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郭海燕

矮板凳，且坐著；好光陰，莫錯過。

——（清）王永彬《圍爐夜話》

倒架

嶒城的天空一碧如洗，巧云四散，唯太陽當頂，燃燒至午后漸平靜下來，鋒芒內(nèi)斂，卻將人的影子拉得越來越長。人民公園“2013金秋菊展”花戰(zhàn)猶酣，看客們?nèi)擞般裤看├馄渲校裉焱怙w仙，又像一艘艘小船。蔚小壯置身花海，“咔咔”用手機拍，“金皇后”“點絳唇”“天鵝舞”等精英盡納掌中，個個“塵世難逢一笑”，她不禁也咧嘴，得意……

出得花叢，穿向斜對面，那里有座平房，系室內(nèi)展寶地，今日陶瓷，明朝書畫，向來似流水席，這次設(shè)何雅晏？快到目的地時，一股香氣迎來，滿心滿肺、醒腦提神，有別秋菊之澀啊，蔚小壯不由得腳步加快。進門一牌子，“請勿拍照”。嘁！我還懶得拍，剛才照那么多奇葩，電池僅剩一格電了。想到手機快沒電，蔚小壯暗忖：是不是先給兒子打個電話？

她有三個月零五天沒見到兒子了。

蔚小壯三年前離異，孩子歸男方，她一個月看一次兒子。由于長期人在省城，有時太忙，她就兩個月、三個月回來一趟，比如這次。眼下，時間沒到，周五放學很早的兒子應(yīng)該還在前夫羅成的單位做作業(yè)。那兒也是羅成新歡小瞿存身之處，蔚小壯不想現(xiàn)身是非之地，包括聲音。翻出前夫號碼，最終她沒撥出去。

再等一個小時，羅成肯定來。這兒靠近人民公園后門，出來二馬路，是羅成下班回家必經(jīng)之道。在省屬國企嶒江水電開發(fā)公司上班的此兄，習慣比別人早來晚走，博得“愛崗敬業(yè)學雷鋒”美名，還因此拿過單位不菲的獎金，這位“先進工作者”如此詮釋附加值：“待辦公室好?。【W(wǎng)速快，方便玩偷菜游戲，空調(diào)、咖啡全免費，二十四小時熱水供應(yīng)想洗頭就洗頭，想洗澡就洗澡！最妙的是，每天放學校車經(jīng)過這兒，臭小子下車直奔老子辦公室，做作業(yè)的做作業(yè)，玩游戲的玩游戲，興盡了父子同回家，還避過交通高峰期，你說劃不劃算？”

夕陽西下，守株待兔于此，順便瞧瞧滿目琳瑯，也劃算。安下心來，蔚小壯抬眼一掃，發(fā)現(xiàn)室內(nèi)展主題是木頭：木手鏈、木佛珠、木吊墜，還有坐臥佛像、山水擺件、筆筒、屏風，無不源自瓊柯佳樹。頭頂超長橫幅“熱烈慶?！孟闵纭料闾茨镜谒恼狙不卣归_幕”如龍跨海，盤旋室內(nèi)，其中“回”字九十度折轉(zhuǎn)，下立一風衣男，一位女店員正打開玻璃柜，殷殷取出透明袋封裝的展品。彼時，蔚小壯感覺置身山廟，處處禮佛燃香，那無處不在的馥郁她并不陌生，同時還捕捉到若有若無的單一、悠揚?！@是什么味兒？有點熟悉，卻又說不出。

“這叫越南沉，甜、涼雙性……性價比高！”女店員對風衣男熱情推介。蔚小壯湊近，盯著店員掌心那長不及兩寸、黃中帶黑的干瘦吊物，標簽價近六位數(shù)?。∥敌训纱笱?。風衣男不作聲，又點點柜臺。一串珠圓玉潤的手鏈取出，淺褐，通體浮細線，散發(fā)另一種香，淡淡花香，似帶午夜細雪涼潤……蔚小壯屏息。風衣男似不覺，抓起手鏈大力搓揉。這時飄來一位長裙女，款款偎傍風衣男，女店員加倍熱忱：“這是馬來沉哦，搓熱后香味更濃。只有到過馬來西亞的人，才能體會到這種雨林、沙灘混合氣息，層次豐富的香韻！這就叫：聞香識人！”長裙女聽得眼睛一眨不眨，伸長鼻子不停嗅，女店員笑笑：“噢，我們還有情侶沉香手鏈——”“拿出來，我瞧瞧！”長裙女迫不及待。

蔚小壯發(fā)現(xiàn)一個秘密，只要女店員打開玻璃柜，啟封包裝袋，就有雪藏寶貝泄露真性情：有的馥郁難擋、反復(fù)強調(diào)，像評選年度勞模；有的片刻就淡了、散了，如“一場游戲一場夢”，待你抽身而去再兜轉(zhuǎn)回來，原物早不知所終，而遺香竟出其不意似塵封記憶，歸來、重現(xiàn)，并香如故。這不禁讓你恍惚，心跳加速，一時激動不已……

蔚小壯上手機百度，查詢奇物：

沉香，是一種木材、香料和中藥。它集天地之靈氣，匯日月之精華，蒙歲月之積淀，被譽為“植物中的鉆石”“眾香之王”，極品沉香的價值可達黃金近二百倍。

“嘟、嘟”，手機報警，電池將盡。蔚小壯不聞不顧。

像法國生產(chǎn)的名貴香水，大多數(shù)離不開沉香，它的含量很少，但不可或缺，起著穩(wěn)定香味的作用……沉香難得，即使是沉香樹，也不一定就會結(jié)出沉香。按其結(jié)香情況不同，沉香可分七類：水沉、土沉、蟻沉、活沉、倒架、白木、奇楠。

其實“沉香”二字，蔚小壯并不陌生，同許多人一樣，她向來知其名而不聞其詳。原來，癡木有味，眾妙如斯??！

水沉：沉香樹倒伏后埋在沼澤里，經(jīng)過生物分解，再從沼澤區(qū)撈起來，即得水沉；另一說，因沉香含油脂夠多，比重大于水，可沉入水中，故稱水沉。

土沉：結(jié)香過程跟水沉相似，區(qū)別是沉香樹倒伏后被埋在土中，而非沼澤里。

蟻沉：活體沉香樹經(jīng)砍伐，倒地后被白蟻蛀食，所剩余部分，即為蟻沉；另一說，蟲咬后的沉香樹被砍伐，仍有生命力分泌樹脂愈合傷口，是這些樹脂與蟲的分泌物結(jié)合產(chǎn)生真菌感染而形成的沉香。

“嘟、嘟”，手機又響亮示警，同長裙女討價還價的女店員望過來，蔚小壯趕緊伸出手機，表明自己不是拍照，而是上網(wǎng)。對方笑笑，繼續(xù)談生意。蔚小壯繼續(xù)看手機：

活沉：對沉香樹活株予以人工方式結(jié)香開采而得，即為活沉。

倒架：沉香木倒臥土中、水里，經(jīng)風吹雨淋幾十年上百年，剩下的未腐爛部分結(jié)成的沉香叫倒架。它是沉香上品，有認主之說，據(jù)說倒架認了主人后，生人聞不到味道，而有緣聞到者都會驚嘆——因其香有三至五種變化，奇妙異?！?/p>

“倒架”沒看完，手機黑屏，自動關(guān)機了！蔚小壯下意識地猛撳開機鍵，毫無反應(yīng)。

關(guān)鍵時罷工，死翹翹！

放好蠢疙瘩，蔚小壯抬頭，發(fā)現(xiàn)室內(nèi)已亮燈，參觀者稀落，卻多了一個八字胡男人，昂立于柜臺后。她迎上前：“請問，現(xiàn)在幾點？”

團頭大臉的男人笑容可掬道：“五點五十。哦，今天八月十四，古迎月節(jié)，現(xiàn)在酉雞還巢，正是團聚好時辰，都說‘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您可以請塊鴛鴦吊墜迎明日中秋，它辟邪祈福、四季芬芳，傳情達意、護夢生香！”

看著跳舞般生動的八字胡，蔚小壯想起快樂的阿凡提，又想起左右開弓、揮墨正酣的毛筆，那管筆津津續(xù)寫著：“歲歲中秋，念念圓滿，八點八折，機會難得哦！”

蔚小壯無動于衷。

串串糖葫蘆般語言，像“你若不離，我便不棄”“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像“開拓壯志，閃光理想”“鋼筋鐵骨，壯志雄心”……無不形神兼?zhèn)?、色香俱全啊，卻到底都是曇花一現(xiàn)，春夢一場，辜負彼時心動和光陰，蔚小壯已對這類言辭有了相當免疫力。不過，她心里還是一動，因為“迎月節(jié)”。

中秋節(jié)不是一天，而是三天，農(nóng)歷八月十四迎月、十五賞月、十六追月，各叫迎節(jié)、正節(jié)、余節(jié)。正節(jié)之前，回娘家探父母的女子須返夫家團聚，所以八月十五又叫團圓節(jié)，還叫拜月節(jié)，不過自古“男不拜月，女不祭灶”……

這些都是羅成奶奶說的。

羅成奶奶有一肚子古經(jīng)，拄著拐杖的她獨自住在嶒城鴨溪路老屋，打理滿院花木果蔬：美人蕉、茉莉、海棠、月季、吊蘭、節(jié)節(jié)梅、桃花、杏花，及絲瓜、茄子、辣椒、白菜等等。羅成奶奶的中秋節(jié)，真正花好月圓，她端坐葡萄架下，缺牙癟嘴講：“正節(jié)前要做準備，往往從迎月節(jié)就開始了，要備酒水、桂花糕、花生、紅棗、月餅，橘子也不能少……”

如今這些都從簡了，像漢字樣一簡再簡。年輕人熱衷過洋節(jié)，商家更投其所好。記得某個萬圣節(jié)，兒子經(jīng)過小店，哭鬧著要買怪聲不斷、披發(fā)吐舌的骷髏面具，羅成哄他：“這玩意有什么好？咱家有孫悟空、奧特曼，專打西方妖魔鬼怪！”“是啊，咱家有齊天大圣孫悟空，他有火眼金睛，一眼識破白骨精、蜘蛛精、狐貍精，將它們?nèi)看蚧卦?！”蔚小壯手舞足蹈，比畫著兒子常耍的金箍棒。可小家伙怪了，那天就是放賴不走，做父親的最后煩了，一巴掌甩過去：“你還真是小鬼當家，不得了！”哭聲立刻掀翻屋頂，兒子仰頭號，被嗆住，干咳了兩聲，繼續(xù)死命地號。蔚小壯心疼，安撫孩子：“上梁不正下梁歪，門風壞了，所以盡出鬼！打什么孩子……”“你是不是也欠揍，想變回原形？”羅成馬上轉(zhuǎn)移目標，青面獠牙對蔚小壯。怎么，平日偷腥嫖娼不說，還想當街打人？蔚小壯頭發(fā)無風自動，她“嚯”地立起。店家機靈，上前一步：“有話好好說，好好說！回家說！這是做生意的地方……”蔚小壯抱起兒子就走。

打打鬧鬧，無盡煩惱，可說破大天，還是一家人?。‘敵?，就是抱著這樣的想法，也是遵從羅成奶奶的心意，蔚小壯同羅成別別扭扭耗了十年。想想雞飛狗跳的過往，蔚小壯就不禁苦笑：何必呢，非要和一個出軌男人較勁，日復(fù)一日爭長論短，傷敵一萬，自損八千，還徒留滿心滿腹的不堪記憶！……最近兩年，她枕邊常放一本書《寒山拾得詩》，里面有真理：“我見世間人，個個爭意氣。一朝忽然死，只得一片地。闊四尺，長丈二，汝若會出來爭意氣，我與汝，立碑記?！泵孔x及此，蔚小壯不免微笑，打心底佩服那個叫寒山的遙遠的唐朝和尚。

“我與汝，立碑記”，乃正謔通用，本質(zhì)不變：皆指記事錄史、以供后鑒??！就像當年壯志集團破產(chǎn)一樣，結(jié)局既注定，生死了然，大家早該一拍兩散，不耽誤彼此前程！——這是曾經(jīng)的壯志人共有之感慨、壯志之經(jīng)驗?？墒牵瑢τ谧约簛碚f，若一拍兩散離婚太早，哪里有可愛兒子呢？又如何萌發(fā)種種劫后感悟，和今天這般云淡風輕？

追根溯源，假若當年壯志不破產(chǎn)，不殃及池魚，自己又怎會頭腦發(fā)熱，一嫁了之，從而便宜了那死纏爛打、緊追不放的羅成？可假若壯志集團不破產(chǎn)，自己不還是要隨大流，繼續(xù)做那國企的“活死人”，在長期欠發(fā)工資的長夜無明中空耗青春，和小伙伴們一起繼續(xù)集體無意識的獻祭嗎？……蔚小壯有時隨想，心中仍有說不清的惴惴。

俱往矣！就讓曾經(jīng)的，無論個人還是集體的失望茫然，都歸于彼時彼地，去供養(yǎng)那滴水不漏、承上啟下的世紀之交吧。總之，離婚三年來，蔚小壯得清凈了，一人吃飽全家不餓。雖說白衣飄飄、如夢似幻的少女情懷，早一去不返；但心有千千結(jié)，一朝全放松，那種如釋重負、渴盼已久的春風吹又生，也算一種樂活吧。只是，在兒子面前，蔚小壯心懷愧疚，作為母親，不能陪在孩子身邊，看著他一天天長大，多么遺憾?。?/p>

就在一周前，她去電話，接聽時兒子不似以前那么熱烈了，問一句，答一句，話也比以前少。也許，是因為他慢慢長大了，畢竟都上小學了。也許，他正興致勃勃地看動畫片，不樂意被打擾吧……她還聽見電話那頭的訓(xùn)斥聲：“有話快說，有屁快放。作業(yè)都沒做完，光記得玩！”接著“砰吱——”刺耳之聲響起，像腳踢椅子。蔚小壯條件反射般頭皮發(fā)麻；這是羅成的習慣性動作，對兒子他也這樣拍桌子打板凳，毫無耐心?。∥敌逊畔码娫?，一陣頹然……都離異了，在兒子的生活中，她只能做配角。

今天古迎月節(jié)，明天正節(jié)。為這一天，蔚小壯早早攢假，共攢了五天，老板裘總爽快地批了她的假。這次回來，她打算好好陪陪兒子，如果羅成不反對的話。

一回嶒城，就到人民公園賞菊、看展，守株待兔，欲給兒子驚喜。在滿屋木香中，面對口若懸河做節(jié)日營銷的八字胡男人，蔚小壯輕快道：“您這兒香滿樓，就是好東西太貴了，半價我就買！”至少，她可以給兒子挑個可愛的小吊墜。兒子愛看的動畫片《寶蓮燈》，里面的主人公不就叫沉香嗎？沉香劈山救母美名揚……

只是，眼前的東西確實太貴了，蔚小壯逛兩圈，檀木飾品還行，可那貌不驚人的沉香，標價動輒五位數(shù)以上，最便宜的都要一千多。

“半價？開玩笑吧，沉香可不是大路貨，就像人，‘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所以有句行話，叫聞香識人！”老板樣的八字胡男人一改職業(yè)性語調(diào)，慢篤篤，目光開始略略漂移。

蔚小壯眨眨眼，笑漾雙頰，“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您是大老板，讓讓小利，薄利多銷嘛！”

“飛入尋常百姓家，好??！”八字胡男人雙目如炬，直視蔚小壯，“只是，常?！冶緦⑿南蛎髟?，奈何明月照溝渠’呀！今天全場八八折，佳節(jié)特惠價，就三天哦！”他伸出三根指頭，晃動，“節(jié)后立刻恢復(fù)原價。您看中哪件？”

“上面有只蟬的?！蔽敌阎钢傅鯄媽９?。

“哦，那叫‘一鳴驚人’，送孩子最好，寓意前程遠大?！?/p>

那樹蟬鼓眼斂翅，清香微播，兒子肯定喜歡，他的生日快到了，這是件好禮物。但標價兩千八百元，太咬手了，若半價，咬咬牙還能考慮。

八字胡男人沒給蔚小壯咬牙機會，說：“沉香身價如此，確實不能再低了。要不您瞧瞧檀木的？檀木可以給您折上折，再打個八折，頂級待遇，怎么樣？”對方一臉真誠。

蔚小壯抬腿就走。

“歡迎下次光臨！”自動感應(yīng)門鈴嚇蔚小壯一跳，這么貴，還哪有下次！

羅成和兒子該到了。

⊙ 勞爾·杜飛 作品1

本期插圖作者?/?【法國】勞爾·杜飛

法國畫家，擅長風景和靜物畫。早期作品先后受印象派和立體派影響，終以野獸派的作品著名。其作品色彩艷麗，裝飾性強，在掛毯、壁畫、紡織品和陶瓷設(shè)計中被廣泛采用。

蔚小壯手機因沒電關(guān)機了，無法掌握準確時間，她在公園后門口徘徊，焦慮著。不知為什么，每次站這兒，面對該死的丁字路口，她就容易出汗，不安……每次都是。就像此際，她口干舌燥，目光游移，從對面二馬路瞥向新樓林立的東和平路，又回到二馬路，審視另一側(cè)落毛烏雞般的西和平路。羅成怎么還不到？

蔚小壯想喝水。過街西和平路口有小超市，先解決口渴吧。蔚小壯去西和平路——昔日壯志大本營駐地時，連連回頭，唯恐錯過騎電瓶車的羅成和兒子。

小超市收銀機就在門邊，旁邊臥著電話機、礦泉水。買了水，蔚小壯一腳門里、一腳門外站著，用超市座機撥打羅成手機，兩眼不耽誤地觀察二十米外父子倆必經(jīng)的二馬路。

“嘟——嘟——”通了，沒人接。再撥兩次，“對不起，您所撥打的電話無人接聽，請稍候再撥。”

不撥了。蔚小壯拿起礦泉水出門。

“哎喲——哎喲——”背后傳來呻吟，急行的蔚小壯沒回首，兩眼緊盯前方，羅成騎車速度快，一溜煙就會錯過的，她腳步不停。“哎喲——我的雞……蛋啰——”聲音顫悠、氣短，像是位老人，從西和平一路傳來的。

