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全秋生
那時還沒有公路,人們要去縣城只有沿著修在河邊的石砌古道逆流蜿蜒而上,翻山越嶺,橫跨一座名叫梅嶺的大山。山坳上有座古老的書院,即梅山書院。自從梅山書院有一年出現(xiàn)兇殺案后,過往行人就免不了提心吊膽起來。加之早出晚歸,途中常有毒蛇出沒,咬傷人畜也就在所難免。故而小路上的行人日漸稀少,路邊各色草木也就趁機瘋長起來,小路越發(fā)無人問津,要到縣城,便只好從水路乘船,于是白鷴坑便有了一艘烏篷渡船。
兩個船工是堂兄弟,因為在生產隊上不安心掙工分,開始死纏爛磨直至舞刀弄棒、半是哀求半是威脅終于讓生產隊隊長做了讓步,謀到了一份撐船的副業(yè),這可是一份當時人人羨慕的美差。雖說每年要上交生產隊一筆數(shù)目可觀的利潤,但懶于種田鋤地的船工兄弟卻自有打算:每逢進城便偷偷捎幾擔木柴賣給城里人,回家時再捎帶一些村民所需的日常用品,日子竟然比生產隊隊長家過得還要富裕。因為長年在外穿街過巷,走村串戶,見聞也就格外豐富,各種下流和不入流的緋聞趣談便由他們的口中滔滔不絕地流淌出來,使沉悶的小山村增添過許許多多熱鬧而快樂的氣氛。
烏篷渡船是一種兩頭窄、中間稍寬的船,寬的地方最多也就是四五丈左右,剛好夠搭起一個能住人的大篷,大篷前后都各有一扇小木門,大篷用竹篾和做斗笠用的箬葉編織而成,大篷與前后小門框上的空隙要用干稻草扎緊塞好,這樣就成了一個夏不熱、冬不涼的安樂艙。據(jù)世代流傳下來的迷信說法,只有用這種材料做的大篷船能防備晚上各式落水鬼的進攻。
在家鄉(xiāng),船有許多種類別,單是烏篷渡船就有兩種:一種長約兩丈,通常用來擺渡,叫渡船,所謂“百世修來同船渡”的船就是這種;一種是長約四五丈,通常用來運送貨物的叫貨船。這種烏篷渡船與別的船最大的區(qū)別是船頭上豎有一根高大的桅桿,上面有一面很大的用白布做的帆,不用時就收起疊在艙頂上,通常能載五六千斤東西。船工兄弟撐的就是這種大貨船,每逢夏秋兩季運送公余糧的時候,烏篷渡船就跑得格外頻繁,村子里的人有事沒事也常常搭船進城去看看熱鬧。船艙里面床鋪被子油鹽柴米一應俱全,幾個人在船上可以吃住幾天而不用擔心。船上還備有魚叉、魚鉤、漁網,一有機會,船工兄弟便撒網捕魚,倘若運氣好的話,進城的人便能吃到香噴噴的油煎魚。那個年頭村民想要吃魚除非自己下河去捕,花錢去買魚吃的人家是沒有聽說過的,倘有這種人,那肯定是村民們所深惡痛絕的“懶漢、二流子”。
八叔便是這種“懶漢、二流子”中的一分子。四十多歲的年紀仍然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平常生產隊出工了,他總是拖到最后才到場,鐘聲一響(生產隊的田地里有一口從古廟中得來的大銅鐘,吊在一個木質高架子上,隊長用鋤頭一敲,便是上工、歇晝、散伙的指令),他轉眼就不見蹤影。不是躲到別人菜地里摘黃瓜解渴,就是偷挖隊上的紅薯充饑,為此沒少惹麻煩,最后隊長也懶得跟他計較,把他的工分定得和村上的婦女們一樣低,任由他遲到早退。偏偏八叔毫不介意自己工分的高低,一干活便混到女人堆中去干輕活,于是他又有了一個綽號“婦女隊長”。說來也奇怪,好吃懶做、沒有念過幾天書的八叔卻天生一副好嗓子,能唱一肚子從老人們那里學唱來的山歌。平常他唱得最多的要數(shù)這首《十五看情郎》的山歌:
初一早呵去看郎,
梳頭打扮著衣裳。
隔壁有個涎皮嫂,
句句問我去何方?
