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巖
自拙著《粵樂唱響上海灘——從文化遷移視角論廣東音樂駐滬成因》(2017a—b)[1]發(fā)表,曾得何滋埔先生回應[2],他主要在“廣東音樂”與“粵樂”的稱謂及其“源”上,與我有不同看法。我不認識何先生,他顯然是位廣東音樂的專家,但我文章的重點在“流”——流變,所以我沒回應。進一步講,我主要關(guān)注廣東音樂的“變”,以及怎么就跑到上海去了,而且居然還唱響、風靡大上海。當然它的“源”也很重要,各說各,即一個東西的不同表述,是好事。
疑問。我的文章中,有一個《彩云追月》的疑問,涉及聶耳主政百代唱片公司音樂部(1934年4月至年底)時,組建的一個四人國樂隊,辦了不到八個月——即年底,聶耳跟老板吵架,因報酬及一些主張不同,比如當時聶耳創(chuàng)作的非常流行之歌曲《塞外村女》等,就不在百代唱片公司,而是在勝利唱片公司灌的音并流行一時。百代老板就不干了,說你(聶)為什么身在曹營心在漢?好作品為什么不在百代出?因此,聶耳離開了百代。1935年夏秋之間出現(xiàn)的《彩云追月》,我們都知道是任光重新組建的新四人國樂隊演奏之樂曲。梁茂春先生在2018年專門寫了一篇文章,以《“百代樂隊”及四大名曲》為題,紀念“百代樂隊”誕生80周年(2015:6—18)[3],其中包括《彩云追月》。他也認定這首樂曲是任光創(chuàng)作的,而聶耳當時已經(jīng)不在百代公司了。但為什么又出現(xiàn)“謎蹤”了?這是因為在曲作者及性質(zhì)上,出現(xiàn)了很多說法,此曲身份也由此變得復雜起來。
第一,創(chuàng)作性質(zhì)。這是一個聲樂作品還是器樂作品?我們現(xiàn)在基本認定為器樂作品。
第二,到底是誰創(chuàng)作了這個樂曲?現(xiàn)在我們看到了很多演出,報幕時很混亂,有說:這是廣東小曲或廣東民歌;也有說:任光、聶耳創(chuàng)作了《彩云追月》……筆者認為以上說法均不確切。
外江戲。緊接著的疑問是,無論它是一個聲樂作品抑或器樂作品,它有什么輻射現(xiàn)象?這實際上代表了廣東音樂在流變過程中的“外江戲”傳統(tǒng),因廣東音樂有很多外鄉(xiāng)的東西,即原本不是廣東本省的音樂成分,把它拿到廣東音樂里面的做法,即“外江戲”,此傳統(tǒng)由來已久。而具體到《彩云追月》又是何種情狀?