“個娘賣×的，這鬼路，又是磚頭又是狗屎！你倒像菩薩，一動不動！我為了避你，龍頭別到墻上，后視鏡都剮了！”一個男音殺出，惡躁得很。

“大兄弟，人老了，這腿、腿不中——啊……”回應(yīng)有氣無力。

蔚小壯腦子閃過羅成奶奶的模樣。羅成奶奶六十八歲時摔一跤，腿瘸了，從此蝸牛樣蹣跚，但生活能自理。每逢雙周周末，老人家像老樹開花，煎蒸煮炸，忙出滿桌菜，等待兒孫團聚。

“咳……咳，哎喲——咳咳……”老人費力地咳嗽，呻吟著，仿佛小蟲子在頑石底下艱難掙扎、拱進。蔚小壯握緊礦泉水瓶，驀地掉頭，一溜小跑。

污水橫流的西和平一路上，一兜雞蛋摔得四處開花，蛋黃流到水泥路面開裂處的草叢里，黃黃綠綠。一位婆婆四仰八叉倒在路上，白塑料袋里的豆腐和她一樣落地了，齜牙咧嘴，難以收拾。兩米外，穿黑夾克的老男人騎在電瓶車上，扭回上半身：“你哪怕挪一步，半步，就不會撞上！活見鬼，拜堂聽見烏鴉叫——倒霉透了！”聽見巷口動靜，肇事者瞥見風一樣卷來的蔚小壯，慢騰騰地將下半身挪下車。

“阿姨，您能站起來嗎？要不要緊？”蔚小壯蹲下，問婆婆。

老人盯著蔚小壯，半晌，表情從認為有熟人來的振奮變得一時茫然，“我是想站起來的——哎喲！”

“搞半天，你倆不認識啊！先把人扶起來，能站起，就沒大問題！我還有正事呢，晦氣！”老男人極不耐煩。

“我聽說，老人倒地后不能瞎扶，要防止二次傷害……”蔚小壯發(fā)表意見沒回頭。

她觀察婆婆，刀刻般的皺紋擠滿方臉，左眉心一顆痦子，薄唇、灰色短發(fā)，表情較痛苦，胖乎乎的身子倒沒見血。

蔚小壯的出現(xiàn)顯然令傷者安心，婆婆支起上半身，喘息片刻，說：“我去東和平路菜場買菜，喏，買了雞蛋、豆腐，那里的菜多，雞蛋也新鮮，咝——比超市便宜……回來時，碰上這個洋師傅，我進巷，他也進巷，哎喲——不曉得怎的，就這樣了！”

一口氣講這么多，還有條有理，看來問題不是很嚴重。但婆婆始終站不起來，有可能腿骨受損什么的，像羅成奶奶那樣。

“打120吧，要打120！”蔚小壯建議，卻無人答話。轉(zhuǎn)首她才發(fā)現(xiàn)，剛才那輛藍色舊電瓶車，包括穿黑夾克的老男人，齊齊消失，如一場白日夢。肇事者竟趁老少兩個女人搭話，腳底抹油，溜了！

蔚小壯腦袋“嗡”地變大……她“噌”地站起，被眉心藏珠的婆婆一把抓住：“閨女，我清楚你不是撞我的人，但撞人的畜孽跑了，你不能走啊，你要負責，因為你放跑了他！哎喲——”

水沉

被撞的婆婆姓余。X片檢查顯示，其“左側(cè)股骨頭可見斜形骨折”，醫(yī)生建議：進行人工髖關(guān)節(jié)置換術(shù)。手術(shù)費、檢查費、住院費等，共計三萬六千元，須先預(yù)繳。

“閨女，這錢你要幫忙墊付。等找到了撞人的畜孽，要他賠償醫(yī)療費，到時我們一分不少地還給你，你就當做善事吧！”余婆婆說話有力，雙目灼灼，完全不像受過傷。

“媽，您只管休息，別的不用操心！”余婆婆的兒子，一個叫李純的瘦男人接過話。他斜背帆布肩包，洗得發(fā)白的翻蓋在屁股上一搭一搭；接完話，瘦男人調(diào)了一杯蜂蜜水，擱在他母親床前，隨即進衛(wèi)生間清洗他母親沾滿蛋黃的衣物。

三人間病房空出一張床來。鄰床陪護家屬是個小年輕，說出門吸煙，半天不見人。小年輕照顧的女病友正沉睡，輸液架上大袋小袋藥水如道道難題，緩流慢消。聽說頭發(fā)花白的鄰床做過膝關(guān)節(jié)手術(shù)，現(xiàn)出現(xiàn)感染，可能需要二次手術(shù)……整天盯著那滴滴答答沒完沒了、花錢如水的細管，怎不叫人心焦！蔚小壯移開目光，對余婆婆斟詞酌句：“阿姨，您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手術(shù)，這三天還要應(yīng)付各種術(shù)前檢查，所以不能太勞神哦！其他的事，有您兒子在，他和我談。對了，我不知道飲食禁忌，只買了一點牛奶、水果來看您，還有老字號‘孟桃枝’月餅，是最俏的五仁餡！”蔚小壯咽回“節(jié)日快樂”。今天中秋節(jié)，可老人躺在醫(yī)院，撞她的人不負責任，逃之夭夭，這節(jié)過的——幾家歡樂幾家愁??！

無論如何，此時此地，同傷者討論或爭論醫(yī)療費問題，欠妥！蔚小壯忖度著，一回頭，發(fā)現(xiàn)鄰床醒了，正睜著發(fā)黃眼珠，瞅她，又瞧瞧余婆婆，目光里縷縷同情。

究竟扶不扶倒地老人？這個問題屬社會熱點，更是時代病相。百病源于心，蔚小壯拒絕復(fù)雜。舉手之勞，助人為樂，沒錯！中途放棄等待羅成父子，去幫助被撞的陌生老人，蔚小壯很心安。問題是：最后，她會不會因此成為冤大頭，被受害人指為肇事者？……

雖然余婆婆當時就說了“你不是撞我的人”，可蔚小壯還是越想越憂心。

當時，發(fā)現(xiàn)肇事者溜了，她起身欲追，卻被余婆婆揪住不放。事實上，兩條腿如何能追上肇事逃逸者的滾滾車輪呢？且不說速度，就說地形吧：作為當年上市黑馬、嶒城商界老大壯志集團大本營駐地，西和平路一帶是有名的城中城，壯志醫(yī)院、壯志信用社、壯志幼兒園、壯志批發(fā)市場人民調(diào)解委員會，甚至壯志法庭，曾亂花迷眼、無一不備。但逝者如斯夫！二〇〇一年夏，壯志集團破產(chǎn)了，一棟棟辦公樓化身電線亂拉、垃圾成堆的宿舍，里面住著罵罵咧咧的下崗職工；機器轟鳴的車間變成了私人汽修廠、汽車美容店，斑駁滄桑的“安全第一，質(zhì)量優(yōu)先”墻標猶存壯志，俯視進進出出所有問題車輛；至于占地闊綽、昔日享譽全城的室外燈光籃球場，則淪為快遞公司中轉(zhuǎn)站，如山的包裹、紙箱在三分線上吶喊“加油加油！”……年久失修的西和平一路，仿佛那便秘者的第一截排便，在夾縫里求出路，而溝通之本卻從未喪失：它聯(lián)手難兄難弟西和平二路、三路、四路、五路、六路，同城區(qū)主干道、支道秘徑通幽，榮辱與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最后形成四通八達的蜘蛛網(wǎng)，莫說躲進個把人，就是藏一個車隊，都極有可能！上哪兒去逮那黑良心的、溜之大吉的肇事逃逸者呢？

蔚小壯手機沒電了，無法打110，也不能打120，至于過路者，鬼影子都不見一個！……最后，是西和平一路盡頭的違建戶開門了，出來一個小男孩，邊走邊玩噴水槍，突然驚見怪事——像救人又像打架，他捧著槍往回跑……很快家長出來了，幫忙報警。

“這一片兒目前沒裝攝像頭，地形又這么復(fù)雜，”做筆錄的110警察頭也不抬，聲音像平板，“估計很難破案！”

蔚小壯心頭一蕩，怎能這么說呢？若只依賴現(xiàn)場攝像來破案，人人都能做警察了，要你們干嗎？

……

余婆婆送醫(yī)院不到四十分鐘，李純趕來了。

部分檢查結(jié)果須等次日才知道。傷情評估待定，治療方案不清楚。

當晚蔚小壯離開醫(yī)院時，余婆婆母子倆都沒提醫(yī)療費的事。不提，不代表沒人想。尤其蔚小壯。自從被余婆婆死死揪住，她心里就七上八下、忐忑不安，她想起小時候聽過的一句話：麻雀進了瞎貓口——不死也要脫身毛！

必須想辦法證明，自己不是老鼠，而是一只麻雀?。》峭低得佬袆游?，而是自由自在、凌空飛翔的精靈，藍天下驕傲的風之子！

迎月節(jié)那天從醫(yī)院出來時，新聞聯(lián)播結(jié)束，焦點訪談?wù)_始。蔚小壯暫脫尷尬旋渦，呼吸清涼無忌的夜風，抬首，見玉盤當空，銀輝靜灑……那是體察人間、看透一切的慧眼啊，長空坦蕩無私的心。

蔚小壯無心看月。徑直打的士去人民公園，直奔公園后門的室內(nèi)展寶地。

找沉香檀木展老板。

店子已關(guān)門。蔚小壯翻手包，幾小時前離開時，那八字胡男人曾給她一張名片，是從柜臺名片盒里隨手抽出的。

找到了。趙一得，“得香社”總經(jīng)理，專營沉香、檀木、桃木等原創(chuàng)工藝品，反面有其白描頭像，挺生動。

蔚小壯撥了陌生號碼，通了。對方爽快，答應(yīng)這位聲音柔和的女顧客月夜相邀，出來喝杯清茶。

他就住在公園附近。

兩人去東和平路新建的茶城。趙一得挑的茶館，說是朋友開的。

待坐定，古箏幽幽，若嘆息，又似雨打芭蕉林。玲瓏茶室書法屏風后，金釵搖鳳的唐裝女子婀娜而出，擺茶具，燙壺溫杯，投茶、洗茶、高沖，一招一式，無不養(yǎng)眼。

蔚小壯接過品茗小杯，輕啜清香。

“這樣喝會更香：看，用左手托杯，右手拇指、中指夾杯沿，翹起蘭花指！”趙一得逸興滿懷。

蔚小壯認真學，眼睛瞅著對方從示范的雙手變回單手飲茶。

“噢，我是男人，無須蘭花指，我這手勢叫‘三龍護鼎’！”趙一得眉飛色舞，侃侃而談，“聞香后再觀色品茗，這品茗也有講究，分三口，從舌尖到舌面，再到舌根……”

“我不懂茶。但我知道嶒城產(chǎn)茶，茶圣陸羽曾慕名而來嘛……慢節(jié)奏的古代，有多少令今人向往的情趣??！比如茶事茶道，‘寒夜客來茶當酒’，‘賭書消得潑茶香’，‘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趙總精于此道，想必是本地人吧？可聽口音，又不太像哦！”蔚小壯搜腸刮肚。

“好個‘賭書消得潑茶香’！我祖籍山西，娶了本地人，是嶒城女婿嘛！”

“原來愛屋及烏！趙總藝術(shù)修養(yǎng)這么好，良緣長伴。嶒城歷史悠久，向來出美女，尊夫人一定蕙質(zhì)蘭心！”

“謝謝！她確實優(yōu)秀，鳳棲梧桐，也算一位壯志英雄……哦，壯志集團，你聽說過吧？”

“那當然，我就是壯志人！”蔚小壯放下品茗杯，音調(diào)陡升。

原來，趙一得的老婆是劉嵐香，原壯志集團著名“鐵嘴”，人事教育處的劉副處長！

蔚小壯頓時興奮，兩眼生光，滔滔說起自己到壯志集團報到的第一天。

那是一九九五年夏日，細雨霏霏，一身蛋青西裝裙的劉副處長同集團副總一起，來看望新分來的數(shù)十名大中專畢業(yè)生。“你們是壯志的現(xiàn)在，更是明天！現(xiàn)在意味著什么？意味著響應(yīng)黨的號召，做‘四有’新人，努力人盡其才、才盡其用，將我們的企業(yè)做強做大！明天代表什么？代表建設(shè)有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事業(yè)的征途上，舍我其誰！代表與時俱進、東方不敗！東方不敗，你們都知道，是金庸小說《笑傲江湖》中的人物，一位高管！……”白蕾絲領(lǐng)口、云髻高綰的劉副處長，令蔚小壯印象深刻。接下來那位禿頂副總發(fā)言，蔚小壯半句都沒聽進去，她一門心思地想看清，激情飽滿、一字一頓的劉副處長穿的是什么鞋，白色？淺咖色？……最后瞧清楚了，是一雙簡潔的墨綠皮鞋，鞋跟鏤朵銀花，極配她的西裝裙，讓全身透出干練、精致。

“我記得那雙鞋，我?guī)退x的，在重慶。三峽工程正式開工的前一年，我們?nèi)タ次咨缴衽?，那時壯志A股上市不久，紅得一塌糊涂啊，像滿山燃燒的三峽紅葉！……壯志辦慶功犒賞會，組織中層干部、勞模標兵去旅游，包了整整一艘游輪！可帶家屬，我也去了?！壁w一得笑瞇瞇插話。

耳畔古箏驀地弦急，《十面埋伏》乍起，一派末日激昂、刀光劍影。蔚小壯的腦子自三峽穿越古三國，霎時垓下楚歌，烏江秋風……她繪聲繪色地說起多年前的那次領(lǐng)獎經(jīng)歷。

那是壯志集團破產(chǎn)前最后一屆職工技能比賽。蔚小壯也參加了，榮獲微機操作項目二等獎，有一百五十元獎金。時值世紀末的春天，國企正要死不活，每月工資就像老年人便秘，常常隱而不發(fā)憋死人！有壯志家屬伙同新分來不久的高校畢業(yè)生，去食堂倉庫偷米、偷食用油……領(lǐng)導(dǎo)們搖頭嘆息，叮囑“家丑不可外揚”——尤其是對外面的記者。此時此刻居然能辦這樣招搖的活動，還發(fā)獎金，簡直天方夜譚！蔚小壯感覺天降餡餅！年輕的她，被安排談獲獎感想。一上臺，看著黑壓壓人群，慌神了，薄薄一頁紙竟捉不住，兩手抖得“嗦嗦”響?！皠e怕，稿子放講臺上，雙手扶桌，先來個深呼吸，再一句句地讀?！笔莿⒏碧庨L，在背后小聲提醒發(fā)言者，蔚小壯如醍醐灌頂……

“就像您剛剛教我如何品茶，照方抓藥，立竿見影啊，讓我受益無窮！”

“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看來我們真有緣！”趙一得從口袋掏出一樣?xùn)|西，兩手快活地摩挲，“你們那次比賽，我知道，嵐香——哦，你們的劉副處長，回家對我提過，壯志當時貸到一筆款，上面同意她和同道力推的點子：切出一塊兒，舉辦中斷數(shù)年的傳統(tǒng)賽事，一是鼓勵人才、提振士氣；二是為爭取B股上市，打造人才與創(chuàng)新能力厚積薄發(fā)的聲勢！”

“都要垮了，還B股！”

“你看看，畫地為牢的思想，濤聲依舊??！要知道，醉翁之意不在酒！既然壯志A股萎靡不振，那就爭取B股上市——吸引境外投資，重振雄風，這想法擱現(xiàn)在都不過時啊，這叫創(chuàng)意，在當年很是大膽！”趙一得手里的玩意盤得歡，話也有氣勢，“要想咸魚翻身，當然得大刀闊斧，推陳出新！”

“可那時我們連工資都發(fā)不出來！”

“造夢代價！”八字胡男人收攏五指，語調(diào)倏地一沉，“只可惜，出師未捷身先死……”他戛然而止。然后“三龍護鼎”，慢慢品茶。蔚小壯看得分明，趙一得隨手放桌上的把件是塊小黃木，疙疙瘩瘩、油汪汪，是沉香吧，為何聞不到香味呢？

往事已矣。四周音樂淙淙，若流泉嗚咽。續(xù)第四杯茶時，蔚小壯言歸正傳：想請趙一得做證人，間接證明傍晚發(fā)生在西和平一路的肇事逃逸案，自己不是卑劣的老鼠，而是無辜麻雀。

“沒問題，證明你是嘰嘰喳喳的麻雀！包括我的店員小楊，都可以做證，如實說明今天下午那段時間，你就在我店里，是一個人看展品，沒任何同伙……我們還可表態(tài)，關(guān)于此案，我們相信你的言行是凡人善舉，一杯正氣茶！”

“萬一，我就是那肇事逃逸者的同伙呢？”蔚小壯笑靨如花。

“哈哈！”趙一得也笑，“沒有萬一！現(xiàn)在的人，能坐下來，好好喝杯清茶，就不錯了。你很有耐心，也有靜氣，到最后才提正事。你做不出流氓渣滓之事！”想了想，他補一句，“后面有什么困難，你可隨時找我。愿聽佳人相召！”

不由分說，趙一得結(jié)了賬。

請趙一得出面做證的那晚，蔚小壯還想去西和平路上的小超市找當班收銀員、售貨員，證明自己當時買過水、打過電話，身邊沒有什么同伙。但看看時間，晚上九點半過了，超市早下班了。

回到棲身旅館，沖個澡，蔚小壯電話咨詢一位律師朋友。

其實也談不上朋友，蔚小壯只見過其人兩次。第一次是飯局上，公司老板裘總介紹的。裘總說這位周律師是他的老戰(zhàn)友，他們曾一起戰(zhàn)斗于著名國企騰飛機械設(shè)備集團，一個在黨委宣傳部，一個在紀檢監(jiān)察處，后來這家省屬老國企改制，被外資企業(yè)控股，兩人就先后都出來了。

周律師沒嫌蔚小壯唐突來電，指導(dǎo)：這種案子要你出醫(yī)療費，很簡單，請傷者拿出證據(jù)來，證明三種關(guān)系之一，你和肇事者是親屬、同事或者團伙，若無法舉證，你完全不用理這茬。言畢，周律師感慨：“現(xiàn)在好人難做??！這世道有時就像一鍋粥，攪不清楚，就像過去我們所經(jīng)歷的，本來朝九晚五上班，踏踏實實干國企，在社會主義陽光下捧著工人階級鐵飯碗，好不神氣！可最后呢？像氣泡，單位說破就破了，賤賣的賣了，媚外的歸外企……”蔚小壯附和：“剪不斷理還亂??！”她著急對方扯太遠，終于，周律師繞回來：“留下多少法律無法解決的問題！所以說，強調(diào)依法治國，建設(shè)法治社會，絕對是英明、正確的！比如一言難盡的扶老問題。在英美法系國家，有個‘好撒瑪利亞人法則’，就是通過立法保護見義勇為和施救者，懲惡揚善。當然，它有西方宗教背景；而我國缺乏這種宗教傳統(tǒng)，更沒有類似法則，所以好人反遭栽贓陷害屢見不鮮啊，這既打擊了社會良知，也造成行善者必須考慮可能付出的法律代價！”

