒錢了。你也看過這箱子了?!?/p>

“沒錢?新身份就飄走啦!”趙偉輕輕地吹著口哨,頭往半空中來回搖擺。

中午已經(jīng)過了。天突然陰了下來。屋里又暗又冷。這時,小菊喊了句:“錢,我來?!?/p>

“啊!錢真是你偷的?!”

“懶得理你。這是我自己的錢?!?/p>

小菊把兩沓鈔票拍在桌上時,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涌上她心頭。

“我改主意了。”趙偉把錢揣進兜里,輕佻地舉起手機,“我要報警!”他轉(zhuǎn)身朝大門走去。

她突然聞到一股鐵銹氣味,濃重氣味讓她無法集中精力思考趙偉說話的真假。身子在往下沉,頭也低了下來。

“砰砰”兩聲。

她抬起頭。趙偉倒在地上。小菊手拿一個馬扎站著。

“趁他昏迷,把他捆起來。”

她把趙偉雙腿綁在椅子上,纏上一圈又一圈膠帶。當初師傅教捆鈔票,她總會多繞一道紙線。

“你這一板凳下去,這里全都完了。”她把趙偉衣服里的雜物扔到餐桌上,胡亂抓根煙點上。

小菊把趙偉的票夾翻開來?!澳悴胖劳臧??看看這是什么?”

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她還是有點吃驚。身份證上,趙偉名叫趙拴銀。一張“黑貓保安公司工作證”上,趙拴銀長得像經(jīng)理,工種卻是湖濱花園的門衛(wèi)。

“那你還跟他……”

“我害怕啊?!?/p>

“他根本辦不出什么新身份證,你早就知道!”

“他父親只是普通干部,那次老人是問你借錢,趙偉兩邊玩了花樣?!?/p>

眼鏡片又蒙上了水汽,不過這次是她汗水蒸發(fā)所致。她有點看不清小菊。

“姐,你要帶我一起走啊。”

“他怎么辦?”

上了路,司機就抱怨:“六百還還價,還上來兩個人!我也要吃飯的?!?/p>

她拍拍司機右肩,從后排遞過去幾張票子。司機三根手指一捏,馬上閉嘴,打開音樂臺,跟著唱起來:“你是魔鬼中的天使,所以送我心碎的方式,是讓我笑到最后一秒為止,才發(fā)現(xiàn)自己胸口插了一把刀子……”

小菊嚷嚷道:“還讓不讓人瞇會兒???”

司機從后視鏡里看看兩個女的,咧嘴笑笑,把電臺聲音調(diào)得低點,頭跟著音樂點著。她倆互相望望,隨后閉上眼睛,靠到車椅背。

她做的夢,是一場球。她支持的球隊在主場,賽前放出凈勝對方三球的豪言,其實只要踢平,主隊就能出線。天氣燠熱。北方來的球員不一會兒就氣喘吁吁。球迷像被打了興奮劑,膨脹到極點。開賽沒多久,主隊就壓著對方半場打。她也像周邊球迷一樣,叫喊著,揮舞著手臂。突然,北方球隊打了個反擊,進了個球??蛇@只是太平洋里泛起的一朵小浪花,轉(zhuǎn)眼就被忘記。扳回、反超、大勝,她暗自對下半場主隊的走向,做了預測。一分一秒緩慢而堅決地走向九十分鐘,她一步一步降低自己的預期:少贏點、平就好、別輸球,到最后,還是那個要命的突襲球產(chǎn)生的大大的“1”,掛在半空。她反思的時候,猛地想起,其實這個“1”產(chǎn)生的一剎那,她就知道完了。隨后,她的本能要求做些什么,都是些無用功罷了。

她早就醒了,偷偷瞄了一眼小菊,繼續(xù)閉眼想心事。按照夢里的套路,她是從碰到趙偉就開始完了。或許,她再次瞄了一下嘴微張、呼吸沉重的小菊,是從碰到小菊開始的。不過,她心里有塊堅硬的東西頂起來?!罢l都得完,只是時間有差別而已?!?/p>

銀行里隔三岔五開警示教育。主任喜歡讓她寫個稿、發(fā)個言。她沒有不答應的。漸漸地,只要寫體會、經(jīng)驗,就是她的事。部門同事對她感覺良好,有人做雜事總是好的。她謙虛地聽老職員的牢騷:“信貸部門最容易出事,也是最有油水的地方。我們儲蓄部門,雖說是清水衙門,但是我們‘清’?。 蹦莻€老職員說到這里,站起身,擺個京劇架勢,緩緩吐出“兩袖清風”,后面還加了個“哪”。她當時還鼓了掌,根本不為老職員,而為自己。不容易哪!