我到港背看情郎。
……
初五早呵去看郎,
梳頭打扮著衣裳。
走進郎門郎在床,
面黃肌瘦淚汪汪。
痛斷小妹我的腸!
……
歌聲哀怨纏綿,如泣如訴,唱到委婉凄涼處,能令婦女們個個掉眼淚甚至哭出聲來。當然更多的時候,八叔與她們混在一起是為了占點小便宜,整日嘻嘻哈哈,有時玩得興起,這個胸前摸一把,那個屁股捏一下,然后一溜煙跑開,邊跑邊唱:
一條手巾丟過河,
對面兩個婊子婆。
白天為我煮茶飯,
晚上幫我捏卵砣。
……
粗俗不堪的戲謔如果碰上那些沒有結婚的小女孩大姑娘們,會把她們羞得滿臉通紅地跑開,倘若調戲那些結過婚生過小孩的婦女們,可就不會有八叔的好日子過!這些娘們兒火起,幾個人一擁而上,把剛剛過完嘴癮的八叔按在地上踢上幾腳,回罵得更不堪入耳,有時弄得八叔躲在家里都不敢出門。當然沒過幾天,八叔又會出現(xiàn)在做工的女人堆里面。
八叔與隊上干活的男人們向來格格不入,但與船工兄弟卻稱得上是鐵哥們兒,只要船工兄弟一有什么新鮮口味,總不會忘記上岸通知八叔的。于是在吃飽喝足之后八叔也會挑上幾擔上等木柴或砍柴時打來的一兩只野雞什么的送到船上,樂得船工兄弟倆常常合不攏嘴。八叔便也常常會搭船到城里去逛逛,慢慢地知道船工的日子也并非人們想象的那樣瀟灑。
不說平時為了趕急活要起早摸黑,晝夜不得停歇,單是每年冬天貨船逆水上灘之難就夠嗆,江水湍急,北風呼嘯,冰涼刺骨,船工凍得臉色發(fā)紫發(fā)青也得跳下水中推著船幫前進。倘若是載了貨,船工中的一個就得用纖繩拴在肩頭“嘿唷”“嘿唷”地拉,另一個則要在后面用一根長木棒插入船底用力掀,這個過程叫“肩灘”。粗大的纖繩深深勒進船工背上的肌肉,冰冷刺骨的急流在大腿上卷起高高的浪花嘩嘩直響,船工腳著麻繩草鞋、彎腰駝背,使盡吃奶的力氣往前挪,絲毫不敢松勁,倘一泄氣,船就會沖下灘去,一旦撞在礁石上便會船毀人亡。
于是每逢載貨進城時,八叔便會整日整夜在船上幫忙,好在他是單身漢,無牽無掛。日子一長,八叔竟也學會了撐篙、劃槳、掌舵等船家絕活。比如逆水撐船時,眼前要盯著船頭的前方,船頭偏左,艙前面的人必須從左面下篙,艙后面的人必須從右邊下篙,兩邊用力夾擊,船便會破浪向前,倘若不合規(guī)則,船便會在水中打圈。下篙的位置也很重要,不能緊靠船舷,要退開一二尺,身子不能站直,彎腰俯身容易把全身的力量都用上,倘若是橫渡起風時,船篙要遠遠地斜插入水中;否則,風浪一卷,船舷一逼,人就會被船篙反彈到水里。劃槳亦有很多技巧,橫渡時如果刮逆水風,人必須站在船頭槳樁的上方使勁劃槳,如果刮順水風,則要退到槳樁的下方;否則,船就會被吹上或吹下,無法準確到達對岸碼頭,若遇狂風,則有覆舟的可能……
⊙ 勞爾·杜飛 作品10