“是啊是??！所以這么晚了，我還打擾您……”蔚小壯趕緊接上，說還找了一位熱心證人，能證明事發(fā)前她是一個人活動，根本沒同伙。周律師“哈哈”大笑，“那些都沒用！不具備法律效力！對于無良耍賴之徒，你就照我說的辦，沒錯！”

原定和兒子過中秋節(jié)的計劃完全被打亂。吃畢早餐，蔚小壯趕去醫(yī)院，等余婆婆的事落定了，再和羅成聯(lián)系吧，她想……

是非天降，真是一塊燙手山芋！經(jīng)過兩天接觸，蔚小壯對毛芋頭有數(shù)了。原來，余婆婆是壯志集團的家屬，老伴很早離世，她與下崗多年、到處打短工的兒子相依為命。

“自打二〇〇一年壯志集團垮了，我兒子就沒個好安生！他是技術(shù)工人，能干，他上班的那二分廠后來不是賣給浙江老板了嗎？才兩年，老板走了，先是將廠里家什一樣樣賣掉，然后賣地，賺大錢??！剛開始，電視上宣傳這老板多么多么厲害，在北京和大領(lǐng)導(dǎo)握手，能為多少多少人解決工作，吹得像神仙！結(jié)果呢？蝦子釣鯉魚，人家就是來嶒城撿便宜，發(fā)財?shù)模　?/p>

陳芝麻爛谷子，余婆婆知道的挺多。

蔚小壯側(cè)耳恭聽。她當然清楚，骨干實體壯志二分廠原本效益不錯，是當時壯志集團僅有的三塊良性資產(chǎn)之一。老人沒說錯，那浙江老板是來嶒城撿便宜的，系“吐痰論”實證。所謂吐痰論，這個大詞兒，蔚小壯是從她現(xiàn)在的頂頭上司裘總那里聽來的。那時她才到省城入職不久，聽裘總對訪客高談闊論：“上世紀九十年代，主流經(jīng)濟學家有個比喻：國企就像一只飯碗，碗干凈誰都想要，如何搶到手呢？吐痰，往里面吐痰！就說它設(shè)備落后、工藝粗糙、市場萎縮、前景暗淡，說它退休工人多、歷史包袱重等等，不管有的沒的，得把它活活吐臟！等吐臟了，大家都嫌棄這只碗，誰都不想要，機會來了，你大可乘勢而上，將它據(jù)為己有！”當一身白皙肥肉、不長胡子的裘總舌燦蓮花時，蔚小壯驚奇發(fā)現(xiàn)：眼前辦公室變成了池塘，池塘里有水，汩汩流動著，乳白、輕柔的水汽擁堵四處，朦朧中，有清脆的蛙鳴帶家鄉(xiāng)音調(diào)，壓過窗外急躁剎車聲、喇叭聲，一朵白荷旁若無人，盛開于水中央，它越開越大、越開越大，花瓣上水珠晶瑩剔透，最后開成裘總那張眼睛微瞇、汗氣蒸騰的胖臉！

“吐痰論”精辟如斯，令蔚小壯過耳不忘。誰說不是呢？世紀之交那些大鱷宵小們，就是這么乘著自上而下的國企改革狂瀾，沆瀣一氣，堂屋里打酒廚房賣——便宜不出外，就這樣掩耳盜鈴瓜分國有資產(chǎn)的……若干年后，對于曾經(jīng)以企為家的下崗職工們，包括當年的自己，蔚小壯只想到兩句古詩：“大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可意氣再怎么盡了，賤妾還得聊生?。∮嗥牌艊@息：“可憐我兒，擔心老娘沒人照顧，不肯和別人一起去廣東打工，就守在這窮窩，一直沒個固定工作，收入公一天母一天的，今天賺一點，明天吃喝穿用，手里掐不住錢，難??！如今四十多了還單身，他倒不愁，可皇帝不急太監(jiān)急！”余婆婆一巴掌拍床沿上，大概扯動傷處了，“咝咝”地倒吸氣，“啊喲——我哪里是太監(jiān)！我是他娘，急死他老娘哦！”

“阿姨，慢慢說，您慢慢說。”蔚小壯趕緊起身，端起李純準備的蜂蜜水，遞上。

如同交換情報，余婆婆很快細細回問，打探蔚小壯的大概情況：也是壯志集團出身，離異，目前在省城做事，有個兒子歸男方。

“哐啷哐啷”，門口進來小推車，護士給鄰床沖洗傷口、換藥，給余婆婆量體溫，最后看著蔚小壯：“十二床病人，后天上午九點手術(shù)，家屬要早點交手術(shù)費，不然手術(shù)取消，后果自負?！蹦钦Z氣像擦過酒精球。

“好的，好的?！蔽敌押龖?yīng)著。

“放心，你放心，一定提前交費，提前！”余婆婆大聲強調(diào)，目送護士和小推車出門。

病房一時安靜，難得沉默。

李純從衛(wèi)生間出來了。他放下盆里衣服，從床底拖出一只破拉桿箱，打開，摸得幾個白鐵絲衣架，自制的那種。隨即他扯過背后肩包，抽出一把尖嘴鉗，三下五除二，拆掉一個衣架，像捋柳條樣捋直；然后尖嘴鉗左右飛舞，將端直鐵絲擰出一個個吐圈兒小結(jié)節(jié)，仿佛早春柳樹芽。鐵絲末梢回鉤過來，如風吹彎。破箱再次打開，男主人捧出一家什，黑乎乎的，似保溫杯，不知他動了哪兒，那保溫杯“啪”地彈開，里面竟似工廠常用的游標卡尺；李純將它往三樓窗臺一搭，那形同外測量爪的兩爪便緊卡窗臺，他稍加固定，再往窗外扯出保溫杯蓋里藏的寸長水平尺，兩指掃去，水平尺頂端竟生出米粒般的倒刺。高潮來臨：李純將先前備好的鐵絲柳條往水平尺上一掛，再將洗凈的余婆婆大小衣物穿上衣架，依次鉤入柳樹芽，一串濕衣便無拘無束，風擺楊柳般晾在燦燦秋陽中。

“大姐，你兒子真不錯！我昨天說，這惠民醫(yī)院好是好，就是住在三樓，晾曬衣物不方便……他今天就解決了，把我老眼都看花了！”腿腫得像腰的鄰床病人睡醒，目睹新鮮曬衣秀，嘖嘖有聲。

“小把戲，還能當飯吃？他就愛盤這些，公雞下蛋、母雞打鳴，整天異想天開！有空還不如出去找點正經(jīng)事做，哪個女伢喜歡這樣的巧人！”余婆婆數(shù)落。

“百善孝為先！你看我的兒子，整天除了玩游戲，屁股根本坐不??！他要是有你兒子一半懂事、能干，我就知足了！”

“你兒子還小，沒定性！可不能學我家的，那是叫皇上看泥田——陷人的坑??！”余婆婆說著鎖起眉，口里直喚，“女兒，女兒！”

蔚小壯回過神來：“阿姨，您叫我嗎？”

“是啊，女兒，你看……這墊付醫(yī)療費的事——”

“媽，不是說好了，不用您操心嗎！”李純的不滿沒說完，手機響起了布谷鳥鈴聲，“阿公阿婆，割麥插禾，阿公阿婆，割麥插禾”——“是我姐來的電話?！彼緡佒?，接了電話。

電話那頭嗓門高，聲音尖厲，近在咫尺的蔚小壯隱約耳聞：“就該找那女的出醫(yī)療費！”“那女的和撞咱媽的人，肯定是一伙的！”“千萬莫放過她！”……余婆婆可能也聽見了，臉上露出又埋怨又欣慰的笑容，對兒子道：“你姐人在新疆那么遠，這兩年都沒回娘家，也不知她和你姐夫過得怎樣？……是你告訴她，我要做手術(shù)的吧？”

李純沒顧上答話，只對著手機“嗯、哦”，看不出任何表情。

⊙ 勞爾·杜飛 作品2

余婆婆終于侃累了，躺下，發(fā)出輕鼾。蔚小壯和李純起身，不約而同地離開醫(yī)院。

兩人穿過一條街，繞一個大轉(zhuǎn)盤，走在通往城北開發(fā)區(qū)的馬路上。這兒人車不多，寬闊路面剛鋪過瀝青，有股恰能接受的臭味。兩旁綠化樹高大整齊，青碧間或紅黃的樟葉旁若無人飄落，棲在軟膩路面上，偶爾夾一兩片肥厚壯碩者，那是廣玉蘭葉子，像誰柔情蜜意迷蒙時吐出的海誓山盟。蔚小壯腳步很輕，這條人行道素被稱為“全市最美林蔭道”，馬路內(nèi)側(cè)擠滿豐饒的迎春、紫荊、玫瑰，與外側(cè)之高大喬木咫尺相應(yīng)。時不時地，有野鴿子躡足其間，探頭探腦。經(jīng)過一株華蓋如傘的金桂時，蔚小壯不禁駐足：只見片片落紅圍住發(fā)旺的樹腳，直徑達一米，好個自由自在、從容不迫葬花地啊！秋風拂來，滿耳簌簌，眼前繁花搖曳如夢，卻沒見哪朵飄然離枝，它們是相約靜好，一夜積聚成冢的嗎？生長和飄逝，竟這般心心相印，安詳如畫……蔚小壯戀戀離去，又腳步匆匆——她擔心旁邊的油樟落下黑籽，砸中自己，然后“啪啪”爆開，將身上白風衣染得斑斑點點。大自然的惡作劇，雖小小的，卻也會令人煩惱莫名呢！可是，這意外不也算一種交流嗎？它至少提示你，有成熟之果可茲利用啦，比如用陰干的樟樹籽填做枕芯，香香促進睡眠；炒牛肉時加點樟樹籽油，開胃又消食。

背著舊帆布肩包的李純，在前面像粒新鮮樟樹籽，突突滾動。蔚小壯一陣小跑，說：“喂，你能走慢一點嗎？”

瘦男人回頭看女人一眼，慢下腳步。

“你剛才晾衣服的神器，像保溫杯，叫什么？”

“保溫杯?！?/p>

“它還有別的用途嗎？”

“測量、打孔、裁紙?！?/p>

蟻沉

就在那條剛鋪過瀝青、臭味未消的馬路上，蔚小壯答應(yīng)李純：她湊一萬五千元，李純自己拿余下部分；余婆婆的三萬六千元醫(yī)療費，就這樣有著落了。

“等我賺錢了，馬上還你。估計一年左右吧……最遲一年半！”李純承諾，架在國字臉上的黑框眼鏡也很認真，像路邊審慎機警的野鴿子。

他不提“墊付”二字，他說的是借款，向蔚小壯借款。

一萬五千元，蔚小壯拿不出來，目下她頂多能湊四五千。她剛在省城交了二環(huán)線外的新房首付款，十多萬呢。

蔚小壯打電話給羅成。今天是中秋節(jié)，無論如何她要見見兒子。

本來應(yīng)該先說兒子的，可不知怎的，話一出口，卻直奔主題：“我回來了。昨天下午，我在人民公園后門口，準備接兒子，結(jié)果遇到一點事……”

“哦?！?/p>

蔚小壯就簡單說了余婆婆被撞之事?！皢栴}是肇事者跑了，傷者年齡大，一把抓住我，要我負放跑肇事者的責任！真是跳進黃河洗不清啊，我是過路人，去幫忙的！”畢竟做過夫妻，蔚小壯不由自主地傾訴委屈，立刻覺不妥，打住，“但換位思考，換作傷者是我，也會想：這幫忙的和撞人的，是不是一伙兒？所以余婆婆想要我墊付醫(yī)療費……”到底進入敘述情境，蔚小壯后面越說越碎，“特別是余婆婆女兒，人在新疆，嗓門那么大，將好心當成驢肝肺，在電話里蠻不講理地瞎胡嚷！余婆婆兒子倒不錯，以前也是壯志的工人，他沒說混賬話，只是提出家里經(jīng)濟困難，希望我借點錢救急?！?/p>

蔚小壯的意思很明確，她需要錢，馬上。她在羅成那里有筆錢。當初離婚時，蔚小壯凈身出戶，兒子、房子、存款等一抹籠統(tǒng)全歸羅成，她只求早點脫身——除了不脫離對兒子的愛。兩人在離婚協(xié)議書上簽字時，羅成像人猿泰山，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原來是偉大人類，他主動提出，給數(shù)年窩在家里、專職相夫教子的蔚小壯一萬元生活費，以展現(xiàn)他作為男人胸懷有大海之氣度，作為國企管理干部、先進工作者的高大形象。但這一萬元，羅成從沒兌現(xiàn)過，蔚小壯也沒主動要過。

“住院有醫(yī)保?！绷_成開口了。

“那也得先交錢后住院啊，你還能犟過醫(yī)院？再說，醫(yī)保又不是百分百報銷！他們那種情況——”說到此蔚小壯吸一口長氣，必須堵住羅成不想掏錢的潛臺詞！她一口氣倒出想說的話，“余婆婆是半邊戶，聽她兒子說，她的戶口一直在鄉(xiāng)下老家，余婆婆從沒參加過什么新農(nóng)合（即新型農(nóng)村合作醫(yī)療），根本就不重視??！你是工會干事，最清楚，但凡惠民政策，得風氣之先者，往往先受益，按說草根們應(yīng)該爭先恐后地去參與、最大限度地去享受國家醫(yī)保政策；但事實是，即使在城鎮(zhèn)，這種有國家保障的惠民社保，還是沒有百分百的參與率。比如余婆婆兒子，正宗國企青工出身，就長期游離在社保之外……其實我也挺能理解他的，因為我自己就有深刻體會啊！二十年前，壯志集團就大張旗鼓宣傳新政‘國企必須建立職工基本養(yǎng)老保險賬戶’‘以后退休工資不從企業(yè)拿，而是從社保局領(lǐng)’，我們?nèi)敹咃L！因為到九十年代中后期，我們已經(jīng)無法按月、足額地領(lǐng)取工資了，什么‘社?！?，屁！我們眼下都吃不飽！誰愿意從那根本無法保障的可憐工資里，再扣繳各種個人應(yīng)繳部分，去保障那不可預(yù)計的將來呢？大家嘀咕：這國企鐵飯碗，都說沒就沒了，還預(yù)繳啥保費！——若干年后會不會也打水漂？……更關(guān)鍵的是，快破產(chǎn)的壯志集團，哪有余力給廣大職工繳納讓他們在未來受益的社保費呢？所以反映在單位及個人社保臺賬上，是欠繳，永遠欠繳！至于其中細目——職工醫(yī)保，更是神話，虛無縹緲?。∷晕蚁耄嗥牌胖詻]在鄉(xiāng)下參保新農(nóng)合，除了心疼錢，大概也跟她兒子的這種實際境遇、心態(tài)，大有關(guān)系吧？”

長篇大論說完，蔚小壯語速放緩：“時過境遷，現(xiàn)在，我們也終于弄明白了，國家制定的社保政策，果真未雨綢繆，是新型雨傘、遮陽傘啊，它已經(jīng)張開，大起作用！只是，破產(chǎn)國企遺民余婆婆母子就缺了這把傘，所以一遇事，他們就稀里嘩啦！”

電話那頭闃無聲息。

任這邊如何實事求是、入情入理地講，講得唇干舌燥、口吐白沫，羅成就是不吱聲。那種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那種冷眼旁觀如隔玻璃的淡漠、屏絕，又回來了！蔚小壯喉頭發(fā)緊，頭皮發(fā)麻，她咽口唾沫，堅持說：“考慮到余婆婆家庭經(jīng)濟實在不佳，又是壯志家屬，所以我想，幫人幫到底……”

“我就知道，蒼蠅不叮無縫的蛋！”羅成像只蓄勢已久的蚱蜢，突然彈跳，“又是陰魂不散的壯志！破產(chǎn)企業(yè)，難怪被淘汰，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個個都蠢頭蠢腦，目光短淺！還想敲詐勒索，咸魚翻身！我天天經(jīng)過那兒，都懶得朝西和平路看一眼！日出永遠在東方，你偏不舍西邊，去太陽下山的地方看陰暗，瞧稀奇！別人有事，那是別人的事，關(guān)你什么事？我早說過，你是那六個指頭撓癢——永遠多一道兒！天生愛湊熱鬧，是吧？那你自己湊去，沒事找事！不過，我負責任地提醒你：別犯傻，要讓他們徹底斷了打你主意的念頭，休想訛走一分錢！還有，他們困難，我還困難呢！實話告訴你，我買房了，是給兒子的，我現(xiàn)在沒一分閑錢！你不要自己上吊，拉我去墊腳……”

蔚小壯掐了電話。

一股久違的心火“騰騰”涌升，憑什么再受這個男人的氣？大過節(jié)的，受他侮辱、晦氣，憑什么？蔚小壯想再撥回去，手卻沒力了，瞬間視物模糊……她摸摸臉，沒淚水。

幸虧離婚了！秋日里的女人邁開大步，像株離土紅楓，颯颯然，另植他處。

蔚小壯想到的第二個人是公司老板，裘總。

大多數(shù)情況下，蔚小壯不想麻煩裘總。具體說，她不想欠這個胖男人什么。比如一棟新房暫住權(quán)，一輛二手車；但不拒絕他從巴黎帶回的女包，從香港買的衣物，包括捎自汽水巷的“老林頭鍋盔”。