現(xiàn)在,她可以想象,警察到銀行,到她所在那個部門辦案,那些老職員該有多意外。他們第一個反應,似乎應該是撇清。這些年,她打點在他們身上的不算少。特別是她的搭檔,一個油膩中年男人,什么都喜歡揩油。她順其自然,他心安理得。

油膩中年男,她暫且管不了,但是出租屋里昏睡的趙偉,卻無時不在壓迫她呼吸。

她與小菊忙亂了半天,終于坐下來。出租屋門口一有腳步聲,她們就瞪大眼睛,互相望望。天黑透,她們沒開燈。

“已經(jīng)給他打了足夠的鎮(zhèn)靜劑,等他醒來,我們早就在海上了?!弊咧埃【照f。

“萬一提前醒呢?”她說。

“走之前再灌些安眠藥水!”小菊說。

“萬一房東什么的進來呢?”

“檢查一下,所有費用都繳清。”

沉默。不遠處,鍋爐房突然放汽,像一聲怒吼。她感覺同一條板凳上的小菊猛地一抖。

她暗自又盤算了一遍錢,浮上來一個念頭。

令她奇怪的是,來快捷酒店接她倆的是一輛特種車。她倆猶豫時,司機聒噪起來:“愛上不上,租車還按小時算啊。”

看著車窗外的燈光,她驀然悲傷起來。不祥預感籠罩頭頂。燈光越來越稀,她簡直要哭出聲來。小菊神情呆滯,目光盯著腳跟前的密碼箱一動不動。

她看看表,趙偉藥性應該已經(jīng)過了三四個小時了。

快捷酒店的窗簾擋不全窗戶,太陽光從一頭鉆進來,緩緩移動到另一頭,她們盤腿坐在床上,看看密碼箱,看看光影,什么都沒吃,什么都沒做。

特種車像殯儀館的車子。箱子像個棺材。她們被拉著去出殯。她哀嘆一聲,聲音傳到小菊耳朵里。小菊抬起頭,頭發(fā)散亂,眼神飄忽,抖抖霍霍蹦出一句話:“蔻蔻,要不我們?nèi)プ允装???/p>

她一下子冷靜下來。她仔細想了想。用力點點頭,算是答應了小菊。

她拍拍通往駕駛室的氣窗。駕駛員按照她要求把車停在路邊。她跳下車廂,轉(zhuǎn)到車頭,跟司機說了幾句話。

司機收了她幾張票子,點了點頭。

風有點大,海腥味夾雜其中,讓她重新興奮起來。

小菊似乎還在夢里。她拉她下車。小菊站在路邊,迷糊地問:“為什么停車?”

她望著黑夜里海洋的方向,若有所思地往旁邊移開幾步。

司機上車發(fā)動汽車,突然,猛地倒車,直往小菊撞過來。小菊慌忙躲避,跳開好幾米。她見狀,連忙撲向車廂,身子還沒完全進廂體,就拼命拍打車板,連續(xù)尖叫:“快!快!快!”

特種車像公牛般怒吼著向港區(qū)奔去。她趴在密碼箱上,回頭看到塵土中一個人影張開雙手揮舞著,追趕著。

“唉!”她松下來的心,竟有一絲小傷感。

問:這是《犯罪嫌疑人訴訟權(quán)利義務(wù)告知書》,送你閱讀。聽清了?

答:好的,我仔細看看。(閱讀告知書約三分鐘)我看懂告知書的內(nèi)容了。

問:姓名?

答:陳可。

問:出生年月?

答:一九八六年六月二十一日。

問:職業(yè)?

答:銀行出納。

問:家庭成員?

答:丈夫武澄,經(jīng)營保健品公司。兒子武騏,三歲。

問:被捕經(jīng)過?

答:前天晚上,搭乘偷渡船出海,被緝私艇攔截,警察上船把人和貨都帶走。

問:你準備偷渡到哪里?

答:南美巴拉圭。

問:為什么選擇那里?

答:因為巴拉圭可以把人“漂白”。

問:你為什么要“漂白”。

答:我犯罪了,想要換個身份,“漂白”自己,重新開始。

問:你犯了什么罪?

答:貪污銀行公款。

問:數(shù)額多少?

答:超過六千萬。

問:這些錢呢?

答:絕大多數(shù)都被我輸在網(wǎng)絡(luò)賭博上了。多下來的買房買車,炒了股票,幫老公開公司等。

問:說說你的作案經(jīng)過。

答:六年前的一個炎熱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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