一年之后,八叔在干活的人群中又有資本吹噓了,人們不再叫他“懶漢、二流子”,也不叫“婦女隊長”,根據(jù)俗語流傳“少年撐長河,中年撐橫河,老年馱背籮”的“撐船佬三部曲”(“撐長河”指用船做生意賺錢,“撐橫河”指賺錢不多的擺渡,“馱背籮”則指老來無依靠只好要飯的悲慘結局),預定八叔將來一定要過“駝背籮”的日子。八叔并不生氣,每逢別人取笑他“馱背籮”時,他總是做個鬼臉:“馱你的婆娘。”然后便滿足地大笑起來,仿佛贏得了許多便宜。誰知八叔并沒有按人們的設想去安排他后半輩子的路程。
有一年河水暴漲,村里人都到河邊去看大水,八叔鎖好門便來到系在大樟樹下的烏篷渡船里打撲克,臨近中午,八叔到船艙后生火煮飯,突然從河的上游飛快漂來一掛樹排,在翻滾的濁浪中上下沉浮,遠遠望去隱約可見一個人緊緊抱著筏子凄慘地高叫“救命”。很快木排愈來愈近,岸上的人已經能夠看見叫救命的人是一個姑娘,船上的八叔立即操起船篙便要拆繩索救人。
船工兄弟嚇得臉色煞白:“老八,你不要命啦!”
八叔“撲通”一聲跪在船頭上:“兩位大哥,求你們救她一命?!?/p>
“哎呀老八,你要想媳婦,也犯不上用我們三人的命去換,改天我們去給你找一個?!贝ぶ械睦洗髮嵲诓桓颐斑@個險,苦苦相勸。
突然,從不發(fā)火的八叔鐵青著臉,幾步跳到船艙里抽出一把明晃晃的菜刀,大喝一聲:“狗操的,今天你們不開船,我就砍斷繩索,都不要活了……”
望著怒目金剛似的八叔,船工兄弟怔住了。
“好,老八,今天就看在你的面上,咱哥倆拼了這條老命吧!”
岸上看洪水的幾個大小伙也跳上了烏篷渡船,烏篷渡船立即像箭一樣向前射去,有的用槳劃,有的掀起墊腳的船板劃,終于離木排上的姑娘越來越近了,兩岸觀看的人也越來越多,他們大聲吶喊為八叔他們助威,八叔趴在船幫上,一只干瘦的手臂長長地伸著,嘴里大喊大叫:“快,快抓住我的手!”
就在八叔的手抓住姑娘的手時,意外的事情發(fā)生了,那掛樹排“嘭、嘭”幾聲先后撞上烏篷渡船,緊緊抓住姑娘的八叔失去了重心一頭栽入水中,姑娘緊緊抱住八叔不放,八叔掙扎了幾下,一個大浪撲來,八叔和姑娘再也沒有浮起來……
一個星期后,洪水退得干干凈凈,整個村子里的男人們都出動了,他們敲鑼打鼓,殺公雞燒冥紙放爆竹,沿河一路打撈,終于在離村子六十多里的下游河灘上發(fā)現(xiàn)緊緊摟抱在一起的八叔和姑娘。雖然八叔的雙眼、鼻孔、嘴巴里面全是泥沙,但臉上卻有一絲動人的微笑。人們使勁掰八叔的手指,誰知掰斷三根手指仍然分不開,只好把兩個人合葬在一起,一生沒有娶過媳婦的八叔終于同一位貌美如花的大姑娘摟抱著長眠在村口河邊的山地上。
如今下游電站早已投入使用,往日奔騰咆哮的江水已被碧波蕩漾的平靜湖面取而代之,二十多里長的水面上只有五顏六色裝有馬達的游艇來回,那古樸的烏篷渡船早已銷聲匿跡。船工哥倆已隨同各自的兒子搬進城里去居住,整天帶著孫子在街上閑逛,只有八叔的墳墓依然靜靜地躺在河邊的山地上,仿佛在向游人過客訴說著久遠的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