蔚小壯第一次見到裘總，就是在汽水巷。汽水巷，顧名思義，生產(chǎn)汽水的地方。那里確實有過這么一個廠，生產(chǎn)的汽水專供“一五”計劃期間建廠的老牌國企——省屬機械設(shè)備廠，即后來的騰飛集團。當時冒泡的東西好喝又好玩，還解暑，周邊市民也買；久而久之，省城東郊原名“染房巷”的地方就變成“汽水巷”了。三年前冬天，蔚小壯轉(zhuǎn)三次公交，一路打問，才找到有些偏僻的汽水巷四十八號。那時，她剛離婚，從嶒城直奔省城，決意找工作，開始全新生活。省城，是蔚小壯當年上大學的地方，夢想起航處；但夢想很豐滿，現(xiàn)實卻骨感，待她重來時，斯地已非好光景。從大的坐標說，二〇〇八年的金融危機陰影猶在，年輕大學生找工作都困難重重，何況剛結(jié)束家庭主婦生活的她呢？從小角度分析，春節(jié)后才是用人需求旺季，招聘會將一個連一個，這歲末冬天，哪有好工作機會呢？蔚小壯卻不想等，一天都不愿意，過完年她就三十七歲了，等到春天求職機會百花齊放，但那也意味著人頭攢動人才濟濟，競爭更酷烈?。驯щ[隱希望的蔚小壯是在老同學介紹下，尋到這一帶的。同學說：“有家小公司要人，是那種雞肋工作，工資不高、工作強度較大，不過，附近有條巷子蠻有味，里頭有家賣鍋盔的，噢喲！牛肉鍋盔、梅菜鍋盔、芝麻紅糖鍋盔、全家福大鍋盔……”蔚小壯感覺同學的口水都要從電話里流出來。

小公司負責人沒來，蔚小壯在蕭索的門臉處撲個空。還有“老林頭鍋盔”呢，她打起精神，摸到老同學盛贊的好去處。

那店面不起眼，門口擺兩個齊腰炭火爐，兼賣豆?jié){、粥，里面設(shè)四五張小桌，外面排起長長隊伍。蔚小壯站進隊尾時九點半，她發(fā)現(xiàn)拿到鍋盔的人，都匆匆忙忙往一個方向去。有人好奇，大聲問：“老李，著急忙慌的，救災(zāi)??？”

“你不知道？騰飛北一區(qū)拆遷，有人在鬧啊，看看去！”

“都鬧幾回了，這次人多嗎？”

“怎么不多？我剛過來時，把路都堵了，還打兩條大標語！政府也來人了，來不少穿制服的，一個個雙手反剪站著，像鍋盔，整整齊齊地貼里面烤呢！”

“莫烤煳了！”坐在外側(cè)小桌的胖男人邊嚼邊嘟囔，別過頭問，“標語上寫的啥？”

“喲，裘部長，您親自來這兒吃鍋盔？這東西好啊，和騰飛一樣，只要嘗過味兒，念念不忘！……這標語嘛，和您當家時可不一樣，一條寫著‘下崗職工要生存！’另一條嘛——哦，想起來了，‘不要再忽悠工人階級！’”

“工人階級是我國的領(lǐng)導(dǎo)階級！”“喲嗬，談階級?。〗幽囊患壞?？是正級，負級？”……排隊者像一鍋煮開的粥，沸沸揚揚，此起彼伏?！安疬w戶嘛，要么拿補償款，要么住還建房，自己談去，有必要搞這么大的動靜？像星球大戰(zhàn)！”一位戴耳塞的卷發(fā)男彈出煙頭，不無譏誚。旁邊老頭不樂意了，說：“小伙子，你這是青蛙跳水——撲通（不懂）?。◎v飛北一區(qū)住的都是騰飛老職工，騰飛集團被老外收購后，遷到開發(fā)區(qū)，原來說老外要投資擴建、辦新廠，不會有職工下崗；你看看現(xiàn)在，不僅新廠沒建，還讓老廠的人一批批下崗，其中不少是有二三十年工齡的，他們的青春已獻給國家，如今年齡大、文化低，上有老下有小的，推出去都不好找工作，怎么可能不鬧？”“就是就是，騰飛北一區(qū)的下崗職工最多，我剛搬到他們后面住，一下子沒安全感啰！”……

嘰嘰喳喳中，有食客起身離開，蔚小壯眼疾手快，“啪”甩出手里資料袋，占位子，砸到鄰座胖男人的肥腿！對方正鼓腮喝粥，偏頭沖她一笑，順手幫忙將資料袋擺正。

終于坐下，蔚小壯發(fā)現(xiàn)胖男人面前擺了五張鍋盔，鞋墊樣高高摞起。

“事已至此，既來之則安之。拆遷后，要興建大型商業(yè)文化中心，既能提高居民生活質(zhì)量，又能增加大家的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機會，不是更好嗎？尋釁就鬧，損人不利己??！”胖男人搖頭。蔚小壯看看左右，和我說話嗎？她兩手來回倒騰著剛出爐的美食，實在是燙啊！沒法下嘴，她禮貌地對發(fā)表意見的鄰座保持唇角微笑。

“老廠搬走了，地皮不能閑置。這地段也是開發(fā)了麒麟河綠化生活區(qū)后，價格才起來的！現(xiàn)在開發(fā)，正當其時！”胖男人掀下一張鍋盔，狠咬一口，“水漲船高，他們拿的拆遷補償款也很可觀啊！所以都要感謝麒麟河，總想著去做無用功，低端功，幼稚！”

蔚小壯終于嘗到這皮薄酥脆、甜中帶咸的美食，滿嘴濃濃小麥香氣……她歡快咀嚼，隨口而應(yīng)：“‘欲裁春衣惜素色，麒麟河邊浣輕紗’，不就是說這染房巷里的古代染房，都開在麒麟河邊嘛！只是后來，染房巷變成了汽水巷，麒麟河也變成地下河啦！”十幾年前，蔚小壯在省城上大學時，的確見過漚出臭味、渾濁的麒麟河下游，到她畢業(yè)時，那蜿蜒數(shù)里的麒麟河下游市內(nèi)段，就難覓真容了。

“現(xiàn)在講科學發(fā)展觀！有工業(yè)污染的老廠都遷到開發(fā)區(qū)，早年修涵洞變身的地下河恢復(fù)明河，沿路清淤種樹，恢復(fù)生態(tài)，麒麟河綠化生活區(qū)的保護性開發(fā)確實是樣板??！連帶著騰飛北一區(qū)的開發(fā)，也熱起來！”

“您是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聰明！世事如棋局局新！”胖男人停止進攻鍋盔，瞇起雙眼，打量蔚小壯，“你在找工作？”

“呃，是??！”蔚小壯停頓兩秒，反應(yīng)過來，是她的透明資料袋泄密了——“個人簡歷”幾個字醒目招搖呢。

“以前干過什么？”

“在國企做過文秘、宣傳、行政，后來單位破產(chǎn)，也去私企干過，大致也是這些?！?/p>

“哪家國企？”胖男人伸手取第二張鍋盔。

“壯志集團?！?/p>

“嘿嘿，上市公司??！”碩大鍋盔在胖男人嘴里節(jié)節(jié)敗退，饕餮者拋出的言辭都帶幾分入侵、目中無人，“我買過你們的股票，到現(xiàn)在都砸手里……那真叫：唐山的火車——倒煤（霉）呀！……不過，說到底，我們是難兄難弟。當年改革陣痛期的那些國企，今天放在顯微鏡下比較，也挺有意思的。比如我們的騰飛和你們的壯志，就大有區(qū)別：我們專業(yè)性強，從不輕舉妄動，像大型肉食動物，你們呢則像雜食動物，大小通吃，不管香臭什么都來一口；我們是省屬國企，你們是嶒城國企，從規(guī)模上講我們比你們大，影響也比你們大，所謂人多難管、眾口難調(diào)啊，但在管理方面必須承認：我們確實比你們強、比你們正規(guī)；再說上市融資，騰飛、壯志各有所長，都可謂佼佼者，只不過你們發(fā)行人民幣普通股，我們發(fā)行B股，吸引境外投資……不同的路數(shù)、軌跡，最終形成彼此互證、同中有異的長長改革底片，令人回味無窮的歷史標本啊！”

“我只知道，你們最后被外企控股了，受老外擺布！”蔚小壯要了一杯豆?jié){，插入吸管，“作繭自縛！”她微翕鼻翼，輕丟一句。

“你說什么？”

“殊途同歸！”

“這叫交學費！”

“五十步笑百步！那你們現(xiàn)在發(fā)展得怎樣啊？”蔚小壯含著吸管，繼續(xù)吸得山響，不依不饒的架勢。

“我早就內(nèi)退了。破繭而出，化蝶嘛！”胖男人坐在跟他身軀完全不對稱的小竹椅上，笑得像尊菩薩，“你不是找工作嗎？我們公司正要人，要不，去我們那兒看看？”

試用期三個月，蔚小壯表現(xiàn)不錯，就留在胖男人裘總的公司。

新落腳地就叫“破繭”，不是哪一個人的，而是三個人合伙，專做文化傳媒策劃。不到百人的公司，有三個獨立團隊，蔚小壯跟著裘總團隊，邊熟悉、學習業(yè)務(wù)，邊見事做事。

騰飛北一區(qū)拆遷是為了興建飛龍商業(yè)文化中心，該規(guī)劃有個亮點：創(chuàng)建926工業(yè)文化藝術(shù)中心，就是將遷走后的騰飛老廠遺跡——空間高闊、堆滿破銅爛鐵的926車間，改造成有工業(yè)文化特點的小資懷舊兼創(chuàng)意之所。此金點子就是源自破繭公司，具體來說肇始于裘總團隊。原騰飛集團黨委宣傳部副部長出身的裘總，順理成章接到核心業(yè)務(wù)：926藝術(shù)中心創(chuàng)意空間和附屬項目“有閑”書吧的策劃設(shè)計。

光彩奪目、費力勞心的926項目剛塵埃落定，就聽到消息：七百里外的地級市嶒城，將對長江支流嶒江的旅游開發(fā)進行整體規(guī)劃。

商場如戰(zhàn)場，搶得先機者強！“嶒城是本省門戶，腳踏兩府、輻射西南，旅游資源尤其豐富，但其旅游開發(fā)尚屬初級階段……目前，人們對旅游的需求已不滿足于游山玩水，更多的還在于要獲得當?shù)匚幕顚芋w驗！所以，自然和人文的深度、有機結(jié)合，是我們這次的設(shè)計思想。在這方面，我們有成功案例，比如我們參與策劃的麒麟河綠化生活區(qū)開發(fā)，就是樣板。借鑒既有個案，汲取精華，相信我們能走得更遠！”滿懷豪氣的裘總挺起成竹在胸的巨肚，帶上與嶒城有千絲萬縷聯(lián)系的蔚小壯，去開墾處女地。

實地考察的第一站，就聽從蔚小壯意見，選在嶒城西和平路上的原壯志集團總部。

此風水寶地，是當年蔚小壯離開校門、走向社會的第一站。壯志集團總部，位于西和平路中部，嶒江江邊，地盤狹長，里面有處獨特荒景：自總部辦公樓往北約二百米處，激蕩著暗流洶涌的嶒江漩渦，與漩渦相望的是傾頹多年、聳立岸邊的瞭望塔。磚木結(jié)構(gòu)的老塔，十三四米高，四周蘆葦成林，鴉雀起落，風侵雨蝕的青石紀念碑潛伏一旁。那碑上記載：該塔建于清嘉慶年間，因江中漩渦噬人無數(shù)，以曹姓居士為首的鄉(xiāng)鄰慈悲募捐，設(shè)六層守護塔，專觀江面，護航救生。碑反面鐫刻著歷年施救獻身的義士姓名。漩渦、荒塔與現(xiàn)代化辦公樓，構(gòu)成了直角三角形。壯志鼎盛時，曾擬翻修、改造此塔，圖紙都設(shè)計好了，新擬名“壯志青云塔”，工程也啟動了，熱熱鬧鬧地加固、整修了兩層，水利部門干涉，說是違章建筑，不能大興土木于此……改建便不了了之。于是荒景依舊。曾幾何時，蔚小壯挽著也在壯志總部上班的男友手臂，在鶯飛草長的三角區(qū)內(nèi)徜徉，悠悠看夕陽，觀江景。廢棄多年的老塔只有鼠輩登頂，蔚小壯和男友曾手拉手地探險，在搖搖欲墜的三層半處擁吻、纏綿，說些天長地久的傻話……然后意猶未盡地下來，談笑說如果壯志青云塔建好了，會是怎樣秀色可餐？回到地面，經(jīng)過蘆葦深處的紀念碑時，一個臉泛桃紅道：石頭上的字，叫風吹跑了！另一個撇撇嘴：不，是鳥啄走了！

石頭上刻的字，都經(jīng)不住風吹雨打，最終脫落模糊；何況從人嘴里說出的話，那些當時無比真誠、所謂天長地久的言語呢？二〇〇一年暮春，壯志集團宣布破產(chǎn)前三個月，同蔚小壯相戀四年的男友提出分手。原因是，他被某農(nóng)村信用社女信貸員相中了，男友那張幾分像郭富城的臉、能說會道的嘴，均成無形資產(chǎn)，合作方雖說離過婚但沒孩子，工作穩(wěn)定還有房子，阮囊羞澀、為前程日夜憂心的男友馬上可做人家上門女婿，從此結(jié)束苦役犯般的焦慮，儲蓄他長長的未來。面對郎心似鐵、覆水難收，蔚小壯沉默著點頭。從此，她絕足江邊那片直角三角形。壯志破產(chǎn)后半年，即同年底，蔚小壯也結(jié)婚了，嫁給追了自己兩三年的水電建設(shè)者羅成。省屬國企、開發(fā)嶒江的電老虎，和正在進行體制改革、前途未卜的農(nóng)村信用社，總有的一比吧？偶念從前，蔚小壯會這樣隨想?；楹蟮乃M私企打過工，然后懷孕、生子。十年婚姻，除了丈夫羅成因?qū)ξ敌亚澳杏训纳羁碳刀剩_始陰陽怪氣、后來咬牙切齒地提及壯志過往，那昔日種種，人去樓空的烏有之鄉(xiāng)，基本絕跡于蔚小壯的婚后生活。有幾次，她乘船經(jīng)過早炸開航道的嶒江漩渦，望見故地瞭望塔，正值蘆花飛白、葦鶯南遷，塔周圍似添了影影綽綽野花，它似乎更孤寂，也更享受了。

蔚小壯做夢都沒想到，十余年后，當她再次踏進壯志集團那扇銹跡斑斑、不再伸縮的總部柵欄門時，會享受如此禮遇。她領(lǐng)著寬肚闊步的裘總，去辦公樓群參觀。高高階梯前的花崗巖地磚仍豎著不銹鋼升旗桿，從前這兒飄揚國旗、廠旗，現(xiàn)在光禿禿的。蔚小壯攀幾級臺階，才發(fā)現(xiàn)記憶中永遠大敞的玻璃門關(guān)了，拉手處纏著鐵鏈，大鎖橫掛。這空房子還能被人搬走嗎？……蔚小壯端起相機，橫豎左右拍照。

⊙ 勞爾·杜飛 作品3

“干什么？干什么？”有人來了，是個糙男人，一身看不出底色的舊工作服，袖口破了掉出線頭，又被一只小鐵夾抓回，蜘蛛絲樣空懸。

蔚小壯認識那工作服，是壯志廠服，至少十四五個年頭，左胸首字母標識“ZZ”磨得僅剩眉毛。蔚小壯笑容滿面：“你好！我也是壯志的，以前就在這樓里上班！”她像見到娘家人，指著玻璃門：“請問，這副對聯(lián)‘看舊歲齊心度日月，待來年護廠有新春’，誰寫的？”

年齡比她大的糙男人不答，兀自用銳利目光研判著眼前男女，說：“我看你們像報社的人！壯志就是被你們瞎吹胡扯，吹垮、扯倒的！”

“不是，我真的就是壯志的，以前在集團辦公室！”

“我沒見過你！”

蔚小壯想說，我也沒見過你！既然沒在人數(shù)不多的總部見過你，你當然是下面二級、三級、四級等單位的人，壯志分廠、分公司曾四處開花，數(shù)萬人，哪能誰都相識呢？今天，總部的人回娘家，竟遭遇自家山林攔路虎……難道這烏有之鄉(xiāng)，連懷舊，都無家可歸、無處可懷嗎？

這么一想，蔚小壯的眼淚就奪目而出。

“喂喂，我可沒欺負你！”糙男人顯然始料不及，女人的眼淚說來就來?。　皠e對著我哭咧咧，我又沒欺負你，沒干什么……莫斯科從來不相信眼淚！但你們確實不能隨便進來，也不能亂拍照，這是護廠隊決定的，不要為難我嘛！”

“護廠？破產(chǎn)十幾年了，還護什么廠？”蔚小壯微微哽咽著，嗓音透出極大克制。

“還說你是壯志的，鬼才信！你要是總部的人，不知道我們的血汗錢住房集資款，到現(xiàn)在都沒退還嗎？不知道我們的工資一直都沒結(jié)清？……你們?nèi)舨皇怯浾?，肯定就是那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旅游開發(fā)商派來的，急著打地皮主意，是吧？沒那么容易！我們是工人階級，國家的主人，雖說壯志破產(chǎn)了，但好歹它是國企，跑了和尚跑不了廟，欠我們的錢一天不還，莫想動這地皮！”男人說得氣壯山河，斬釘截鐵，額上的青筋一跳一跳。

“年輕人，火氣這么大干嗎？傷肝傷腎啊！我們進來只是隨便走走，看看，聽說江邊有座瞭望塔，我們想瞧瞧后面的荒塔江景，欣賞嶒城特色嘛！”一旁觀戰(zhàn)的裘總，調(diào)動軟舌，勸著。

對方不接茬，說：“實話告訴你們，當初為了搞貸款，這塊地皮讓壯志抵押過一百遍、一千遍，現(xiàn)在產(chǎn)權(quán)根本理不清，動不了！你們這些外馬子（原指土匪，此處指外地人），就是想歪心思，打歪主意，也沒用！不信，你們問國資委去！”

……

就這樣，蔚小壯他們被生生轟出來。

一出柵欄門，興沖沖回娘家般的女人就打冷噤，她目視前方，雙唇緊閉，臉僵得像塊鐵。裘總小心翼翼握住蔚小壯的手，慢慢輸力氣，直至兩人掌心貼掌心。破產(chǎn)十幾年了，壯志總部圍墻還在，未抹水泥的、栽碎玻璃的人高墻體露出紅磚底色，一路延伸出密匝匝青苔，煞是好看，有的地方還冒出嫩茸茸構(gòu)樹苗，幼根深入磚縫。構(gòu)樹全身是寶，葉子可喂豬，小時候蔚小壯快樂地攀采過。在一棵隨風而生、撐裂墻體，笑傲蒼穹的成年構(gòu)樹下，裘總穩(wěn)穩(wěn)抱住疾走如飛、極力控制卻終于泣不成聲的女人，蔚小壯放聲大哭，任頭頂葉落如雨……