如果我們“就和”(北京話,音jiù he)上述各種看法,稱《彩云追月》為廣東小曲,并且是任光的創(chuàng)作?任光是什么人?任光是浙江嵊縣(嵊州市)越劇窩子出來的人。怎么浙江人創(chuàng)造了這樣一首曲調(diào)?我在《粵樂唱響上海灘》里說得很清楚。怎么他就跑到了上海?他在上海受到了哪些廣東文化的影響?上海四大百貨公司先施、永安、新新、大新都是廣東人辦的。他們辦百貨公司的時候,雇員均是中山即香山縣的老鄉(xiāng),百貨公司老板把他們的同鄉(xiāng)帶到了上海,那自然就有文化甚至音樂戲曲的需求。并且他們把飲食等各方面的習慣也帶到了上海。所以,上海實際有相當程度的廣東化了,在此不贅,請看我的文章。
混沌。最大的疑問:有人說,《彩云追月》最早見于清代,是著名的粵音曲調(diào),其風格輕快獨特,描寫了小市民平凡生活的輕松愜意,彰顯了典型的廣東民間音樂風格(趙宏偉2018:178)[4];要命的是這個說法沒有出處。而且,可能也不是首創(chuàng)。我早就聽說過這樣的說法,但幾乎翻遍了粵曲曲譜,包括邱鶴儔兩版《弦歌必讀》(1916a—b)[5]中的90余首曲調(diào),均沒有與《彩云追月》相似的旋律,因而也就不能說清這個曲調(diào)源自何方?起碼截至目前查無實據(jù)。但此說法,在理論界引起了很多混亂。
原本我非常期待這類文章,當我看到這個題目就讀了下去,但令我很失望是,該文依然沒有交代所謂《彩云追月》源自清代粵曲的實例。當然這種說法也很典型,即風靡樂壇數(shù)十年的《彩云追月》,不少人已把它當成廣東音樂了,這個現(xiàn)象在我們廣州就很普遍:有粵劇演員把《彩云追月》當粵劇小調(diào)來演唱,也有粵曲演員唱《彩云追月》的現(xiàn)象,那更甭別提重新配詞的各類《彩云追月》了——其中最著名的一首,為傅林所作《彩云追月——盼歸》(1997:8—14)[6],上述藝術(shù)家“理所當然”地把《彩云追月》當成廣東小曲了。也有人說,《彩云追月》曲調(diào)是由香港人最早配詞。我曾經(jīng)看過張國榮主演的一部電影中,張國榮身后有四種性格各異的角色,即以《彩云追月》曲調(diào)填詞[7]。
當然最牢靠的說法,就是任光在1935年夏秋間創(chuàng)作了《彩云追月》并編配了國樂的合奏版。但后面加上了聶耳,則不知所云?因聶耳此時與百代唱片公司及那個新四人國樂隊,已經(jīng)沒有一毛錢關(guān)系了。
新史料。在最新材料中,突然又冒出了一個人,這令我們沒有想到——即閔翠英。閔翠英是20世紀三四十年代的大明星,長得很漂亮——有人稱她具“沉魚落雁之容,羞花閉月之貌”(申報1935:5版)[8],頻繁在當時各大雜志封面亮相(見圖1)。這還不是重點,本文并不探討她的美與不美。與她有關(guān)的,還有一則重要材料,即1934年5月13日《申報》[10]“百代公司獨家收音”廣告,標紅處是唱片的A、B面,A面是閔翠英唱的《彩云追月》。這比任光創(chuàng)作《彩云追月》的時間,早了一年多。即閔翠英在百代公司灌錄了一張名為《彩云追月》的唱片,目前我還未能找到這張唱片,因這就像在大海里撈針,如果找到,這個公案就自然了結(jié)。緊接著的疑問:閔翠英和任光之間到底有什么關(guān)系?
