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芬
內容摘要:話劇《天窗》與電影《45周年》具有相系之處:兩者都涉及到了一個看似“不在場”,但于人性、精神層面時刻“在場”,并對沖突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決定性影響的“第三人”,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婚姻(愛情)的穩(wěn)態(tài)與打破”。兩者不同點主要在于《天窗》的敘事文本第三人為Alice,但在故事文本中,愛情三人組都分別成為過打破穩(wěn)態(tài)的第三人;而《45周年》的第三人Katya的“幽靈”屬性分外明晰。
關鍵詞:《天窗》 《45周年》 在場 第三人
《天窗》是一部由英國導演史蒂芬·戴德利與羅賓·洛指導的話劇,主題成分非常復雜,兩性愛情、社會批判、階級立場與視野等話題皆可做一番探討。若是聯(lián)想與之相系的某本電影,第一想法便是2015年柏林電影節(jié)上映的懸疑愛情片《45周年》?!?5周年》由英國導演安德魯·海格執(zhí)導,故事時代背景應為當下的英國小鎮(zhèn):Kate與丈夫Geoff即將舉辦結婚45周年的紀念派對,然而一封遠自瑞士的信件打破了幸?!狦eoff被告知其四十五年前因登山遇險的前女友Katya的遺體找到了,她被冰凍的遺容依然是二十歲的少女模樣。在兩人的對話和日常相處中,丈夫前女友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這一切讓Kate陷入了不安、苦悶和自我價值懷疑的危機中
《天窗》與《45周年》都涉及到了一個看似“不在場”,但于人性、精神層面時刻“在場”,并對沖突的形成與發(fā)展產生重大影響的“第三人”,并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婚姻(愛情)的穩(wěn)態(tài)與打破”。
從戲劇沖突來看,筆者認為《天窗》的主題矛盾是在“愛情至上”與“良知、倫理與價值觀”之間,富有節(jié)奏、火花四濺,主要表達方式是“講述”,對白精彩;《45周年》的戲劇沖突是“理想的愛情”與“謊言下的婚姻”之對立,舒徐漸進、細膩隱忍,主要表達方式是“展示”,畫面出彩。
這兩部劇中,沖突的孕育與升級皆依賴于非在場的第三人的刻畫、主角與第三人的聯(lián)系的層層揭露。一窺兩個作品的敘事文本,第三人(《天窗》的Alice,《45周年》的Katya)的人設白描與人物作用,都是通過主角的對白與行動來漸漸明晰的。
先談《天窗》,話劇中一個較為巧合巧妙的現(xiàn)象是,愛情三人組都在故事文本的時間線中分別成為過打破穩(wěn)態(tài)的第三人。
首先,從故事文本來說,第一位登場的第三人是Kyra,自她從不快樂的原生家庭逃離,來到倫敦,因為Alice獨具慧眼的信任,與她自己恪守信用又善良溫暖的個性,使其進入了Tom夫婦的二人關系中,成為打破二人穩(wěn)態(tài)的一個三人結構。但從已知敘述來看,這個三人結構并無伴隨驚濤駭浪,反而構成又一奇異的穩(wěn)態(tài)——建立在人物內部知悉差異的不平等之上(即Kyra與Tom是高級知悉者,而Alice處于被隱瞞被保護狀態(tài))的三人穩(wěn)態(tài)。
這一段三人共處的歲月對男女兩性來說是截然不同的:Kyra認為這是一生中絕無僅有的六年的快樂時光,即使愛情不能見光,但與可以有一個“家庭”,可以在最真摯的愛人Tom與最尊敬的朋友Alice間保持一種平衡相比,陽光下愛情的私有性是可以被犧牲掉的。一言以蔽之,Kyra傾向并滿足于這種信息知悉差異懸殊下的三人穩(wěn)態(tài),因為她的更優(yōu)價值觀是博愛、善良與忠貞的愛。
但與數學界的三角結構的穩(wěn)定性不同,感情中的三角結構往往面臨不穩(wěn)定的待崩塌狀態(tài),Tom的性格與視角決定了他將成為這個穩(wěn)態(tài)的打破者。因為他認為最好的愛在于“毫無保留地付出真心”,但這不代表一種“形式上的婚姻忠誠”,而在于可以承擔偷情敗露的風險,坦蕩追求自己的愛慕者,以最優(yōu)化的方式處理三人殘局——而這點正是Kyra所不能理解的。由于他的情感失衡和對真正穩(wěn)態(tài)的二人關系的追求,Tom故意打破了三人穩(wěn)態(tài),從而成為了該故事線索成為該敘事文本的背景。
現(xiàn)在我們來到了話劇開始的地方,也就是敘事文本的起點:Tom經過三年的折磨終于前往Kyra的城市,祈求她的寬恕,渴望與之成立一個新家庭。那么這就涉及到了一個老生常談的問題——兩個彼此深愛的人為什么不能在一起呢?