接下來兩天，他們弄清楚了：關(guān)于嶒江旅游開發(fā)的整體規(guī)劃，政府確有動議，但也確實尚未真正實施。個中原因，就包括原壯志集團總部的地皮問題。咋回事呢？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剛剛確立“中國經(jīng)濟體制的改革目標是建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土地制度改革成為時代先聲，“土地熱”“開發(fā)區(qū)熱”，一浪高一浪……就連沉寂在計劃配置深潭之底的行政劃撥用地，也隨波而漾！其間，應(yīng)該主題先行、標配的房地產(chǎn)抵押登記政策，卻如小腳女人蹣跚起步，遠遠落后于形勢。轉(zhuǎn)型大潮下，深陷國企改革陣痛的壯志，彼時也打起地皮主意：抵押國企土地，換來銀行貸款，以維持龐大企業(yè)破產(chǎn)前的生計，就這樣日暮途窮、霸王別姬，直至將總部地盤也抵押進去，且一次又一次……令人意想不到的是，由于配套政策滯后，當時這些重要市場交易竟全無記錄，未做抵押登記，也就是說，那時交易雙方都是挎籃子買賣醬油——光光對光光，這注定日后的產(chǎn)權(quán)糾葛！所以，壯志破產(chǎn)十多年了，其總部地皮卻像腦死亡，死而不僵，動彈不得！就連主管部門都撓頭，叫苦連天！

那位護廠隊隊員沒說謊，已破產(chǎn)的壯志集團總部地皮產(chǎn)權(quán)確實理不清，動不了！而奇談并非發(fā)生一兩處，僅嶒江沿岸就有五六個同淚故事。這些主人公，上演著消亡、肢解曾經(jīng)的國企、集體企業(yè)們，雖領(lǐng)域各異、地位不同，但殊途同歸的命運卻包含著相同的歷史成因和時代密碼?！熬拖窠夥艖?zhàn)爭時期的梅花形敵碉堡群，個個獨立自主而又彼此連貫、互相支援，形成嚴密的交叉火力網(wǎng)，需要勇往直前的攻堅戰(zhàn)士絞盡腦汁，不計代價地付出??！”出身省城老牌國企的裘總，偉人般分析；他將此行目標的背景摸得清清楚楚，“這嶒江流域一分為二，上游在鄰市，中下游在嶒城，分屬兩個地級市所造成的行政體制弊端，決定了全流域旅游開發(fā)合作的利益協(xié)調(diào)、產(chǎn)品整合、運作機制建設(shè)等，障礙重重。一根筷子吃藕——得挑眼，根子還是在體制問題哦！這和十幾年前，咱們經(jīng)歷的世紀末國企改革困境，多么相似！歷史積弊，欠賬不還，遺害甚深啊！”胖男人趴在蔚小壯身上，喟嘆，像心滿意足又像意有不甘。彼時公事擱淺，兩人的私情卻如深秋野火，迅猛燎原。

是夜，蔚小壯碎碎訴說見證過無數(shù)榮光的壯志集團總部辦公樓群，樓后水池里的粉紅睡蓮，江邊被風吹動的魚形塔鈴，崩塌的岸邊頭戴草帽、樹樁樣沉靜的釣者……裘總溫柔地摟著傾訴者，聽著，吻她，慢慢打開她的身體，安慰女人內(nèi)部。“嶒城水深啊，和你一樣！看來這樁買賣急不得，等以后政府理順關(guān)系，清好場了，咱們再來！”年過半百的胖男人鼓起余勇，再來一次?！耙院?，你有什么困難，盡可以找我?！彼⒅瑢Ρ粡棄旱奈敌殉兄Z。

現(xiàn)在，蔚小壯就遇到困難了。她直接打電話給裘總，開口借一萬五千元。

七百里外的裘總沒拒絕，也沒問她要錢干什么，他像平常一樣和藹：“沒問題?！鳖D了一下，又婉轉(zhuǎn)道：“哦，兒子他媽去法國了，陪讀三個月……我在麒麟河綠化生活區(qū)買的房子，你知道的，都裝修好晾半年了，要不你嘗嘗鮮，搬去小住一陣兒，怎么樣？”

這算交易嗎？頂你老婆的缺！蔚小壯心里籠上淡淡陰云。

每次，當她不得不向這個男人張嘴時，心里就涌上類似的東西，像吃多了蛋黃、板栗，一口哽住，半天不舒服。所以，她張嘴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

曖昧就曖昧，但絕不輕易搭進自己！她才逃離痛苦婚姻，蛻殼樣，換得寶貴自由身。而老板裘總又不一樣，他追求的是“外面彩旗飄飄，屋里紅旗不倒”，也絕不會搭進他自己的，更不會賠入他經(jīng)營了大半輩子的婚姻、成功的家庭。蔚小壯很清醒。

“算了，搬來搬去的，太麻煩！今天是中秋，祝您節(jié)日快樂！”蔚小壯避重就輕，輕松地說。

放下電話，她想到另一個人，愛喝茶，答應(yīng)幫忙的“得香社”老板，趙一得。

土沉

余婆婆的手術(shù)很順利。術(shù)后第二天，她就扶著助行器下地了?！澳茏叩臅r候不要站，能站的時候不要坐，能坐的時候不要躺”，余婆婆很聽醫(yī)囑，像太陽底下一不怕苦二不怕烤的老向日葵。李純細心照料，給母親翻身、擦洗、穿襪穿鞋，無微不至。

病房里電視機是個擺設(shè)，僅收兩個臺，還吱啦吱啦響。余婆婆累了，倚在床頭無所事事時，李純就拿出MP3隨身聽，播放經(jīng)典歌曲，其中一首旋律家喻戶曉，是《十送紅軍》。余婆婆聽得開心，小聲哼起來：“一送里格紅軍，介支個下了山。秋雨里格綿綿……”歡快氣氛里，蔚小壯想，看來，我這一萬五千元的墊付款籌措到位，很及時、給力啊！余婆婆的手術(shù)水到渠成，結(jié)局皆大歡喜。

這時護士進來了，護士一露頭，李純趕緊關(guān)掉MP3。白衣天使用眼角余光掃“肇事者”一眼，沒等她訓(xùn)話，蔚小壯搶先道：“病房需要安靜，保持安靜！我們知道，我們會注意的，對不起??！”

李純是個孝順子，MP3里裝滿母親愛聽的歌曲：《洪湖水，浪打浪》《南泥灣》《天仙配》《徐九經(jīng)升官記》……趁護士不在，他總偷偷播放，把聲音調(diào)小，或者干脆給母親戴上耳機，讓她學鄰床的家屬，那個不出去抽煙就戴耳塞玩手機游戲的小年輕。

余婆婆不習慣戴耳機，還是用MP3外放，她與熱愛音樂的鄰床一起欣賞。李純往往充耳不聞，他霸占那張空病床，布餐樣擺出帆布肩包里的寶貝：圓規(guī)、分規(guī)、直尺、三角板等，然后在一張A4圖紙上，比比畫畫。當蘇聯(lián)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異軍突起時，正翻看《骨科康復(fù)一二三》宣傳冊的蔚小壯，發(fā)現(xiàn)李純的嘴唇隨歌聲而動，吐出的音很奇怪，像舌頭捋不直。

“你會俄語嗎？”

李純盯著面前圖紙，說：“不會。不過……也算會幾句吧?！?/p>

“那到底會不會?。俊蔽敌逊畔滦宰?，刨根問底，“你會不會？”

戴黑框眼鏡的李純撓撓腦袋，思慮片刻，然后憨憨一笑，將床上一應(yīng)雜物，全攏進肩包，再正襟危坐，認真解釋。

原來，李純不會俄語，但學會了兩首蘇聯(lián)歌：《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喀秋莎》，那都是他的師傅老李師傅教他的。

老李師傅年輕時，是上海一家大企業(yè)的工人，青年模范。那時的老李師傅還是小李，正值全國推行學俄語，他帶頭響應(yīng)，白天照常上班，晚上苦讀俄語夜校。不久，貧農(nóng)出身、品學兼優(yōu)的小李師傅，就被選去當援華蘇聯(lián)專家的助手，表現(xiàn)優(yōu)異。要不是后來中蘇關(guān)系破裂，風華正茂的小李師傅很可能去蘇聯(lián)進修……可也正因為那時的小李師傅太積極好學，總想用新技術(shù)、新玩意來響應(yīng)號召“三年超英，五年趕美”，最終他被認為“與蘇聯(lián)專家過從甚密，有叛國嫌疑”。經(jīng)種種甄別后，小李師傅幸得從輕發(fā)落，自上海打發(fā)回原籍嶒城，落腳壯志集團前身——嶒城農(nóng)機局第一農(nóng)機廠，從此他有驚無險、默默無聞地從創(chuàng)業(yè)元老直干到退休，也由小李師傅變成了老李師傅，并帶出一茬茬出色的壯志徒弟。

李純是老李師傅的關(guān)門弟子，同師傅一樣，他也好學、敏思，滿腦子的“歪想”，也正因此，這位關(guān)門弟子頗稱師傅的心。

“怎么個歪想呢？”蔚小壯饒有興趣。

李純推推眼鏡，手碰到耳后夾著的鉛筆，便取下筆：“這是什么？”

“鉛筆呀?！?/p>

“說具體點！”

“……帶橡皮擦的鉛筆嘛！”

“我就想，能不能做出帶鉛筆的橡皮擦？就是用橡皮擦做筆身，再裝個鉛筆頭，是不是也會有很多人買呢？”

“?。?！”蔚小壯一下子傻了眼。

“我?guī)煾底钚蕾p我的，就是這一點，在這兒！”窗戶邊坐著的李純指指自家腦門，眼鏡片在秋日陽光下一閃一閃，尤顯耀目、驕傲。

這師徒兩位不會是王八看綠豆——瞧對眼了吧？啊呸，呸！蔚小壯暗罵自己，怎能用那兩個字來形容老李師傅呢？這位壯志元老該是昆山片玉，人中龍鳳！

蔚小壯很快弄清了李純的成才經(jīng)歷。在師傅精心調(diào)教和傳授下，害羞、寡言得木訥甚至口吃的徒兒，車、鉗、刨、銑、氧割、電焊等十八般武藝，無一不精，日常交際他也慢慢適應(yīng)下來?？晒馐潜粍舆m應(yīng)怎么行呢？十八九歲的小伙兒，要有活力，才能交女朋友！不愛說，那就唱！要學唱，得先聲奪人！在嚴師“威逼”下，李純不得不學唱了，唱的還是俄語歌……

“我也在壯志，怎么沒聽說有個會俄語的老李師傅??？”

“你們是上面的仙女，哪里有空去底層一線車間，‘聽媽媽講那過去的事情’呢？”李純難得地幽默了一回，話閘開啟，“何況你來壯志時，我?guī)煾翟缤诵萘?，他沒趕上‘下崗潮’，要不然，以他老人家個性，很有可能申請?zhí)崆皟?nèi)退、為企分憂??！總之，你和他隔著呢，隔著光年距離，像兩個世界，很難交集。”

蔚小壯清明的腦子涌入晨霧，一團團、一片片，又絲絲縷縷……

“我兒子的蘇聯(lián)歌唱得可好了！很受女伢歡迎的！”余婆婆突然插言，笑得那樣燦爛，連眉心的痦子都光彩奪目，像荷葉上的晨露。

李純的俄語歌確實先聲奪人。在卡拉OK流行的上世紀九十年代，他憑舒緩的《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和激昂的《喀秋莎》，先后交過兩個女朋友。第一個維持了一年半，第二個談了四個月。那時的李純，正異想天開琢磨帶鉛筆的橡皮擦，身邊同事聽說個個啞然，整個二分廠聞之者無不瞪目，笑罵：帶鉛筆的橡皮擦，和帶橡皮擦的鉛筆，有個鳥區(qū)別？同我們的生產(chǎn)有關(guān)嗎？這不是傻×嘛！更讓大家好笑的在后頭，壯志破產(chǎn)前幾個月，李純挖空心思，給長期停產(chǎn)半停產(chǎn)的古董級車床，研制不銹鋼新零件，據(jù)說那燒腦玩意能提高車床效率百分之十五，這不是更傻嗎？不說廠子朝不保夕，就說那古董級車床，本就屬淘汰型號，什么叫臭雞蛋做蛋糕——廢物點心？這就是??！……李純的第一個女友因此告吹。事實上，已和他談婚論嫁的初戀女友突然變卦，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壯志瀕臨破產(chǎn)，國企鐵飯碗秒變泥碗、破碗，吃了上頓沒下頓的大男人，竟不著急前路，整天像只鴕鳥將頭埋進沙堆，白日做夢、想入非非……和他搭伙過日子，豈不是宣布母雞頭上皇冠大？有一便有二，李純的第二個女友以更快速度告吹……這種事就像傳染病樣被風傳，“瘋子李”的綽號應(yīng)運而生，且越傳越遠。周圍不少人聞“瘋”色變，李純卻執(zhí)迷不悟，他在母親余婆婆的苦口婆心勸導(dǎo)下，仍屢教不改，于是婚戀問題長期擱淺了。

“謝謝你，女兒！這么多年，我還沒見過這苕貨和哪個女伢說這么多話，有一籮筐哦！”余婆婆的深長嘆息，令蔚小壯臉一紅。

蔚小壯低下頭說：“阿姨，您傷口感覺如何？需要幫您翻身嗎？”

在床上躺了幾天，頭癢，余婆婆想洗洗。蔚小壯和李純分工，李純負責給母親洗頭，蔚小壯則回棲身的旅館取寶貝，她要現(xiàn)場制作一款“天然綠色無公害”護發(fā)烏發(fā)產(chǎn)品。

“咳，老都老了，護什么發(fā)！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余婆婆撫撫被墊高的患肢，不以為然。李純轉(zhuǎn)動棕色眼珠，注目蔚小壯，仿佛聞美食而欣欣然的孩子。

“其實，也不算新東西，根據(jù)古方來的，老傳統(tǒng)哦！”出門時蔚小壯仍賣關(guān)子。

“是新瓶裝舊酒嗎？”鄰床追問。

……

蔚小壯從旅館轉(zhuǎn)回時，還沒進門，就聽見鄰床中氣頗足的上課聲：“這女子不錯，及時籌來醫(yī)藥費，還天天來這兒看你……依我之見，不像肇事者同伙！就算是同伙，知錯能改，還是好孩子！”“是啊！難得我這一根筋的兒子，和她很有話說……也難怪，兩人都是壯志出身，臉盆里生豆芽——知根知底喲！”余婆婆嘰嘰咕咕，聲音忽大忽小的，聽不完整。

蔚小壯進門時，端坐床中央的余婆婆瓷人樣，正慢慢挪身。方才洗頭，她轉(zhuǎn)個方向躺下，將腦袋擱在病床尾端。洗畢，用電吹風吹干了濕發(fā)，李純又扶她轉(zhuǎn)回原位。蔚小壯趕緊扔下手里東西，幫忙。

“這里面泡的啥？”鄰床看著蔚小壯擱的東西，好奇地問。那個透明旅行杯里盛半杯水，水里浮著三段小東西，疙里疙瘩、褐褐黃黃，如同劈柴。

“榆樹皮！好像是榆樹皮！”半倚床頭的余婆婆直起上身，“你是要做——刨花水嗎？”高上去，又落下來的聲調(diào)，略帶遲疑，卻包含無可置疑的小興奮。

蔚小壯點頭。她確實要做刨花水，看看浸泡的水泛黃了，蔚小壯尋來一只方便杯，沖凈，再用手指拈出那濕漉漉的榆樹皮，對著方便杯均勻捺擠。瞬間，雞蛋清樣黏黏、悠長的液體，綿綿而出……等三段榆樹皮出膠畢，一汪金黃、透明的精華伏于杯底，凝如處子，煞是可愛。蔚小壯感到滿意，她指揮目不轉(zhuǎn)睛看的李純：“快把梳子給我，趁阿姨頭發(fā)還沒干透，抹上！”李純朝她伸出大拇指，眼睛笑成一條縫兒。蔚小壯撇嘴說：“這是古人的發(fā)明，又不是我的創(chuàng)造！我也是依樣畫葫蘆，從前輩那里學來的傳統(tǒng)；不像你，玩的是自力更生，版權(quán)獨有哦！”她邊說笑，邊嫻熟地用梳子蘸刨花水，往余婆婆灰發(fā)上抹，再一遍遍梳勻。從前，羅成奶奶就是這么做的，羅成奶奶曾一邊示范一邊對滿臉新奇的孫媳道：古時的媳婦如何做發(fā)型呢？先用細竹絲扎輪廓，頂在頭上固定，再用刨花水濕發(fā)，將發(fā)絲一縷縷沿竹模子盤繞，層層疊疊，層層疊疊，像繞紡錘……最后，用牙梳抿過，使?jié)M頭油光烏亮，等干透，就成型了！

蔚小壯轉(zhuǎn)述這些時，余婆婆唱歌樣，“咦！”“哦！”，還插嘴，小時候，她也見過自己的姥姥制作、使用刨花水，她的母親則愛用淘米水、皂角水，她也跟著母親用皂角水洗頭，再后來用肥皂、洗衣粉洗，一直到出嫁。婚后就沒有使用令頭發(fā)干枯的洗衣粉了，因為李純爸爸買回一種淡藍色洗發(fā)膏……

“是鐵罐裝的，海鷗牌吧？我小時候也用過，還有蜂花洗發(fā)精，再后來，就是飄柔、潘婷、海發(fā)絲了！”蔚小壯歡快地說。

“還有周潤發(fā)代言的百年潤發(fā)，成龍代言的霸王防脫洗發(fā)水！”鄰床家屬，那個愛玩失蹤、玩手機游戲的小年輕，鐵樹開花般搭腔，“不過這些全是化工品，哪里比得上超強環(huán)保的天然刨花水！”年輕人斜眼看蔚小壯用剩下的點點刨花水，搔搔七彩炫酷發(fā)型，問：“老媽，你想不想洗頭?。俊?/p>

瞬間，蔚小壯瞥見鄰床的眼睛濕了……

此時的李純像換了一個人，侃侃而談：“不管是繼承、發(fā)揚傳統(tǒng)，還是自力更生創(chuàng)新，就像我?guī)煾嫡f的，有些技術(shù)方案其實很簡單，但很有價值。比如，人人用過的帶橡皮擦鉛筆，將鉛筆和橡皮擦結(jié)合，不復(fù)雜吧？可將它們合二為一——這個念頭就不簡單了，第一個想到的人是位美國畫家，他由此獲得巨大的商業(yè)利益……在今天這個追求更高更快更強的商業(yè)時代，誰不愛方便，不追時尚呢？你倒逆流而上，使用落伍的、被淘汰的傳統(tǒng)東西，說明你很有主見，是鉆子頭上加鋼針——不簡單啰！”李純瞧瞧被小年輕如獲至寶、一掃而光的刨花水，接著說：“醫(yī)生交代術(shù)后洗頭要快洗快干，你利用路上時間浸泡原材料，趕到現(xiàn)場因地制宜安排生產(chǎn)，最后及時供貨，既達到使用目的又實現(xiàn)醫(yī)囑，這種講效率的科學統(tǒng)籌，也是一種創(chuàng)造啊！我?guī)煾等粼冢隙淠?！?/p>