果然有。目前很多材料報道任光和閔翠英一起演出,如:1932年10月29日《申報》稱:“新世界之道路展覽游藝會,原定會期一月,業(yè)已行將屆滿,特商得最著名之非職業(yè)藝術(shù)戲劇家應云衛(wèi)、唐槐秋、嚴個凡、孟君謀、任光、閔翠英、吳家璞諸君,自今日至三十一日止,表演世界名著”……(申報1932:16版)[11];另從觀閔翠英演出的曲目,帶有鮮明的抗戰(zhàn)色彩:1933年6月11日,閔翠英曾演唱紀念“一·二八”抗戰(zhàn)的歌曲《戰(zhàn)士血》《最后光明》(申報1933:24版)[12]而在這場演出中,任光與聶耳合唱了由任光作曲、安娥作詞的《抗敵進行曲》《十九路軍傷兵歌》(同上,見圖3.)這既是閔翠英與任光等共產(chǎn)黨人及廣大具抗戰(zhàn)意志愛國人士的靈犀之通,也是任光、聶耳與閔翠英同臺演出的鐵證;但由此導致了一系列疑問:有沒有可能在任光未將《彩云追月》改編成民族樂隊版本之前,閔翠英已經(jīng)率先演唱了帶詞的《彩云追月》?此曲與任光的《彩云追月》是否為同一曲調(diào)?如果有詞,詞作者是誰?閔翠英是一個京劇的票友,她唱的不是“粵劇”抑或“粵曲”,但京劇和粵劇、粵曲是有深刻聯(lián)系的,它們有很多板腔體的東西。到底其聯(lián)帶在哪?……一系列問題,皆由這一材料引發(fā)。
出現(xiàn)了這么多撲朔迷離的疑問,都因于我在《粵樂唱響上海灘》發(fā)表后冒出來的新材料,我現(xiàn)在還未及把握這些新材料的實質(zhì),只是提前跟諸位分享,權(quán)作引玉之磚。
圖1:萬滌環(huán)、顧友敏 1935:攝《閔翠英女士》(照片)[J]上海,《婦人畫報》第35期封面。
圖2:1934年《申報》,第12版。
圖3:1932年《申報》,第16版。
就目前掌握的資料,也僅能了解閔翠英的點滴情況:有篇《憶閔翠英》的文章稱,閔英是20余年前(即在1929年或1924、1925年)的一個青衣女票友,嗓音極佳,扮相也好,只是個兒有點兒矮,可說十全九美——除了個兒矮,沒挑兒了!而且還是個大美人。文章還說了她師傅——南方大名旦馮子和,也是一個著名的京劇演員。閔爸爸辛吾是浙東巨商及獨資的“同德輪船公司”老板。文章最后評翠英:“她當時的聲譽超過了現(xiàn)在的焦鴻英”(東方日報1949:4版)[13],即1949年、時稱“女的梅蘭芳”的焦鴻英,聲譽很高但還不如閔翠英。以上材料證明:閔翠英是一個京劇票友抑或演員。目前能夠查到的閔翠英唱片音響資料,有1935年錄制的《娛樂升平》及《漁民淚》[14],從其唱風看,確具京腔京韻并滿弓滿調(diào)的京戲風格。
追問。當然,我在《粵樂唱響上海灘》中說了很多——主要是想向廣東的同行請教:《彩云追月》是一個粵曲嗎?至少可以說它是有粵曲風格的小調(diào)?(唱曲)最要緊處,有一句類似于粵劇乙凡調(diào)的唱句(唱曲),十足的廣東風!我雖然不是搞聲樂的,今天敢在你們這些聲樂專家、搞音樂理論的人的面前唱,唱得可能刺激了你們,但我是為了說明問題(而且今天嗓子還有點狀況),抑或能不能說明問題,總之,這可能還有待時日和更多的證據(jù)。另外,我的文章寫完后就不屬于我了。已經(jīng)有一個何滋埔先生跟我商榷了,可能還會有更多的張、王、李、趙滋埔先生跟我“叫板”,我真誠地期待著。
越唱粵好聽。最后我想說:“越唱粵好聽?!笔裁匆馑迹俊恫试谱吩隆芬桥渖蠌V東的詞,這個曲調(diào)可能更具廣東風味。今天上午黃日進老先生說過:念《雙聲恨》的詞,要是用普通話,就一點兒意思都沒有了,但一改成廣東口音,馬上就別具一格。對此我極表贊同!正像黃霑為電視劇《霍元甲》配的歌詞,如用普通話讀“昏睡百年,國人漸已醒”就太平淡了,但是要用粵語來唱(唱詞),馬上就提起了勁!所以,這就是廣東文化所產(chǎn)生的特殊效果,即:“越唱粵好聽”,這兩個“越”“粵”也可以掉過來,“粵唱越好聽”即用廣東方言來唱、越唱越好聽!