筆者認為話劇中所呈現(xiàn)的兩人關于“社會價值”、“生活習慣”的不同觀念可以說是一部分離間原因,但根本因由還是要回到愛情本身上來。在劇本末尾,Kyra所說的“不,太晚了,你懂的?!北闶且环N回答——因為Alice。最后一個第三人是現(xiàn)實不存在的Alice,但其又確實是存在的,存在在兩人的對話里,更存在于兩人(包括兒子Edward)內心深處,成為最不可言明最不愿面對的傷疤——Kyra讓Edward捕捉腦海中的第一個想法,這就是不言自明的Kyra離開的原因,而Edward偏偏逃避心下正確的判斷,閃爍其詞地說“你的意思是我無權過問”;同樣的,當Kyra和Tom談及這一問題,Tom不暇思索借口道“你永遠無法認同商業(yè)的本性!這就是你離開的原因!”。當一個真相被刻意地、痛苦地、敏感地埋藏,正說明該秘密人人心知肚明,時時牽掛。
Alice是美麗的、有主見的、受人尊敬的,同時又是被動的,在重大抉擇上選擇逃避、在彌留之際向靈力尋求庇護。且看她在發(fā)現(xiàn)三角關系,又不幸罹患絕癥時是怎樣的表現(xiàn)與心境:“她是多么的勇敢,在床上強撐著,穿著黃色的衣服。她花整天的時間觀察小鳥,透過她頭頂上大大的天窗,天窗就在她床的正上方。她是真的,真的了不起”,這一段是Tom印象中的Alice,深情的描述下,他一改鋒芒與機鋒,他深愛并佩服妻子。但同時又因為她的冷靜和克制反而令Tom無助、苦悶又崩潰,“我們倆都知道,愛麗絲和我都知道我們的婚姻已經毀了。但是愛麗絲并不指責我,理所當然地延續(xù)她一貫的作風——退縮。”,“很多次我都想談談你,但是她無一不打斷我……她清楚得很自己在做些什么,固守著個人的道德權威……她以死來懲罰我”,正因為Tom所描述的妻子的逃避意識與極強的道德觀(且不論客觀事實是否如此,因為他人的描述無一不帶有個人傾向和主觀意識),折磨著Tom的靈魂;而因為Alice和Tom的無解而終,一定程度上也令Kyra無法原諒自己,和Tom結合成為正式的新一對——“每一天,我想到自己一手造成的破壞,想到你和Alice必須承受的痛苦……但我不能留下來,我做不到,像一陣風似的輕松從容地來到Alice面前,說‘請你理解我,在心里我從未背叛你。真的,我向你保證,你有著我們無盡的愛戴和尊重”。
與《天窗》的多角第三人不同,在《45周年》中,其第三人毫無疑問是男主Geoff的前女友Katya,且較之同樣“不在場”的Alice,筆者認為Katya的第三人效應更具有一種幽靈的特質:詭異性和雙重性。
幽靈是個悖論式的存在,既是人又非人——既衍生于生前的人(或者說死前的),卻又不是那個人,而是他的“他者”;即死了,同時又活著,是一個活著的死人(living dead);既在場卻又同時缺場——不居此處,卻又無處不在,不拘形骸。[1]前女友Katya存在于近半個世紀前的過去,但她的實體又真真切切出現(xiàn)在今天的某座雪山上,且還是半個世紀前的少女模樣;有關她的記憶被封存在Geoff的私人閣樓里,卻又以影像與日記的實體形式被Kate解封并引起內心的軒然大波;Katya自始至終都未在敘事文本中出現(xiàn),但她同時又在“從半個世紀前懸念的埋下,到四十五年周年前夕真相的揭示”的時間線中始終在場,甚至,她成為了幽靈式的真相本身:
從一封來自“幽靈”的信件開始,電影的色調發(fā)生了變化:從溫馨舒緩的田園交響曲式的暖黃色,漸漸過渡到了暖黃與冷藍同時處于鏡頭兩端,奇詭對峙的場面,那是重壓下將至的暴雨,暴雨降落未落時,最是不寧,直到紀念日的正式來臨,在詭異陰冷的藍色光線流轉下,Kate與Geoff跳了一支暗示真相的舞——Geoff所鐘愛的婚禮之曲原來是為了緬懷Katya的啊。
鏡頭也具有了“女性向”的特質,鏡頭語言常常著力刻畫Kate的內心世界Kate與Geoff的同一場景鏡頭大部分是割裂的,并且兩者對話時,永遠聚焦于Kate的面部特寫。當Kate的心理狀態(tài)愈加下沉時,往往是從窗戶和汽車玻璃外來拍攝,窗外的光影投映在Kate臉上,令人捉摸不透又甚覺不安。
前任雖然始終分割在畫面之外,但縈繞不覺的往事疑云,依然在悄無聲息中改變著Kate的心智。她從信任丈夫,到主動進入丈夫的私人空間、調查丈夫的行蹤,直至與丈夫攤牌,在丈夫否認是因為Katya才使兩人間氣氛微妙時,Kate終于崩潰,坦言她的所有質疑:“就像我發(fā)現(xiàn)滿房子的這種氣味,這是她的香水。就像她一直站在房間的角落里,在我背后?!痹诘谌巳绻眵劝愕年幱跋拢K于感悟到這四十五年的所有遷就丈夫的決定,實則都誕生在前任的陰影下:“而這一切都被玷污了。我們所有的決定,假期我們去的地方,我們讀的書。你想選的狗,我們想聽的音樂,還有大事也是。特別是大事?!盞ate所說的“大事”即為Geoff單方面決定夫婦二人不要孩子,但在Kate發(fā)現(xiàn)閣樓上的影像里,年輕的少女Katya撫摸著業(yè)已隆起的小腹時,終于明白了一切。
“不在場”的第三人的性質也即為重要。正是因為兩部戲劇的第三人皆為已去世的人,而非可以實現(xiàn)正面溝通的活著的對象,這就使得主角兩人關系的明晰、和解和釋然都變得極為困難,也使得真相的剖露具有更強大的掙扎博弈力量、更可以直達人性深微之處的表現(xiàn)力量。正如幽靈一般縈繞在心頭不解,使結局成為困局,使結局走向開放——“大幕閉上了,一切問題沒有答案”。
注 釋
[1]轉引自何慶機,呂鳳儀:幽靈、記憶與雙重性:解讀《獻給艾米莉的玫瑰》的“怪異”[J].外國文學研究,2012,34(06):127-136.
(作者單位:武漢大學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