蔚小壯兩耳豎起，兩手掌心潮潮、黏黏的，不知是刨花水還是熱出的汗。

余婆婆聽兒子又提及師傅，咂嘴道：“這老李師傅，大好人??！我家老頭子走得早，李純十七歲就進廠，一直由師傅帶著，跟他學手藝、學做人，兩人情同父子??！吃水不忘挖井人，我兒子知恩……只可惜最后壯志破產(chǎn)了，這師徒倆誰也沒落個好！人說真經(jīng)難念，但一句一句，咱心里都有數(shù)！”余婆婆顯然享受蔚小壯為她梳頭、按摩，嘆息聲里滿是惋惜，還有說不出的愜意。

晚上回旅館，蔚小壯打電話給過去的老同事，原壯志集團宣傳部的小皮?！帮w毛腿”小皮那時專跑一線新聞，果然他知道二分廠的老李師傅?！皶碚Z的老勞模嘛！他的前塵我不太了解，但后世還是略知一二。老李師傅技術(shù)好，有創(chuàng)新思想，年年都被評為二分廠的勞模，還當選過全市十大勞模，當時影響較大！我采訪過呢……”小皮還知道老李師傅的徒兒李純，“名師出高徒嘛，這爺兒倆在護廠隊里也挺有名，風格神似！”小皮滔滔不絕。

“你說護廠隊——，他們有故事？”

“那是自然！”

原來，二〇〇一年壯志集團破產(chǎn)后，根據(jù)相關(guān)法律，破產(chǎn)財產(chǎn)應(yīng)優(yōu)先清償所欠職工的工資、醫(yī)療費等，為了維護這項核心利益不縮水、不流失，原壯志職工尤其是主廠的工人們自發(fā)組織護廠隊，看護多年廝守的機器設(shè)備、建筑物等，輪流值守。李純值班兩個月，就沒去了，原因明擺著：遇到情況，他張不開嘴！當班時，他還心不在焉地看他的破圖紙，研究不靠譜的瘋點子，這不叫誤事嗎？再說老李師傅，退休多年的他應(yīng)最有資格、最有積極性來護廠，因為老李師傅不僅僅是創(chuàng)業(yè)元老，更是老勞模啊，除了拖欠的退休工資，身體欠佳的他還有大堆醫(yī)療費等著報銷呢！可老李師傅死活不愿意參加護廠隊，無論怎么做工作，翻來覆去他就一句話：“國家有數(shù)，急個啥？”最后，他總算勉強同意在隊員名單里寫上他的名字，但人從未露過面。

本來攢五天假，回嶒城陪兒子的，一起過中秋；結(jié)果，不僅沒和兒子過節(jié)，連兒子的面都沒見上……碰上余婆婆這檔子事，能有什么辦法？蔚小壯后來又向公司老板裘總續(xù)請三天假；給余婆婆墊付的那一萬五千元醫(yī)藥費，最后她是找“得香社”老板趙一得解決的。

那天下午，李純跟著蔚小壯一起去籌錢。

三人還是在茶城見的面。濃香撲鼻的烏龍茶剛沏好，李純就抓起品茗杯“咕咚、咕咚”連干兩杯，然后眉頭微攢，端詳掌中玲瓏物，似研究茶器恁小的道理……趙一得將身子舒服后仰，無聲笑。蔚小壯也笑，她翹起蘭花指，開始說正事。

蔚小壯說，回省城后，趙總?cè)粜枰?，她可幫忙?lián)系一個好地方：省城926工業(yè)文化藝術(shù)中心，爭取舉辦“得香社”沉香檀木第五站巡回展。趙一得眼睛一亮：“好主意！我早就想在省城辦展銷，就是沒找到合適地方……926藝術(shù)中心，我聽說過，新興旺地，是學習北京798藝術(shù)區(qū)……有句流行語怎么說的？高端、大氣、上檔次！”臉現(xiàn)喜色的趙一得“三龍護鼎”，啜口香茶，“所謂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一語千金啊，小蔚，謝謝你！”

在文化傳媒業(yè)打滾了三年的蔚小壯，謙虛一下，繼續(xù)獻言：“您清楚，這省城不同于嶒城，省城賣沉香檀木的商家，如過江之鯽，要想?yún)^(qū)別于他們，占一席之地，您必須有自己的風格、寶器，所以這次展銷必須辦出特色，突出精品，打響‘得香社’品牌！”

趙一得從口袋里摸出那塊黃木把件，細細摩挲，“那你有什么好建議？”

“從原創(chuàng)入手。第一，展品要適應(yīng)反腐和向上的社會大形勢。沉香，作為頂級香料，從價值上來說，是一種奢侈品。自中央出臺‘八項規(guī)定’以來，那些送禮消費、公款消費、炫耀型消費，已大受遏制，奢侈品行業(yè)因此受到波及，市場逐漸進入良性增長時代。所以作為商家，我認為首先要支持大政策，適應(yīng)大形勢，這就決定了必須因勢利導(dǎo)，調(diào)整產(chǎn)品的設(shè)計方向……”

趙一得不禁頷首，身子前傾，靠向出謀劃策的女人。

“第二，建議您做些有工業(yè)文化特點的精品。比如，可用沉香做工業(yè)名企的標識，以芬芳傳揚企業(yè)文化、借名企烘托久久沉香，相得益彰啊。您可以先做個‘得香社’沉香LOGO，既是示范，也是自我宣傳嘛！”

不做傳統(tǒng)手鏈、項鏈，做企業(yè)LOGO？趙一得停止盤弄把件，雙目炯炯，像聚光燈。

“第三，李純手上有個正在設(shè)計的產(chǎn)品，橫跨古今的跨界概念，風范獨具，我覺得比較有意思，不妨先用‘得香社’檀木制作一個模型出來……”

趙一得立即轉(zhuǎn)移注意力，問悶頭悶?zāi)X、通報姓名后就一聲不吭的李純：“你做設(shè)計的？”

“創(chuàng)新達人啊，這位！”蔚小壯抓緊時機，隆重推介。

當年，在壯志破產(chǎn)前的最后一屆職工技能大賽上，李純也獲獎了，他用邊角余料自制模具、提升廠里備件的制作效率，榮獲技改創(chuàng)新類二等獎。換句話說，總部參賽代表蔚小壯和二分廠青工李純同臺領(lǐng)過獎。只不過，那次賽事辦得太熱鬧，人多、規(guī)模大……事過境遷，多年后的蔚小壯早忘了最后狂歡會上的那些同臺風光者。李純卻一直記得蔚小壯。“獲獎?wù)叨鄶?shù)都是男的，女能人少啊，那天你還上臺發(fā)言了，還有點緊張……”這是李純自己說的，就在來見趙一得的路上。

“看來，那次比賽的積極意義延續(xù)至今??！當初，你們的劉副處長極力提議舉辦這項活動，確實是服務(wù)大局，想為破產(chǎn)前的壯志力挽狂瀾！可惜，她空有青云志，最終像你們的那座壯志青云塔一樣，中途夭折、人事兩休，唯見一江秋水東流?。　壁w一得總結(jié)著，手里的小黃木緩緩搓動，“不過，今天回頭看，她的努力也沒完全白費，至少為我們的相識相聚和明日合作，牽線搭橋啊。所謂種瓜得瓜，這就叫：前緣早定！”

蔚小壯正想聊聊那荒草叢中的壯志青云塔，李純開腔了：“我?guī)煾党Ｖv，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他還說，就像那山上閑寂千年的鐵礦石，某天大勢所趨，石頭們背井離鄉(xiāng)，隨千軍萬馬投身大熔爐，再一路到機械廠、上車床，乒乒乓乓叮里當啷，油污滿身、火花四濺，最終被熔煉、擊打成變形金剛，它們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從此笑談戰(zhàn)斗，說曾經(jīng)磨礪，很少提英雄聚散?！?/p>

瞬間冷場，沉默數(shù)秒。蔚小壯搶個話題：“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說到磨礪、磨難，人生最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比方說長年生活不易的下崗職工。趙總，上次請您為我做證的交通肇事案，那位受害人，就是李純的母親……現(xiàn)在，人就躺在醫(yī)院里，缺手術(shù)費呢！”

“缺口有多少？”

……

蔚小壯再次嗅到幽幽的、似斷還續(xù)的清芬，那種來自歲月深處、來自森林的綿柔味道，應(yīng)屬沉香——是趙一得手里的寶貝發(fā)出的。

有困難找我，趙一得兌現(xiàn)了。趙一得支援的一萬五千元人民幣是次日上午以現(xiàn)金支付的。蔚小壯現(xiàn)場寫借條，李純主動簽名做擔保人，蔚小壯當時還猶疑了一下：這實際借款人做擔保人，合適嗎？

趙一得連看都沒看，就收了那張借條。

余婆婆手術(shù)順利做了，很及時，術(shù)后效果也不錯。

這事暫告一段落。

蔚小壯想給羅成去電話，無論如何，她要陪兒子一天，小心肝，我那調(diào)皮的乖寶寶哦！……想到兒子，蔚小壯心底油然升上融融暖意，她正想撥前夫電話，手機先響了，是羅成，報喪的羅成——

兒子的太奶奶，羅成奶奶，昨夜去世了。

活沉

羅成和奶奶感情很深。三歲時，母親病故，長駐工地干工程監(jiān)理的父親再娶后媽，繼續(xù)生兒育女，羅成自幼和奶奶生活在一起。

八十八歲的羅成奶奶在睡夢中逝去，壽終正寢，可謂喜喪。老人家德高望重，親朋故舊聞訊從四面八方趕來吊唁、慰問。人來人往中，蔚小壯見到暌隔三個月的兒子。

⊙ 勞爾·杜飛 作品4

兒子長高了一點，見到母親，他沒有像以往一樣歡叫著撲來、撒嬌，而是目光憂戚，低首不語……蔚小壯摟緊兒子，摸他頭發(fā)、耳朵，孩子的小手這才伸出來，緊緊拉住她。蔚小壯心下明了，快七歲的小家伙已懂得永別的基本含義：再也不會有太奶奶做一大桌菜，等著他和爸爸、媽媽團圓，三代同堂、其樂融融在老屋聚餐了。

事實上，離婚后，蔚小壯探望羅成奶奶的次數(shù)，并不少于和兒子團聚的機會；但曾經(jīng)的三口之家，同去老屋吃團圓飯的機緣，確實屈指可數(shù)，加起來不超過三次吧？如今，老人家駕鶴西去，曾經(jīng)的天倫之樂恍然如夢，蔚小壯的心里和兒子一樣，有種說不出的失落、凄惶，一片不知所措的空白……

曾幾何時，這果蔬飄香的老屋，老屋里的羅成奶奶，在蔚小壯的心底就代表著萬家燈火，代表著遮風擋雨的小小滿足和朦朦朧朧的憧憬。第一次相見，她心里就留下了這種特別感覺。那是二〇〇一年中秋節(jié)，壯志破產(chǎn)三個多月，和男友分手也已半年，前途迷茫、感覺人生無常的蔚小壯，勉勉強強隨死纏爛打的羅成，去嶒城北郊據(jù)說鳥語花香的他家祖屋，過佳節(jié)，也散心。“丫頭，會做小橘燈嗎？”一照面，拄拐杖的羅成奶奶就慈祥地問。蔚小壯搖頭，小橘燈，她有印象，冰心寫過嘛，在學生時代的課本里。羅成奶奶拉起悶悶不樂的年輕女孩手，在碩果累累的橘樹下對著陽光細瞅：“玉柱紋清晰、有力，是個有本事的姑娘，心氣兒高??！易受氣，但有前景！我教你做祈福燈，小亮照前行！”蔚小壯點頭，她有種奇特的仿佛和老人相識多年的感覺……

“過中秋，吃月餅，拜玉兔，提橘燈”，羅成奶奶教未來的孫媳做橘燈。先用鐵勺挖橘肉，搗來搗去，橘汁濺一臉，蔚小壯愣沒摳出來……惹來羅成奶奶笑話：“苕女兒，心急吃不得熱粥，先捏捏，捏松軟就好辦了！”從小會做橘燈的羅成，三下五除二拿出作品：被掏空的新鮮大黃橘，挖出三顆漂亮心形，根部做蓋兒，綠葉當提手，羅成得意地放入蠟燭頭，點燃，再蓋上蓋兒，小橘燈頓時心火熊熊、光芒四射！羅成奶奶批評搖頭擺尾的孫子：“苕伢兒，苕糊了心！要那么多心干什么？做人講究專心，可不能三心二意啊！”……老人家做的是“橘屋”：持剪鏤出的六段橘皮，厚實端莊、如柱如墻，上下各勾連出寬地兒，上系紅毛線，下置蠟燭頭；毛線另一端拴筷子上，點燃蠟燭，提起竹筷，那溫馨可人的“橘屋”便隨人走，你到哪兒，橙黃暖亮的小家便在哪兒，多么美好！

當年底，蔚小壯就是懷著那種如夢似幻的橙黃憧憬，嫁給羅成。直到十年后，離異。

雖已離婚，蔚小壯還是和前夫羅成、羅成爸爸一起，給兒子的太奶奶守了三天靈。

守靈頭晚，七大姑八大舅的，人較多。次夜，人少了。胡子拉碴、眼圈發(fā)青的羅成，叫出蔚小壯，兩人悄立小院葡萄架下，說了幾句知心話。

“我們公司和省電力開發(fā)公司合并，文件下來了?！绷_成摸出煙，想起前妻討厭煙味，在手里盤玩著，沒點燃，“合并后實行新的管理制度。聽說還要裁人，壓縮非生產(chǎn)性部門人員，補充到一線……”

對電老虎要合并的事，蔚小壯并不吃驚，若干年前就有傳聞，優(yōu)化組合、強強聯(lián)手嘛。忽然間她想起一句話：天下大勢，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誰叫生逢變革之時呢？……蔚小壯評析著羅成的心理風暴，還有潛臺詞。

“像我這年齡——”羅成苦笑，觸目手臂黑紗，將笑容斂起，“挺尷尬！剛過四十，不算年輕也不算老，可人長期在工會閑散慣了，平時就干點發(fā)毛巾、送草紙，收會費、組織捐款的活兒，豬嫌狗不愛。若調(diào)到新崗位，從頭學新東西，一截懶木頭、朽木，恐怕油鹽難進，豬狗不如哦！”羅成將沒抽成的煙揉作一團，丟老遠。

“懶木頭”“爛木頭”“朽木”，這些都是過去蔚小壯罵他的話。突然聽見隔世般耳熟字眼，蔚小壯心里有種難言滋味。

夜色里，秋意恰好，星空高闊，守靈者湊成一桌半，一桌在打麻將，半桌玩撲克，他們在燈火通明的室內(nèi)，喧囂鬧騰。難得眼前這斤斤計較、從不示弱之人，在親愛的奶奶靈前不設(shè)防，也不攻擊同類，而是幽幽訴衷腸。蔚小壯安靜聽著?！拔覀兡脥徫还べY。就目前我這水平，分到新崗位，可能影響日后收入，兒子的生活大概也會受到影響吧……”羅成聲音漸低，幾如蟲鳴。瞧著平日滿目青蔥，而今人進人出、被踩踏得不成樣子的小菜園，羅成忽然感慨：“現(xiàn)在我約略體會到，當年壯志宣布破產(chǎn)時，你們那么多下崗職工，特別是拖兒帶女者，那種落水狗般惶惶，和壓力山大了！”

蔚小壯心里一熱，又一酸……她轉(zhuǎn)過身子，觸目數(shù)米外門窗大開的客廳里被放大的羅成奶奶遺像，亮如白晝的燈光下，那洞悉紅塵的親切模樣，被后輩們瞧得清清楚楚。蔚小壯眼前像過電影：“橘屋”、刨花水、團圓飯……她想對前夫說：“不用杞人憂天，兒子還有我這親媽呢！”出口的卻是：“你的相好，那個小瞿，還愿意和你在一起嗎？”

“嘁！”羅成嘴一撇，雙目直視前方，武聲大氣，“她是聘用人員，精得像兔子！我就是下崗了，她也絕不會放棄我這個嶒江水電公司的正式職工！”

蔚小壯微皺眉，撫撫左臂略歪斜的黑紗，取下來，將之重新佩正，說：“那就好好珍惜人家吧，珍惜和你同甘共苦的有緣人！別忘記奶奶的告誡：做人要專心，再不能三心二意哦！還有，奶奶有一句良言：小亮照前行！”

送別羅成奶奶第三日，蔚小壯去參觀李純的工作室。

那是原壯志一分廠廢棄車間的一角。

容納工作室的母體不小，有三四個籃球場那么大，一字排開的窗戶修長、結(jié)實，全部面北。李純說，這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的廠房，那時窗戶一般向南，而它們朝北，什么道理呢？“我?guī)煾抵v過，這種設(shè)計很科學，一是可充分利用天光、反射光，保持光線均勻、穩(wěn)定，有利于生產(chǎn)；二是這種大自然的恒定光線，就像人有正確信仰一樣，能讓你在清晨踏入車間時，內(nèi)心生出一種向上的激情！”