輻射。而所謂它的“輻射”,即外江戲。廣東人就是這樣,我在這篇文章里也說了,廣東有句話“乜都食”——什么都吃,這個文化和它的這種方式,在音樂上也有所體現(xiàn)。諸位看,不但《毛毛雨》被外江戲的這種傳統(tǒng)吸收過來了,《何日君再來》等這樣一些外來的文化也都被吸收了。甚至有人爆料:道士還唱《毛毛雨》呢!這就是外江戲之“輻射”現(xiàn)象。
結(jié)語:任光作的《彩云追月》有人稱它姓“越”不姓“粵”。但筆者認為它既姓越也姓粵更姓滬?!冻懮虾返哪莻€文章里已經(jīng)表述了我的觀點,因為它含有一些上海的東西。這就是文化遷移以后的增容和變?nèi)?,即我研究的重點。所以,我有一些對廣東音樂的贊辭,即粵樂到底吸收了多少外來文化才成其大?誰也說不清楚,但有一點可以肯定,它雖包容無度,卻保守有序,既在吸納眾多文化之后總是以粵中特有的方式展現(xiàn)新容而不迷失自己最終的本色,雖有非驢非馬的階段,但最終走出迷局并開拓出粵樂文化的一片新天地。其求新亦求變,在變與不變之中把握分寸、掌握火候并修成正果。
注釋
[1] 李巖. 2017a:7月《粵樂唱響上海灘——從文化遷移視角論“廣東音樂”駐滬成因》(上)[J].廣州,《星海音樂學院學報》第3期.b:10月《粵樂唱響上海灘——從文化遷移視角論“廣東音樂”駐滬成因》(下)[J].廣州,《星海音樂學院學報》第4期.
[2] 何滋埔《讀〈粵樂唱響上海灘〉一文有感》,網(wǎng)址:http://www.360doc.com/content/18/0404/17/6033485_7428 63094.shtml,上傳日期:2018-04-04.
[3] 梁茂春.2015年6月《“百代國樂隊”與四大名曲——紀念“百代國樂隊”誕生80周年》[J].上海,《音樂藝術(shù):上海音樂學院學報》第2期第6—18頁.
[4]iv 趙宏偉.2018年2月《〈彩云追月〉的流變與多版本比較》[J].成都,《四川戲劇研究》第1期第178頁.
[5] [港]邱鶴儔1916a:仲秋中澣(秋季第二月中旬,約八月十五前后,引者)《弦歌必讀:粵東音樂譜》[M].香港,亞洲石印局。
b:《弦歌必讀:粵東音樂譜》[M].香港,時昌洋服鋪。
[6] 傅林。1997年6月配詞,任光、聶耳原曲,田地編合唱,徐之彤配伴奏《彩云追月——盼歸》[J].北京,《音樂創(chuàng)作》第2期第8—14頁.
[7] 《張國榮對著黎姿唱〈彩云追月〉》https://v.qq.com/x/page/a0625xx1jxr.html?
[8] 申報,1935年5月19日,《〈父母子女〉中的兩女主角》[N].上海,《申報》第5版.
[9] 1934年5月13日,《“百代公司獨家收音”廣告》[N].上海,《申報》第12版.
[10] 1932年10月29日,《本埠新聞二·路展游藝會之名貴節(jié)目》[N].上海,《申報》第16版.
[11] 1932年10月29日,《本埠新聞二·路展游藝會之名貴節(jié)目》[N].上海,《申報》第16版.
[12] 1933年6月11日《本埠增刊·業(yè)余周刊第27期》[N].上海,《申報》第24版.
[13] 1949年4月26日,《憶閔翠英》[N].上海,《東方日報》第4版.[14] 《娛樂升平》https://tv.sohu.com/v/cGwvOTUyOTk5Ni8xMTI4 NDkxMjUuc2h0bWw=.html;《漁民淚》https://tv.so hu.com/v/dX MvMjk2MjAyMTA1LzExMjg0OTAyNy5zaHRtbA==.html,登陸時間:2019年12月12日12:14分均為百代唱片公司出品的黑膠唱片.