蔚小壯沒感覺到什么激情。旭日東升下，她只撞見眼前各種堵——橫七豎八堆滿了老舊設(shè)備，包括生銹鐵屑車、電線電纜、氧焊面罩什么的，污漬、灰塵、蜘蛛網(wǎng)統(tǒng)治一切；尤其停產(chǎn)多年、缺胳膊少腿兒的笨重車床們，老態(tài)龍鐘，斑斑銹跡，在秋日光線下顯得特別寒磣、滄桑，仿佛那橫刀立馬的英雄暮年，終被世人遺忘。這兒本是叱咤江湖的壯志一分廠核心地帶，很難相信，就是靠著眼前破爛兒，一分廠的產(chǎn)品曾出口行銷多個國家……與許多昔日同僚一樣，其實蔚小壯并不清楚壯志盛世全本，但約略知曉當時大勢：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壯志興旺時，作為主業(yè)骨干的一分廠、二分廠，效益齊頭并進、名列前茅，當時它們都想進一步將國企“做強做大”。目標引導(dǎo)實踐，必須淘汰舊設(shè)備舊工藝，提升生產(chǎn)力，達到甚至引領(lǐng)國內(nèi)一流！于是，國內(nèi)外先進數(shù)控車銑設(shè)備，精密車磨加工設(shè)備，四軸聯(lián)動加工中心等，陸續(xù)來到壯志，這些新裝備大多進駐二分廠，據(jù)說按照宏偉的更新改造計劃，接下來購置的德國進口全套設(shè)備將配屬一分廠。只可惜計劃不如變化，接下來的壯志日落西山，衰頹了。兩個各領(lǐng)風騷的骨干實體結(jié)局是：二分廠被賤賣，放言要“為國解憂”的新主人浙江老板花兩年工夫，將老主人靡費巨資購置的、還沒用過新鮮勁兒的先進設(shè)備，像賣破爛樣偷偷賣光，僅這筆就賺個盆滿缽滿！那些拖欠工資都沒結(jié)清的下崗職工憤怒了，尤其是壯志主業(yè)工人，他們齊心協(xié)力地組織護廠隊：二分廠既已灰飛煙滅，那就保護一分廠等剩下的實體，決不能再輕易地賤賣破產(chǎn)國企財產(chǎn)！于是，就有了蔚小壯眼前如山的荒貨。

既屬一分廠保護之地，閑雜人等就不可隨便出入！李純卻來去自由，這是他為自己爭來的。破產(chǎn)財產(chǎn)歸清算組管理，壯志清算組又是何來頭呢？由嶒城市政府、市機械局、原壯志集團的精兵強將共同組成。護廠隊與清算組達成默契：不管為公還是為私，保護國有資產(chǎn)沒錯。事實上，所有人都明白，像壯志總部地皮這樣的固定資產(chǎn)，還有保值增值一說，至于深陷輝煌記憶、早已發(fā)枯齒脫的老舊設(shè)備，能值幾毛錢？對“廉頗老矣，尚能飯”者，清算組早零敲碎打地處置畢；剩下的，打包賣出才劃算。有好幾回，那些老舊設(shè)備打包價格高了，買方不愿意；將價格壓得很低，下崗工人又不答應(yīng)……既然涉及群體情緒，是癩痢頭，那就暫且放著吧。一放千年。然而，誰能說，看護老舊設(shè)備是沒有意義的呢？至少，它們大大小小、樣樣件件，無不見證過數(shù)代壯志工人的血汗、青春?！肮と穗A級是我國的領(lǐng)導(dǎo)階級。工人階級的一切付出和犧牲，都應(yīng)該代表國家！”或許正是基于此，創(chuàng)業(yè)元老、老勞模老李師傅，才一遍遍對人說“國家有數(shù)”吧？……經(jīng)歷過盛衰興亡的護廠隊隊員們心里也有數(shù)。李純就是護廠隊隊員之一，可他被認為毛病多，既然不放心他值守巡邏，那就應(yīng)其所求：專門廝守某個巴掌大的去處，比如車間一角，一二十平方米，總行吧？清算組組員，幾位老壯志人，聽說護廠隊里執(zhí)意獨守一角的奇葩是著名“瘋子李”，就睜只眼閉只眼，算默認了。

蔚小壯跟隨背著帆布掛包的李純進入一分廠時，有個目光犀利的老工人牽條大黃狗，盯視她半天，再看看并肩與她說話的李純，沒吭聲。

李純對職守之地的看護很上心。以鐵架子、鐵柜隔出的車間小小一角，被打掃得干干凈凈。工具收進工具箱，照明燈重新裝上燈泡，滿身銹污、死老鼠樣的老工業(yè)扇被拖出來，經(jīng)狠狠清潔、鼓搗，又“呼呼”轉(zhuǎn)動。他還為工作室里的雙子星——臺式鉆床、銑床——上油、刷漆，精心呵護。當然，李純不能隨便動用它們，因為工業(yè)用電早切斷了?？蛇@難不倒“瘋子李”，廠區(qū)有人出人進的宿舍，辦公樓里還住著鳩占鵲巢的牢騷滿腹者，佩戴“護廠隊”袖標的李純買兩包“紅雙喜”煙，就能找個住戶臨時搭上生活用電，再趁某個關(guān)系不錯的護廠隊隊員巡邏時，偷偷啟動220V電壓下就能工作的小型設(shè)備，然后十八般武藝齊開張，銑、鉆、擴、鉸、锪……“那個多功能神器，你見過的保溫杯，就是在這兒誕生的！”李純透露，臉現(xiàn)自豪。

“造新東西，得講究機緣。大多數(shù)時候是在夜里，有時半夜……”李純壓著嗓門，神秘兮兮。此際，蔚小壯就在這世外桃源般的一角，看農(nóng)歷八月的陽光從鐵條焊死的破玻璃窗射進來，少年人般蹦跳，釋放積聚已久、心癢難耐的精力。

李純說，那天夜里，清風徐徐，月大如盤。吃過晚飯，他想著如何解決新設(shè)計上的某個問題，直到上床，還在牽腸掛肚，輾轉(zhuǎn)反側(cè)，實在睡不著啊。月光又那么亮，他起來了，去離家三站路的工作室。那天值班的恰是好友，打個招呼，他就進入巡邏區(qū)，徑直去工作室，開門，準備像往常一樣，取門后的電線去接生活用電，目光觸到對面窗戶，他被定住了。月光下，一只小動物靜靜趴在靠窗鐵柜上，開門聲驚動了它，小東西回頭瞅一眼，若無其事，繼續(xù)趴在原處一動不動，似守護著什么。李純腳步輕提，靠近，朦朧中他瞥見破玻璃窗下翹起兩根羽毛，長長的……黃鼠狼偷雞，肯定是黃鼠狼！它在看守戰(zhàn)利品嘛——廠區(qū)有不少住戶胡亂圈養(yǎng)著雞。嘁，我又不是爾等同類，與爾爭食！咦，我也吃雞嘛……李純忽地來了精神，幾乎笑起來，然而，再看清楚了，那不是雞毛，是鵝毛！趴在鐵柜上一動不動的，也不是什么小動物，而是一把扇子，修長、羽絨紛披的鵝毛扇！和夏天母親手里搖的那把差不多。李純?nèi)嗳嘌劬?，誰的扇子落這兒了？……

窗外蟲鳴聲聲，荒草沒膝，廢棄多年的此地大白天都少人走動，何況還是護廠隊四處巡邏的夜晚，是君子非請不入，室內(nèi)卻突現(xiàn)不明之物，明擺著有小偷。至少進來過。李純兩眼頓時機警搜尋?？匆娏耍匆娏?，確實有不速之客；隱隱約約地，就站在鉆床、窗戶間的半米空隙處，月光下陌生人身長八尺，頭戴綸巾，肩披鶴氅，像古人?。∧俏徊凰僦驼齼墒峙踔鴪D紙般軟物，出神沉吟，癡迷樣子令李純莫名心動……李純不禁挪腳，想看清那人專注的寶物，“嘩啦”腳下不知碰到啥，刺耳！李純下意識低首，再抬頭，古人不見了，遺下圖紙樣?xùn)|西，搭在鉆床上。李純?nèi)讲⒆鲀刹?，撈起飄遺之物，手感柔軟，滑滑的，像絲織品。他迫不及待展開，果然是圖紙，一張淺黃帛圖，手繪的。借著北窗透入的如水月光，李純目睹四個大字：木牛流馬。

“我那時心跳加速，呼吸加快！全身血液像要燃燒起來，火山爆發(fā)啊，簡直是！……木牛流馬，這是木牛流馬圖??！已經(jīng)失傳的一千多年前的大發(fā)明！！我太榮幸了！榮幸??！”李純手舞足蹈，嘴里呢喃之語近乎錯亂。

“剛剛消失的古人竟是諸葛亮！三國時期的大政治家、軍事家、發(fā)明家，世界上最能掐會算的智者。他有一顆舉世無雙的聰明腦袋。

“知道嗎？木牛流馬，是諸葛孔明為給蜀漢十萬大軍提供糧食而發(fā)明的交通工具。古籍記載：‘木牛者，方腹曲頭，一腳四足，特行者數(shù)十里，群行者二十里也。人行六尺，牛行四步。日行二十里，而人不大勞?！@樣軍民兩用的好東西，查遍史書，就是不見任何實物、圖形存留于世，可惜啊！這也使得一千多年來，后世始終對它云山霧罩、興味盎然。世界上最富韜略、雄心勃勃的人，六出祁山，為的是天下一統(tǒng)，只可惜壯志未酬身先死，他不甘心?。∷郧О倌陙?，先生精魂不舍大業(yè)，常常思考他那木牛流馬改進之方，以助北伐順利，實現(xiàn)宏愿。那晚，諸葛先生就是選中我的工作室，來研究、改良他的木牛流馬呢！”

就像上回聽君一席談，說他研究帶鉛筆的橡皮擦，蔚小壯再次傻了，作不得聲……

“我?guī)煾底類劭础度龂萘x》。師傅說過，三國時期，設(shè)計、制作木牛流馬應(yīng)屬前沿科技，是最先進的軍需工業(yè)，至今其制作方法都是個謎啊！就像俄羅斯的通古斯大爆炸，到底怎么弄出來的？……若有人研究透徹，將木牛流馬復(fù)制出來，那就是：諸葛再世！”

青天白日的，大講穿越劇，還通古斯大爆炸、諸葛再世，這不是胡扯、天方夜譚嗎？！“舉世無雙的聰明腦袋”，難道平凡如你我，這腦袋就舉世有雙？像多莉羊般能克隆出來，再世三個四個？……蔚小壯瞪著螺絲刀樣挺進、層層花樣翻新的李純。

的確，李純之前對蔚小壯提過，他在研究一千多年前的木牛流馬圖。那是在蔚小壯答應(yīng)為其母余婆婆墊付一萬五千元醫(yī)療費的次日。

那日，李純回家一趟，取母親用的老花鏡、指甲鉗等，順便捎來自己的愛物：幾本塑封證書、一沓圖紙。仿佛孔雀開屏，李純將珍品展示給雪中送炭的昔日同仁看：六張CAD圖紙，包括標明材質(zhì)的零部件結(jié)構(gòu)圖、繪有牛頭馬面待完成的總裝圖等等；三本專利證書，一本是發(fā)明類，紅殼兒，另兩本為青殼兒，屬實用新型類。蔚小壯當時忽略滿紙枯燥線條、異想天開的木牛流馬圖，她對結(jié)實的硬件發(fā)生興趣：由國家知識產(chǎn)權(quán)局頒發(fā)的關(guān)于發(fā)明創(chuàng)造的身份證，這可新鮮啊！她由衷地夸李純是創(chuàng)新達人，李純淡然一笑：“這些都是我送牛奶、干保安、當修理工之余，瞎琢磨的……目前，它們離實際生活應(yīng)用，很遠呢！”李純舉個例子，說其中一個專利，是關(guān)于環(huán)保瓜子袋?！拔业睦砟罴缺忝裼汁h(huán)保。逢年過節(jié)，火車上、娛樂場所，有多少人嗑瓜子？……這可是綠色利民、造福社會?。　彼詫＠C書一到手，他就興沖沖揣上，千里迢迢奔赴某著名品牌瓜子公司的總部，毛遂自薦推廣，人家很客氣地接待他，并答復(fù)：您的專利確實很好，但我們?nèi)舨捎?，須更換目前產(chǎn)品包裝的全部生產(chǎn)線，成本太高了，所以暫時不予考慮。

“你這么能干，為什么不去機會更多的南方一展身手呢？”蔚小壯嘆息。

“這個問題，不少人問過我。我是二分廠養(yǎng)大的魚，壯志剛破產(chǎn)時，我舍不得這口老塘呀！不管它最后歸誰，只要車間在，總得需要工人吧？二分廠的產(chǎn)品當初可是響當當，壯志最后新購的設(shè)備不是都撥給我們廠了嗎？誰說廠子沒重生前景呢？……我后來在那個買走二分廠、信誓旦旦要為我們謀出路的浙江老板手下打工，剛開始也掙了點工資，但好景不長，二分廠被釜底抽薪，一點點地賣光家當，最后徹底消失，連地皮都不剩！……簡直像做夢！你明明醒著，卻無法動彈，被魘住的那種！”李純握起拳頭，像攥把大鐵錘，“就在這期間，我?guī)煾档纳眢w越來越差……他退休的第二年，師娘去世了，剩他獨人過日子，需要照應(yīng)??！后來是我媽，她也年齡大了，需要照顧。另外，我終于有工作室了！”說到此，李純升高音調(diào)，眼底波光瀲滟，拳頭松開，“這可是個好地方！讓我開心，更收我的心！每次去工作室，我都能忘掉煩惱，尤其點點繁星夜、開動機器時，什么金錢、婚姻、前程……統(tǒng)統(tǒng)滾他媽的蛋！”

“我能不能去參觀一下，你那世外桃源——李氏工作室呀？”

“好啊好啊！熱烈歡迎！”

于是，這個秋日上午，蔚小壯就坐在廢棄車間一角的唯一椅子上，聞三國故事，聽聊齋般的木牛流馬傳說。她看著原本沉默、現(xiàn)在翕動不已的嘴，目光順著傾訴者腦袋，落到其身后鐵架子頂端，那束插在罐頭瓶里的野菊花上。

“可惜，我無法保留千古一圖的原件！”李純懊悔著，說當時大喜之下，他急不可耐地想看清寶貝，出門狂奔去接生活用電，沖回來按下開關(guān)，光線乍泄瞬間，那張圖紙不見了……“我悔得腸子都青了！干嗎要開燈呢？神物如何能見現(xiàn)代文明的光？”他尋那把鵝毛扇，也不見了，被主人收走了。

從此，李純?yōu)槟菑埞艌D神魂顛倒，晝夜不分。憑著記憶畫出的圖紙，無法保證百分百精確、完整啊，總體尺寸如何標注？定形尺寸、定位尺寸呢？……他日思夜想，考慮如何準確復(fù)原古圖，如何在原有基礎(chǔ)上用現(xiàn)代知識加以改進。就像金庸筆下深藏葵花寶典的東方不敗，胸懷秘技、寶藏的李純，無人請教，無從交流。他試著在互聯(lián)網(wǎng)上覓知音，但應(yīng)者寥寥，搭話者往往沒說兩句，就刺探他的個人隱私，其中一人嘲笑：“精神病院還有一個床位，就等著您啦！”這和過去叫他“瘋子李”的人，有何區(qū)別？現(xiàn)實生活里，確曾有人對他提及木牛流馬，那就是老李師傅，可惜師傅早已撇下人間。

老李師傅是被病魔帶走的。“他最后的日子，要么不說話，要么像現(xiàn)在的我一樣，突然話多，啰唆……”對蔚小壯提起恩師時，李純?nèi)孕膽哑萜?。那幾年，自從師娘辭世，李純每晚扒完晚飯，就去膝下無子的師傅家，陪老邁的師傅看電視、聊天。師傅最愛聊的是：“壯志股票上市那一年，犒勞中層干部、勞模標兵，包了整整一艘豪華游輪‘長江公主號’號，上下四層，全是我們的人，簡直像大聯(lián)歡，烏啦（俄語，表示興奮、歡呼）！……要知道，那是按五星級標準建造、裝潢的船，接待過不少政要貴賓。船體可真叫雄偉?。∩厦娴哪承┝悴考?，就出自我們壯志，我認出其中兩個部件，是由二分廠生產(chǎn)的、我們親手鑄造……這趟豪華游，你師娘也去了，我們游遍大小三峽，體會‘江山如此多嬌，引無數(shù)英雄競折腰’！”退休后的老李師傅，幻想著有朝一日，能結(jié)清所有拖欠的退休工資和待報銷的醫(yī)藥費，然后帶上老伴，去北京好好地“烏啦”一次，看看天安門，轉(zhuǎn)轉(zhuǎn)故宮，再聽聽京戲，完成晚年大愿。只可惜，李純師娘沒等到那一天，多病纏身的老李師傅也沒熬到那一天。壯志破產(chǎn)第四年，老李師傅仙游了。清理遺物的徒兒發(fā)現(xiàn)師傅從未提及的財產(chǎn)：一沓整整齊齊、發(fā)黃的“希望工程”捐款匯款單，一堆散亂無序、待報銷的醫(yī)藥費單據(jù)……

說到此，倚著工作室窗沿的李純沉默了，恢復(fù)初見時木訥勁兒，頭垂得像臺鉆的鉆頭。

參觀完工作室，李純盛情邀請蔚小壯共進午餐。

⊙ 勞爾·杜飛 作品5

時間不是很寬裕，因為用完餐，下午蔚小壯就要趕回省城了。自攤上交通肇事逃逸案，蔚小壯在五天長假尾巴上續(xù)請三天假，后來送別羅成奶奶，又請三天假。連休假帶請假前后共計十一天，再不能延宕，必須返程上班了。

“你不回醫(yī)院照料阿姨嗎？”

“有同室病友關(guān)照，還有護士呢！我媽恢復(fù)得也不錯，沒問題！”李純推推眼鏡，目光如夏夜繁星。

蔚小壯笑了笑。

近十天的近距離接觸，尤其經(jīng)過整整一上午參觀、深聊，兩人對彼此都產(chǎn)生說不出的親近感，感覺話說不盡。

菜上來，兩人繼續(xù)邊吃邊聊。

“我?guī)煾嫡f，古為今用，洋為中用。我若成功復(fù)原、改進木牛流馬，待成品出來，那就是有中國特色和傳統(tǒng)基因的智能機器人，到時應(yīng)用于中小車站、偏僻碼頭，嘿嘿，那就是古代軍需改今日民用??！還能載著我媽這樣的行動不便者，上樓下坡、到處轉(zhuǎn)轉(zhuǎn)，多好！”李純揮舞著筷子，仿佛指點江山，“我還想過，將這脫胎于一千七百多年前世界文明級的輜重車設(shè)計圖，制成壁畫、銅雕，擺在……嗯，雕刻在剛剛服役的由‘瓦良格’號改造的中國首艘航母上，隨它巡弋四海，保衛(wèi)和平，多帶勁兒！”

對方的狂想像貝多芬的《第九交響曲》，令蔚小壯心跳加速。她差點噎住，放下碗，取張餐紙緩緩揩嘴，蔚小壯感覺腦子簡直不夠用。從帶鉛筆的橡皮擦，到夜遇諸葛亮、目擊木牛流馬圖，再到中國特色和傳統(tǒng)基因智能機器人，直至遐想大作隨“遼寧艦”出巡四海……這“瘋子李”冒出的“瘋”念頭，果真匪夷所思，令人招架不??！

可是，可是蕓蕓眾生不也需要一些烈烈燃燒的天馬行空夢想嗎？正所謂：人生還有詩與遠方……

事實上，針對李純琢磨的木牛流馬和他天馬行空的特質(zhì)，隨著逐日了解，蔚小壯的算盤一步步完善，可謂“高大上”，而大異于對方剛剛吐露的“高精尖”心愿。比如，她的完美計劃是讓李純的作品先邁開漂亮的第一步——進軍蒸蒸日上的省城926藝術(shù)中心。在萬眾矚目的舞臺上，展示以橫跨古今的大視野開拓出的特色支線：挖掘、再現(xiàn)具有深厚傳統(tǒng)文化基礎(chǔ)的古代軍需工業(yè)，打上古為今用的現(xiàn)代創(chuàng)新烙印，此冷門思路，應(yīng)算黑馬一匹吧？就讓這匹黑馬搭上“得香社”沉香檀木第五站巡回展的順風車；如果下一步成功的話，那將是強強聯(lián)手，未來可期，一箭多雕啊！

對此跨界設(shè)想，李純曾實言告之：我這個純興趣活兒，還沒收官呢！蔚小壯答：關(guān)鍵是概念，我們做概念！文化比知識更重要，你同意嗎？再說，你已研究八年，八年抗戰(zhàn)，也該有階段性成果了！李純于是似懂非懂地點頭……之后，被新思路啟發(fā)、鼓舞的他，便跟隨蔚小壯去見趙一得，籌來那一萬五千元醫(yī)藥費的墊付款。

愉快的送行午餐畢，李純和蔚小壯喝著消食茶。

離返程時間還有四五十分鐘呢，熱騰騰的大麥茶喝起來很舒服，焦香甘爽、純而不苦，兩人看向?qū)Ψ?，不約而同地想著彼此迥異的思想、做派……關(guān)于木牛流馬，關(guān)于未來展望，無論如何，他們持有的想法并不沖突，綜合在一處，倒是進可攻、退可守，可齊頭并進、優(yōu)勢互補。很快蔚小壯和李純都想到這一點，卻都欲言又止。

該去客運站了。不到一刻鐘的路，李純送蔚小壯過去。

路上，這位瘦男人忽然囁嚅起來：“趙老板趙一得……”

“趙一得，怎么啦？”

“他有個綽號，叫‘香捕頭’。”

“哦！”蔚小壯笑起來，“好名號啊，比‘瘋子李’好聽！劉副處長過世這么多年，趙一得一直獨身，人有品位，又會賺錢，還不顯老，是鉆石王老五呢！他的紅顏知己，就和他收藏的沉香一樣多，所以人稱‘香捕頭’，對吧？”

“原來你都知道啊？！”李純頗意外的模樣。

事實上，關(guān)于“香捕頭”的名號，蔚小壯前幾天才從“飛毛腿”小皮那里聽來。此名略帶香艷，且隱含絲絲不言而喻的羨慕；按理，關(guān)心趙一得或與趙一得有往來的熟人才會風聞、有數(shù)?！澳阋郧熬褪熘w總嗎？”蔚小壯反問。

“哪里！這回他幫了我們大忙，所以我就在和平路一帶隨便問了問。”李純?nèi)詢烧Z，很快轉(zhuǎn)移話題，“現(xiàn)在想想，劉副處長可惜了，要是當年有今天的‘六項禁令’、反‘四風’，她就不會死在酒桌上！”

往事不堪回首！國企精英、著名“鐵嘴”劉副處長，確實可惜了。那時，如日初升的劉副處長，常被集團一把手、副總們請去酒場壓陣，陪上級領(lǐng)導(dǎo)、陪各方檢查團檢查組、陪媒體名記，尤其是陪各路財神爺、金融界的大佬。那次，劉副處長就是應(yīng)集團總會計師之邀，下班后去陪建行某行長。酒過三巡，那位大佬發(fā)飆：“一杯酒五十萬，兩杯一百萬，壯志到底能貸多少，就看你劉處長的胃口了！”彼時風雨飄搖的壯志盼貸款如盼星星盼月亮，劉副處長豪氣干云，足足吞下十杯白酒約兩斤五糧液。喝完最后一滴她大著舌頭說：“記、記住，要給我們——五百萬！”就倒下了。到次日晨，都沒醒來。據(jù)說是腦出血，送醫(yī)后搶救無效而亡。向來琴瑟和鳴、以妻為傲的趙一得，受到的打擊可想而知！他不接受壯志慰問金，要求認定妻子工傷，是因公殉職！可事發(fā)時并非工作時間、工作地點，那酒局雖系集團領(lǐng)導(dǎo)邀約組織，但最后結(jié)賬的是另一位私企老板，談不上使用壯志公款，因此不能認定工傷死亡，說劉嵐香就是自己貪酒致死的！趙一得最后憤怒了，向勞動部門申請仲裁，告上法庭……結(jié)果大同小異：劉嵐香非因公殉職。此事不了了之。

“趙總這人，聽說他蓄八字胡，長期不剃，就是為紀念亡妻。趙一得、劉嵐香，連店名都叫‘得香社’，劉副處長也不算薄命，嫁了個有情有義之人呢！”快到車站，蔚小壯對殷殷相送的李純嘆息。

白木

終于回省城了。

上班第一件事，蔚小壯就想報告裘總：嶒城商人趙一得想在926藝術(shù)中心舉辦“得香社”沉香檀木第五站巡回展，此單活兒不大，但有跨界、創(chuàng)新之意，背后還連著嶒城人脈，公司可跟進策劃、布展。裘總不在，同事告知，最近公司喜訊連連：一是與926藝術(shù)中心簽訂了五年戰(zhàn)略合作協(xié)議，二是咱們的土豪裘總添得新身份，被本市H大學聘為客座教授。這不，要放國慶長假了，我們的裘教授趕著要為人力資源管理專業(yè)本科生授第一堂課——節(jié)前做兩場報告呢！

蔚小壯雙耳豎起！原國企黨委宣傳部副部長、高級企業(yè)文化師，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文化傳媒業(yè)高管，要變身高校教授，開講“生死企業(yè)文化”“企業(yè)·文化·人生”“傳媒創(chuàng)意下的企業(yè)文化表達”……提前將社會轉(zhuǎn)型期鮮活、典型的實踐經(jīng)驗與個體感受，告訴網(wǎng)絡(luò)時代無所不知而又被“無知”碎片洗腦的年輕人，幫助他們更好地理解和應(yīng)用教科書上的死板理論，功德無量??！蔚小壯興奮著無邊興奮，幸福著別人的幸福，她替好為人師的裘總占得一席講壇而莫名快意！

國慶長假后，身材日益發(fā)福的裘總終于回府了，胖臉上寫滿新郎官般的得意，看來講座首秀成功，很受學生歡迎。沒等多日不見的部下開口，紅光滿面的裘總大發(fā)感慨：“老國企確實出人才！你知道嗎？騰飛集團出了兩位教授，一對大小王?。〕宋?，還有周律師——哦，給你介紹過吧？就是原來在騰飛紀監(jiān)處工作的小周——他也被聘為客座教授，在法學院！”……周律師！蔚小壯一樂，前些天因牽連肇事逃逸案，她還向他咨詢、討教過呢?！爸苈蓭煂I(yè)精深，能言善辯，和您一樣，很適合上講臺哦！”蔚小壯脫口贊道。裘總頷首，撫撫購物袋樣的雙下巴：“是人才，總有用武之地！”他吧嗒著厚唇，又透露：經(jīng)他提議、推動，破繭公司即將與新合作伙伴926藝術(shù)中心，聯(lián)合省科協(xié)、省科技企業(yè)孵化器管理中心，舉辦一項面向全國的賽事——首屆926科技科普創(chuàng)意暨實驗作品大賽，“首獎二十萬元！鼓勵真正有夢想、有創(chuàng)意，滄海遺珠的人杰！”

蔚小壯立馬想到：通知李純，讓李純參賽?！啊畬嵤﹦?chuàng)新驅(qū)動發(fā)展戰(zhàn)略決定著中華民族的前途命運’，頂層一呼、四方云動啊，我們這是搶先機，肯定能打響！”她及時給老板點贊。裘總瞇起雙眼，夸她：“過節(jié)都沒忘記關(guān)心時事，不錯啊，小壯，是個學習型公民！不僅有小女人的感受，還有大男人的頭腦，巾幗不讓須眉哦！”

蔚小壯眨眨明眸，淺笑，不出聲兒。

縱橫江湖、閱人無數(shù)的裘總，從不吝嗇夸人，也不吝嗇損人；對他的褒貶，要仔細咂摸一下，才能品得真味。對其脫口秀，對這個教授級男人賜予的所有真誠或曲意稱道，蔚小壯受用過無數(shù)回；但最打動她、令她熨帖的一次是，他說當初一眼看上她，是因為壯志破產(chǎn)這么多年了，她竟還維護著老東家，見不得別人輕嘴薄舌。這樣的人若結(jié)緣新東家，干起活兒來照樣會賣力、忠誠；還有一個原因，他欣賞她的敏捷、知性，所以，毫不猶豫地將她納入麾下……

抽個空兒，蔚小壯將第一個電話打到嶒城。聽到大賽消息的李純果然激動：“好機會呀！我一定參加，到時第一個報名！如果獲獎了……啊哈，首獎，若拿到首獎，天啦，有二十萬元！這么多?。∥揖婉R上還錢給你，將一萬五千元還給趙老板，這樣我們就不欠他人情，扯平啦！……”

聽著七百里外的熱烈憧憬，蔚小壯心里毛茸茸、癢酥酥的，像被覆上一層柔曼輕紗，陽光水樣漫過來，風兒拂來，那薄紗顫動著單純、透明，多么天真！久違的，七彩、潔凈的天真！……蔚小壯剎那微醺，她不忍心說：“如果你沒有獲獎呢？”

身心通透莫名的蔚小壯，又給嶒城去第二個電話，告知大賽消息。

接電話的是趙一得，語聲朗朗：“開啟民智、倡導(dǎo)創(chuàng)新，好活動?。『苓m合年輕人！比如我女兒，她就在省城上大學，平時最愛新東西，玩微電影、看明星八卦……讓年輕人將好奇心、精力稍稍轉(zhuǎn)移到科技科普上，鼓勵、培養(yǎng)他們的創(chuàng)新精神、創(chuàng)意能力，總比一天到晚關(guān)心明星結(jié)婚離婚、打情罵俏的花邊新聞要強……總之，這種賽事順應(yīng)潮流，有領(lǐng)潮之意呀，是首善之舉！”對方話多。到下午快下班時，趙一得又來一通電話：“得香社”將大力贊助李純參賽，準備用檀木精制兩組“木牛流馬”作品，分別參加“得香社”第五站巡回展和首屆926科技科普創(chuàng)意暨實驗作品大賽；同時，他打算邀請李純正式加入“得香社”設(shè)計團隊，讓其以團隊成員身份參賽。

“您是無利不起早?。　蔽敌验_心說。

“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強強聯(lián)手、資源共享嘛！”兩人相談甚歡。趙一得興致勃勃提及另一件作品，正在設(shè)計、制作的沉香雕刻小件“壯志青云塔”。此作原型就是西和平路江邊的那座曾慈悲護航、后見證國企興衰的荒塔。沉香小件“壯志青云塔”，將與檀木大件“木牛流馬”等一起，成為“得香社”第五站巡回展的主打。蔚小壯清楚記得，那次嶒城獻策，她對趙一得進言過，要打響“得香社”品牌須“有時代體溫，融入地方文化，顯出一種有歷史感的人文關(guān)懷”，沒想到正中其懷，趙一得心領(lǐng)神會，以香達意……

這個局外人，對壯志集團、對“壯志”這個符號，竟表現(xiàn)出如此用心或說某種特別情懷，令蔚小壯心里不由得涌起暖暖的、難以言喻的東西，她試圖表達：“趙總——呃，我上次忘了收咨詢費——可要補收哦！”

“應(yīng)該的，那是應(yīng)該的！”電話那頭的趙一得打著哈哈。

某日，上班的蔚小壯收到一個快遞。從嶒城寄來的。

撕下包裝，是個古樸錦盒，打開，明黃緞襯上，躺著一塊沉香，是那只蔚小壯看中過，曾討價還價的樹蟬?？粗】蓯?，聞著長長歲月沉淀的獨有幽香，蔚小壯不禁驚喜，反復(fù)端詳?！班帧倍绦艁砹?，是趙一得：“巡回展和參賽作品的設(shè)計、制作，已進入尾聲。感謝美女的金點子，感謝人才引薦，希望以后長期芬芳合作！”

好個芬芳合作！蔚小壯開心笑了，一份佳禮，算勞動報酬和答謝嗎？離兒子生日還有一周，這美物來得倒是及時。只是，千里送鵝毛，禮輕情意重，這可不是輕飄飄的鵝毛哦！……正糾結(jié)著，又來一條短信，還是趙一得：“‘一鳴驚人’贈令郎，祝他茁壯成長、鵬程萬里！別后送佳人的含倆字：奇楠。”

哦，奇楠！

從嶒城回來，蔚小壯就在網(wǎng)上細細搜尋過沉香知識。所謂奇楠，古稱瓊脂，乃極品中的極品，是由沉香升華、質(zhì)變而成。通常一大塊極品沉香料子中，僅有很小一部分可能質(zhì)變?yōu)槠骈Ｒ话闱闆r下，沉香呈黑褐色，生香顏色如墨，熟香沉重似金；而奇楠，堅硬像金、香味類蜜、溫潤若玉……

看著趙一得發(fā)來的透香方塊字，蔚小壯心里不禁美滋滋的。贈人玫瑰，手有余香，想必，這八字胡男人此刻正閑庭信步，拈花一笑吧？……寶劍贈英雄，“奇楠”送佳人，真不愧是“香捕頭”??！

事實上，這些天來，蔚小壯在認真思考一個問題：是否解除購房合同，拿回首付款？若收回此款，一則能盡快地還錢給趙一得，二則手頭活點，可做自己目前想做的事。比如適時表達母愛，照顧一下在嶒城懵懂上學的兒子；比如支持“創(chuàng)新達人”李純，一起挖掘其人其作的市場潛力等等。至于房子嘛，眼下是羈絆，日后手頭活了，在哪里都能買。

所以，趙一得越是示好，蔚小壯越是覺得，不能隨便欠他人情，就像她一直不愿接受老板裘總的某些饋贈一樣。

“我今有一襦，非羅復(fù)非綺。借問作何色，不紅亦不紫。夏天將作衫，冬天將作被。冬夏遞互用，長年只這是?！苯?jīng)歷了壯志般般、情事種種，蔚小壯心里也想存一件這樣的神奇襦服，不論冬夏“長年只這是”——就像那位叫寒山的大和尚一樣，盡享內(nèi)心的大自在與物我一體之自由。換句話說，對新交趙一得，蔚小壯思謀著，如何盡快歸還其欠款，即便這錢是趙一得沖著她和李純兩個人的面子借的。關(guān)于舊識裘總，她想解決長期以來縈繞不去的念頭：辭職，重新開始?；蛟S這樣，就能做一株終年常綠、尚未結(jié)香的白木，一棵不怕土埋水浸、蟲蝕刀砍，最終反而可能因此結(jié)香的沉香樹。至少如此，她就不會在偶爾想起從未照面的裘總老婆時，心有隱隱不安了。只是，若辭職，她該如何開口呢？裘總待她并不薄，當初她婚姻失敗、事業(yè)茫然，投奔省城而難以立足時，是裘總慧眼識珠，幫她開了頭，還教會她不少東西，讓她重新挖掘自己的價值，從而發(fā)現(xiàn)更廣闊的人生與天地……

只有那個瘦男人李純不令她為難。每每一想起戴黑框眼鏡，斜背帆布肩包，走路有時蹦跳的前壯志大男孩，蔚小壯就會忍不住發(fā)笑，輕松……這奇思異想的“瘋子李”哦，簡直，莫名其妙！

兒子的生日快到了，蔚小壯忙著處理手頭事，俟一結(jié)束就回嶒城，給小家伙過生日。

室外秋風摧枯拉朽，像匹迫不及待要馳騁疆場、殺回春天的馬。茶歇時，蔚小壯掏出餅干，邊吃邊踱到辦公室窗前，看樓下枯枝、黃葉等累累戰(zhàn)痕，想象肅殺的秋冬后，滿目春芽、苞蕊凱旋，美麗新世界！

回到辦公桌，發(fā)現(xiàn)李純在QQ留言，說了兩件事。

一是撞傷余婆婆的肇事逃逸者，終于找到了。那個老東西卷入一樁刑事案，為了證明自己不在現(xiàn)場，他主動說出爛在肚里、漚肝泡腸的交通肇事逃逸案。李純還轉(zhuǎn)告蔚小壯，余婆婆希望助人為樂的好閨女有空時回嶒城，嘗嘗她做的拿手菜：魚香豆腐煲、肉釀雞蛋……

“包你吃掉下巴！”看到這一句，蔚小壯不禁舔舔帶餅干末的嘴唇。

另一件事更值得高興！原壯志集團下崗職工被拖欠十余年的工資、集資款等，有望全部結(jié)清。這是護廠隊從清算組那里聽來的消息。因為嶒江旅游開發(fā)項目的一攬子計劃，即將正式啟動，政府已就沿江原壯志集團總部地皮、地面建筑物等系列老大難問題，出臺解決方案。牽一發(fā)而動全身，相關(guān)部門順勢而動，應(yīng)群眾所呼，開始落實上面針對下崗人員的最新精神：“做好就業(yè)再就業(yè)工作，讓在就業(yè)創(chuàng)業(yè)上需要幫助的群眾都得到幫助、在生活上需要保障的群眾都得到保障?！?/p>

哦耶！蔚小壯在鍵盤上敲出兩行大字：“太好了！我們好好慶祝一下！我正準備回嶒城呢，還沒聽過你用俄語唱《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喀秋莎》，屆時無限期待??！”

敲完感嘆號，蔚小壯想，余婆婆的股骨應(yīng)該恢復(fù)得很不錯，她都能下廚做大菜了。同時忖度，如果自己直接提出辭職，裘總未必愿意；但若先退一步，提出派她長駐嶒城，爭取為破繭公司拿下嶒江旅游開發(fā)的整體規(guī)劃項目，至少拿下部分項目，裘總當樂意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